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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振天 观潮中抢鱼(游记 1968.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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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 18: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们这个地方滨江临海,每近朔、望,一日两次的涨潮,都显得相当壮观,而在一年里,就得数中秋前后的潮水,那种气势更加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有趣的是,由于我们这边的江中有几个狭长的小岛,离岸不是太远,隔开了中心航道,在北岸附近又形成了一条小小的夹江,所以,每当大潮来的时候,在滩涂上翻滚而至的江水就会给人们带来丰厚的礼物——野生的江鲢。小的,有半米多长,大的,可以超过一米。去看这儿的渔人们如何捕鱼,则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此地人们习惯把到潮头上捕鱼叫做“抢鱼”,因为,要想得到大自然的这种馈赠,必须凭自己的灵活、勇敢,与潮水去夺,去“抢”。




这个月的初一,我们几个约好了一齐到江边去,去看看这自然界的奇观——扬子大潮,还有人们怎样跟潮头搏斗,从江水中夺得这大自然带给勇敢者的礼物。




吃过午饭,步行了有五、六里路,爬上了最后一道江堤。堤外那平阔宽广的滩涂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心胸为之豁然开朗。这条夹江,宽狭估计一公里半左右,退潮时,只有在靠近小岛的一边有几丈宽的水面,最深的地方据说也不到一人深。说是小岛,其实也就是在退潮时才露出水面一两米脯到涨潮时则全然不见,上面已经有了芦苇和一些小树,但离可以居住、耕作的规模还很远。从江堤上看下去,以极小的坡度缓缓地低下去的滩涂平坦如坻。因为小岛高出江面不多,所以,我们能看到小岛南边的江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那才是真正的大江,几十里宽的长江天堑。




潮水还没有来。江滩上已经遍布了许多等着抢鱼的英雄好汉。只见他们成群成堆地站着、蹲着,总共有二、三百人上下,一无例外地只穿着短裤,全都赤膊,赤脚,露出他门铜色的皮肤和浑身疙疙瘩瘩的肌肉。有的人腰间斜挂着一只长长的篾制鱼篓,有的人干脆只有一只尼龙线织成的网袋。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根鱼叉:瘦瘦的竹柄比大拇指粗不多少,木柄的很少见,一人多长,下边是齿数不等的铁叉,三齿、四齿、五齿的都有,二三十厘米左右长的齿尖铮光净明,有的铁叉齿尖上还带有倒钩。他们把这兵器叫做“”。的柄梢上,则有一根细细的绳子拖出来,缚在自己的手腕上或腰间。他们大多在热心地谈着各式各样的山海经,时而漫不经心地抬头向远处——那将要冲来惊涛骇浪的地方望这么两眼,那模样简直是有点悠闲,似乎并不是他们马上就要投入紧张的搏斗,不是他们马上就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浪涛中抢鱼,竟然有些像吃过晚饭之后,在空旷的场院上纳凉一样自在、随便。




我们脱去鞋袜,卷起裤腿,吵闹、嘻笑着奔下江堤,向水边跑去,湿爽的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的脚印。湿泥巴糊在脚板上,分外地惬意。下了江堤,才发现刚才在高处看来坦荡如坻的滩涂上,呈现出一种花纹一样奇怪的形状。高低不平像起伏的小山丘,又有点像某种大鱼的鳞片——我竟然在想,庄子的《逍遥游》中所描述的,不知其几千里的“鲲”的鳞片,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感叹着,惊讶着,闯进了从未经验过的境界中。渐渐地,渐渐地,滩上越来越烂,到后来,终于再也没有了什么脚印,脚下变成了每走一步就溅起老高老高的泥浆。我们之所以敢于参加到这些抢鱼的好汉们中间来,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潮水来的时候,他们还要抢鱼,而我们什么也不干,全力以赴地只顾逃命,总不会跑不过他们吧?




那些英雄好汉们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这群穿着整齐的上衣,两手空空的不速之客。身上的衣服使得我们这一群在这滩涂上显得如此地醒目而不协调。待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以后,也就和我们扳扯闲谈起来,告诉我们有关潮水的情况,关于鱼的情况,以及他们自己以前抢鱼的经历和长江边“靠水吃水”的生活……。对他们的话,我们只觉得充满了趣味和剌激。呵!到这长江边上已经来了整整三年,竟然还有这么许多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




刚过中午,近中秋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只穿了一件衬衫还觉得很热。几百米之外的江中小岛上一片葱绿苍翠。高高的天上,懒懒地浮着几朵灰蒙蒙的云。从两个沙洲的中间看出去,可以看到远远的江面上正驶着一艘上水的轮船,在不知不觉间移动着。回望来时的江堤,也已经很远很远,只看到堤上翠绿的一片。远远地,还能看到堤上站着许多不肯,或许也有的是不敢把鞋袜脱掉的观潮人。




忽然间,人群骚动起来。“来了!来了!”好汉们全都把他们的“”紧紧地握在手里,向四下里散开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我跟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真的,从西边漫过来一股潮头,有半人多脯黑乎乎的一片,向我们这边横冲直撞地漫了过来。我的脑中刚来得及闪过一个问号:怎么会是从西边过来的呢?潮水不是应该由东向西的吗?可是当时的情景已经容不得人有时间去思考什么问题。周围的好汉们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丝肌肉都紧张起来,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一片飞快地向我们靠近的乌黑的泥浆潮。忽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奇异的图画:我仿佛来到了海底的龙宫,眼前全是些虾兵蟹将,一个个手中握着他们的长矛铁叉,只是头上少了一个或虾、或鱼、或蟹的水族标志——小时候看的小人书上,有不少这样的人物和场景。由于这个念头,竟把眼前的紧张驱去不少,有了一丝滑稽的感觉。回头看同来的伙伴们,都已经仓皇地向北奔去了。我忽然起意要在近处看看:在近处看那汹涌的浪涛,在近处看这些虾兵蟹将们怎样抢鱼。




说时迟,那时快,西边来的怒潮已经到了面前。只见浊浪喧闹着、啸叫着冲杀过来,大有铺天盖地的气势。上下翻滚着的涛头掘起沙土,乌黑的泥浆就在我们眼前扑扑翻腾。时有浪涛溅起,像一头头被棒打得跳起来的怪物。汹涌的潮流恰像一个残忍的暴君统领着一支无敌的大军,正在嚎叫着:碰我宅死!挡我宅亡!一边狂喊,一边气势汹汹地追赶着在前面奔跑的抢鱼人,想把他们一下子吞噬下去似的。潮头上不时可以看到被潮水冲昏了的大鱼听任水浪摆布,只见黑色的泥浆中一道银白色的光一闪,那就是一条鱼露出了它宽平的身体,或者是把尾巴翘出了水面。抢鱼的人就趁这一刹那的功夫,飞快地投出他们的“”,立刻掉头继续奔跑,赶到潮头前爆一边跑再一边检查战绩,顺着身上的绳子把叉再抓到手中。叉到鱼了,在奔跑中把战利品卸下,塞进网袋或鱼篓,然后再在奔跑中回身观看,伺机向新的目标送出他们的叉。眼看着他们在和惊涛骇浪搏斗,我实在是心惊胆战,张口结舌,一边心里又充满了敬佩和惊羡。




也许只有几分钟的功夫——我实在说不上是多少时间:几乎全副的身心都汇聚在浩荡奔腾的浪潮上——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哨声,一会儿就变成了轰轰的雷鸣。抢鱼的人群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又是一阵“来了!来了!”大家纷纷地向北边退让过去。东爆真正的潮水来了!




望得见了!只见潮头上白花花的一片,笼罩着一层雾气,白沫飞溅,奇峰,浪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压过来。前面是浸着泥浆的沼泽地,后面一下子就是数丈高的浪潮在凶猛地推进。简直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如此壮阔的景象。已经很近了!雷鸣似的声音宇宙,大地仿佛在微微地。耳中只是隆隆的一片,不知是涛声还是耳鸣。一时间只觉得心迷神乱,忘记了怕,想不到逃,也许是心中觉得无处可逃,完全被那愤怒地翻卷着的浪涛震摄住了。那感觉就好像是置身于巨人脚下的一只蚂蚁,几丈高的潮头似乎正在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朝我头上盖下来,顷刻之间,我就将被埋进那可怕的怒涛……




一个奔过我身边的渔人在我肩背上狠拍了一巴掌,怒目横睁地骂了我一句什么,我才猛地惊醒,没命地向江岸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才发现,卷起的裤脚有一只早已撒开,浸在泥水之中,衣服上到处都是花里胡哨的泥点子,一边又想到刚才那人打我的那一巴掌,背上肯定是泥糊糊的一片了。抬起头来,才看到同来的伙伴们都在远处的堤上蹦着跳着摇手、叫喊,只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你瞧!那向东滚去的小潮头上还有四五个人!——所有的人都已经退到了北爆只有他们几个还在小潮前头一次又一次地掷出他们的叉。呵!当真不要命了么?只见东边的大潮在压过来,压过来,他们几个人还在中间!东高西低的潮头似乎在向中间夹击,呵!就要碰上了!他们几个人还在中间!已经不可能出来了!我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里,拚命地狂跳着,塞住了喉咙,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轰”的一声,像多少门大炮齐鸣,人好像晃了一下,两边的潮头接上了!只见有一只手向上一扬,来不及眨眼,几个人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东边的潮头像挨了打的巨兽一样狂蹦起来,浪涛直冲苍天,那威力似乎能摧毁一切。底层,潮流仍然在向东边汹涌,而上面,只见浪头高高低低,挨挨挤挤,推推攘攘,磕磕绊绊,澎澎湃湃,纷纷扰扰,壁垒重重,疯狂地啸叫着向上游急进,轰隆声响彻天地之间。那种磅礴的气势让我不禁在想,要是苏轼老先生在这里,他大概会把他的名词《念奴娇》的第一句改成“大江西去”的吧?




大潮一过,一片稍微小一些,大约一人来高的潮头又盛气凌人地往我们脚下席卷过来,气势汹汹地追着赶着把人往江岸上撵。有一些运气不太好的渔人还在不断地掷出他们的。一会儿就看到一条闪着耀眼的银白色的光芒的鱼被剌在尖上提起来。稍慢一步,汹涌的浪头便在人身上激起高高的水柱,浪花四溅,不,是泥浆四溅。要是有人立脚不稳,一不小心被潮水冲倒了,便很难再爬起来,只能跟着潮头在泥浆中翻滚,全身上下没有了一点人样。




潮水终于在我奔上江堤之前追上了我。在我离堤顶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让我一下子泡在齐腰深的泥水之中。堤顶上的伙伴们看着我,前仰后合地直乐。我也只好一边苦笑,一边继续奋力泥水淋淋地爬上江堤。




站在堤顶再回身观看,只见原来的江滩此刻已变成一片。激越的浪潮带着被它掳获的一切,浩浩荡荡地奔流倾泻。看着面前汹涌西去,而且变得宽阔无比的大江,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受过浪涛的荡涤冲刷,什么疲惫困倦,什么忧郁不适,全被洗得干干净净。直觉得心旷神怡,耳聪目明,胸中也是一样地旷远、浩淼、开阔。




抢鱼的英雄们都已在岸上收拾他们的战利品,兴奋地回忆、评论着,准备凯旋。我看到有一个人把鱼挂在自行车的衣架上,嘴跟衣架相平,有一多半就这样拖在地上。好大的一条鱼呀!




那几个被卷进潮头的人,后来才听人说,只出来了两个,有几个没能出来。他们的水性太好,也就过于自信。第二天中午,有人在江边见到了其中一个的尸体,说是嘴巴、鼻孔、耳朵里全都塞满了泥沙。抢鱼用的叉还系在身上。后来,我也问过附近的长宅为什么大潮之前先有一拨小潮从西边向东。他们告诉我,奥妙全在江中的那几个狭长的小岛上。那几个小岛西边的缺口宽而且深,潮来时,先顶上来的水便从西边先漫过来,形成一股向东的小潮,其实是向东、向西、向北三个方向,只不过是我们下去的地方正好在缺口的东边而已。也正是因为有这么几个小岛和缺口,这里才有了这么一个可以抢鱼的“战场”。否则,长江回流的壮阔景象当然也能看到,但是抢鱼的乐趣就与我们无缘了。




而又奇妙,多情而又无情的大自然呵!




记于1968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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