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打麻雀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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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麻雀亲历记

网上看到一篇《打麻雀亲历记》，作者方影竹说1958年他在离天津北站不远的华北军区工农速成中学工作，四月的一天，全民总动员打麻雀，头一天校长刘德海少将作战前动员，号召大家响应毛主席关于"除四害"的号召，发扬"拥政爱民"的优良传统，在地方政府的统一部署下，打赢这一仗。原来麻雀有飞无翔，每次只能飞个短距离，就要落脚，靠跳跃移动，攒足力量后，再飞一次。只要让它飞起来后找不到落脚之地，它很快就会活活累死。人类连杀人不见血都玩得溜熟，玩一次"杀雀不见血"，不是象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吗？

但也有难题：城市建筑群栉比鳞次，顶部奇形怪状，高低参差，要做到没有死角，谈何容易！组长便挑选身体灵巧，胆大心细的精干成员，担任"飞将军"，去登梯爬高，占领诸多制高点。肉大身沉，眼力不济的，负责地面。

天还没亮，"小分队"出动，抬着长梯，带着手电筒，悄悄来到事先侦察好的屋檐下，架梯偷袭雀巢。幼雀被扼死在摇篮中，能飞的有些未待展翅已被弄死，部分机警的仓惶飞走，但远走高飞无望，毛泽东布下的"人网阵"，正在以逸待劳呢！

作者负责一片小花园，手持一根很长的竹竿，顶端绑着破碎的白布条，向天空猛力摇晃。哪里有麻雀的飞影，就奋力跑过去，口中大喊着"忽--忽--"。跑动的范围大，麻雀累死之前，人已上气不接下气。

临近中午，远处有飞影掠过，一扑楞，垂直栽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面。麻雀外形无损，只是口淌紫血，真是累死的！"杀雀不见血"说法不确，"不杀血亦喷"才对！

接着，一只一只摔下来，直到下午，奉命收兵，打扫战场。第二天，《天津日报》上少不了辉煌战果的统计数字，英雄人物的豪言壮语。"

打麻雀运动紧随"反右"运动而来，自然万马齐喑，不敢说不。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更进一步，干脆放弃牢什子科学，放开喉咙在其《咒麻雀》中咒骂道："你真是混蛋鸟，五气（按：指官、阔、暮、傲、娇）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

可是也还有人敢于对毛泽东的指令提意见。1959年以生物学家朱冼为代表的一批生物学家尖锐批评了关于城市消灭麻雀的运动。毛泽东1960年知道错了，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虫。"麻雀遗黎幸得保存，那位敢向毛说"不！"的勇士朱冼虽在1962年去世，四年后"文革"中仍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罪名，被掘坟砸碑，尸骨曝于荒野。

这篇回忆触动我同样的回忆，我也有我的打麻雀亲历记，更直接与反右运动有关。

那是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打成右派以后，原机关降级留用。那天上午，到办公室坐定，接人事科通知我去打麻雀，到办公楼与食堂楼之间的浴室平房屋顶上守侯，打法与上述略同，摇旗呐喊，敲打铜盆。别人不派单派我一个人来，我明白是对于我这个右派的政治惩罚的开始。我敬谨请问什么时候摇旗，什么时候呐喊，什么时候敲打铜盆？答曰：天上有麻雀飞来再动作，没有时不用动。我便眼睁睁地守了几个小时，直到中午下班，始终没有看见一个麻雀飞影，更没有看见一个累死的麻雀掉在面前，过程很平淡。我想，如果今后的劳动惩罚都这样轻松倒不坏，只怕未必有这样好事。

忽然一个人从相邻的平房屋顶转了过来，严厉责问道：“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摇旗敲鼓？”我赶快说明是叫我这样静等的，他没有再说什么走了。我不认识此人，显然是相邻机关的。我才知道另派有人暗中监视着我。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是诗人卞之琳的名句。我可以套用曰：“你在屋顶上监视麻雀，/别人在旁边监视你。”我的打麻雀亲历记倒颇有诗意。

二○○八年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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