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记者(或者按照党的语言说,“新闻工作者”)的世界里,五十六岁的胡舒立有着独一无二的轮廓。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扒粪者,1989年曾因同情广场示威者而被中止记者职务,但她已经和一些中共最高权力领导人结成了可以直呼其名的亲密关系。
5.2英尺高,身材苗条,精灵短发(pixie haircut),一柜子色彩协调的衣服,她经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北京闹市区的泛利大厦19层,整洁而开放的灰色砖砌空间构成了《财经》杂志的编辑部。走廊上,鞋跟敲出的急切脚步声预告了胡舒立的到来。她迅速穿过编辑部,滔滔不绝地发布自己的命令和想法,然后再次走出门去——“就像一阵风般突然和迅速”,如今在香港大学从事研究工作的钱钢说。
我认识的不止一个人都将与胡舒立聊天的经历比作接受机关枪连珠炮般的攻击。一些人对她的这种强度不太对胃口。胡舒立的一位老友,《经济日报》编辑汪郎曾经再三谢绝她加入《财经》一起工作的邀请,因为汪认为“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我们的友谊更好”。在有的观点看来,和她在一起要么令人惊心动魄,要么令人丧失勇气。她的老板,财讯传媒集团董事局主席王波明半开玩笑地告诉我说:“我怕她!”
1998年,胡舒立依靠两台电脑和一个借来的会议室创办了《财经》。从那时起,她已经在领导这本杂志的过程中展现出了近乎完美的判断——判断多大程度的坦率和挑衅是这个政权能够容忍的。这意味着决定报道什么——那些猖獗的公司欺诈,政府对SARS病毒的隐瞒,以及一例例的政治腐败;但同时也决定不报道什么(Fa輪gong,广场周年纪念)。当美国印刷媒体处于衰退的时候,中国的传媒正在成长,《财经》是第一份有望跻身世界级的出版物。“它与你在中国见到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前摩根士丹利经济学家,为《财经》写专栏的谢国忠说,“它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奇迹。”
《财经》杂志印刷光洁,版式设计和《财富》杂志类似。它很沉,广告很多,包括卡地亚手表、信用卡、奔驰SUV。它的写作有意保持高信息密度,甚至是精英式的。比起一份仅仅拥有二十万发行量的杂志,中国的宣传官员们更可能对电视和销量巨大的报纸进行压制,后者有着以百万计的受众。但这份杂志进入了中国政府、金融机构、学术机构的许多最重要的办公室,这为它带来了非凡的影响力。最近几年,它开始通过中、英文的一对网站延伸自己的影响范围,网站对《纽约时报》的网站进行了少量的模仿。这两个网站每月吸引320万独立访客。胡舒立为杂志和网站写作专栏,并被广泛引用。她还管理着一系列吸引了共产党的经济领导来参加的会议。《财经》最新未公开的计划,是以布隆伯格和道·琼斯为目标:和香港大亨李泽楷合作一个英文通讯社,该通讯社将发布《财经》记者的报道。
当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政治学者Sam Popkin和她的妻子,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谢淑丽(Susan Shirk)第一次目睹胡舒立做报道的时候,他想起了《The Boys on the Bus》一书对《纽约时报》记者R. W. Apple的描绘:“Apple常常每天打上百个电话。”Popkin说:“她总是在想办法弄清到底是这个体制里的谁有权力知道发生了什么。”Popkin补充说:“她是一个人体U盘,你写入信息,然后她继续去找其他人。”胡舒立的竞争对手当然记得最清楚。近20年前,时任一家主要商业报纸记者的林力博努力与她竞争对一轮闭门会谈的了解程度。他回忆说:“她甚至搞到了他们的菜单!”
1992年,胡舒立是国内第一份全国性商业报纸《中华工商时报》的国际版编辑,她开始报道一小群在西方经济制度下接受训练的中国人回国后推动中国证券市场的工作。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与她同龄,是高干子弟。这群人将自己的团队称为“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他们在崇文门饭店租用了一些房间,搬出床铺,设立了办公室。其中一张办公桌属于高西庆,他在杜克大学获得了法律学位,回国前在理查德·尼克松位于纽约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另一张桌子属于王波明,作为前驻外大使、副外长之子的他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金融,并曾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研究部门担任经济学家。他们赢得了一批中共明日之星的支持,比如一位副总理的女婿王岐山,具有改革头脑的政治家后裔周小川。
“我决定采访中国所有的顶级金融家,”胡舒立回忆说。她称之为自己的“家庭作业”,而时任《华尔街日报》驻京记者的James McGregor也开始注意到,胡“与他们中的所有人交谈,从他们身上抽取信息,就好像一个研究生在同德高望重的教授们谈话一样。”作为成果,胡舒立得到了一连串的独家新闻,并逐渐和那些后来的高官建立了联系,这串名单是无人能比的:今天,高西庆掌管着中国两千亿美元的主权财富基金,王岐山是副总理和经济政策制定者,周小川则是央行行长。
北京的很多人都想知道,早年建立起来的这些关系在多大程度上保护了胡舒立。但她坚持认为,人们高估了她和权力的接近程度。“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日,”她说,“我是一名记者,他们也把我当作记者对待。”
胡舒立的关系网看上去发挥的是更微妙的作用。她将自己置于局内人和局外人的边缘,置于共产主义历史和资本主义现实的边缘,置于维护中国利益和拥抱世界的边缘,并已成为一名无价的沟通者、翻译者。2008年奥运会的几周前,中国政府麻烦缠身,看上去开始变得粗暴起来。她利用一篇社论谴责了发生在警察和记者之间的冲突,劝诫大家“自信、开放、友好”。“用英语来说,”她补充道,“(中国的奥运组织者们)应该‘take it easy’。”这是一种高明的角色。另一次,胡舒立需要为广受瞩目的年刊选择一幅封面照片。编辑们将选项缩小为两个:一幅是古板的新闻图片拼贴,另一幅则是一个看起来尖锐的镜头:一个女子走进沙尘暴之中。胡舒立更喜欢那副看起来挑衅的,但最后一刻她又犹豫了。
“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根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她这样问道。“它是否太负面?”有人争辩说,它展示了中国最好的一面——它的决心,胡舒立笑了。“我能解释它,”她说。
在母亲的家族这一边,胡舒立生于一连串共产党记者和知识分子之后。她外公胡仲持是知名的翻译家,也是《申报》的编辑。而胡仲持的哥哥胡愈之创建的出版社则出版了《鲁迅全集》以及埃德加·斯诺和约翰·斯坦贝克作品的中文版。鲁迅是现代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也是胡愈之家族的好友。
胡舒立的母亲曾是《工人日报》的高级编辑,父亲早年在一所教会学校学习英语,后来成为一名激情燃烧的地下共产党员,之后在工会任中级职务。他们将自己年幼的女儿取名舒拉,以纪念一位在苏联卫国战争中牺牲的烈士。1970年代,她将名字改为舒立,一个更常见的女名。
胡舒立对于中国对待知识分子变幻无常的态度有着敏锐的理解。她的叔祖父胡愈之在文革前曾是文化部副部长,“但我们却被告诫: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胡舒立告诉我说。她的直率屡屡让父母忧虑。“我不太守规矩,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后来她进入了带有精英色彩的北京101中学就读,这里曾经是很多共产党干部后代学习的地方。学生们可以有特权接触到当时被禁的外国文学作品,包括专门为有限的党内精英印刷的凯鲁亚克、塞林格和索尔仁尼琴作品译本。胡舒立还从家中拿书出来,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直到她可以和朋友们交换书籍阅读。
胡舒立13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她的学业也被迫中止。作为一名表现突出的编辑,胡舒立的母亲在报社被批斗,被软禁于家中。她的父亲被发配去做二线工作。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胡舒立成为了一名红卫兵,在全国串联。当运动陷入暴力的时候,她从书中寻找庇护,努力保持接受教育的样子。“那是一个非常困惑的时期,因为我们丧失了所有的价值,”她说。在16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她被派往农村干革命。
“很荒谬,”她发现农民们丧失了干农活的所有动力。“他们只想在地里躺上两小时。我问:‘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他们说:‘你怎么能想这个?’”她继续说道:“十年后,我意识到一切都错了。”胡舒立的姐姐当时在一个邻村,她后来写了一本书《走出熔炉(Out of the Crucible)》,描述上山下乡运动是如何永远改变他们那一代人命运的。它“埋葬了他们的共产主义乌托邦之梦。”她写道。
两年后,胡舒立参军了——几年之后,她又因此加入了共产党——她被派往江苏北部农村一所偏远的医院,一待就是八年。她在餐厅工作,养猪,帮忙看门,运作一个小小的广播台,播放音乐和通知。1978年高校复课,胡舒立在中国人民大学获得了渴望已久的位置。新闻系并不是她的第一志愿,但它是这所学校所能提供的最好专业。她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系里唯一一名穿军装上学的大一女生。“班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是谁,”苗棣回忆说。当时,来自一个北京军人家庭的苗在历史系学习,一节英语课上认识了胡舒立。苗棣也曾被下放,他们都怀有一种类似的不满。1982年,他们结婚了。
大学毕业后,胡舒立加入了《工人日报》。在进行了一些早期的调查报道之后,1985年,她被派往东南沿海城市厦门的记者站。这个地区被指定为发展市场经济的试点。在那里,她发展了自己建立关系网的能力,她与市政府的每一个人见面——包括和市长打桥牌。在她采访的人当中,有一位前景看好的年轻干部,当时担任副市长,他就是习·近·平,一位政治局委员之子。习是一名亲市场的忠诚党干部,他成功建起了一座主题公园,这给他带来了“财富之神(the God of Wealth)”的称号。今天,习是中国的副主席,并被认为是主席的接班人。
1987年,胡舒立获得了前往位于明尼苏达的世界新闻研究所(World Press Institute)进行五个月研究的机会。这段经历有如天启。“我整晚地阅读圣保罗先锋通讯社的新闻”,她说,她对这家通讯社的规模感到惊奇。(那时的《工人日报》只有四个版。)她与《费城问询报》的调查记者见面,并在《今日美国》实习。回国后,1989年春天的运动激发了北京新闻界的活力,在几周的时间里,报纸从审查制度中解放出来。包括胡舒立在内的许多记者加入了游行队伍。6月3日晚军人镇压,胡舒立回忆说,“我到街上去,然后回到办公室,说‘我们应该报道此事’。”但决定已经下达:“报社决定就此事不发一言。”和运动的牵连让她付出了代价。许多说话的记者被解雇,或被放逐到外省。苗棣认为胡舒立可能被捕,最后,她被停职十八个月。
她利用这段时间写作了《美国报海见闻录》,这是第一本审视美国媒体与民主关系的中文图书,内容包括对水门事件和五角大楼秘密文件案的描述。在中国的新闻工作者中,这曾是一本必读书。她在书中向同行们提问:我们当中的谁“能够身先士卒,做一些类似于美国媒体所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