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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7 19: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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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复课闹革命”杂忆(下)+ L2 S5 H' X! \/ ?8 D; e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5年12月18日 版次:RB12 作者:潘健生 M" H/ ^; R1 x2 `" m; C6 u4 w0 S
6 i- \0 t; I0 b 19 71年,作者所在的一排在广州市21中合照(前排右七为作者潘健生),后面墙上标语可见“与阶级敌人争夺青少年的教育运动”字样。
+ ?. o3 v/ z7 s9 r: o9 H图片由作者提供% {: L6 B% w* d! ^
' J) M3 `) ^9 X. L/ a. H1 ]! W □潘健生" L0 E4 j3 a4 T9 f; f
' a6 r6 @/ e' ^- c 上期简介:“文革”开始后一年多,中央宣布“复课闹革命”,作者从小学六年级一跃成为初三学生,但在学校里学不到什么知识,只是经历了“早请求晚汇报”及“跳忠字舞”等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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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泥砖的学问& Q# C0 ` U' j7 V* x2 o0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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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8月,中苏关系空前紧张;1969年10月,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当月,我所在的城市革委会强调用战争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为准备打仗,决定搞战备疏散,其中一项决定就是“城市中学建立农村分校”。3 J2 P9 U$ L0 J) W2 }+ O" B" W
. y) z3 ~2 ]- z% E2 Z& k 当时我们正是在校最高年级的学生,自然成为了建设分校的主力军,首批奔赴离市区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交通不便需乘火车再步行几个小时的城市北部山区建设分校。5 K5 Y9 e; b, e0 N# M
' k8 h' d2 g7 z: W L' z 按规划,我们要在离开农地和农民居住地、靠近山边的地方建分校,因为要保证耕地不受侵占,又要考虑建成学校后不打扰农民的生活;当然也不能与农民离得太远,否则学生的生活不方便。建分校首先需要砖头,买吧,学校没那么多钱,上级也不会有太多拨款,我们先要做的事是打泥砖,具体任务就是,寻找粘度合适的泥土,翻掘、泡浸,泡到一定的时候用脚去踩踏成浆,然后倒进预先制定的木制方格中定型、晾干。这样,建房子的主要材料就有了。% g1 B; K a& D) N
8 C# ]2 p: K8 [" i2 Z' w4 Y6 ~ 打泥砖这件事占用了我们许多时间,学校原来说的在分校也安排上文化课一事,也被挤压得差不多了。我们有意见,希望在没有课堂的分校也能上上课。老师很理解我们,但条件有限,比如一些物理课程需要教具,实验仪器,在分校不可能有,只能不上,其他课程即将就着象征性地上。. ~4 J9 ~, ^/ [7 n% y/ C#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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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决我们的思想问题,随我们一起去分校的工宣队集中我们全体同学进行教育。工宣队进驻学校是毛泽东教育思想的一个部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嘛。工宣队队员H用个人经历和朴素的感情训导我们说,“打泥砖有书本上全部的学问”。他还笼统地批判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关键是人的思想觉悟要高,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能战无不胜。我们在分校就是要“受得了艰苦”,要“晒黑皮肤,炼红思想”。3 Z( {7 w& k& K) L# s
6 A9 F9 ?. U, G 两年的高中生活中,我们几度赴分校,在分校还是以打泥砖建分校为主。冬天,我们挽起裤腿在泥浆池里用脚搅拌粘乎乎冻冰冰的泥糊,冻得过敏,工宣队、老师以及我们自己就用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鼓舞自己。虽然也有上课安排,但因上课环境差及文化知识被丑化,更重要的是毕业后去农村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而革命却有很强的吸引力,被革命宣传所鼓动,很多同学的革命热情远高于学习热情。而老师多有家室,身在分校,远离家庭,为两头兼顾,学校安排老师轮流到分校,半途换老师是常有的事,教学效果更不能保证。: I; v3 d, q1 O( }. V' t
1 ] g, ^8 V: E8 X. h! n% G' q u( s 分校生活艰苦自不待说,但还不是最深的记忆,工宣队H队员的这句著名的“泥砖”理论倒是让我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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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书不算偷3 V8 W* ?! l% D/ O* ]" |4 G. K3 O
6 f/ g: O8 U. a% s 从“文革”开始,批判封资修,几乎所有过去出版的图书都成为了“毒草”,不是烧了就是封存起来,包括学校图书馆的图书。进入中学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还在做文学梦,渴望看到多一些文学著作。逛新华书店,文学书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本,如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以及鲁迅的几本单行本如《孔乙己》、《阿Q正传》。稍后书店多了几本文学书,我记得的有《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沸腾的群山》、《雷锋的故事》等,总之屈指可数,看下去也没什么滋味。当时鲁迅的书较多,原因是因为毛泽东推崇鲁迅,说他“和鲁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说实话,我在当时并未完全看懂鲁迅的著作,觉得他的文章很特别但太深奥,因此对“文革”以前出版的书抱有一种好奇。9 t# x4 D+ F; \2 x& `/ a7 N( T
! m) ?, d2 T( ^0 W ~! I 入学以后学校安排我们在一栋一层的一间教室上课,一层六七间课室,唯独我们隔壁的教室没有安排学生上课,门一直锁着,窗也严严地关着。从旁了解到,这是学校的图书室。我每次经过,都会情不自禁想通过窗户窥视内里。但贴上了报纸的窗户密不透光,这更引起我的好奇。' g; D/ \: \. [, m8 c;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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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中午,下课后我晚了一点离开教室,经过图书室时第一次看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估摸着是一名图书管理员,大概是进去打扫积尘,或整理放置图书后出来。我经过时她正转过身来上锁,趁关门的瞬间,我迅速地瞥了里面一眼,只见教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摆满了书的书柜。教室里很暗,书朦朦胧胧,但于我却有特别的吸引力。这一眼使我难忘。也许是因为都是些禁止我们阅读的书,我的好奇心与日俱增,总想钻进去看看。( `* \+ k, C6 e.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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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在校也算是一位乖巧的学生,学习成绩也还好,还当着排长(即现在的班长)。虽一直想偷偷地溜进去看个究竟,但不敢行动,因为我知道,如果偷爬进去,被老师发现了,我这名好学生、班排干部将会身败名裂。; d, H& ?% l. _7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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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偷爬进去的欲望却怎么也驱赶不去。有一天看了鲁迅的《孔乙己》,记得了孔乙己说过的一句话“窃书不算偷”,不知怎的,我竟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在无书可读的环境下,偷那些被封起来的“坏书”,那些有可能被烧掉的“毒草”其实也不一定是做坏事,即使是违反纪律,也不算是一件很严重的过错。这个观念形成后,我的罪恶感大大减少,勇气大增,伺机爬进去看个究竟的欲望日强。' w: a! I; R9 i9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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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更加留意老是关着门窗的图书室,每次经过都会用手撑一下上下滑动的窗户看有没有拴死。有一天中午,我趁着大家都到食堂去吃饭了,经过图书室时,我又逐个试验有没有没关闭的窗户,竟然发现其中一个竟可以打开,我又惊又喜,突然就来了勇气,上提玻璃窗一跃身便钻了进去,进去后我马上把窗户重新放下来。图书室里黑黑的,外面即使有人经过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在里面如饥似渴地翻书,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书,这个图书室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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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呆太久,我匆忙挑出高尔基的《母亲》和一本《克雷洛夫寓言》———因所受教育,我对苏联文学有点印象而对其他欧美文学完全没有印象。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拥有它,便塞进了书包,将耳朵贴着窗户听走廊上的动静,确认没有人经过后,我迅速地跳了出来,关上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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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还记得,高尔基的《母亲》是一本竖排繁体字小开本设计,封面是高尔基大头像,两撇胡子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目光有点深沉且锐利。因是小开本所以显得特别厚;《克雷洛夫寓言》却是一个稍旧大开本的图书,平装,封面纸质不算厚,书也有点旧了,书角有点卷。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使我的心理尤其满足,好像突然富有了。/ H: F! G6 J" U% ^/ J
" o& g/ F% S, c- H% C* E$ s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盗窃行为,多少年来都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c- v8 U1 {* d, B
4 V, S3 I0 x( _( |6 X “作风不正”被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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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L( o3 ]" s+ q6 G 入学第二年,中共九大召开。这次大会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造神运动风起云涌,又宣布了林彪作为接班人写进党章,宣传声势浩大,形式多样。我所在的中学如其他学校一样,学生中样子漂亮能歌善舞者组成了宣传队,日夜排练,激情热舞,到处演出,鼓舞同学们的革命斗志。日夜相对,又是些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俊男美女,正处于青春期,免不了有隐约的情愫流露。; m2 |* W( L0 c8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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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久便发生了一件让全校震惊的新闻,说的是校宣的独舞女主角L和男主角Z“思想作风有问题,道德败坏”。这在当时是严重的伤风化事件,围观者尽管也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女,对异性有内心的渴望,但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一律的非议,甚至有同学为了证明自己的觉悟高还义愤填膺高调谴责;更有一些同学跟踪他们,一直跟到他们的家,希望抓到他们的“奸情”。找不到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问题。L和Z走得近,放学还并排着走,小声聊天,这一切在好事者看来都可以是关系不正常的证明,并由此作出进一步的细节联想。不久,更传来两人将要受到批判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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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s8 A s: [( ^/ M' N9 Z% l9 U$ t- P 不出所料,有一天,L所在班级由该班同在校宣的头头决定组织全班的班会,班会上要求当事人先做自我批判,然后接受同学们的批判。革命性很强的同学要L同学先作自我批判,L只是低着头,不敢作声。主持会议者对L同学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虽没有确切的证据,却上纲上线,极尽鄙视羞辱之能事。其实召开这样的会议本身就是公开宣布:她们有生活作风问题。* v0 b4 ?- g" Y9 j3 s
9 T: O3 x" N7 B& Y' z4 ? 我还记得,L瘦瘦的,瓜子脸,文弱秀气,在批判会上,她脸色惨白难看,眼红红的,看得出内心的恐惧。批判会持续了大约两节课,吸引了很多其他班的同学在窗户外围观。完了,L流着眼泪低着头走出校门,并从此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很难想象一个花季少女在受到如此人格侮辱后,内心的伤害会有多深,这两节课对她的一生会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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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V" @$ C( c% g 其实跟踪这两位绯闻同学的知情者都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无非就是两个人聊天聊得来,上学放学走在一起,相互有点好感,如果说是爱情也只是“萌芽”而已,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不可能也不敢有越轨的行为。不过在那个极左的年代,这已经是有罪了。许多人确实被风气教化了,好奇心和好斗心理严重,相信越左越安全,调子越高越革命。于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真的是作风不正甚至道德败坏,就将他们与当年的妓女破鞋等同起来。同学们背后甚至当面鄙视她唾弃她并羞辱她,她从此精神萎靡,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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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大家都到了社会工作,但在同学范围的舆论场中,她的名声、形象一直不佳。没有人说得清楚她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也没有人说她没有问题,甚至在后来还时有她作风不好的传闻。多少年来,她在没有机会辩白的伤害环境中生活。这几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她的人生道路受到多大的影响我也不知道。但她的这次人格被任意侮辱的经历,我作为旁人都感到恐怖,一辈子记忆犹新。 K& v, [( n M! b' C
8 n# `1 C5 l" ^ 荒唐年代荒唐多,作为过来人,真心不希望这样的时代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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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健生,作家,媒体人,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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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8 l( v0 \- {1 Q' M" l 私人口述史征稿启事# d( Y8 L: V q" U C9 T T+ U!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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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会任人打扮,但有权力打扮历史的,往往是历史上的小人。而大时代中的小人物,在默默创造历史的同时,却总是被剥夺了话语权。为此,本版推出“私人口述史”栏目,征集普通人记忆中的历史细节,为大时代提供身历佐证。来稿可以是本人口述,也可以是家族史的记录,若不便书写,可联系本版编辑,由特约记者进行记录。来稿及联系请E-mail:bhgz@ nandu.cc7 k! V9 u9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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