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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張春橋幽靈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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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31 14: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76年10月6日晚,毛澤東的妻子江青和張春橋等四人突然被逮捕和囚禁。他們被叫做「四人幫」。在此之前,他們已經佔據了中國權力場排名最前的六人中的四個。張春橋當時是中國第四號權力人物。 「四人幫」被逮捕,與27天以前毛澤東的死亡,是導致文革結束的最重要的兩個因素。
四年之後,1980年底,「特別法庭」對林彪和「四人幫」「兩個反革命集團」的審判中。張春橋被判「死刑緩期執行」,兩年後改為無期徒刑,1998年「因病保外就醫」,2005年因病死亡,88歲。
40年過去了,中國的年輕人已經不知道「四人幫」的姓名。但是,在2016年紀念文革發動五十年的活動中,「四人幫」的主要人物張春橋的名字又被人捧起來,他的幽靈在飄蕩。這是怎麼回事呢?

1、 張春橋1976年秘訪柬埔寨的紀錄片

2014年,奧斯卡電影獎項中,柬埔寨人製作的《遺失的影片》(The Missing Picture)是被提名的四部「最佳外國影片」之一。這是一部關於「赤柬」也就是柬埔寨共產黨統治時期(1975-1979)人民的悲慘遭遇的電影,展現了柬埔寨人民怎樣被從城市的家中驅逐,怎麼在集體農場進行超強體力勞動,怎麼挨餓,怎麼被懲罰,怎麼死亡。赤柬造成的巨大災難,令人悲哀和憤慨。(根據2014年國際法庭的審判,有一百七十萬到兩百萬的柬埔寨人死於赤柬實行的酷刑折磨、饑餓、大規模處決和過度勞累,占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這部電影相當獨特。影片中的人物是用粘土塑成的,影片中插進了赤柬時期留下的黑白紀錄片。這些紀錄片是當時的宣傳品,相當有效地增加了影片的歷史質感,也有利說明電影故事的來由和成因……
在這些紀錄片中,我忽然看到了消失多年的張春橋:張春橋1976年訪問柬埔寨的鏡頭。影片中他精神高昂,神采奕奕,比他同年代的中國男人顯得健康年輕(這種權力帶給人的外觀改變,是另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巨大的專機降落。張春橋領頭走下飛機舷梯,和等候在那裡的柬共領袖波爾布特(Pol Pot亦譯波布1925-1998)握手擁抱;女青年向他獻上鮮花;他和波布走過夾道歡迎的群眾和戰士;他向波布贈送鑲在大鏡框裡的毛澤東會見波布的巨幅照片(1975年6月毛在北京會見波布);他在宴會上舉著高腳酒杯和波布碰杯;他和波布坐在長沙發上會談。
張春橋在影片中稱讚說:柬埔寨的「大躍進」真是美妙,每一天都像大慶典。他告訴波爾布特:柬埔寨通過中國未能做到的純化和清洗取得成功。柬埔寨是一座了不起的意識形態試驗場,訪問這裡是上了一堂課。
當時,張春橋訪問柬埔寨的消息並沒有在中國報紙上公開。中國媒體從未提到張春橋在1976年對柬埔寨的訪問,更沒有報導他和波布的談話內容。張春橋的這一訪問對中國老百姓來說是個「秘密訪問」。實際上,多年來普通中國人既不瞭解柬埔寨的革命,也不知道中國為支持赤柬付出多麼巨大的人力物力。對人民保密是那時候的「常態」。據後來的柬埔寨政府的「國家歷史記載」,張春橋在1976年2月訪問柬埔寨。(感謝宋征先生幫助查找到這個日期。他是《毛澤東主義的興亡:中國「革命」和紅高棉「革命」的歷史》,一本900頁的厚書的作者。)


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年推出的《張春橋獄中家書》。罕見的同時出排字與手蹟同內容二版本。

2、赤柬暴虐統治柬埔寨三年八個月

關於赤柬在柬埔寨做了什麼,《「民主柬埔寨」歷史》(A History of Democratic Kampuchea) 一書的概論寫道(筆者翻譯了此書):
在1975年取得政權之後,赤柬把兩百萬住在金邊和其他城市的居民驅趕到農村從事農業勞動。千千萬萬的人在撤離城市期間死去。
赤柬也在這個時候開始貫徹實行其激進的毛澤東主義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社會改造。他們要把柬埔寨轉變為一個鄉村性的、無階級的社會。那個社會裡沒有富人,沒有窮人,沒有剝削。為了實現這一轉型,他們廢除了貨幣、自由市場、正常的學校教育、私有財產、外來服裝式樣、宗教活動以及柬埔寨傳統文化。公立學校、佛塔、寺廟、教堂、大學、商店和政府建築或者被關閉,或者被改變成監獄、畜舍、再教育勞動營和倉庫。沒有公共和私人交通,沒有私有財產,沒有非革命的娛樂。休閒活動被嚴格限制。全國人民,包括「民主柬埔寨」的領導人,都必須穿黑色衣服,那是他們的傳統革命服裝。
在「民主柬埔寨」統治下,所有的人都被剝奪了基本權利。人們不可以離開他們所在的合作社外出。這個政權也不准許任何人集會或舉行討論。如果三個人聚會談話,他們會被指控為「敵人」而遭到逮捕或者處決。
家庭關係受到嚴厲批判。人們被禁止表達甚至輕微的愛情、幽默及憐憫。赤柬要求所有的柬埔寨人只相信、服從和尊敬「革命組織」。這個「革命組織」被稱為每個人的「父親和母親」。
赤柬宣稱只有純潔的人有資格來建造革命。剛一奪得政權,他們就逮捕和殺害了數千名朗諾將軍領導的「高棉共和國」政權的士兵、軍官和文職官員。這些人被視作「不純分子」。在隨後的三年裡,他們處決了千千萬萬的知識份子、城市居民、少數民族如占族、越南人和華人,還有大批他們自己的戰士和黨員——這些人被指控是「叛徒」。
在柬埔寨共產黨的1976年「四年計畫」中,柬埔寨人被要求在全國的每公頃土地上產出三噸大米。這意味著人們必須在一年的全部十二個月裡種植和收穫水稻。在大多數地區,赤柬強迫人們一天勞動十二小時以上,得不到休息也得不到夠量的食品。
更具體的例子還有,赤柬建立了幾千人組成的大型合作社,作為消滅私有財產及資本主義的步驟。合作社被設計成在最大可能上自給自足。人們一起勞動,一起在公食堂吃飯,使得饑餓更加嚴重。赤柬關閉了商店。首都金邊原是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因為強制居民離開,只剩下了四萬人口和一個商店。那個商店只賣東西給外國大使館的人。
在赤柬統治下,完整的正規學校從來沒有過。孩子們就在樹底下或者人家裡學習。老師常常是文化很低的貧農。另外,孩子們通常和他們的父母分開住,不能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樂趣。赤柬的領導人,有些受過很好的教育,卻把別的受過教育的人視為國家的潛在敵人。視知識份子把國家變成外國傀儡,他們很大部分成為殺戮目標;數千名學校教師以及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被殺害了。柬埔寨的華僑,因為不少人有自己的產業,他們被作為「資產階級」遭到殺害。
赤柬到處搜索他們的敵人:被冤枉指控為給美國中央情報局、給蘇聯秘密警察或者是給越南人做事。赤柬建立了龐大的安全系統,擁有近200個監獄,分為五個等級。最高級的是編號為S-21。囚徒是被指控背叛革命的赤柬幹部和士兵。一萬四千人死於這座監獄。


晚年張春橋(1917-2005)與女兒張維維。

3、張春橋讚揚赤柬做了超前中國的事絕非偶然

以上這些大規模的群體性的迫害和殺戮,都是社會改造和轉型的過程中發生的。直到越南軍隊侵入,赤柬退回叢林才結束。中國人對赤柬所做的一套並不陌生,因為波爾布特在柬埔寨所做的,相當部分也是張春橋在中國大力提倡並實行過的,只是程度和節奏略有差異而已。張春橋大力肯定和讚揚的柬埔寨做到了而「中國沒有做到的」事情,指的是什麼呢?是鈔票,也就是錢。赤柬在統治時期從來沒有用過鈔票,儘管他們曾佔領首都金邊並統治這個國家三年八個月加二十天。
在《失落的影片》中,出示了赤柬政府的鈔票。他們有印好的鈔票,但是他們從來沒有使用。在電影中,有大量紙幣亂紛紛撒落街頭的場景。大批的嶄新鈔票全成了垃圾。有一些後來被人拾去做了歷史收藏品。
「錢」即貨幣,在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價值,無論東西方是盡人皆知的事。儘管錢被有些人認為是骯髒的,但是還沒有發生過政府全面徹底地取消使用貨幣的「革命」行動。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雖然激烈和暴力,也沒有達到停止使用鈔票的程度。現代歷史上,像赤柬這樣不用貨幣的政府和社會形態,是獨一無二的。一個有八百萬人口的國家,三年零八個月不使用鈔票。廢除鈔票,這是赤柬最激進的國家行為。
然而,張春橋卻對波爾布特政權廢除貨幣的行為,讚揚的為柬埔寨做到了而「中國沒有做到的」事情——這並不是客氣話,不是出於禮貌脫口而出的誇獎。在赤柬佔領首都金邊之前的1975年4月1日,張春橋在《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上發表長篇文章,題為《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在這篇文章裡,張春橋聲言要對「貨幣交換」以及「商品生產」和「按勞分配」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張春橋的稱讚更不是空頭應酬,在他稱讚波布的同時,從中國送去的武器和食品以及各種設備,正源源不斷地運往柬埔寨。耶魯大學教授Ben Kiernan的書《波爾布特政權》,列出了中國提供給赤柬的援助。僅1975年,中國給了20億美元無息貸款和4000萬美元「禮物」。 這些支援維持了赤柬的血腥統治。
在《遺失的影片》中,張春橋訪問柬埔寨的鏡頭雖然不長,電影主要表現的是柬埔寨人民在赤柬統治下的悲慘生活,以及倖存者的自白。但是他們沒有漏掉張春橋,加厚了柬埔寨悲劇的意識形態背景。
作為中國文革歷史寫作者,在我看來,這段張春橋紀錄片透過中國文革和赤柬革命的直接關聯,讓我們對文革有更深厚的認識。張春橋對赤柬的熱情指導,顯現了他計畫在中國要做的社會改造,雖然那些荒唐而殘暴的「純化」措施中國還「做不到」。但是假如四人幫完全掌權,張春橋出任總理,文革繼續十年,還有中國今天的「繁榮昌盛」嗎?


張春橋在1980年審判席上,他是被告中唯一不合作者。堅持不說話、不看文件、不簽字。

4、 《獄中家書》讚美張春橋理論比今天好

和柬埔寨電影相比,張春橋在中文世界裡受到的待遇不同。
2015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張春橋獄中家書》。書分兩冊,文字內容是一樣的。一冊用印刷字體排印,另一冊是張春橋的手書。兩冊書都是紫紅色布面精裝帶燙金書名的豪華版。在中文書籍中,對一本書的裝幀如此推崇,實在是非常罕見。出版手跡者,通常是有書法價值的作品。或者是毛澤東、魯迅這樣被神格化的人物,但也只見於他們的詩詞作品,幾乎沒有見過整本著作的手跡版。
由此可見《張春橋獄中家書》的出版者,對張春橋其人,是懷有多麼非凡的崇敬之情。我們不必去追索出版內幕,畢竟香港是一個有出版自由的地方,有人出錢投資,出版任何色彩的書,是沒有人干涉的。可資參考的是,在出版社關於此書的長篇介紹中,引用了三個人的評論。第一人是瑞典的中國研究教授 Michael Schoenhals,中文名字叫沈麥克。他說,張春橋的書可以和1920年代義大利共產黨書記葛蘭西寫的《獄中扎記》「媲美」。
張春橋的書已經出版一年多了。沈麥克教授對這樣的評論,沒有進一步的論證、說明或者更正。葛蘭西的那本書是否「美好」,本文不去討論。但是,張春橋的新書,是「美好」的嗎?我們完全可以討論。    應該指出,葛蘭西(Antonio Gramsci),雖然當過義大利共產黨的領袖,雖然他的書翻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過,雖然他被稱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但他並沒有掌握過政權,沒有多少機會實行他紙上談兵的理論。但是這方面,張春橋和葛蘭西大不相同。他在文革開始就擔任權勢傾國的「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他是發起和指導文革的「516通知」和「十六條」兩個綱領性文件的起草者之一。不獨於此,從文革最早的到最後的重要指導性文件,張春橋都參與撰寫、審定。
1976年初張春橋去柬埔寨的時候,其他幾個文革的重要「筆桿子」王力、關鋒、戚本禹、陳伯達都已經被送進了監獄(這是文革的特點之一:不斷有文革紅人,很快淪為階下囚。這些人舞文弄墨,害人無數,卻沒有「安身立命」之地。在文革中,受害者被害,作惡者也不安全),但是張春橋卻從頭至尾,一直是文革在理論和實踐上的重要人物。他甚至在赤柬的革命中充當了重要角色——在《遺失的影片》電影中可以見到。
原來只活了46歲的葛蘭西不過是一位思想家而已。張春橋理論在八億人口的中國文革中實行過,而且還指導柬埔寨相當徹底地實行了。其後果是千千萬萬人被迫害致死,人民處於貧困之中。這是很多中國人不會忘懷的記憶。可是未必有多少人了解今天還在說張春橋「美好」的人,依據何在?
張春橋是為毛澤東始終倚重的文革主要理論家之一,而且是一名死忠的毛臣。他在法庭上一副蔑然閉嘴的神態,給人留下印象。這本《獄中家書》對他過去的作為也無任何悔過的表示,按照中共法律,死緩而不知悔改,那是「死有餘辜」的。然而,他不但死於不治,而且留下這本被讚揚「美好」的遺著——這只能認為,在相當程度上,是在說文革的理論和實踐「美好」。
《張春橋獄中家書》中,除了張在監獄裡寫的信,還有張的女兒張維維(1966年文革開始前已是成年人)和「愷蒂」的長篇採訪對談。「愷蒂」自我介紹是張維維在復旦大學附中的同學,現住倫敦,她的父親花了幾年時間在寫一部《張春橋大傳》。愷蒂明顯是相當瞭解而且經歷了文革的中國人,對文革沒有文化隔閡。請看該書302頁:
愷蒂問:
也有許多人想知道。如果你爸爸他們當時成功了,中國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同樣有經濟上的發展?你爸爸是不是承認現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
張維維答:
我爸爸當然承認現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但是,如果按照他們當時計畫的路再往前走,老百姓的生活也會好很多。社會總是要進步的。他們也要發展生產的,抓革命促生產嘛,並不只是鄧小平要發展生產。而且,我爸爸他們計畫的是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這是更進一層的對張春橋的肯定。不但肯定了他的理論,而且斷言張春橋理論比現在中國當局的政策好,不會有貧富差別,批評了鄧小平的部分人先富的政策。中國的經濟繁榮引起許多批評,張維維讓人吃驚的是:解決中國現在的問題的辦法,應該是按照張春橋的計畫/道路去做,也就是按照文革的計畫/道路去做。
文革,是美好還是浩劫?是不是應該高舉紅旗繼續革命?這是張春橋的幽靈在文革50年之際提出的問題。
評書的沈麥克與寫書的張維維,有一個共同點:都沒有為他們至少是突兀的論點提出論據。尤其是前者,作為教授,他應該知道立論的方式。是他們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真理?還是他們本來就提不出論據?
好多年來,人們在網上呼籲「文革真相」。文革五十年後還停留在要求瞭解真相的水平線上,這樣讓人恥笑的國民認知狀態究竟是怎樣造成的呢?兩年前我寫過文章,指出有「否認派」在否認文革的暴力迫害。沒有意識到,有一種更徹底的否認方式這樣快就出現了,那就是直接讚美文革。一個傲慢的學術殿堂鋪開紅地毯,讓四人幫的鬼魂降臨,忽悠眾生,中國文革的真相到底還要遺失到何時?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遜訪問北京宴會上。張春橋(右)的位置顯著。左為周恩來。

5,文革有沒有社會改造的積極意義?

調查和記錄文革受難者是我做的工作的重要部分。事實上,大規模的對人的迫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場景。對大量的人的生命的殘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罪惡。我把受難者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寫下來,放在網頁上,也印在一本五百多頁的名為《文革受難者》的書裡。這是一本關於迫害、監禁和殺戮的調查性敘述。
除了迫害和死亡,我也試圖分析文革實行的社會革命內容。我在《文革受難者》書的前言裡寫道:
文革是有其「理想」的。簡單地概括,就是要建立一種「一元化」的沒有權力平衡和制約的高度集中的權力結構,建立一種沒有市場沒有商品生產甚至沒有貨幣的經濟,建立只有一種意見和用一種方式表達同樣意見的媒體,把全體人民變成像「螺絲釘」一樣的連「私字一閃念」都不能有的所謂「社會主義新人」,此外,為了革命的目的,可以毆打、關押以至殺死被革命領導人指為是「敵人」的人。
文革迫害和文革社會革命,我以為是文革歷史寫作最需關注的兩個層面。當然,在相當程度上,受難者/迫害問題也是社會革命的一部分。想一想,紅衛兵打死校長老師(僅僅我調查的北京十個女子中學,在1966年的「紅八月」中有三名校長和三名教師被紅衛兵學生活活打死。詳情可見我的文章《霧霾下的文革歷史》,2014),在「尊師重道」的中國社會中有過這樣的事情嗎?國家主席劉少奇被監禁在秘密地點受虐待死去,連斯大林式的「表演性審判」,連秦二世時代在監獄裡使李斯認罪的計策,都無需費事使用,這不是對中國社會的司法制度的根本顛覆嗎?不過,我還是主張說明二者的區分與關聯。因為大規模的迫害,才可能造成大規模的、違背常情常理的社會改造。
張春橋擔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主任九年。儘管上海在人們的模糊印象裡好像比較溫和比較有序,其實上海的殘忍是特別嚴重的。1966年夏天,北京的紅衛兵用拳頭棍棒和銅頭皮帶打死了1,772人,上海同期有11人被打死。但是那時候張春橋在上海還沒有掌握最高權力。後來,在張春橋領導打倒上海原領導人「奪權」以後,上海的迫害殘忍度在全國開始領先。
我在《文革鬥爭會》文中指出「鬥爭會」是一個「中國特色」的迫害方式。文革沒有使用上面提到的斯大林的「表演性審判」--- 也就是假審判,連作假都懶得做。文革大量使用「鬥爭會」的形式 。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利用這種優勢,上海獨創了電視「鬥爭會」。1967年,上海開了51次電視「鬥爭會」。各單位組織集體觀看,看過後集體照辦。觀看人次上億。(可見上海報紙上的電視鬥爭會通知照片。)
文革的另一「特色迫害」是「牛棚」,即各個工作單位和學校裡的私設監獄,關押本單位的「牛鬼蛇神」。我寫了《文革牛棚》。在「牛棚」裡,被關者遭到各種折磨,毆打,侮辱,甚至被殺害。最早在官方文件裡使用「牛棚」一詞的,是上海。「牛棚」這一迫害形式得以正式化和社會化,造成全國的示範影響。上海當局還設置可以關押數百人的大「牛棚」。
1968年4月,上海當局槍斃了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陸洪恩(27日)和北京大學1957年的「右派學生」林昭(29日)。這是由上海自行決定的死刑,因為最高法院當時停止審批死刑。這也是在全國最早開始槍斃沒有任何刑事罪責的「文化人」。林昭被槍斃後,當局派人到她母親那裡索取五分錢子彈費。這些殘忍做法後來在別的地方也仿行。官方統計,上海文革「非正常死亡」人數高達11,510人,揪鬥17萬名分屬九個類別的「階級敵人」。在職工人數中的比例都不低。
有文革辯護士說文革大規模的死亡傷殘是「失控」造成或是「必要的代價」。且不說這些辯護的荒謬,我們還應該細看這些「代價」換來了什麼?通過張春橋對波爾布特所說的「純化」和「清洗」,他們要構建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政治上,文革提出實行「一元化」領導,實際上是空前的個別權力者的為所欲為和濫施刑罰。五年裡,毛澤東自己樹立的兩個「接班人」,劉少奇和林彪,先後都成了「階級敵人」。一個死於秘密囚禁,一個死於神秘墜機。斯大林對他的政敵布哈林等還舉行了裝樣子的審判,而毛澤東對劉少奇和林彪卻從未進行過任何意義上的法律審判。全中國所有的大中小學校校長,無一例外受到了紅衛兵學生的暴力折磨和侮辱。除了極少數例外,所有的作家都受到「批判」和「鬥爭」。幾乎所有的科長級以上的幹部,都「靠邊站」,經過審查,檢討才被「解放」。(這種「幹部解放」的說法是文革最荒誕的說法之一。施害者暫停迫害是為「解放」。)「砸爛公檢法」全國實行軍隊接管,猶如戒嚴般的體制,代替人為的無政府狀態……。
經濟上,城市居民,連在路邊賣兩分錢一杯的開水也不許可。工人的獎金被取消,多年不加工資,物質極度匱乏。和柬埔寨一樣,中國農村大躍進時也有過公共大食堂,在大批人餓死後才勉強解散。在文革中,對農民的讓步政策又成為「走資派」的罪行……。
和赤柬關閉學校一樣,文革中大中小學都長期停課。大學五年不曾招生。後來招生以初中畢業填補生源。1969年8月的備戰「一號通令」下,大批大學被迫在短期內遷出城市。如後來赤柬撤空金邊的預演。北京的大學中,只有北大清華准許留下。文革前北京有55所大學,文革結束時只有18所。一些大學的教室樓,變成軍屬住房。掌管北京大學八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王副政委」……
文革的「新生事物」,包括赤腳醫生,樣板戲,革命委員會,工農兵大學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其中對社會影響最大的是「知青下鄉」運動。統計數字說,共有一千六百萬知識青年約占城市人口六分之一的人被送去農村。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1969年的初中畢業生全部下鄉發配到遙遠的省份。這個運動一箭三雕,削弱了學校,削弱了城市,削弱了家庭。完全是不負責任的破壞起碼的社會生態的粗莽決策,後患無窮。竟然有文革辯護士說「上山下鄉」是迫不得已,為了解決就業問題。

6、毛死中斷了張春橋實行殘酷烏托邦改造的機會

以上這些被文革的捍衛者、吹鼓手不斷肯定、美化的「新事物」,也迷惑了不了解真相的外國人。直至今天還扭曲為今天改革開放的「前人鋪路」的試驗。我們要再剖析一下前面提到的張春橋1975年4月鴻文《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內涵的深意。這是張春橋寫過的最重要的文革理論文章,也是文革最後一篇重頭文章。在為毛澤東當時的新指示而寫的這篇文章裡,張春橋論述「商品生產,貨幣交換,按勞分配」為何屬於「資產階級法權」,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他寫道:
在短時間內,全民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這兩種所有制並存的局面不會有根本改變。而只要有這兩種所有制,商品生產,貨幣交換,按勞分配就是不可避免的。由於「這只能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加以限制」,城鄉資本主義因素的發展,新資產階級分子的出現,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加限制,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就會更快地發展起來。
我們從來認為,……繼續搞商品生產、貨幣交換、按勞分配。對它帶來的危害,我們已經採取了並將繼續採取適當辦法加以限制。無產階級專政是群眾的專政。我們相信,廣大群眾在黨的領導下是有力量、有本領同資產階級進行鬥爭,並且最後地戰勝他們的。
    張春橋對未來的計畫很清楚,只要經濟發展的時機成熟,他們就要實行在赤柬實行過的純化的社會主義公有制。用無產階級專政的手段消滅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貨幣交換。從而一勞永逸地消滅資產階級。——這種殘酷的反人性的烏托邦規劃,不僅在毛時代的「一窮二白」下無法實現,即使物質生產豐富了,也會遭到強大的抵制。而更為緊迫的現實是:他們已經沒有迴旋餘地了。毛澤東的疾病,醫生知道活不過兩年,毛的死亡,張春橋的這一套計畫便沒有機會在中國實行。
文革的結束其實說不上是對一個殘忍荒謬的社會改造計畫的抗爭的結果,而基本上是一個全然屬偶然的暴君之死中斷了文革。這當然是好事,吊銷了張春橋進一步實施他的社會改造的計畫,減少了人民可能遭遇的更大痛苦。張春橋在毛的治喪委員會中名列第四。那一年,張春橋61歲。
假使毛澤東(83歲死)像鄧小平(活到93歲)一樣長壽, 張春橋會有機會實施他的赤柬式計畫。八級工資制早已停止實行,上海也已經把文革前的工人的獎金(還算一種「按勞分配」殘餘吧)平均攤入了工資,也就是說,「獎金」和其代表的按勞取酬其實已經不存在了。毛澤東說的造成「跟舊社會沒有多少差別」的三項(八級工資制,按勞分配,貨幣交換),已經只剩廢除貨幣一項了。
使用暴力迫害手段,消滅私有制和與其相聯繫的文化,實際上只能是在崇高的口號下產生的殘酷現實。這樣的事情在俄國發生了,在中國發生了,在柬埔寨發生了。張春橋不是唯一的有這種主張的人。所以對他的認識和分析是必要的。

7、張春橋被「妖魔化」了嗎?誰害死了周瘦鵑?

那些今天還在為張春橋臉上貼金的人,說張春橋被「妖魔化」了。真是這樣嗎?絕對不是。我在一篇文章裡曾經指出,「特別法庭」對林彪「四人幫」的判決詞裡,列出的文革中被害死的人的名字,和北京大學的受難者人數(63人)差不多。如果和上海復旦大學和華東師範大學的受難者總和(80)相比還少十幾個。長期盤踞上海的張春橋的罪惡,完全沒有被誇張。
2007年,我為一法國刊物的「官方歷史和平行歷史」專號寫文章,該文的中文本遲至2012年發表,標題為《是否寫入受難者:文革歷史寫作中的主要分歧》。文中有一段:
文革積極分子寫的書也不提受難者。2004年,兩本由徐景賢和聶元梓寫的文革回憶錄在香港出版( 徐景賢《十年一夢》和聶元梓的《聶元梓回憶錄》)。 徐和聶在文革期間都很有名,並據有很高的權勢職位。徐任上海市革委會三號人物(僅在張春橋、姚文元之下)十年,文革後被判處18年徒刑。聶是北京大學革委會主任。 據「內部統計」,上海文革有11,150人被迫害致死,但徐景賢在他四百三十頁的書中竟沒有提到任何一個死者的名字。同樣,聶元梓在書中抱怨她被判17年徒刑,卻沒有對北大的大批文革受難者(多達63人)表示一聲道歉。徐和聶都足夠聰明。他們害怕提到受難者就會被人追問誰是害人者,所以乾脆不提受難者。
看了張春橋的新書,我才知道,張春橋的書裡也沒有提到任何受難者的名字,更不用說向受難者表示歉意。同為文革的作惡者,他們對受難者的態度如此相同。他們是忘記了嗎?還是他們從來都對受難者沒有過惻隱之心。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這些文革領導人沒有惻隱之心,沒有憐憫心,沒有同情心,更沒有悔罪心。他們不是一般的人, 他們是「妖魔」嗎?
我曾經多次想到,莎士比亞在《馬克白》裡表現馬克白夫婦在刺殺了國王得到王位後的內心恐懼和不安。在2012年的新京劇《赤壁》結尾處,打贏了赤壁大戰的諸葛亮獨自在江邊想到多少百姓和士兵的死亡十分感傷。要是張春橋和徐景賢看這兩個戲,他們的內心會有什麼反應?他們心裡是否會嘲笑馬克白和諸葛亮軟弱?
《文革受難者》中有一條是作家和編輯「周瘦鵑」。1968年8月11日,周瘦鵑在照片上的這口井裡「自殺」。我把「自殺」打上引號,因為這根本不是平常意義上人們所說的自殺。而是受難者在被毆打、羞辱和關押後被迫的自我了斷,有的根本是被殺害後偽造的「自殺」現場。文革中發生了中國歷史上也可能是世界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自殺」。我井邊照相之前,周瘦鵑最小的女兒周全告訴我,1968年3月,張春橋接見蘇州正在互相「武鬥」的造反派兩派「踢派」和「支派」,要他們聯合起來鬥爭「搞盆景復辟資本主義」周瘦鵑。
周全1968年時年紀還很小。她說,她聽說,周瘦鵑任《申報》副刊主編時,拒絕過張春橋投稿的文章。周全是家中第十個孩子,父親由「十全十美」一詞而給她起名。她清秀文雅誠懇,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周瘦鵑在1966年就遭到「鬥爭」,被迫燒了三次書,在院子裡,在大門口和在弄堂裡。據我的調查,文革中所有的作家,除了郭沫若和茅盾,都遭到過「鬥爭」和「批判」。但是周瘦鵑在1968年被張春橋特別號召蘇州造反派加以鬥爭,是造成他死亡的特定原因。
我找到了1968年3月15日的《蘇州工農報》。(見照片)頭版頭條的大標題是「蘇州市革命派團結一致共同對敵」「本市兩大派代表在滬達成蘇州市委員會調整充實擴大方案的協議」。張春橋對兩派談話中關於周瘦鵑的部分,由上海社科院金大陸先生提供如下。
張春橋說:「這個城市那一些叛徒、特務、漢奸、還有一批,他們決不甘心無產階級在這個城市能夠站穩腳步,進行社會主義的改革,進行社會主義的建設。那敵人決不會甘心的,他們總希望復辟。你看解放以後,你就從好多事情來看,那個復辟資本主義,復辟封建主義的勢力啊!我看要蘇州就不小。你看什麼周瘦鵑一類無聊的傢伙哪,給人家就專門弄個盆景啊,都搞這一套。你看他那就完全是出於愛好?那這不是搞復辟!宣傳那些東西,瓦解人們鬥爭的意志。我到蘇州去幾次,但周瘦鵑家裡,我從來不去。我到那裡去幹什麼,看那一些,你只要去一次,啊呀,他就要吹半天。我就舉這樣一個例子吧,這東西,那個復辟的,守舊的勢力,它竭力想把這個蘇州啊,一直保持著半封建半殖民地那樣的色彩,總想著把這個城市往後拉,決不願意把它變成毛澤東思想的學校,更不會願意它這個紅彤彤的大學校,那個他們決不願意幹的。」 (1968年3月14日,《紅蘇州》《新蘇州》聯合版)
做盆景,就是要復辟資本主義復辟封建主義?就是「叛徒特務內奸?」就要置之死地?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教授看了張春橋的這段話,對我說:這些話像中學生罵架,不像負責任的政治人物說的話。我說:他們從來都不是負責任的政治人物,但是在迫害人方面,他們從不含糊,效率很高。這位教授還說起她的一個學生在研究福爾摩斯小說在中國的翻譯,周瘦鵑是中國最早翻譯福爾摩斯的人之一。
我查了葉永烈編的「張春橋著作年表」,看到張春橋在三十年代在《申報》發表過三篇文章。一個二十歲的投稿者被編輯退稿,是平常的事情。但是張春橋在三十年後的1968年還懷恨在心,用權報復,害死了周瘦鵑。又過了三十年他寫《獄中家書》的時候,他真的忘記了文革中被他害死的人嗎?張春橋抹殺受難者的做法是故意的,是有算計的,是在愚弄人。他不是妖魔,就是個壞人和罪犯罷了。
文革中的迫害和殺戮,是「群體性」的迫害和殺戮。比如,我寫過的全中國的校長都遭到了毆打、侮辱和「鬥爭」。「校長」就是一個群體。有人為施害者辯護,說這些殘忍和野蠻行為是為了「革命」的需要,並不是為了私人利益,因為互不相識。這當然是一種無理的辯護,殘害無辜的「革命」,只是一種犯罪,沒有絲毫合理性可言。
綜觀事實,我的結論是,張春橋不但是文革興起和發展的主要設計師和鼓吹者之一,也是殘酷迫害人民和實行激烈社會改造的實施者和領導者之一,而且是一個在道德上殘忍和冷酷的人。他參與造成了經濟上的貧窮和匱乏,人權方面的殘酷和殘暴,文化方面的荒蕪和貧瘠。他不是一個可以跟誰「媲美」的人。
2016年,是文革發動五十年。這一年很快將要過去了。在下一年裡,文革迫害和殺戮的「否認派」大概還會繼續活動。但是,見證者也會繼續見證歷史。對歷史的準確的描述,是規劃未來的基礎。雖然張春橋幽靈還在飄蕩,關於文革的謊言還在流傳,但是像林肯所說,你可能欺騙所有的人於一時,可能一直欺騙有些人,但是不可能永遠欺騙所有的人。四十年前我聽到林肯的這段話,終生難忘。

(寫於2016年7月-12月。 王友琴:1982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1988年獲中國社科院博士學位,同年赴美。現為芝加哥大學高級講師。有《文革受難者》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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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31 14:3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春桥幽灵

此文经作者授权于本公号首发



1976年10月6日晚,毛泽东的妻子江青和张春桥等4人突然被逮捕囚禁,他们被叫做“四人帮”。当时他们占据了中国权力场排名最前6人中的4个,张春桥是第4号权力人物。 之前毛泽东的死亡与“四人帮”的被逮捕,是导致文革结束最重要的两个因素。4年后的1980年底,特别法庭发起了对林彪、“四人帮”两个“反革命集团”的审判。张春桥被判“死刑缓期”,两年后改为无期徒刑,1998年“保外就医”,2005年88岁因病死亡。

如今中国的多数年轻人不会清楚地知道“四人帮”的4个名字,但是在2016年的关于文革发动50年的各类活动中,可以看到,“四人帮”特别是张春桥的幽灵在飘荡。这先要从更早的时候讲起。



一、红色高棉和张春桥

2014年,柬埔寨制作的电影《遗失的影片》(The Missing Picture)成为奥斯卡提名的四部“最佳外国影片”之一。这是关于红色高棉也就是柬埔寨共产党统治时期(1975-1979)人民的悲惨遭遇的电影,展示了柬埔寨人民怎样从城市的家中被驱逐,怎样到集体农场从事超强的体力劳动,怎样挨饿,怎样被惩罚,怎样死亡。红色高棉造成的巨大灾难,令人悲哀和愤慨。这部电影相当独特,人物是用秥土塑成的,电影插进了红色高棉时期留下的黑白纪录片。这些纪录片是当时的宣传品,穿插其中相当有效地增加了影片的历史质感,也有利于说明电影故事的由来和成因。

在这部纪录片中,我忽然看到了消失多年的张春桥。张春桥访问柬埔寨,影片中他精神高昂,神采奕奕,比他那个年龄的一般中国男人显得健康年轻(权力带给人外貌的改变)。巨大的专机降落,张春桥领头走下飞机舷梯,和迎候在那里的柬埔寨共产党领袖波尔布特(1925-1998)握手拥抱;女青年向他献花;他和波尔布特走过夹道欢迎的群众和战士;他向波尔布特赠送镶在大镜框里的毛泽东会见波尔布特的巨幅照片;他在宴会上举着高脚酒杯与波尔布特碰杯;他和波尔布特坐在长沙发上会谈。

张春桥称赞说:柬埔寨的“大跃进”真是美妙,每一天都像大庆典。他告诉波尔布特:中国未能做到的纯化和清洗,柬埔寨取得了成功。柬埔寨是一座了不起的意识形态试验场,访问这里是上课。

当时,张春桥访问柬埔寨的消息并没有发表在中国的报纸上。中国媒体从未提及张春桥1976年对柬埔寨的访问,更没有报道他和波尔布特的谈话内容。张春桥的这一访问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是个“秘密访问”。实际上,当时普通中国老百姓既不了解柬埔寨正进行着什么样的革命,也不知道中国为支持红色高棉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告诉中国人民发生了什么事,是那时候的“常态”。根据后来的柬埔寨政府的“国家历史记载”,张春桥在1976年2月访问柬埔寨。(感谢宋征先生帮助查找到这个日期,他是《毛泽东主义的兴亡:中国“革命”和红高棉“革命”的历史》这本900页厚的书作者。)

关于红色高棉在柬埔寨做了什么?笔者翻译的《“民主柬埔寨”历史》(A History of Democratic Kampuchea)一书中的“概论”写道:

“在1975年取得政权之后,红色高棉把200万住在金边和其他城市的居民驱赶到农村从事农业劳动。千千万万的人在撤离城市期间死去。
红色高棉也在这个时候开始贯彻实行其激进的毛泽东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改造。他们要把柬埔寨转变为一个乡村性的、无阶级的社会。那个社会里没有富人,没有穷人,没有剥削。为了实现这一转型,他们废除了货币、自由市场、正常的学校教育、私有财产、外来服装式样、宗教活动以及柬埔寨传统文化。公立学校、佛塔、寺庙、教堂、大学、商店和政府建筑或者被关闭,或者被改变成监狱、畜舍、再教育劳动营和仓库。没有公共和私人交通,没有私有财产,没有非革命的娱乐。休闲活动被严格限制。全国人民,包括“民主柬埔寨”的领导人,都必须穿黑色衣服,那是他们的传统革命服装。
在‘民主柬埔寨’统治下,所有的人都被剥夺了基本权利。人们不可以离开他们所在的合作社外出。这个政权也不准许任何人集会或举行讨论。如果3个人聚会谈话,他们会被指控为“敌人”而遭到逮捕或者处决。
家庭关系受到严厉批判。人们被禁止表达甚至轻微的爱情、幽默及怜悯。红色高棉要求所有的柬埔寨人只相信、服从和尊敬‘革命组织’。这个‘革命组织’被称为每个人的‘父亲和母亲’。
红色高棉宣称只有纯洁的人有资格来建造革命。刚一夺得政权,他们就逮捕和杀害了数千名朗诺将军领导的‘高棉共和国’政权的士兵、军官和文职官员。这些人被视作‘不纯分子’。在随后的3年里,他们处决了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城市居民、少数民族如占族、越南人和华人,还有大批他们自己的战士和党员——这些人被指控是‘叛徒’。
在柬埔寨共产党的1976年‘四年计划’中,柬埔寨人被要求在全国的每公顷土地上产出3吨大米。这意味着人们必须在一年的全部12个月里种植和收获水稻。在大多数地区,红色高棉强迫人们一天劳动12小时以上,得不到休息也得不到够量的食品。”

更具体的例子还有,红色高棉建立了几千人组成的大型合作社,作为消灭私有财产及资本主义的步骤。合作社被设计成在最大可能上自给自足,人们一起劳动,一起在公共大食堂吃饭,尽管柬埔寨家庭在一起吃饭已经上千年了。当食品缺乏时,在公共大食堂吃饭使得饥饿更加严重。红色高棉关闭了商店。首都金边原是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因为强制居民离开,只剩下了四万人口和一个商店,那个商店只卖东西给外国大使馆的人。

在红色高棉统治下,没有完整的正规学校,孩子们就在树底下或者人家里学习,他们的老师往往是只有很低的读写能力的贫农。到了1978年,有的地区在学校教育方面稍有改进,儿童可以得到每天2-3个小时的小学教育。在孩子们学习字母和拼写的时候,他们受到的教育大部分是政治教育。另外,孩子们通常和他们的父母分开住,不能享受到家庭生活的照顾和乐趣。

红色高棉的领导人认为知识分子是把国家变成外国傀儡的腐败阶级成员。许多知识分子成为杀戮的目标,有数千名学校教师及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被杀害了。受过教育的人只得假装不识字,他们只有隐瞒自己的知识和专业训练才能幸免于难。在柬埔寨的华侨,虽然没有作为“中国人”被单挑出来进行群体杀害,但是不少中国人因为有自己的产业,他们被作为“资产阶级”遭到杀害。红色高棉建立了庞大的安全系统,拥有近200个监狱,分为五个等级,最高级的是在金边的中央安全中心,编号为S-21,关在那里的囚徒被指控背叛革命。这个监狱由一所寄宿中学改建而成,1万4千人死于这座监狱。这些杀戮和迫害是在红色高棉进行大规模社会重构的过程中发生的。对大批被指控的柬埔寨人的杀害,使得社会改造和转型能够得以进行,直到越南军队侵入,红色高棉退回丛林。

中国人对红色高棉的一套并不陌生,因为波尔布特在柬埔寨所做的,相当部分也是张春桥在中国大力提倡并实行过的,只是程度和节奏略有差异而已。那么,张春桥所大力肯定和赞扬的柬埔寨做到了而“中国没有做到的”事情,指的是什么呢?是钞票,也就是钱。红色高棉统治时期从来没有用过钞票,尽管他们曾占领首都金边并统治这个国家3年8个月20天。在《失落的影片》中,出示了红色高棉政府的钞票。他们有印好的钞票,但从来没有使用过。电影中有大量纸币乱纷纷撒落街头的场景,有一些后来被人拾去做了历史收藏品。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虽然激烈和暴力,也没有达到停止使用钞票的程度。现代文明中,像红色高棉这样的不用货币的政府和社会形态,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把社会生活的急剧改变作为“革命”定义的主要内容而不考虑其在进步和道德方面的意义,柬埔寨所发生的确实称得上是“革命”。一个有800万人口的国家,3年8个月不使用钞票。废除钞票,可以算是红色高棉最激进的国家行为。

然而,张春桥对波尔布特的夸奖并不是客气话,并不是出于礼貌随口作出的夸奖。在张春桥出访柬埔寨半年多之前,也就是在红色高棉占领首都金边之前,1975年4月1日,张春桥在《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发表了长篇文章,题为《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在这篇文章里,张春桥声言要对“货币交换”、“商品生产”和“按劳分配”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张春桥的称赞更不是表面应酬,在他发出称赞的同时,从中国的武器、食品及各种设备,源源不断地运往柬埔寨。耶鲁大学教授Ben Kiernan的书《波尔布特政权》,列出了中国提供给红色高棉的援助。仅1975年,中国给了20亿美元无息贷款和4000万美元“礼物”,用以维持红色高棉的统治。

在《遗失的影片》中,张春桥访问柬埔寨的镜头只有1分钟长。对柬埔寨人来说,张春桥是外国人,不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电影主要表现的是柬埔寨人民在红色高棉统治下的悲惨生活,以及幸存者自身记录历史的责任。但是他们也没有漏掉张春桥。这一分钟张春桥的镜头,点睛出了柬埔寨惨剧的意识形态背景。

作为中国文革历史的写作者,在我看来,纪录片中张春桥的1分钟内容的重要作用,就是通过显示红色高棉革命与中国文革的直接关联,让我们对文革有更深入的认识。张春桥对红色高棉的热情指导,也显现了他在中国计划要进行的社会改造,虽然那些事情在那时候中国还“做不到”。

二、张春桥可以跟什么人“媲美”吗?

和柬埔寨电影相比,张春桥在中文世界里的待遇不同。2015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春桥狱中家书》。书分两册,一册用印刷字体排印,另一册是张春桥的手迹(他是书法家吗),文字内容却是一样的。两册书都是紫红色布面精装带烫金书名(少见的豪华)。在出版社关于此书的长篇介绍中,用了三个人的评论,其中的一位是瑞典的中国研究教授沈麦克(Michael Schoenhals),他说,张春桥的书可以和1920年代意大利共产党书记葛兰西写的《狱中札记》“ 媲美”。

张春桥的书出版一年多了。沈麦克教授在新书介绍中做这样的评论,当时和以后都没有更进一步的论证、说明或者更正。《现代汉语词典》上(商务印书馆, 2002年增补本,968页)对“媲美”一词的解释是:“美(好)的程度差不多”。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说甲和乙,或者A和B,可以“媲美”,前提是认为二者都很“美(好)”。葛兰西的那本书是否“美(好)”,本文不会讨论,问题在于:张春桥的书,“美(好)”吗?

葛兰西(Antonio Gramsci 1891-1937)虽然被称为20世纪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却没有掌握过政权,没有更多机会实行他的理论,葛兰西的理论主要还是纸上谈兵。张春桥在这方面大不相同,他从文革一开始就担任“中央文革小组”(“小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国务院”并列发出指导全中国的重要指令)副组长。他是发起和指导文革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条》两个重要文件的起草人之一。这两个文件规定了文革的打击对象并制定了“群众运动”的方式。从文革最早的到最后的重要指导性文件,张春桥都参与撰写。1976年初张春桥去柬埔寨的时候,其他文革的重要“笔杆子”陈伯达和王关戚都已经被送进监狱了(这些人舞文弄墨,害人无数,却没有能力给自己建立一个安全保险的环境,文革当中不但受害者被害,作恶者自己也不安全),但是张春桥却从头至尾是文革在理论和实践上的重要人物。他甚至在红色高棉的革命中也充当了重要角色,在《遗失的影片》中可以看到他的形象。

和葛兰西不一样,张春桥理论在8亿人口的中国实行过了,而且还指导柬埔寨相当彻底地实行了。人们已经相当清楚地看到,张春桥倡导了什么,引起了什么后果,千千万万人被迫害致死。对于张春桥的理论指导下的血腥和残暴,贫困和匮乏,亲历文革的中国人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说张春桥可以与谁“媲美”的人,是在赞扬他的什么美(好)呢?

鉴于张春桥主要是因为对文革理论的贡献而得到了大幅度的职位提升成为第四号权力人物,鉴于他不只是写了关于文革的指导性文件和文章还具体领导了文革的重大事件,鉴于张春桥在他的“狱中家书”中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悔过的表示,赞扬张春桥的这本书“美(好)”,在相当程度上,也是说文革的理论和实践“美(好)”。

这本《张春桥狱中家书》,除了张春桥在监狱里写的信,还有张春桥的女儿张维维(1966年文革开始前已是成年人,也就是说,她在成年时期经历了文革)和一个叫做“凯蒂”的采访者的长篇对谈。凯蒂自我介绍是张维维在复旦大学附中的同学,现居伦敦,凯蒂的父亲花了几年时间在写一部《张春桥大传》。虽然不知凯蒂的全名是什么,但她显然是相当了解文革的中国人,对文革没有语言和文化的隔膜。

在该书302页,凯蒂问:也有许多人想知道,如果你爸爸他们当时成功了,中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同样有经济上的发展?你爸爸是不是承认现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

张维维答:我爸爸当然承认现在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但是,如果按照他们当时计划的路再往前走,老百姓的生活也会好很多。社会总是要进步的。他们也要发展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嘛,并不只是邓小平要发展生产。而且,我爸爸他们计划的是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这是更进一步的对张春桥的肯定。不但肯定了他的理论,而且断言张春桥理论比现在中国当局的政策好,不但能发展经济,而且不会有贫富差别。

大家知道,中国在文革之后的经济发展得到公认。同时,出现的贫富差别也受到批评。张维维的说法让人吃惊:解决中国现在问题的办法,是按照张春桥的计划/道路做,也就是按照文革的计划/道路做。文革,美好还是不美好?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问题。

评论此书的沈麦克与参与写作此书的张维维,虽然身份角色不同,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没有为他们的至少是突兀的论点提出论据。尤其前者作为教授,他应该知道立论的方法。难道他们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还是他们本来就提不出论据?或者,他们把中文读者当作了糊涂健忘的傻瓜?连柬埔寨人都记着张春桥的恶行,而人口几近100倍于柬埔寨人的中国人全都忘记了?

好几年了,常在网上见到人们呼吁“文革真相”。文革50年后的2016年也有很多人再提文革话题。但50年后如果还停留在了解真相的层面,多少会被认为太初级了。两年前我写过文章,指出有“否认派”在否认文革的暴力迫害,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另有一种更快捷更彻底的否认方式很快就出现了,那就是直接赞美文革。当柬埔寨电影艺术家认真寻找和再现“遗失的影片”的时候,中国文革的“遗失的影片”面临的却是继续被否认,继续被“遗失”。

三、文革的历史还将继续被遗失?

调查和记录文革受难者是我做的工作的重要部分。事实上,大规模的对人的迫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场景。对大量的人的生命的残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罪恶。我把受难者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写下来,放在网页上,也印在一本500多页的题为《文革受难者》的书里,这是一本关于迫害、监禁和杀戮的调查报告。

除了迫害和死亡,我也试图分析文革实行的社会革命内容。我在《文革受难者》书的前言里写道:文革是有其“理想”的。简单地概括,就是要建立一种“一元化”的没有权力平衡和制约的高度集中的权力结构,建立一种没有市场没有商品生产甚至没有货币的经济,建立只有一种意见和只用一种方式表达相同内容的媒体,把全体人民变成像“螺丝钉”一样的连“私字一闪念”都不能有的所谓“社会主义新人”。此外,为了革命的目的,可以殴打、关押以至杀死被革命领导人指为“敌人”的人。

文革迫害和文革社会革命,我以为是文革历史写作最需关注的两个层面。当然,在相当程度上,受难者被迫害的问题也就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想一想,红卫兵打死校长老师(仅仅我调查的北京十个女子中学,在1966年的“红八月”中有三名校长和三名教师被红卫兵学生活活打死。详情可见我的文章《雾霾下的文革历史》,2014),在“尊师重道”的中国社会有过这样的事情吗?国家主席刘少奇被监禁在秘密地点受虐待死去,连斯大林式的“ 表演性审判”,连秦二世时代在监狱里使李斯认罪的计策,都无须费心使用,这难道不是对中国社会的司法制度的大破坏吗?不过,我还是主张把二者分开。因为前者直接导致人的死亡,而后者的推行实际上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大规模的迫害,才可能造成大规模的、违背常情的、后果惨痛的社会改造。

张春桥担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9年,尽管上海在人们的模糊印象里比较温和有序,其实上海的残忍是特别严重的。1966年夏天,北京的红卫兵用拳头棍棒和铜头皮带打死了1,772人,上海同期有11人被打死。但是那时候张春桥在上海还没有掌握最高权力。贴近事实看,在张春桥领导下“打倒”了原上海市委“夺权”以后,上海的迫害残忍程度在全国领先。

我在《文革斗争会》一文中指出,“斗争会”是一个“中国特色”的迫害方式。文革没有使用上面提到的斯大林的“表演性审判”——也就是假审判,连作假都懒得做,文革大量使用的是“斗争会”的形式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利用这种经济发达优势,上海“独创”了电视“斗争会”。1967年,上海开了51次电视“斗争会”,各单位组织集体观看,观看人次上亿,看过后集体讨论,仿照行动。(见上海报纸上的电视斗争会通知照片。)




文革的另一特色迫害是“牛棚”,即建立在各个工作单位和学校里的监狱,在那里关押本单位的“牛鬼蛇神”。“牛棚”的意思本是拴牛的地方,据我收集到的资料,最早在官方文件里使用“牛棚”一词的,是上海。在正式文件中使用这个词,体现了“牛棚”这一迫害形式的正式化和社会化,并对全国有示范作用。在“牛棚”里,被关者不但失去自由,还遭到各种折磨、殴打、侮辱,甚至被杀害。上海当局还把原来的少年管教所改成了关押成年人的大“牛棚”,数百人被关在那里。其中有在芝加哥大学1932年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的涂羽卿(1895-1975),他是物理学教授,曾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校长和中国基督教会领导人。他被关押4年半,释放时已经病重不起。

1968年4月,上海当局枪毙了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27日)和北京大学的“右派学生”林昭(29日)。这是由上海自行决定的死刑,因为最高法院当时停止审批死刑。这也是在全国最早枪毙没有任何刑事罪责的“文化人”。林昭被枪毙后,当局派人到她的母亲那里索要枪毙用的5分钱子弹费。这种残忍做法后来在别的地方也被仿效。文革后统计,上海文革“非正常死亡”人数高达11,510人,而上海当时的职工人数是2百万。也就是说,上海的文革受难人数比例,在职工中高达0.5%。上海还“揪斗”了17万名分别属于9个类别(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务以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阶级敌人”,在职工人数中占8%以上。

即使文革的“群众专政”做法造成的广泛的残忍使得普通人对残忍“司空见惯”而麻木不仁,但是要让人们对这一套迫害人的犯罪做法视为“美(好)”,是不是合乎情理呢?这是一个令人警觉的问题。文革对人的迫害和杀伤,有些文革辩护士说“失控”或者“必要的代价”。且不说是否可以用人的权利和生命来做“代价”,我们还应该了解这些“代价”换来了什么,通过张春桥对波尔布特所说的“纯化”和“清洗”,他们要构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政治上,文革提出实行“一元化”领导,实际上是空前的个别权力者的为所欲为和滥施刑罚。5年里,毛泽东自己树立的两个“接班人”,刘少奇和林彪,先后都成了“阶级敌人”。一个死于秘密囚禁,一个死于神秘坠机,而毛泽东对刘少奇和林彪却从未进行过任何意义上的法律审判。全中国所有的大中小学校的校长,无一例外受到了红卫兵学生的暴力折磨和侮辱。除了极少数例外,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受到“批判”和“斗争”。科长级以上的干部,都“靠边站”,经过长久“审查”,经过重重“检讨”才一个个被“解放”(这种“干部解放”是文革最荒诞的说法之一,世界上居然有施害者暂停迫害是”解放“受害者的说法。),军队“军管”了所有的单位。一个并不可笑的例子是,我的好心和认真的编辑把我文章中的“公检军事管制委员会”改成“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以为是我打字的时候漏了“检”字。实际上,文革前的“公检法”,这时候不但被“军管”了,而且“检察院”已经被彻底取消了。1970年的“打击反革命活动”的运动中,大量死刑判决都是由这个“公检”军管会发出的。

经济上,城市居民,连在路边卖两分钱一杯的开水也不许可。工人的奖金被取消,许多年不加工资,其实就是减少工资,因为在1950年代,人们的工资是随着工龄在增长的。和柬埔寨一样,中国农村也有过公共大食堂。人们不被准许在家中存粮做饭,尽管中国和柬埔寨一样,过去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做饭和吃饭的。“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在大批人饿死后才勉强解散。但是在文革中,又把解散食堂这种对农民的让步政策说成是所谓“走资派”的“罪行”。农民的生活越来越苦,因而把人送到乡下去成了对城市人的威胁手段。对人民的剥夺从来没有达到这样彻底的程度。

和红色高棉关闭学校一样,文革时中国的大中小学都长期停课。大学有五年不曾招生。恢复招生后,招生章程上只要求初中毕业就可上大学,这等于是取消了高中。1969年8月9月,在“林副统帅一号通令”下,全国一大批大学被迫在两三个星期内迁出城市。他们的理由是要“打仗”了,和红色高棉撤空金边居民的欺骗手段一样。一位物理老师悲愤地说,实验室仪器包装时填充用的稻草没有晾干,搬到外地后打开木箱,仪器都受潮生了锈,不能再用。北京中央级的大学只有北大清华准许留下。掌管北京大学八年的是一名从军队来的“王副政委”,“校长”的职务名称文革后才恢复。文革前北京共有55所大学,文革结束时只有18所了,一些大学的教室楼,变成了军队的家属住房。

文革有几项“新生事物”,包括赤脚医生、样板戏、革命委员会、工农兵大学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其中对社会影响最大的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统计数字说,共有1600万知识青年,也就是说,大约占城市人口1/6或1/7的人被送去了农村。从时间段也能了解到这个情况。有十二届的城市初中毕业生被大部分送去了农村,这些人口的比例就在1/6到1/7之间。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1969年的初中毕业生不仅全部下乡,而且都到遥远的省份。这个运动一箭三雕,削弱了学校(初中毕业就可走人),削弱了城市(年轻人还未长到十八岁就被排除出去了),削弱了家庭(儿女被送到远离父母的地方,而家庭被看做私有制的基础)。一些文革辩护士说“上山下乡”是迫不得已,为了解决就业问题,这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借口。



1975年4月1日,在张春桥出访柬埔寨半年多也就是在红色高棉占领首都金边之前,张春桥在《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长篇文章,题为《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是张春桥写过的最长最重要的文革理论文章,也是文革的最后一篇大型的重头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张春桥三次写到“货币”。首先张春桥引用了毛泽东关于货币的话。文中说:“毛主席最近指出:‘总而言之,中国属于社会主义国家。解放前跟资本主义差不多。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不同的是所有制变更了。’”

很清楚,张春桥的这一文章是为毛泽东当时的新指示写的。他虽然是文革的理论文章的主要作者,但不是原创性文革理论的提出者,他只是所谓“笔杆子”而已。从一开始,文革就被明确称作“继续革命”,明确指出文革是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结束后,继续进行的一场革命。那么到了1975年,新的革命对象是什么呢?毛泽东的这段话说得很清楚。

接着,张春桥的文章有两次论述,“商品生产,货币交换,按劳分配”属于“资产阶级法权”,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他写道:“因此,在短时间内,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这两种所有制并存的局面不会有根本改变。而只要有这两种所有制,商品生产,货币交换,按劳分配就是不可避免的。由于‘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城乡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新资产阶级分子的出现,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加限制,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就会更快地发展起来。我们从来认为,我们国家的商品不是多了,而是不够丰富。只要公社还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出来同生产大队、生产队‘共产’,全民所有制也拿不出极为丰富的产品来对八亿人口实行按需分配,就只能继续搞商品生产、货币交换、按劳分配。对它带来的危害,我们已经采取了并将继续采取适当办法加以限制。无产阶级专政是群众的专政。我们相信,广大群众在党的领导下是有力量、有本领同资产阶级进行斗争,并且最后战胜他们的。”

张春桥对未来的计划很清楚,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在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毛泽东已经得了一种特别的疾病,这种病预后存活不超过两年。据说毛泽东至死也不知道关于他疾病的诊断。但是不管怎样,毛泽东不可避免地在医学判定的年限之内死亡了。张春桥的这一套计划虽然在柬埔寨做到了,但是已经没有机会在中国实行。

文革的结束,说不上是对一个残忍荒谬的社会改造计划的抗争的结果,而是一个偶然性的疾病中断了文革。这当然是好事。看看1976年9月的报纸,张春桥在毛泽东“治丧委员会”名列第四,那个名单也是中国当时的最高权力人的名单,那一年,张春桥61岁。假使毛泽东(83岁)像邓小平(93岁)一样长寿, 张春桥会有机会实施他的红色高棉式计划。在上海,八级工资制早已停止实行,也已经把文革前工人的奖金(还算一种‘按劳分配”残余吧)平均摊入了工资,也就是说,“奖金”和其代表的按劳取酬其实已经不存在了。毛泽东说的造成“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的三项,已经只剩废除货币一项了。

使用暴力迫害手段,消灭私有制度和与私有制度联系在一起的文化,实行建立一种新型的理想社会,在崇高的口号下产生的是残酷的现实。这样的事情在人类历史上已经多次出现。在俄国发生了,在中国发生了,在柬埔寨发生了。张春桥不是唯一的有这种主张的人。但是,也正因为他不是唯一的,所以对他的认识和分析是重要的,对他的赞美是需要人们警惕的。

四、 张春桥被“妖魔化”了吗?

近年来多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张春桥被“妖魔化”了。真是这样吗?“妖魔化”是形容某个坏人,说他/她像妖魔一样。这是一个比喻。因为人不是妖魔,所以说某个人像妖魔,会被认为带有夸张而受到批评。张春桥的罪恶被夸张了吗?绝对不是。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指出,“特别法庭”对林彪“四人帮”的判决词里,列出的文革中被害死的人的名字,和北京大学一所学校的受难者人数(63人)差不多。如果和上海相比,比上海的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的受难者总和(80人)还少十几个。在这种情况下,张春桥的罪恶,怎么会是被夸张了的呢?只可能是被缩小被减弱了。

2007年,我为法国一家刊物的“官方历史和平行历史”专号写文章,该文的中文本迟至2012年才发表,文章的中文标题为《是否写入受难者:文革历史写作中的主要分歧》。文中有一段:文革积极分子写的书也不提受难者。2004年,两本由徐景贤和聂元梓写的文革回忆录在香港出版( 徐景贤《十年一梦》香港时代国际出版社,2004年;聂元梓《聂元梓回忆录》香港时代国际出版社,2004年),徐和聂在文革期间都很有名,并据有很高很有势力的职位。徐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第三号人物(在他上面的那两个人都是“四人帮”成员)10年,文革后被判处18年徒刑,聂是北京大学革委会主任。 文革中上海有1万多人被迫害致死,徐景贤在他433页的书中竟没有提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同样,在书中聂元梓抱怨她被判17年徒刑,却没有对北京大学的文革受难者(多达63人)表示道歉。徐和聂都足够聪明,他们知道,只要人们知道了受难者就会问谁是害人者,所以他们干脆不提受难者。

看了张春桥的新书,我才知道,不但徐景贤的书是这样,而且张春桥的书里也没有提到任何受难者的名字,更不用说对受难者的歉意。同为文革的作恶者,他们对受难者的态度如此相同。他们是忘记了吗?还是他们从来都对受难者没有过恻隐之心?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是这些文革领导人没有恻隐之心,没有怜悯心,没有同情心,也没有悔罪心。他们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吗? 他们是“妖魔”吗?

我曾经多次想到,莎士比亚在《麦克白》里表现麦克白夫妇在刺杀了国王得到王位后的内心恐惧和不安。在2012年巡演的史诗京剧《赤壁》结尾处,打赢了赤壁大战的诸葛亮独自在江边想到多少士兵的死亡,十分感伤。是否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要换了张春桥和徐景贤,他们的内心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我们用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来解释为什么他们做了残忍的事情,为什么残害他人,很可能成为对他们的一种辩护。



我的《文革受难者》书中有作家、编辑“周瘦鹃”。1968年8月11日周瘦鹃在照片上的这口井里“自杀”。我把“自杀”打上引号,因为这根本不是平常意义上人们所说的自杀。受难者在被殴打、羞辱和关押后才自我了断,而有的根本是被杀害后伪造了“自杀”现场。文革中发生了中国历史上也可能是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自杀”。我在井边照相之前,周瘦鹃最小的女儿周全告诉我,1968年3月,张春桥接见苏州正在武斗的两派的造反派:“踢派”和“支派”,要他们联合起来斗争“搞盆景复辟资本主义”的周瘦鹃。

周全1968年时年纪还小。后来她听说父亲周瘦鹃任《申报》副刊主编时,拒绝过张春桥投稿的文章。周全是家中第十个孩子,父亲由“十全十美”一词而给她起名。她清秀文雅诚恳,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周瘦鹃在1966年就遭到“斗争”,被迫烧了三次书,在院子里,在大门口和弄堂里。据我的调查,文革中所有的作家,除了郭沫若和茅盾,都遭受过“斗争”和“批判”。1968年张春桥特别号召苏州造反派对周瘦鹃加以斗争,是造成他死亡的特定原因。

我找到了1968年3月15日的《苏州工农报》(见照片),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是“苏州市革命派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本市两大派代表在沪达成苏州市委员会调整充实扩大方案的协议”。



张春桥对两派谈话中关于周瘦鹃的部分,由上海社科院金大陆先生提供如下。
张春桥说:“这个城市那一些叛徒、特务、汉奸、还有一批,他们决不甘心无产阶级在这个城市能够站稳脚步,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革,进行社会主义的建设。那敌人决不会甘心的,他们总希望复辟。你看解放以后,你就从好多事情来看,那个复辟资本主义,复辟封建主义的势力啊!我看要苏州就不小。你看什么周瘦鹃一类无聊的家伙哪,给人家就专门弄个盆景啊,都搞这一套。你看他那就完全是出于爱好?那这不是搞复辟?宣传那些东西,瓦解人们斗争的意志。我到苏州去几次,但周瘦鹃家里,我从来不去。我到那里去干什么,看那一些,你只要去一次,啊呀,他就要吹半天。我就举这样一个例子吧,这个东西,那个复辟的,守旧的势力,它竭力想把这个苏州啊,一直保持着半封建半殖民地那样的色彩,总想着把这个城市往后拉,决不愿意把它变成毛泽东思想的学校,更不会愿意它这个红彤彤的大学校,那个他们决不愿意干的。” (1968年3月14日,红苏州、新苏州联合版)

做盆景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复辟封建主义?就是“叛徒特务内奸“?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教授看了张春桥的这段话对我说:这些话像中学生骂架,不像负责任的政治人物说的话。我说:他们从来都不是负责任的政治人物,但是在迫害人方面,他们从不含糊。这位教授还说起她的一个研究生在研究福尔摩斯小说在中国的翻译,周瘦鹃是最早翻译福尔摩斯的人之一。我原来不知道这一点,但我记得,文革期间完全没有娱乐性的书可看,是我的父母凭着记忆给我和两个妹妹讲了那些有趣的侦探故事,也让我们接触了逻辑推理和幽默感。

我查了叶永烈编的“张春桥著作年表”,看到张春桥1930年代在《申报》发表过3篇文章。一个20岁的投稿者被编辑退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张春桥直到30年后的1968年还怀恨在心,用权报复,害死了周瘦鹃。又过了30年他写这本《狱中家书》的时候,难道忘记了文革中被他害死的人了吗?(这里只是举了周瘦鹃一个例子)当然不会。由此看来,他抹杀受难者的做法是故意的,有算计的。他是在愚弄人民罢了。

文革中的迫害和杀戮,是“群体性”的迫害和杀戮。我写过全中国的校长都遭到了殴打、侮辱和“斗争”,“校长”就是一个群体。在这个群体被指定迫害的过程中,文革领导者并不认识每一个人,甚至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迫害还有一些是针对施害者认识的人的,这种迫害特别体现了施害者在个人道德上的恶劣和败坏。

细观事实,我的结论是,张春桥不但是文革兴起和发展的主要理论家和鼓吹者之一,也是残酷迫害人民和实行激烈社会改造的实施者和领导者之一,而且是一个在道德上残忍冷酷的人。他的参与造成了中国社会经济方面的贫穷和匮乏,人权方面的残酷和暴虐,文化方面的荒芜和空白。他既没有被“妖魔化”,也不是一个可以与什么人“媲美”的人物。

2016年,是文革发动50年。到了2017年,文革迫害和祸害的“否认派”大概还会继续活动。另一方面,见证者也会继续揭示历史真相。人们会努力在对准确的历史的思考中,规划我们的未来。虽然张春桥幽灵还在飘荡,关于文革的谎言还在流传,但是如林肯所说,你可能欺骗所有的人于一时,可能一直欺骗某些人,但是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40年前我听到了林肯的这段话,我相信林肯这段话。当然,破除谎言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写于2016年8月-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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