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公会：社会主义的性文化观之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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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等于禁欲主义吗？
文｜鲍君恩
“她了解党在性方面搞禁欲主义的内在原因。这只是因为性本能创造了它自己的天地，非党所能控制，因此必须尽可能加以摧毁。尤其重要的是，性生活的剥夺能够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可以把它转化为战争狂热和领袖崇拜。”
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的这段话，可能会引起中国人的强烈共鸣。尤其生于 1950-70 年代的中国人，从小就与性绝缘——中国很晚才在招工、招兵、婚检中废止处女检查，男女装扮刻意抹掉性差别；不少学生相信拉手、接吻就会怀孕，有些新婚夫妇甚至因知识匮乏不曾发生性行为，知青们很多都是在下乡后看牲畜交配、听农民伯伯讲荤段子时才得到性启蒙。

▍红色中国的宣传画中，女人的胳膊和男人一样粗壮
学者李银河回忆，1974 年其与历史系女同学聊到宦官话题时，对方竟自豪表示：“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宦官！”
甚至今天人们还普遍用“发生关系”这种莫名其妙的哲学名词指代性爱。
这种惊人的性禁忌和性压抑，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不用说较为开放的“脏唐烂汉”，即便元、明后程朱理学成为中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新婚夫妻也能通过闹洞房仪式和嫁妆中的春宫图、“压箱底”获得基本的性教育。

▍中国古代性教育工具“压箱底”
中国人很容易从切身体验中得出，极端禁欲主义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特有产物。
恐怕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在文艺作品中，同一时期的苏联就与中国泾渭分明——与极少出现男女亲密镜头的“十七年”和文革电影相比，苏联各时期电影中男女接吻、拥抱的镜头相当普遍，而中国影院放映苏联电影时若碰到此类镜头，放映员通常会直接用手遮住。
苏联电影虽有严格审查，但性尺度甚至一度比“海斯法典”主导的好莱坞都要宽松——当好莱坞还规定接吻不能超过 3 秒时，1930 年杜甫仁科的《土地》中就已出现了女人的正面裸体。1972 年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著名的女红军洗澡镜头更吓坏了大批中国老干部。

▍《土地》中的裸露镜头长达 1 分多钟
更能震撼中国人神经的是社会主义东德，在这个“人人都可能是斯塔西”的警察国家，早在 1954 年，统一社会党主办的 Das Magazin 就开始在每期杂志中插入裸女图，男女赤身裸体晒太阳的“天体运动”比西德盛行得多，电视中出现大量细致入微的性教育节目，广告、影视剧中的裸露随处可见——1978 年描写德国农民战争的电视电影《起义》中还出现了群交场面，这段少儿不宜，电视台没有直接剪掉，只是挪到午夜播出。
少有东德人不发生婚前性行为，1972 年后，14 岁以上女性还能领到免费避孕药，怀孕三个月内无偿做人流手术。还有调查显示，东西德合并后，西德人普遍认为东德女人的性态度更加开放。

▍1989 年 10 月 7 日东德 40 周年国庆游行，一辆载着裸体女性的车辆经过主席台，接受昂纳克总书记的检阅
为什么同处社会主义阵营，各兄弟国家的性文化差别如此悬殊？中国的极端禁欲到底从何而来？原因真如奥威尔所说吗？
渴了就要喝水
社会主义政权诞生之初，不但与禁欲无关，反而以性自由闻名，被腐朽的旧制度视为洪水猛兽。
在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婚姻制度被视为私有制的基础，是“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庭奴隶制”、“变相的卖淫嫖娼”；而“性爱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
所以，十月革命后，人类第一次将伟大理想付诸社会实践时，摒弃虚伪的婚姻家庭、追求纯洁高尚性爱的“一杯水主义”迅速冲垮了传统婚姻性爱观，满足性欲就像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倡导者柯伦泰 1920 年任党的妇女工作部部长，她不但在小说中鼓吹绝对的性自由和婚姻自由，生活中也身体力行、情人无数。党的领导人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等人也率先在新式私生活上做出表率。

▍“一杯水主义”倡导者柯伦泰
据研究，当时有长期性关系者，男学生中占 15.7%，女学生中占 44.8%；有短期关系及混交关系者，前者占 84.3%，后者占 55.2%。斯维尔德洛夫共产主义大学中，有 1/5 的学员染上性病。
国内战争导致的饥荒、失业也使性交易盛行，不少苏维埃工作人员充当妓院保护伞，布尔什维克和共青团员嫖妓如家常便饭，莫斯科的“红色普列斯纳”区花柳病发病率极高，其中 88%的病人都称是被妓女传染。1925 年前后，全国就清查、关闭了 2228 处卖淫场所。更有无政府主义者鼓吹“妇女国有化”，全国各地发生多起强奸案。
不过，布尔什维克很快在 1920 年代末收紧了性政策，列宁在与妇女活动家蔡特金的谈话中痛斥“一杯水主义”，给它扣上了“反马克思主义”、“反社会”的帽子。原因并非性病泛滥，而是成年人追求性福时会带来大批副产品——新生儿，他们无人看管抚养，家庭解体最终会导致社会瓦解。

▍列宁：“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我毫不同情杯水主义，虽然它负有‘爱情解放’的美名。无论怎样，这种爱情解放，既不是新的，也不是共产主义的”
中共诞生之初，情况与苏联类似。早期领导人陈独秀就以私生活放荡著称，郑超麟、陈碧兰的回忆录中，瞿秋白、蔡和森、张太雷、向警予、彭述之等人情史丰富，性态度比美国战后性解放运动的嬉皮士们领先了几十年。
不止上层知识分子型领袖，早期开辟的中央苏区和鄂豫皖苏区建政之初，普通人也获得了高度的性自由。由于提倡妇女平等、结婚离婚绝对自由，出现了大量“因满足性欲而妨害革命工作”的情况。
不但存在卖淫，苏区青年还往往以“拜干娘”接近群众为名谈恋爱，年轻女性拥有 6、7 名性伴的不在少数。据《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红安、黄麻、黄陂、光山等地方党内负责人“约有四分之三的多数，总与数十、数百女人发生性的关系”。

▍伪造的“扬殷县苏维埃政府自由婚姻证”
1931 年春末，张国焘主政鄂豫皖苏区后，立即发现不少党政人员“利用政治势力去勾结红军的老婆”，“一部分红军干部及战士对妇女的不正确的关系”，也“极严重”。梅毒流行之广，以致张初到苏区就报告中央索求“诊梅毒疥疮的医生”。多年后，其回忆录中对当时苏区“调戏妇女的事”、“对妇女乱来”和某些高级将领的“姘头”仍记忆犹新。
中共初始的性自由同样危及了政权，不但有和苏俄相同的社会瓦解问题，还会使已婚的红军战士军心动摇，担心参军后妻子出轨、改嫁，影响部队战斗力。而且，这种高度的性自由也给“共产共妻”的谣言提供了凭据。为此，苏区颁布了保护军婚、限制离婚次数、废除娼妓的政策。
为什么此后中共会逐渐走向一条与苏联截然不同的禁欲之路？
军事禁欲主义
中共与苏共获取政权的不同历程，或许是最大原因。
苏共（布尔什维克）是通过一次武装暴动成功夺取政权，虽然后曾经过数年内战，但胜利几乎在一夜之间，而中共从武装暴动到夺取政权，耗时 22 年之久，无论中共领袖们原来是知识分子还是农民，漫长的战争都把他们彻底改造成了军人。
尤其是，漫长的战争使中共的组织形式主要体现为军队，形象亦首先体现为军人。无论是组织建设的需要，还是社会形象和宣传动员的需要，它都只能远离性爱——红军自长征起至建立延安革命根据地，再到国共内战，一直奉行绝对的军事禁欲主义。
如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对婚姻问题采取“一刀切”政策：不管年龄大小，党龄、军龄长短，一律不准恋爱，军部还一度提出“恋爱枪毙”的口号。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中也对红军的禁欲留下记录——在他的印象中，红军战士大多保持童贞——不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是不会骚扰妇女的军队更容易赢得百姓信任。

▍“我（斯诺）所得的印象是这些‘红军战士’大多数依然是童男”
即便中高级干部，婚恋条件也很苛刻，不同于苏区的混乱，结婚必须报组织批准，还要满足“二八五团”原则：即军中干部要年满二十八岁，五年党龄、七年军龄、团级及以上；地方、机关党员干部，要年满二十八岁，五年党龄，县级、科级及以上。
婚姻政策执行之严，除了著名的“黄克功案”，连领导人自己都必须严格遵守，最典型的是毛泽东，在井冈山时期，不必考虑家中还有带着孩子的杨开慧，更无须组织批准直接就与贺子珍搬一块住，但在延安与江青结婚，却因对方政治背景问题困难重重，最后在贺龙、康生等人的坚决支持下才得以成功。
这种军事禁欲主义并非中共首创，同样依靠发动底层民众参加战争、并且女性亦可平等上阵杀敌、干苦力的太平天国，就曾实行过极为严酷的男女分营政策，杜绝男女之间一切接触，连夫妻发生性关系都格杀勿论，参加革命较早的“老兄弟”更会受到残忍的“点天灯”酷刑。

▍太平天国法定出版的《天条书》，列出了十条大罪，其中第七条特别规定“不好奸邪淫乱”，还做了具体规定：“天堂子女，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男人女人奸淫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
禁欲主义的另一面，是对“自由恋爱”的态度完全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中共一方面反对家庭包办婚姻、主张自由恋爱，但又认为组织有权积极介入婚恋，个人要服从革命事业。
所以，符合结婚条件的革命干部需要“解决个人问题”时，往往哪个女青年被看中，组织就去做谁的思想工作，做通之后立即成婚。婚姻理所当然被视为是与级别匹配的待遇。毛泽东的“和江青同志结婚是为了满足性欲”，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态。
马克思赞颂的那种两情相悦的爱情，因为往往与“革命事业的需要”相悖，开始带有小资产阶级自私属性，故为革命军队的婚恋观所不容。

▍“走社会主义道路新郎”、“走社会主义道路新娘”
1949 年后，老革命纷纷脱下军装接过社会管理重任，禁欲文化便由军营走向全国，1957 年后全国开始推行社会主义改造，全民被纳入半军事化管理的计划体制，这时候只要一声令下，中国社会就可以无死角地完成从观念到行为上的去性化改造。
“文革”是一次系统的社会改造。中国一夜之间“不爱红妆爱武装”，变成一个没有男女差别的国度，在新社会教育长大的一代人，他们的性观念和性知识，只适合出芽生殖。
样板戏集中体现了这种趣味。正当年的男女主角，没有一例是与配偶或恋人在一起的，杨子荣、洪长青这样的军人单身可以理解，《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死了妻子，《杜鹃山》里的柯湘死了丈夫，《龙江颂》里江水英丈夫给她留了一块军属牌，《海港》里的方海珍有无丈夫情况不明，《沙家浜》里阿庆嫂的丈夫去宁可去跑单帮，也不愿在戏中露一下脸。
——《白毛女》原剧中喜儿曾被恶霸黄世仁强奸怀孕，后来也被修改为没让黄世仁得逞，自然，杨子荣与护士谈恋爱、洪常青与吴琼花谈恋爱，这样的情节后来都被改成男女之间谈革命。
与中共相比，苏联党政干部多出身工人、知识分子，并无强烈的军营文化，而且苏联无论干部群众，都是见过裸体塑像和油画的，这与中共大多数官兵进城后才见到短袖连衣裙的性阈值截然不同。
另外，虽然斯大林时期官方禁欲色彩加重，但苏联卫国战争后人口大规模损失、性别比严重失衡，抑制社会性意识实非良策，官方甚至尽量给民众避孕造成不便，而中国则长期面临人口压力，通过计划生育调节过多人口，禁欲主义合乎其时代逻辑。
社会主义性文化光谱
苏中两国差异背后的原因，也能解释社会主义阵营内部性文化的不同。
东欧各国共产党政权均由苏联扶持，人员构成也以工人、知识分子为主，性文化与苏联相似。
最像中国的是越南。越南北方政权草创之初，接受中国军事顾问团的全方位指导，越共统一南北前，又与中国一样经历了漫长的战争，主要干部也同样出自军队。

▍越南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长征，原名邓春区，因仰慕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而更名
朝鲜北方表面上与东欧中欧国家相似，是苏联坦克帮助下一夜之间建立。但领导人金日成出自东北抗日联军，军营生涯同样长达近 20 年，朝鲜军队的主力“延安派”参加中国革命多年、完整地接受了中共军事文化影响，虽然朝鲜战争导致大量男性人口损失，却并未改变其禁欲主义本色。
不过，朝鲜并未像中国一样，女性的标准形象被设置成粗眉大眼、拥有男人一样粗壮的胳膊和腰脚，多少还保留了相当多传统性别审美的自留地，女性应该是温柔、善良、纯洁的。有些给领袖像献花的特殊场合，为显示庄严神圣不容亵渎，持花者必须是“处妞东木”（处女同志）。

▍由伟大领袖金日成编剧、金正日导演的电影《卖花姑娘》，塑造的温婉柔美的女性形象是一代中国人最美好的回忆
与朝鲜、越南相比，老挝人民革命党没有在国内实施过严格土改，政权对基层控制能力较弱，性文化也保留了更多的传统宗族社会特征。
东德人民之所以享有空前的性自由，原因其实很简单，从 1949 年建国到 1961 年修筑柏林墙，在长达 13 年的时间里，东西德之间信息交流几无阻碍。而且，作为赫鲁晓夫口中的“社会主义窗口”，东德还要时时面对与西方竞争、展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压力。
不但要用兴奋剂喂出一堆震惊世界的奥运冠军，发展古典音乐对抗西方流行歌曲，性文化也要展示东德特色——与《花花公子》杂志上富于性挑逗意味的模特不同，Das Magazin 上的裸女图全部在室外取景，展示的更多是人体的自然美，性暗示意味很淡，更像是天体运动的形象代言。

▍Das Magazin 1954 年 8 月刊
电视上大尺度的性教育节目和鼓励青少年婚前性行为的举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二战结束后，每年都有大量东德人逃往西方，累计约 400 万人，且其中多数是年轻人和知识分子。东德人口从 1948 年的 1900 万下降到 1990 年的 1600 万，人口压力可想而知。
最特殊的是“社会主义情色天堂”古巴，卡斯特罗虽爱穿军装，但在 1959 年夺取政权之前，其长年率领的只是一支两三百人的游击队，接管政权之后也只是对军队和上层发动清洗、宣布土地国有化，对社会文化没有太大改变。而且，苏联解体后古巴失去财政后援，国内又没有任何资源，只能依靠旅游业和种植甘蔗支撑经济，地下色情业自然兴旺。
至于今天的中国，不少人认为，经过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中国已是世界上性观念最开放的国家之一，早已与禁欲主义无缘，不过，嫖娼可能会上新闻联播，官方通报罪名还会用到“通奸”字眼，分明在提醒我们，这依然是一个禁欲主义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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