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公文写作与档案制作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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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arcophagus（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64756905/


30多年后的一天，访谈人员查阅档案，从一大卷对折装订的卷宗的某一折页的夹层，滑落出一张薄薄的32开便笺纸，照录如下：

由支部定，定富农就是富农，不要以为周书记不满意才纠正。一定要实事求是，有缺点则定缺点。可以公开。上级比咱们考虑周到，一些材料还出国。共产党讲实事求是，不迁就，错了改过来。二十三户是骨干，过去不够注意，这回划错了则定下来了。弄清了报一下。真是富农也倒不了这个旗帜。不是富农划了富农，也不是实事求是。支部党员统一，短工不要数40户、50户的，土改前后董启表现怎样？群众有没有意见，真正是富农，看他表现。

根据相关线索判断，这是**县委书记曹寿山写给派往西村的工作队的一份意见，一份写在非正式信纸上的非正式意见，一份支撑着正式公文表述的非正式领导意见，一份不打算成为文件但却出于某种原因被夹在正式打印文件中存档的文献，围绕着如何确定董启成分一事，就查证方针作出了全面指示。这份指示字字珠玑，不妨来仔细读读。

首先，这里提到周书记，即当时**地委书记，与其说告诉工作队员“不要以为周书记不满意……”，不如说提醒队员们注意地委书记的态度与感受。所以紧接着说“上级比咱们考虑周到”，因为“一些材料还出国”。这就意味着，虽然“一定要实事求是”，但因为“可以公开”且要“出国”，自然要“周到”地考虑更大范围内的影响。第三，“实事求是”的意思是不要为反对而反对，缺点固然要承认，但不要纠缠数户细节，要“看他表现”，即如何认定事实，弹性很大，甚至可以创造出确凿的事实。最后，打个底，“真是富农也倒不了这个旗帜”，意即这面红旗必然要保，既然红旗不会倒，自然就别给红旗抹黑了，皆大欢喜既能保全宣传效果，也能“统一”党员群众，何乐而不为？

与该指示同时归档的是工作队之前草拟的初步调查结论和之后的正式结论。我们看到，这份微言大义、滴水不漏的指示被工作队心领神会，四日后，经过对原稿的精心修改，有关董启成分问题的正式通过稿出台。工作队如实贯彻甚至可以说更好地发挥了县委书记的精神。

首先，董启家不是富农。工作队通过精心核算，细至一斤柴草值多少钱，最后得出全年总收入373.7元。土改前有3个劳力。雇1个长工，经营20亩地，收入100元，剩余价值53.32元。短工原按100个计算，“此次定为”60个（初稿此处为“原来按每年100个，可能计算多些，这次又座谈，每年按60个计算”〉，相当半个长工剥削量。即每年劳动收入50元，剩余价值34.64元。合计长短工剩余价值87.96元。占全家全年总收入23.54％，较原调查剥削量29.78％下降6.24％，这样则不够富农。【按：是否属于富农的上限为25％】

县委书记不是指示说不要纠缠于数户细节么？这位兢兢业业、心细如发的队员并不是少根筋，他创造性地理解了上级的意思，明智地在正式稿后附上演算纸，表白了自己制作确凿事实的过程：他先拟定短工为100、60、40、50，然后分别计算出剥削量为29.78％、23.54％、20.44％和21.97％。这才叫实事求是，某种意义上不妨称之为实“是”求“事”——定下了“是”的保全立场，再去“求”确凿的事实。

工作队如此回应县委书记的指示：“这个顾虑即除了。公社的意见也要争取。……这次定下来，建社十周年无论如何弄清楚。……支委会、干部个别访问，先后工作差不多再开全党会，个别人个别谈。林惠一家等。也不屈一个人，也不迁就。”“建社十周年”就是要保全的大局，“算清楚”董启成分，也就弄清楚该怎样纪念整个社的历史了。至于逐个谈话的维稳工作，自然是要在不委屈和不迁就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的。

但这些精确的数字并不能完全遮盖董启家当年被斗的事实，那么土改时他家不够富农又为何会被斗呢？又不能说因为他父亲给伪保长当先生才被斗，如此岂不歪曲了伟大的土改运动的方向？何况，他家曾是伪职人员，疑似狗腿子毕竟也不好听。所以工作队的调查结论正式稿同时指出，董启家当年挨复查别有原因：“这个户过日子孽道，从不往外借什么。过去在村中来往关系的相处上，不受欢迎。但没有什么坏的表现。被斗后，全家搬出要了几天饭吃，就回去了。”现在不划富农，因其家中以农为主，不出租放债，“群众没啥意见”。

原来如此，事出有因，无伤大雅。各方如释重负。运动无偏，董家无难，红旗无污。证据白纸黑字。真相大白，整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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