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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锐:我的三年自然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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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16 20:4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文作者润生简介
        1947年2月生于中国广西南宁。父亲为国军军医,1949年去台湾。雷锐被留于大陆,为姑姑抚养长大。1957-1960年读初中,1960-1963年
读高中。1965-1970年下乡插队。1970-1979年侥幸抽上工厂职工子弟学校当教师,从小学教到高中。1979年以同等学力考取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1982年毕业,获硕士学位。后又获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一直在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出版过文学研究专著多部,论文数十篇。2007年退休。2009年开始来美国探亲。
 

[size=;font-size: 20pt,20pt]《生活啊生活》徵文專欄




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你就象那灿烂的朝霞,就象那春天的微风……你比那玫瑰更加芬芳,比那珍珠更加辉煌……。
        古今中外,多少闪光的文字和色彩,为青春涂写了数不清的绚丽光环,以致青春在人的一生中成为最光彩艳美、最浪漫多姿的阶段,生命中最华彩、最诱人的乐章。但在1960年代进入青春年代的我,唯一感受到的是:青春总是在饥饿中行走,青春就是饥饿。
        其实还在1960年初中三年级下学期,这饥饿就已经露出了獠牙。它先是将我们饭盅里的大米悄悄地变成玉米粉、红薯。说是说“同份量”,那“含金量”还是不同的。玉米粉中掺有大量皮壳、颗粒,不仅吃入嘴里生糙,而且落入胃里生痛。红薯初食,甜扒扒的,同学们都皆大欢喜。但连续几餐下来,嘴里泛酸,肚里发烧,此时才知大米的“能量守恒”坚不可移。
        不是说粮食大丰收、到处放卫星吗?广西素为水稻产地,古语云:湖广熟,天下足,不久前环江县还放了颗大卫星,亩产十三万斤,身处省会的南宁怎么大米也紧张起来?怀疑归怀疑,大家也不多问。

与饥饿“论持久战”
        带着饥饿的初级感受,我踏进市五中高中部。大概是三面红旗速度太猛,令共和国的列车出了轨吧,1960年开始,全国进入“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的贯彻时期。我们的教学计划总算走进大致正常的日子。五中阶段,也就是我的青春时期,幸运地得到较好地汲取相应知识的机会,让饥饿的脑子得到一定的营养。但腹中饥饿连连,因此在《农业基础知识》这样的副科中,我们读到毛主席的他老人家的名言“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时,真令人有切胃之痛的感受。
        不知不觉进入身体拔节的时候,每一条筋肉、每一根骨骼都好象在膨胀、拉长。胃囊。里总有几只手在挠,向喉咙抓攫,但每天只有铁定三餐,无油寡荤,怎能平息内脏的骚动?早餐二两粥,再“结”(白话:稠)也顶不到第二堂课间操。尤其是冬天,第二节下课上趟厕所,“哗哗”一泡尿,腹中便弹起琵琶。第三节强打精神,第四节再无法不如陈毅元帅闹革命时写的《梅岭三章》般:“肌肠响如鼓”了,哪还有精神听“sinA”、“ctgB”?
        最麻烦的是视力越来越不济,调到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怎样眯虚眼晴也恍恍惚惚。那时不知这正是营养奇缺的后果,又没钱去配眼镜。
好不容易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响,大家潮水般涌出教室,奔向饭堂。人头汹汹,争先恐后将每人一盅四两米饭拿到,再伸手向打菜的窗口,“五分!”“一角!”报出菜票要打的菜。
        通常只有两角以上才可有几片肥肉,一角多是油渣骨屑,五分只能是青菜了。有时遇上豆腐,白雪雪的颜色上点几丁肉红,才要一角,大家更是群情激昂,十几只饭碗直捣炊事员眼鼻,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斯文!最可怜是几个刚从印度尼西亚被“排华”返国的华侨女生,操着半通不通的普通话:“董(同)志,董(同)志,我要大(豆)腐!”她们在国外讲究的淑女礼貌,在五中食堂的汹涌食客前全部撞成粉碎。眼见得几只娇弱的手臂,在众人推搡之下摇摇晃晃,怎样也到不了炊事员手中。待到群猴散去轮到她们打菜,盛豆腐的大盆早就告罄。
60年代初印度尼西亚的排华,给我们学校送来了大约二、三十名侨生。他们的父母以为社会主义祖国是海外孤儿的靠山,首先将自己的孩子送回,以保存家族的一条根。这些同学也是黄皮肤黑头发,还能说磕磕巴巴“咸湿”的普通话,只是肤色比我们黝黑一些,穿着“资产阶级”一些:比如说男生穿大格子衬衫,衣摆剪成俏波的弧形等等。
        他们怎样也想不到的,是“繁荣富强”的祖国正蹒跚在“天灾”的后遗症之中,令他们一回国就感受到饥馑的惨辣滋味。
        于是一封封家信急救来一个个邮包,不远万里地将椰岛的糖饼、油脂寄来。数量虽然不多,当侨生们宿舍远远飘来异国的特殊芬芳时,凡闻到此味的我们,没有一个不咽口水的。
        侨生同学有时也慷慨地分我们少许尝尝,又被我们礼貌地挡回,曰吃不惯,私下里却大义凛然地批判说,不食资本主义国家的“糖衣炮弹”!
好象不到一个学期,侨生们突然全部转学,大概回到他们华侨农场新建的子弟学校去了吧,给我们留下不少念想。最大的遗憾是鼻子从此失去了多种奇怪的香味享受,也失去了强烈地让胃部痉挛的一大刺激源。
        终于进入了与饥饿的“论持久战”。肚中的脂肪越来越薄,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寒素,主食的米饭被粗糙的面粉占去三分之一,这对我们南方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形的削减。尤其在晚餐,一个号称四两米的馒头,和拳头大小差不多,三口两口就吞入肚中;只有再加一饭盅飘着几点油星的厚皮菜汤,肚子才好象囫囵滚圆地有点份量。
       但晚自习才一节课,腹部便随一泡尿瘪了下去。到九点钟返寝室时胃里就咕咕响起来,干扰得人难以入睡。
        高中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第二天考数学,我直到晚上十一、二点都听着肚里的辩论会:一个声音说,明天的数学考试太重要了,快睡吧;一个声音说,物质第一性,更重要,再来一个馒头吧;还有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数羊,一只羊、两只羊、……。
        第二天考试虽然强打精神对付了下来,整个人始终昏沉沉的。考完试,晕沱沱地去卫生室,请医生开几粒安眠药。
        校医说,年纪轻轻就吃这种药,将来一辈子都不安宁,于是每晚我还是强迫自己按正常习惯睡。但人的生物钟毕竟比不上肚饿胃痛来得直接犀利,我所谓的睡觉此后就变成失眠加迷胡的一锅粥,至今已经五十年过去了,从没有焖成一锅香喷喷干饭的时候。
        内膳生每周六天在学校吃,照理应该没有走读生可在家中揩油的优势,但也不见得。班上其它的同学似乎也都人人肌瘦、个个菜色,因此一位女同学依然那样强烈地嗜酸,就令人钦敬且生怨气了。
        这位L师姐天生丽质,人靓声亮,自然被选为班上的文娱委员。每到下午课外活动唱歌时,她就潇洒地站到讲台上,两只秀美的胳臂如风摆柳,在空中划出段段优美的弧线,牵领着全班饿蛙闹塘般的歌声。
        L同学每天上学,除挎一女式书包外,手总持一大号口盅。有调皮者以为内中定为美食,趁其课间外出时开盖窥伺,居然是满满一口盅“酸嘢”:时为萝卜、时为菜梗、甚至还有木瓜,让偷窥者口水直反!
        这种“消食丹”,本是食滞肚胀的偏方,对腹中饥火四窜的人来说,简直是再泼上一瓢油。
        但L师姐对此物却是情钟爱极,不时悄悄打开盅盖,闪电般拈起一两条“酸嘢”塞入檀嘴,然后不出声地合唇轻嚼。有时老师上课到半,全班同学听得如痴如醉之际,蓦然一丝酸中夹辣的味道袅入空中,且在教室妖娆地弥漫开来:不用说,定是L师姐忍俊不住偷偷打开她的“八宝箱”了!
而这时,又正是大家腹中饥声蠢蠢欲动之时,被这酸风一撩,没有哪个不心猿意马的!于是,教室骚动起来了,连几个学习成绩最好、课堂上最有定力意志最坚的同学,也不安地阖动着鼻孔。
        L师姐身前右侧的韦同学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位师兄大概是第二学期才转入我们班,人特别干、黄、瘦,显老,才不到二十岁额上就刻着几条皱纹。闲聊起来,才知韦师兄这样“英俊”的原因:两年前家乡大跃进,修水库,公社中学生也不甘落后,他和几个同学组成“小罗成突击队”,挑土推石样样不输壮劳力,每天开饭时也象打冲锋。
        开始时人民公社大食堂,任吃不限量,后来米不够了,玉米粒煮水,半生不熟的,粗拉拉直往口里塞。
        慢慢地,青嫩的胃就受不了。到水库半途下马,几个“突击队”的小“罗成”全都得了胃溃疡。韦师兄病最重,整天犯酸烧心,闻酸则呕,瘦得都脱了形。家里想方设法托一位城里亲戚,将他转学到此,想不到又碰上L师姐的“酸嘢”!幸好上课时师姐“出轨”不多,自习时韦同学则闻而远避,也算“相安无事”。但韦同学还是日瘦一日,似乎不到一学期满,班上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他瘦小的身影。
        可爱的L师姐还有一件全校闻名的趣事。一次市血站严重缺血,号召青年学捐献。那时全国上下饥风四漫,死人无数,活人也大都营养不良,自己血都不够,哪来余血可捐?
        但L师姐思想进步,当时正积极申请入团,便踊跃报名并获准。医务人员见L两腮绯红如霞,一派青春风貌,便放心地将针头插入她的血管。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50cc,80cc,……眼看快到100时,L师姐突然眼一翻,昏了过去。大家一片惊叫,血站内霎时大乱。还是护士镇定,立刻停止抽血,慢慢将已抽出的血反输回血管,还增输了100cc血库的血。
        L师姐终于慢慢转醒,煞白的脸色也渐渐复原。原来师姐只是虚有其表,早患贫血,又爱酸嘢,岂不雪上加霜!
        同学们扶着“捐完血”的师姐,又懊丧又好笑地离去。想不到出门时医生递来纸条一张:“鉴于XX同志严重营养不良,特发给黄豆1斤、红糖1斤指标”,凭此证可到指定粮店购买。这不是天上掉下肉包子来么?
        与饥饿的“持久战”“论”得太久了,大家眼中简直羡慕出火,都想分一杯羹,但又不好意思开口。L师姐后来怎样处理这千金难买的“指标”,不得而知。


自力更生,却难“丰衣足食”
        困难时期,黄豆、红糖、肉油之类,均为髙干、高知、加营善不良浮肿者方可“补助”,我们小小中学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于是人人遵循毛主席教导:自力更生!虽难得“丰衣足食,”也好歹哄哄肚子。
        星期日我回到家中,总按奶奶吩咐,加入筛谷壳大队。其时燃料也缺,医院食堂改烧煤为兼烧谷壳,每两天总有一、两卡车运到。而卡车刚进医院大门,四处闻讯的孩子们(大人不好意思)即手提箩斗、筛箕,风涌而至。谷壳卸下,每人便手脚并用,抢扒一小堆在身前,筛将起来。
        第一道工序较粗,多得碎谷皮;第二道工序将其用箩斗再筛,即可见些少谷糠混在碎皮中。细细聚之,每次可获七、八两,甚至斤许。喜孜孜捧回家,大人们各显神通,或拌以少许米粉,或搅以一些薯屑,捏成团蒸熟而食。尽管喉中沙沙,也觉十分香甜。
        姑姑还不知从何处弄回一捆“面包”木薯杆,用刀截成五、六寸一段段,命我和她找一块荒地,锄一小坑,放一小勺粗盐为基肥,种一段木薯杆。如此鼓捣了整个周日,心中充满木薯大丰收的美好愿景,路过者都眼馋地说收获时定要请客。半个月后,有半数冒出新苗,绿茵茵的。
姑姑甚喜,说哪怕只长十几斤薯也不枉费力气。
        我于是每逢回家都去探望,咽着口水数数。可是长起来的薯秧越长越瘦、越长越黄,两个月后只剩下手指般细的几根,高不盈尺。姑姑再也沉不住气,挖开其根,五六条“木薯”,最大一条根茎比筷子只大少许,哪来的“面包”!大生产”运动当然黯然告终。
        为了克饿,我们不仅吃过谷壳糠,还剖过芭蕉心,挖过“木藕”:一种状似美人蕉的植物的根。
        野菜更是试过多种:白头翁,弟弟菜,野塘蒿,白花菜,红背菜,苦艾叶,蕨巴菜,雷公根……真是不一而足。
        雷公屎类似木耳,春雨几天过后,常见它们黑簇簇地趴在石头上探头探脑,被我们一朵朵拈着耳朵揪起来,洗净,开水一烫,滑溜溜的极爽口。还有蘑菇,最常见的是牛屎菇,擎着顶顶小黑伞,每每爱簇拥在牛屎的残骸旁挤来搡去。大家也不管它们身上沾满粪末,一见到立刻连根扫荡,煮汤味道颇鲜,粪味似已不闻。有时也遇到颜色鲜艳的菌菇,搔首弄姿地逗人去采,结果煮熟下肚会呕得一塌胡涂。
        听说还有人饿得发昏吃之,居然到阎罗王处报了到。于是许多宣传材料便发报警讯,但还是不时听到为食中毒的事。听居委会的老太婆眼泪婆娑地说连毛主席都不吃红烧肉了,我们一般百姓还好意思吃油渣吗?周作人当年写《故乡的野菜》,大概是鱼肉已经吃腻,见到它们那样茵青绿翠,才生出许多怜爱珍惜来吧?
        有时看小说,讲到北方荒年,有槐花可捋为食,心极羡慕:一棵槐树两三人合抱之粗,浓荫蔽日,所开槐花不知几何!南方的大树如榕、如柳,亦树中之大胖,花却无法可食,真是可惜!住在城里,地面到处为水泥灰沙覆盖,哪里去找野菜的踪影?于是学校号召大家种菜,内膳生则每人限一学期上交100斤,品种不限,否则开除食堂就膳资格。
        很快足球场四周全被开垦成“南泥湾”,一位聪明的膳友从家里觅来十余株厚皮菜秧,种在自己的自留地上。
        这种菜原为猪饲料,只要基肥充足,一棵棵长得叶肥柄厚,高及人腹,一张菜叶可重达两三斤,且剥后又生,源源不断,真菜中之霸蔬中之王也。两周后,几乎每个内膳生都种上这种“丰产卫星”。我们几个同学又不辞劳苦地从厕所舀来大粪,而且专要稠的,黄糊糊地壅到菜根上,两、三天狠淋一遍水。厚皮菜们营养如此丰足,想减肥都难。
        眼见得呼拉拉地猛长,足球场被一片菜林包围,绿油油玉雪雪。十天剥一次叶,至少十五、六斤,一学期任务半期完成,好不快哉!
美中不足的是食堂常常飘出浓烈的猪潲味,每天都要吃一顿厚皮菜,叫人一见就生猪被喂养之反胃。
        其次是原来傍晚散步的好去处足球场,变得使人裹足生畏:空中臭味四溢,眼前屎橛团团,只有淋水或收获时才不得不前往。
        学校的“菜篮子工程”还有一个重大举措:养植小球藻。这是1960年代初出现的一项高新科技。大概是从河塘水藻得到的启发吧,科技人员们“发现”了藻类不仅生长速度快,而且内含营养丰,连美苏宇航员的食品也从藻类中提炼,其价值之高可想而知。而众多藻类中,又以小球藻分蘖速度最高,所需肥料最少,实“多快好省”地生产“粮食”之最佳代用品。于是一时之间,大江南北掀起养植小球藻的热潮。听说我的初中母校九中甚至举办擂台赛,号召各年级“放卫星”。
        某高中班班长上台打擂,豪言隆隆动地,号称要“亩产万斤”,誓让全校师生饥饿状况一扫而光,听得台下的师弟妹们口中涎水直冒,吱喳喳十分开心。不料这位师兄接着细声嗫嚅一句:“带水!”霎时全场一片叹息。
(本期未完,下期继续)

http://sinotimes.com/523/up_art/p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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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6 20:4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文接上期)
        我所在的五中素来比较稳健,擂台会没开,但行动并不迟疑。很快就在操场旁砌了一个池子,五、六平米见方,注入自来水,又从不知何处引来绿茵茵的小球藻种,由生物老师带领,正式启动试验。
        生物老师姓M,不时在《南宁晚报》、《XX科技报》上发表些小文章,介绍生物界趣事,很带几分神秘。于是他在“实验田”上的劳作虽公开,也带上好些保密性的刺激。大家都对“实验田”投以热切的眼光和热烈的期待,希望哪一天食堂突然给每个同学额外增加几碗“自产自销”的新粮。要知道我们对此梦想期待久矣!
        有时晚饭后到校外遛跶,也曾在一些饮食店中瞻仰过小球藻的娇容。一碗碗浅绿色的糊糊,内中不知小球藻凡几?木薯粉或什么粉又多少?大概随水调入些少糖精,喝起来怪怪地微甜。一小碗好象就要三角钱,还要排队。买到小球藻糊的人,一个个面呈幸福状,细心地端碗“索----索----”,最后用调羹将碗底一刮再刮,才恋恋不舍将碗放下。而一些老人还搁下匙羹,伸出食指,用力将碗边碗底反复捋上几次,再往嘴里一吮;或干脆捧碗而舔,让那只小碗净得如同水洗。可知这小球藻的魔力,怎叫人不望眼欲穿……眼见得池水悠悠碧绿,好象天天都有新的绿茸露出小脸,大家的心都莫名地战颤。然而一个多星期都过去了,池里才绿不到四分之一,这叫什么速度?有人说等到它们丰收时,我都饿死了。
        大家急,M老师不消说更急。他翻了不少资料,突然一拍半秃的脑门:缺肥,尤其氮肥!
        但那时化肥厂很少,氮肥哪里去找?
        M老师踌躇了两天,一天半夜悄悄提了一桶什么东西,独自泼洒到“试验田”中。果然,第三天,池里的小球藻就显着地精神,绿出许多笑靥,“试验田”的上空也淡淡地飘着一层氨气味道。不知道M老师淋了多少次这种“神水”,反正池水一天比一天绿,浓而且油,大有“满池翡翠绿如蓝”的架势,但氨气也越来越重。
        同学们欢欣鼓舞之余,也为M老师的“秘技”疑惑和好奇,只是都不说,互相使着暧昧的眼色。
        终于有一天,一位新入学不久的师弟用手扇着鼻孔,大声地说:“是尿!人尿!”大家“哄”的一声“恍然大悟”,拔腿四散。
        此后老师的“神水”便不见再施,但一池绿油油的已丰收在望,可是食堂师傅始终不见动手收割。
        后来“试验田”渐渐干涸,小球藻们干成一层灰绿色的绒草,出师末捷身先死。学校“菜篮子工程”的主要举措就这样胎死池中,再无人问津。

        “繁荣”的自由市场
        日饿夜饿,上课饿下课饿,做操饿散步饿,就是吃饭那半个钟头肚子有点份量。但日子也在这样半饥饿半麻木中度过。
        忽然听同学说,百货市场近来十分热闹,主要是饮食小摊多了起来,买不起,闻也可以解解馋。
        本来这两年天灾,苏联老大哥此时却露出很恶毒的模样,还落井下石,逼小兄弟还抗美援朝时他们支持的飞机大炮的债。我们一车车的鸡蛋、苹果、粮食、猪肉,每日每晚不停地往北开去。
        过边界时,他们把一只只鸡蛋、苹果放到大号检查器上,稍小的蛋落下地摔破就算我们倒霉……这些小道消息听得我们牙痒痒,又心痛不已,多少珍贵的蛋白质就这样流掉啊!但中国人民是有骨气的,坚持自力更生,慢慢也就缓过一口气来。这不,市场上东西渐渐多了。
        走出五中校门,右转入华强路,走七、八分钟左转,和平市场嗡嗡营营的声音便扑面而至。再走一段杭州路右转苏州路,“上有天堂”熙熙攘攘的场面终现眼前。
        困难时期,本已萎缩到零零落落的“资本主义市场”又喘过两口气,一下子生机勃勃。虽然物资有限,却也八仙过海,卖者买者均各显神通。
几条墟亭横列在杭、苏二路包围之中,里面摆满了杂乱满目的小摊。卖买旧衣旧鞋的、五金小杂物的、废旧书报的、锄头竹箕的……真是不一而足。时时可听见:“头痛肚痛买包何济公,食了三分钟,包你毋头痛又毋肚痛!”“我系茅山老道人,仙草宝药送凡尘!”声嘶力竭的叫喊。
        而伴着“睇一睇呀,手快眼快,眼慢毋晒!”的吆喝,常是用小魔术招揽观众而出售自制的“碱”(肥皂)、酒曲、豉油(酱油)膏之类,摊主拼命吹嘘自己的产品如何靓、“矜使”(白话:耐用)。
        但不管怎样鼓噪叫嚣,最热闹的地方还是五花八门的小食摊:木薯、红薯、魔芋,黑中带黄的糕、饼,不知何物做成,内容甚为暧昧,却常常多人问津。而最吸引人的,还是几锅萝卜熬骨头汤:一块块小拳头似的萝卜,簇拥着几块熬得发白、形相可疑的骨头,在煤火上“咕嘟咕嘟”,搅得市场上香气四溢。
        每有人走过,摊主便会拉长滑腻的声音喊:骨头萝卜汤啊营养汤,浮肿肚饿一扫光!时时有忍不住的食客摸娑口袋再三,还是掏出五角钱,买上一小碗,大口细口幸福地品尝。
        我是没有那种福份,只能在摊前多走几次经过,用力地嗅,清高地“剥底”(白话:占便宜)。
        中午学校没课,本是休息的时间,但我们通常是到自由市场闲逛,让眼晴饱餐种种美食,让鼻子饱尝各样佳肴,顺便也见识形形色色的新鲜:那真是许许多多课堂中无法学到的知识呢!
        比如认识越来越多的各种票证。粮票、油票、肉票、布票不说了,那是每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当时的命脉,但此外还有很多种票券:盐票、酱票、糖票、豆腐票、醋票、火柴票、烟票、肥皂票、水果票、饼干票……
        还有购买工业品的票:手表票、衣车票、单车票,这些是大件的,我们连想都不用想,小件的连缝衣针都要票。后来票太多了,实在麻烦,改发一本购物簿,每家一本。
        购物簿买东西时由售货员在上面登记:比如说“咸鱼二两”、“扣纽五个”等等。我在自由市场上见到的,是将形形色色的票证作为交换,有拿五斤粮票换两张烟票的,此人必是烟鬼无疑。有拿布票换粮票的,此人家中定多孩子,先顾肚子后顾衣着----何况有布票也未必有钱买。
        曾见过一戴眼镜头发长及脖子的中年人,手中拎着一只手表,口中喃喃:大罗马,大罗马,十斤粮票!倒有两个人拿过表端详,啧啧了一阵,还是没成交。
        以物换物的不少,拿衣服换食物的最多,甚至换一些叫不出名目但又号称可“抵饿”的东西,黑黝黝黄不拉几的样子。
        换者见人不信,当场不管污脏塞入口中示范,嚼得白浆黑水直冒,还一付十分享受的样子。许多民国时的西装、呢大衣、缎子小袄,乃至摘掉肩章的军装也鬼鬼祟祟地露出半丬脸,腆颜换食:饥饿,让物主当年的“反动”身份也不怕暴露了。
        但是,这些衣服又有什么人穿呢?因而价钱也就贱得无法可想。一件威风凛凛的美式夹克军装,连三只红薯也换不到。一双半新的皮鞋,居然和两只玉米讨价还价……
        我在自由市场上游荡,深深感到“民以食为天”的沉重,也为自己尚能半饱维持生命而庆幸。
        走过“萝卜营养汤”的大镬和种种小食摊前,鼻子固然不断作深呼吸,却也仍然保持几分矜持,不象有些小孩子牵着大人的手,怎样哄也不愿离去。哎,那骨头虽然久熬不换,但在萝卜汤中翻滚的身姿确实诱人得很哪!每次从自由市场回校,鼻腔里总是游丝缕缕,脑海中总是余味缭绕,可爱的营养汤啊!可爱的“抵饿”食啊!
        忽然传来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消息:有一摊“萝卜营养汤”里居然用死人的骨头代替猪骨来熬,卖给人吃!
        困难时期,因为母亲营养不良,也有因养之又艰难,夭折的婴儿甚多。传闻一些无良的摊贩竟打上歪主意,说是某食客一天光顾某“营养汤”摊,倾其囊中所有,要了一碗美食。
        正在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之际,牙齿中忽然“克登”一声咬断什么东西,半软不硬地口感颇佳,嚼了两下抿出一看,大吃一惊:一只婴孩的手指!该食客肚内立刻翻肠倒海,吐了个哗里哗拉。
        消息惊动了附近居委会派出所,拘捕了无良摊贩,方知他已经挖了四、五具乱葬岗上死婴熬“营养汤”出售。
        也有“权威”流言说,骨头手指来自某医院的太平房,取自成人尸体。一时之间市场大哗,一夜之内“萝卜营养汤”全部“吸斗”(白话:倒闭。)然而半个多月后,新的“营养汤”又重新问世。
        这次每个汤锅上,都堂而皇之地摆着半个一个猪头骨,以示“货真价实”,仿佛贴上一张“卫生许可证”。很快,不久前那恐怖的消息便淡而化出(看来多数是谣言吧),食客也渐渐多起来,生意依然红火。
        不过我走过这些摊点,心中总有点微堵,似乎想呕又呕不出,只好加快脚步。

苦中乐与饿中“饱”
        为了学农,也为了“粮食工程”,五中在离校二十多里外的石埠荒山边,开辟了一个小农场。三间茅屋,一间厨房,每周都派一两个班前往,干些实际上得不偿失的农作:反正我们从没见过一粒花生一个红薯的收成。但既然“教学计划”己定,大家也就照去不误。
        一周的粮食,外宿生好象是交粮票和钱,集中到石埠粮店买。我们内膳生则从校食堂领出,用板车拉去。
        一次,几位同学就承担了这光荣但并不艰巨的任务:只有三四十斤米、半斤油、一斤盐,一车拉之,岂不悠哉游哉?不过这次校食堂照顾内膳生过中秋节,分了一个煮熟了的小小猪头,一同拉去。
        行至西乡塘,路程已过大半。时正中午,清风徐来,大家即在路旁树下就餐。
        早上从学校带来的蒸饭,虽冷且硬也吃得津津有味,美中不足的是无菜可佐。一位同学边吃边放眼四顾,意欲以景为肴,突然诗兴大发,拉长了一声:“啊,猪头!”
        大家猛然惊醒:反正是我们内膳生的菜,先过节再说!
        乌拉!大家一拥而上,筷子夹匙羹挖,向那只瘦伶伶无辜的猪头进攻!工具不凑手,干脆五爪金龙开动,你撕我扯;可怜的猪头上皮薄稀稀,根本无肉可剔,没等好汉们拳脚几下,早只剩下一具骷髅!
        众人狂欢不已,风卷残云,为久饿中偶得的一“饱”放声高歌。唯有一位同学,静坐一旁,含笑面对,有人邀其入席,说“梁山兄弟有福同享”,他却微微摇头,举手中红薯示意不必。
        该G同学新从北方转学而来,一付憨厚朴实的模样身躯,看样子不会装相。大家也不再客气,瓜而分之,其实也不过每人一、两条皮屑肉丝而已。饭后动身,终到农场。厨房伙头军验收,发现猪头伤痕累累,被剽窃迹印极重,立即报告班主任。一查,众人皆不承认,但G同学从小未讲过谎,遂如实汇报。
案子迅速告破。
        五、六位作案的同学,每人均被记一小过。
        G同学因立场坚定,且对组织忠诚,不久后即发展入共青团。我因不同行,侥幸躲过此劫。若在其中,抢食最多也说不定。
        农场四周,一片荒野,夹着两张清幽的池塘,有水利沟水淙淙流过。白天学南泥湾开荒,将荒田坡脚挖得坑坑洼洼。晚上大家挤在茅屋里,席地铺草而睡,饿着肚听夜风四围呼哨,还有夜枭的怪啼。
        头一、二天尚有点新鲜,第三天开始就责怪太阳走得慢,恨不得星期六一下飞到。不仅可以回家,而且可将一周吃剩的“米脚”全部煮完,一餐吃之,好不爽快!带队老师吸取以前各队久经考验的管理方法,令伙头军每餐放米都撮出少少,细水长流,以免中途不够;但积沙成塔久而久之,最后一餐往往总多出好些,平均每人总有五、六两吧?再加上青菜、厚皮菜、野菜等“菜尾”,每人足有两、三斤,这是何等丰盛的美餐啊!象威虎山上土匪留肚等大年三十的百鸡宴似的,我们终于等到这节日般的星期六!
        上午大家便无心出工,老师也带头收拾铺盖。只有火头军和义务助厨小组满头大汗,厨房内外火红滚热。
        十点钟,“开饭了”的欢乐呼声在农场上空炸开。大家一窝蜂冲往厨房,将饭菜端出,四人一盆饭一盆菜。
        这些粗不拉糙的瓦盆,均一个个比脸盆还大,本在农村作盛尿或潲缸之用,现升格为我们的公共餐具了。
        众人或坐或蹲,待一人将盆中饭菜平均分成四份后,立即筷勺飞舞,虎咽狼吞,饭场上一片“切切铡铡”咀嚼之声,密如雨打灰沙,雹落禾田。连女生也不示弱,平常的嘻笑吱喳,都被“哧哧嚓嚓”所掩。
        直到盆中饭菜已过大半,同学们方有余力四顾,并讲上一两句诸如“菜太咸”、“饭烂了”之类的“时事评论”。忽然一位同学用匙羹指向厨房外最远的一组,口中菜未咽尽含含糊糊地说:他们怎么不食?
        确实也怪,那一组只有三人,却同样霸占了两盆饭菜的份额,而其中二人又“斯文”地不动一箸,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另一人大嚼。这时好些人已将自己那份扫荡完毕,怅怅然地松好裤带,不知如何收拾那“饱满”的心情之时,忽见有“饭后点心”可消遣,便慢慢聚将过去。
        一看,霎时起哄不迭,原来是三位师兄在打赌:看其中一位Y同学是否可将三人多的饭菜全部干掉?如胜,算他占此大便宜;如输,嘿嘿,对不起,两倍奉还!
        饥荒年头,常闹为食打赌之事。
        姑姑有天回家,讲起医院门诊收一马山县农村送来的病人,为打赌空腹吃了一把指天椒,胃疼得满地打滚。那种小米椒,辣毒辣毒,半粒都会辣得你唇火舌跳,何况一把?
        抢救再三,胃都穿了孔,无法将他从鬼门关上拉回。讲起来也可怜,赌资不过一碗玉米饭而已。今天,Y师兄不会步这位辣椒前辈的后尘吧?
        Y同学五短身材,头圆膀宽,本来很有横长的老板趋势。但饿饭两年,家族中肥胖的基因也无法不往瘦削变异,以至该师兄长得近似只“老火鸭”,四肢偏细,肚子却不争气地虚突。平常见食,两手未动喉已伸出另一只手,今天面对两位近厨得食的火头军的挑逗,怎样也要拼死一搏!
只见他脸带笑容,尽量摆出潇洒的样子,一口饭一口菜,嚼得从容不迫。眼见得盆中的饭渐渐过半,菜亦去了三分之二,Y兄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时,大部分同学都已吃完洗净盆筷,见这边人围了个圈,如同百货市场卖狗皮膏药,都忍不住过来看个热闹。其中女生也有几个,边看边笑边吱喳,更添了几分活气。
        男生当然不会放过这耍宝耍怪的机会了,“加油!”“快了,快了,冲!”“坚持就是胜利!”唯恐天下不乱。
        Y师兄看来已进入艰难攻坚阶段,一口饭分两口咽,再搭上一小口菜汁,脸也涨起砖红色,喉咙喘气渐粗。几个男生在旁同情地出主意:“要不喝口汤润润?”“嚼慢些!捋捋脖子!”
        还有人建议他站起来蹦,脚往地下顿,让饭菜下肠快些。但盆中的饭至少还有四分一,菜也不少。
        Y师兄眼中泛泪,视线迷离,肚子凸起,蹲不是坐也不是,更别说起立了。而另两个参赌的师兄脸上笑纹越来越浓,越来越诡谲:胜利已经在望。正在失意得意两相角力之际,猛然一声断喝:“Y!你们搞什么鬼?”
        原来是班主任到了。S老师火眼金晴,只一瞥就看出Y等几个在干什么勾当,也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学问”。
        Y一震,口中嗫嚅:没什么,没什么!
        S老师鄙夷地撇撇嘴:还没什么?你看你那熊样,站都站不起了!
        Y师兄不服气地反驳:谁说我、我站不起?我、我就站、给你看!
        他弓着腰,双手把已拱成小锅般的肚腩托住,吃力地、缓缓地努力站起来,但全身始终微微颤抖,半天直不起腰。
        周围的同学们“轰”的一阵大笑,几个女生更是花枝乱颤,农场上空洋溢着欢乐的浪花,连S老师也忍不住化怒为笑。也幸而这一笑,Y师兄躲过处分之厄,但深刻检讨再也跑不了。
        最倒霉的是两位参赌师兄,一顿丰盛午餐化为乌有,每人还搭上一纸检讨。
石埠农场啊,几十年过去了,你苍黄的脸容早随时光淡去,但Y师兄胀红的脸庞、佝偻站起的身影一直浮动在我脑海里,同学们苦中作乐的笑声也不时在我耳边响过。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酸涩的青春。
        这是1963年的7月。青春初期的饥饿好象渐渐淡去,但另一种混合着疼痛的饥饿,又仿佛开始螫啮着我的神经。
        (全文完)

http://sinotimes.com/524/up_art/p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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