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位老爷子所作的多次点评中,有句话当时对我的刺激很新鲜,留下的印象因而也极深刻(大意):“你们青年学者研究中国历史,一定要记住,China does not have one history;China has many histories。”如果把它翻译出来,就是“中国历史不是单一的;中国历史是复数。”老爷子的意思显然不是指中国有二十四史,那是学界的常识。老爷子的意思(按笔者的理解,并未和他核对过)应该是指:中国几千年的过去太复杂了,经历复杂,史料复杂,史家复杂,史观复杂,史书复杂,史谜复杂。就像地球表层之下几百公里厚的水脉一样,水太多,水太深,水色太浓,水质太杂。任何一个人治中国史,不论是治中国史的哪一方面、哪一段落、哪一地区、哪一层级,都要牢记,他了解的或他写成的史著,只是复数的中国历史的可能之一种,更多种的可能还在那里。
笔者并不是在老爷子曾任教的历史系读博士,不过那时期的社会学系也开始重视社会史的研究。我们读的相关论著,特别强调社会史不应该仿效政治史,只“从上而下”地看问题做研究,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从下而上”地探索做研究。这么做,除了目光(即研究方法的取向)要翻转180度,更细的功夫是要充分利用社会底层的资料,不能主要依赖官方或正规史料写社会史。 来自社会底层资料的可疑和可靠
于是笔者在研讨会上力求给社会学系的洋人同学和老师推荐中国的社会底层资料的各类别,当时最受我推崇的,是中国的家谱族谱。我说那是非官方史料,是自己家的人写自己家的人和事,为自己家的后代留下本家族的经历,不会作假的。我这么说,在社会学系倒没受到质疑,可是却在“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遭到几位老师的断然反驳,说中国的家谱族谱里假的成分也不少,最常见的就是“攀上”——非得要给本家族找到一位名人要人作先祖,哪怕八杆子打不着。
笔者本来是打算回到中国以后去皖南老家搜索家谱的,目的一是写皖南的非正式教育(指各级学校之外的启蒙读书)和人材成长之间关系的社会史,二是写关于水的社会史——水利、水害、水争、水斗、水吏、水政(参阅笔者《革命与反革命追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部分)。听了那些对中国家谱可靠性的批评,我回国以后就没再花大力气去搜索家谱了。无论是本家族的还是邻近乡镇他人的家谱,搜索起来费时费钱甚巨。 读孙中山家谱研究的启发
多年过去了,由于我认识的一位史学教授带的研究生毕业后辛辛苦苦,工作成绩被多方赞赏,调到广东中山市的一个县处级机构当领导,我要给地方上提供文化教育发展项目的建议,于是认真读点地方史。那儿不远就是著名的孙中山故居纪念馆,我读到的一篇论文使当年在“费正清中心”听到的评点一下子鲜活起来。
这篇论文基于对孙中山家谱的慢工细活考究,得出的结论很有方法论的启迪价值,要点是:第一,中国的家谱族谱是社会史(包括经济、文化、政治、法规等等方面)的巨型资讯仓储,但可靠性不一,必须参照其它多种官方民间的相关资讯作交叉鉴别。第二,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能有财力人力治家谱族谱的,至少是属于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了的阶层。即便是这样阶层的家族,也未必常年具备治家谱族谱的余力。往往是等到收入机遇改善了的年头,才下得了决心续写谱册。第三,越是非官非富的普通家族的谱册,越是治社会史的不可或缺的资料库,因为这些阶层的生活细节绝少有机会进入正史,几千年来巨大的历史盲点就是这么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