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易其名为哪般

白海鸥

三 易 其 名 为 哪 般

                               ——《折腾岁月小记》之十六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代表宋彬彬时，为她改名叫“宋要武”后，她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紧跟着也改名为“红色要武中学”。 8月24日毛泽东又为北京大学新校刊题写“新北大”的刊名，马上被《人民日报》黄门传旨速告天下，这是——“破旧立新的动员令，兴无灭资的号召书”，特别在他夫人、文革旗手——江青的夫唱妇随下，也亲自为若干文艺界人士、工作人员……改名字后， 于是在共和国大地上迅速颳起了一股改名風潮，将带有“四旧”字眼的人名、地名、街名……统统改成含有革命意义的名字，这已成为一种时尚。记得当时改自己的名字无须申报户口所在的派出所批准，只要在自己单位贴出“更名启事”便可。我厂很多人都跟风而上。
       我车间热处理工段长，韩耀宗就是此时改为韩卫东的，顾名思义是捍卫毛泽东思想，几天后他又贴出“更名启事”改为韩东，因为他儿子在学校也改成这个名字，爷俩重名了，儿子不肯让步，老子只好退步，将中间的“卫”字去掉。平日大家习惯称他为“韩工长”，所以对这个“韩东”新名字也没有人在意。
       韩工长年逾四十，中等个头很瘦、驼背，据说在1946年就参加了由林彪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四野”，但因染上“肺痨”（肺结核），仅干了二年就转业到铁路公安处，后来又因不太严重的“泄密问题” 被发配到我们工厂，因其是党员，就当了正在组建的热处理工段长。这个人很有思想，记得文革飓风刮起不久，我厂就贴出，由北京传来一条特大喜讯：“经医学专家检查鉴定确认，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身体非常好，能够活到140岁！这是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最最大的幸福！……”他马上就贴出大字报指出：“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因为毛主席是万寿无疆的，怎能只限定140岁呢？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恶毒攻击、贬低伟大领袖毛主席……”这张大字报得到广泛响应，认为革命军人出身的韩工长政治觉悟就是高人一筹！
       1968年初，为了收拾极度混乱无政府的局面，建立各级革命委员会新政权，毛主席又发表了最新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在驻厂军代表的主持下，我们的职工学校立即开办了脱产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为期两个月。要求各部门、各车间、都要派人分批参加，按说这个学习班与我无缘，但韩工长非要拽着我一起去，他说，到那里有时间，你再给我讲讲 “热处理工艺曲线”。我也图个脱产清闲，欣然接受。
       那时我们主要学习的内容是“老五篇”，再就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和“两报一刊”社论等，通过针对性的段落逐字逐句地反复诵读、讨论、领会，用毛泽东思想统一认识，目的就是让各派群众自我批评，消除派性，使大家从组织上、政治上、思想上实现大联合。
       起初大家还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学那些枯燥乏味的“教义”，到后来实在没意思了，每天就草草走过场，挤出时间来让韩工长讲林副主席的“四野”史，谁也不敢说这不是在学习毛泽东思想。讲这方面的故事，可是咱韩工长的绝对强项 ，平日在车间他只能茶余饭后说几段，今天大家脱产齐聚在他的麾下洗耳恭听，真是美死他了，只见他将两只袖子向上稍提，呷了口水从头道来。
       从四战四平，三保临江，四下江南，林海雪原剿匪，黑山阻击战，锦州战役。尔后四野百万雄师入关参加平津战役，大军挥戈下江南，一直打到海南岛……虽然他连四平战役都没参加，但人家却能滔滔不绝、讲的绘声绘色，如说书人般的讲述，真胜于乏味的“样板戏”，特别是对他最崇拜的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的描述更是淋漓尽致，有些细节我是从所未闻，诸如：林彪为何将原名林育蓉改为林彪；为何在第四次反围剿时，他的军事才能就被蒋介石称为“战争的魔鬼”；为何在十大元帅中他的歼敌数量高居榜首……还有什么林彪创造的：一点两面；三三制；四快一慢；四组一队等“六个战术原则”……听的大家瞠目结舌。
       在“学习班” 快结束时，大家觉得余兴未尽，又让他专场讲了四野独自发动的辽沈战役，活捉中将司令廖耀湘的段子。结束时有人提出：“韩工长，你讲的廖耀湘副官韩东，因反抗被击毙，这小子与你重名呀？”他说：“他是韩董，不是韩东。”就为这个，当天他就贴出声明：本人郑重声明，由今天起我的名字改为——韩东彪。大家看后齐称赞：这个名字好，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都捍卫了。
       １９６９年４月1日，党的“九大”在北京召开，会上公布了新修改的党章，其中将林彪作为毛主席的接班人写入党章。对此韩工长乐的眉飞色舞，逢人便说：“这是肯定的事，肯定的事，我早就看出。”好像他从中也能沾点光似的。不久他就搞到一枚由6297部队制造的，毛泽东与林彪的银质头像章，他将像章别在胸前的衣服上，可能是像章大些、质地重些，将他那本来就驼的后背拽得更弯了，所以在人们跟前显摆时却不得不挺起肚子，给人家观赏像章：“看看，这是银质的，厉害吧。”
       一次由他主持的车间大会的（他是车间领导班子成员）开场白中，由于他对林彪的情结太深，不自觉的将固定程序的“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给前后说颠倒了,当时大家都愣住了,他也马上觉出来了, 赶忙改正, 除了几个人笑了笑大家也没说什么.。但事后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说：“小汪，你给看看我准备上交的检查，这样写行不？”当时就将我搞懵了，什么…..检查？细一看，还是为那天说颠倒话而作的深刻检查，当时真让我哭笑不得：“韩工长，你认为这有必要吗？”“怎么没必要，说不定现在上面正在研究这事呢，正好我把检查交上，还赶趟。”我一听真为他那如鼠般的胆量感到悲哀，又为他的行动感到可怜，就劝导：“这算个啥事呀？何必这样认真，你可要知道，检查交上去，一旦放到个人档案里，后患可是无穷啊，若真要你检查，你可用嘴吗，也不能这样上纲上线糟践自己呀！”他听后沉默许久，点点头：“说的在理，在理。”悻悻而去。
       不久，韩工长病倒了，其原因是去年盛行于全国的“打鸡血”疗法所致，大家都奇怪，这养生的诡异激素，别人打上后都革命的热血奔涌在身，革命的烈火燃烧在祖国的大地上。而他怎么就倒下了呢？
       再不久传来了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的惊人消息。
       一天下班，我们几位同志到医院去看望韩工长，他用那枯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的手，瞪着两只怅然若失无神的双眼说：“小汪，真想不到呀，林副主…..不，不，是林彪怎么会这样……这形势说变就变，谁能跟上呀？”我也茫然地苦笑道：“你的名字还改不改了？”“怎么改？”“改韩东青呀，江青的青。”“不、不，我要回复原名。”
        今天那段荒诞的历史一页，虽然已翻过去，但留给人们的思考却是永恒的。在那以意识形态主宰人的命名的年代中，它裹挟着僭妄的现实性和肤浅的满足感，是宗教膜拜孕育出的怪胎；强烈地暗寓着在父权专制下的愚民政治中，所形成的那种畸形心态，折射出的无知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