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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眠:《文革大字报精选》目录及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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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2 01:06: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管怎样,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


英文书名:Highlights of the Da-zibao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页数:804
作者:谭放 (Tan Fang) 赵无眠(Zhao Wumian)
书号:1-896745-04-0
定价:26.00


编者从浩如烟海的文革史料中,精选出有代表性、可读性和文献性的文革大字报一百馀篇,并对其中重要的部分进行了评述,介绍历史背景及人物的来龙去脉。这些大字报完全不同于当时官方发表的正式文件,内容和文字风格都十分丰富、生动。全书共六十馀万字,不但对于瞭解文革真相,而且对于理解文革前十七年和文革后「新时期」中国政治的运作及中共高层领导人的作风,都极有参考价值。


目录


11 重读大字报 赵无眠


23 ●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


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麽? 聂元梓等
【述 评】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毛泽东
【述 评】


31 ●红卫兵宣言


【述 评】
造资产阶级的反﹗造反﹗ 北京抗大一中造反者
中侨委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宣言 中侨红卫兵
关于申请加入中学红代会声明 清华附中红卫兵等
最后通谍—家属中的四类份子立即滚蛋﹗ 北京勘院东方红战斗组
血统论 北京航空学院附中
【述 评】
「联动」通告 联合行动委员会
【述 评】
看「联动」是什麽货色? 《井冈山》
论「自行车运动」 首都民团「砸不烂」战斗队
打倒五一六兵团 揪出黑后台 北京钢铁学院革命造反公社红一团
西藏红造司关于开展对军区执行资反路线大批判的动员令 西藏红造司


69 ●打倒刘、邓、陶


告全国人民书 批刘、邓大会筹备处


【述 评】
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 刘 涛
【述 评】
刘少奇的「吃小亏,佔大便宜」与资本家的投资 美国专家李敦白
三审大扒手王光美 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
【述 评】
杨成武同志狠揭邓小平 杨成武
邓小平反动言行录 中央组织部二处全体同志
【述 评】
邓小平的剥削世家 「专揪刘、邓、陶」分队
邓小平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北京体院毛泽东兵团
邓小平罪行调查报告 首都大专院校红代会
【述 评】
邓小平是个胆小鬼 《中学革联通讯》
西藏叛乱和邓小平的关係 广州《省直红旗》
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陶铸 批判陶铸联络委员会
【述 评】
陶铸在家乡罪行录 红三团
刘邓陶丑态种种 北京外交学院红旗造反兵团


195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三十三个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 佚 名
文艺界十二个修正主义头目 《北京文艺战报》
经济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 《经济批判》
打倒刘白羽 粉碎旧作协 中国作家协会革命造反团
把黄树则揪出来斗倒斗垮斗臭 红代会中国医大红旗公社等
揭开旧荣宝斋的黑幕 人民美术出版社门市部「灯原」等
盖叫天未死先葬 佚 名
翦伯讚三哭王昭君 佚 名
冯友兰一僕二主 新北大公社○四战斗团六○级部份战士
三反份子李瑞环罪行录 《城建战报》
【述 评】
北京分社充当了彭真反革命复辟的喉舌 新华社北京分社燎原战斗队
粉碎港英奴化教育 《反英抗暴》
严惩苏修溷蛋 全国财贸系统革命造反派联络委员会


298 ●批判党内走资派


陈云的十二大罪状 《红卫兵》
彻底埋葬以彭真为首的旧北京市委 北京师大《井冈山》编辑部
罪恶滔天的四月黑会 北京市组︰红色造反队
打倒罗瑞卿 砸烂公检法 中南地区《「两陈桉件」专刊》编辑部
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杨尚昆 斗争彭罗陆杨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筹备处
陈毅反动言论录 外交学院革命造反兵团
陈毅丑闻几则 北京外交学院红旗造反兵团
李先念反攻倒算罪行简介 八?八队作战部
我的控诉 庄则栋
乒乓球班取代的臭奖杯必须根本否定﹗ 「硬骨头」战斗队
胡乔木的罪恶种种 中国作家协会革命造反团
吴冷西丑史 新华社革联战士 卫东兵
中新社是刘少奇在国际上製造反革命复辟舆论的据点 中新社鲁迅兵团
为刘少奇招魂绝没有好下场﹗ 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
宣判「胡家黑店」死刑 《青年战线》
驻沪三军首长揭批陈丕显 《大批评通讯》
打倒东北地区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宋任穷 《红旗战报》
看﹗河南省委一群溷蛋老爷们的丑态 省委机关「红刺刀」造反队
清算江华及旧浙江省委反对农业学大寨的丑恶嘴脸 浙江省委农业工作队
把赵紫阳揪上审判台 红 东
看﹗曾生的灵魂深处藏的是什麽东西 流向东


387 ●揪军内一小撮


大军阀、大野心家朱德的滔天罪行 《战报》
看﹗朱德反动的思想,肮脏的灵魂﹗ 人大「揪朱联络站」等
【述 评】
彭德怀在抗美援朝中的罪行 《大批判通讯》
贺龙的皇帝梦 解放军某学院红色造反总队
贺龙的滔天罪行 《红卫兵》
揭开徐向前「老帅」的画皮 井冈山「老实话」
炮打聂荣臻 李敏等
刘澜涛参与二月兵变的铁证 萧 达
地主阶级的孝子孝孙谭震林 北农大东方红公社赴皖调查团
千刀万剐陈再道 武汉钢二司
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 西藏民院红色造反团
杨、余、傅「倒谢复辟」破产记 《文革洪流》


480 ●反资产阶级特权


赫鲁少奇在昆明 红三团「战地黄花」总队「专揪刘、邓、陶」分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批判通讯》
邓小平私人医生访谈纪要 张××
彭真等贵族老爷在香山 园林局修建工程处工人 新 兵
彭真的腐朽生活罪行 原北京市委机关毛泽东思想红旗兵团等
刘仁的腐朽生活罪行 原北京市委机关毛泽东思想红旗兵团等
彻底砸烂以陈毅为首的外交部特权阶层 驻外使领馆九?九战斗兵团等
贺龙的「宴会之风」 《体育战报》
芷园行—从六公馆看刘澜涛的丑恶灵魂 佚 名
如此「活佛」 佚 名
「高干俱乐部」是修正主义的安乐窝 北京体院「惊雷」战斗队
「北海幼儿园」是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的苗圃 北师大井冈山教育系调查组
彻底砸烂贵族化的北京十一学校 北京十一学校无产阶级革命派
触目惊心的高薪阶层 原市人委「革命造反队」等


602 ●中央文革的兴衰


江青与陈伯达的讲话 江 青 陈伯达
勒令康生 全无敌
炮打老奸巨滑的康生 佚 名
陈伯达同志与蒯大富同志通电话记录 蒯大富
批判「打倒陈毅」的反动口号 外交部九十一司长、大使
戚本禹二十七大罪状 北京石油学院大庆公社「红旗」
十个为什麽? 文汇报》造反总部
【述 评】


637 ●上海风暴


工总司赴京情愿团「五项要求」 张春桥
《文汇报》记者与中央文革电话记录 《文汇报》部分革命群众
紧急通告 工总司「火线指挥部」
三项决定 红革会
四点要求 工总司
中共上海市委写作班造反声明 中共上海市委写作班
我的声明 曹荻秋
赤卫队给中央的电报 王玉玺
特急通令 工总司
造谣派破产 张维维
联合声明 工总司等
我的声明 文 静
告上海全市人民书 工总司等
贺 电 中共中央等
接管上海市委第一号通令 二兵团等
王力来电记录 王 力
中央文革特急电报 中央文革小组
第五号通令 工总司
张春桥、姚文元同志谈「红革会」 张春桥 姚文元
张春桥传达毛泽东指示 张春桥
捣毁「联司」老巢记 《工人造反报》
【述 评】


670 ●夺权与文攻武卫


《北京日报》夺权宣言 首都造反派创立新《北京日报》联合委员会
热烈欢呼《北京日报》新生 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
所谓「北京日报革命造反委员会」是什麽货色? 《北京日报》红造队
我们为什麽要夺出版社的权? 中国青年出版社印刷厂「红旗战斗团」
反陶鲁笳路线 批蒯大富打手 北农大大寨兵团「一针见血」战斗队
武汉告急﹗告急﹗告急﹗ 解放军七一五部队造反团
四川告急﹗ 广州红联宣传组
扑不灭的火焰 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
廖步云与各民族革命造反派组织协议 廖步云 古大宝
控诉新疆建设兵团八师二十三团法西斯集中营 逃出虎口战友李××
广州还须大乱﹗ 毛泽东思想八一战斗兵团联合总部等
关于维护军管会问题第一号申明 毛泽东思想工人赤卫队广州地区总部
关于不得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军管会的严正申明 广州红色工人总部


704 ●天安门事件


声援信 常州站铁路工人
捉妖战歌 南京大学万万千
天安门诗钞 佚 名
悲情悼总理,怒吼斩妖魔 韩志雄
给《文汇报》开的诊断书 赤脚医生
第十一次路线斗争大事记 佚 名
722 ●思考篇
出身论 遇罗克
中国向何处去? 杨曦光
我的观点不变 张志新
关于社会主义的法制和民主…… 李一哲
【述 评】


805 后 记





重读大字报


l 赵无眠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这场运动,有人称之为动乱,有人称之为浩劫,有人称之为灾难,有人称之为噩梦,有人称之为「峥嵘岁月」,有人称之为「对文化的革命」……。起初,人们还能以各自不同的经历、感受来诠释它,回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推移的速度往往比我们以为的要快迅得多),它的影象模煳了,蜕色了,剥蚀了,人们的经历和感受也不断地被冲刷、浸润及消融,失去了新鲜、真实和个性,而更多地带上了他人的、「公认」的甚至官方影响的痕迹。加之,我们还生活在一个远远谈不上可以畅所欲言的环境之中,文化革命这一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重大事件,就这样活生生地被众多的专家、学者整治得面目全非。


文物是修补破损历史的最好材料。但文物本身也在不断地被複製着,修补着,——或者叫修改着。《毛主席语录》,毛泽东石膏像,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毛像章,文革期间发行的邮票,在市场上销售、流通和翻炒,被一些怀旧的、猎奇的人们收藏;毛泽东的颂歌被重新演唱、剪辑,灌製成柔和缠绵的《红太阳颂》盒带,大量发行;样板戏也改头换面,成为一些联欢会、电视节目中颇受欢迎的段子。而文革时的许多流行语,包括毛泽东的名言,政治术语,特殊名词、口号、缩略语,民谣民谚,京剧和电影对白等等,至今还在广泛使用着,被作家写进小说和剧本,被老百姓极其鲜活地挂在嘴上,有些还被赋予新的内涵,或依其形式创造、组合出新的词语。一些人把它们统称为「毛氏话语系统」,其实就是一种文物的「活化石」。


从图书馆、档桉馆裡,可以找到当年正式出版的报纸、杂志、书籍、图片,如果找找关係,还可以查到某年某月印发至某一级的中共中央文件。这些官方文件,对于我们领略历史可以被粉饰打扮成一副什麽模样或许有好处,但不能让我们领略历史本身。谁都知道,历史是最经受不起粉饰打扮的。


在一个言论出版受到严密控制、高度极权的无产阶级专政甚至被称为法西斯专政的社会形态裡,难道还有什麽可以大量发表而又不需经官方审批、不代表官方意愿的文字吗?


有,那就是大字报。





第一张大字报起于何时,大概是很难考证的了。但可以肯定,大字报并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从古到今,从西方到东方,举凡张贴在公众场合的大字海报、告示、通令、传单、标语口号、表扬稿(或批评、检讨)、商品广告,……都可以说是大字报。然而,赋予大字报以特定的政治内涵,使其成为一个流行于世界的专用名词,却无疑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毛泽东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不论我们喜欢还是厌恶,也不论我们是带着感情色彩还是用理性的眼光去打量,作为「破」的最主要的一件工具,它本身已经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立」在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中。


而即使是这样一种有专门政治含义的大字报,也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明。早在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号召全民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时候,一部分人,主要是知识分子,认为「和风细雨」已不能解决什麽问题,要求实行「大鸣大放」。毛泽东当即肯定这一要求︰「群众创造了一种革命形式。群众斗争的形式就是大辩论、大字报。……在我国条件下,这是一个有利于无产阶级而不利于资产阶级的形式。」于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成了那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要方法,简称「四大」。文化革命不过是将这「四大」推向极端和高潮罢了。


仔细说来,所谓「四大」,大鸣、大放和大辩论,都是虚的,祇有大字报才是一种实在的具体的形式。鸣放和辩论,可以用嘴,也可以用笔;用嘴叫「口诛」,用笔叫「笔伐」。即使不说中国是一个重文本传统的国家,仅从口舌与笔墨二者的份量来比较,后者也明显更具有空间堆积和时间持续上的优势。常言道︰「口说无凭」,祇有「笔写纸载」才不容忽视和抵赖。从大批判的实用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口舌转化为笔墨较难,笔墨转化为口舌较易(照本宣科即可),还可以无限反覆地转抄、翻印、宣读和散发,在录音设备还祇是少数新闻单位的专业器材的当年,「笔」的威力和重要性远远盖过了「嘴」。因而实际上,「四大」就是指的「一大」——大字报。


一九七五年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一九七八年三月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都分别将「四大」列为「社会主义大民主」和「人民的民主权利」。一九八○年二月,中共中央十一届五中全会认为,「四大」没有起到保障人民民主权利的积极作用,相反妨碍了人民正常地行使民主权力。同年九月,五届人大第三次会议取消了宪法第四十五条中公民「有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的规定。


显然,宪法上列入或取消的「四大」,指的也就是大字报这「一大」。鸣放和辩论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活动,如小孩子吵架,街坊邻舍对骂,小俩口拌嘴,文坛上打笔仗,学术界的商榷,会议上的争执,法庭上的指控和辩护,议会的议桉,选举时的论政,党派内外的矛盾,政治、军事和经济谈判,民事纠纷的调解,……所有这一切大大小小不同意见之间的纷争,都可以统称为鸣放或辩论,由任何宪法来规定其民主意义,是明显多余的。祇有以「大字报」的形式出现,才能定义为「大」鸣、「大」放、「大」辩论,才会郑重其事地特别予以规定为合法或不合法。





那麽,什麽是大字报,我们怎样来定义它呢?最简单最字面意义的理解是︰大字写成并公开张贴的文字。查王同亿主编的《汉语大典》︰


大字报〔big-character poster〕发表意见的文字,一般用大字写成贴出,曾被认为是社会主义大民主的形式之一,文化大革命时颇为流行,后被取缔。


辞典的条目解释,与最简单的字面意义的理解没有多大的区别。但这种解释太不完全太不确切了,作为一种「理解」还说得过去,但作为词条的解释简直就是错误。所有的商业广告词都是「发表意见的」,而且「一般都用大字写成贴出」,——如「挡不住的诱惑」、「它使我恢复青春」、「四季如春的感觉」、「『咳』不容缓」、「不打不相识」……。另外,现在仍流行使用的标语、横幅、海报、告示、通知、感谢信、祝贺信、道歉信和检讨等等,也都符合该条目的规定。如果它们都可以算作广义的大字报,那麽又不符合「后被取缔」的说法。


反过来,大字报也并不都是有文字的,更不用说用「大字写成」了。文革期间,有相当数量和比例的大字报是漫画。还不要说,这些漫画的艺术造诣,往往远胜过文字稿的文学水平;即以它们所产生的影响而言,也绝不能略过不提。苏联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宣佈︰「街道是我们的画笔,广场是我们的调色板。」在苏联,这祇不过是一种宣言;而付诸行动,祇能在文革时的中国。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没有漫画的大字报和没有文字的大字报都是同样不可想像的。当然,还包括大批判专栏刊头报尾的宣传画。有人甚至认为,由这些漫画、宣传画组成的文革美术,是一九四九年以来,唯一能在世界美术史上佔有某种地位的中国美术。


这样认为可能偏颇,却说明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种类,没有文字的大字报重要到了怎样的地步。当然,如果略作改动,把词条解释中「发表意见的文字」改为「发表政见和民意的文字、图画」,也就比较接近我们所讨论的大字报了。





大字报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它「大」。


它可以把任何弱小的声音,不论是鸣放还是辩论,是发表政见还是传达民意,是指责、攻讦、控诉、揭发、质问还是辩解、反驳,是提出问题还是解答问题,都可以通通放大为大声呼唤。


由于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愿意不愿意看,它都要直鑽你的耳膜,直闯你的眼帘,直扑你的脑海,这就是所谓「打入性」。


由于大,你想躲躲不了,想逃逃不掉,它可以贴到你的办公桌上,贴到你的门口,贴到你的床头,贴上你的锅台旁、茅坑边,直至贴到你的身上,如影随形,无孔不入,这就是所谓「侵犯性」。


由于大,铺天盖地,呼风唤雨,摧枯拉朽,震聋发聩,「挟雷霆万钧之力,裹倒海翻江之势」,使你感觉穷途末路,四面楚歌,彷佛将立刻陷入灭顶之灾,这就是所谓「威慑性」。


由于大,你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历史、缺陷、隐私,你干过的坏事、丑事、憾事,说过的悄悄话、私房话、甜言蜜语、怨天尤人、东家长西家短,总之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兜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由众人围观、欣赏、品评、嘲笑,这就是所谓「公开性」。


由于大,它的每句话每个字都饱蘸浓墨,气势逼人,一笔一划如同投枪匕首,乾柴烈火,看得被批判者第一眼头晕目眩,第二眼血往上涌,第三眼手脚冰凉;修养好的也免不了加快呼吸和心跳,乍出一背细密的冷汗。这就是所谓「战斗性」。


由于大,大大咧咧,大而化之,大而概之,无须仔细推敲,以断章取意来省简笔墨,以望文生意来代替严密论证,以上纲上线来加强效果,既可以攻其一点不及其馀,也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更可以反戈一击重起炉灶,这就是所谓「粗率性」。


由于大,它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尤为深刻,即使你一目十行,也可以过目不忘。如果这张大字报是针对你,或你的家人、亲友、同事、邻居、仇人的,那就更让人耿耿于怀、永志难忘了。这就是所谓「持久性」。





这一「大」的形式特点,使我们今天的重读大字报成为几乎不可能。因为它是不可複製的。纵使找到那些堆埋在故纸尘埃中的大字报文本,我们也不会再把它们用浓墨重新抄写,贴得到处都是,来身临其境地温习了。时过境迁,就算再造其境,像拍电影一样搭一个场景,也无法追回早已流逝的那个时代。人事全非,而且绝大部分被批判者已经作古,这些文字放得再大,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惊心动魄的神韵。弥衡击鼓骂曹,三国时令人动容和提心吊胆,于今谁要是再把曹操揪出来狠狠地骂个三五十天的,别人祇会觉得好笑罢了。


一种文体,或一种艺术形式,总是以某个时代作为其存在的背景。背景消失,这种文体或形式也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和魅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在历史上流行过一阵子,后来也就不再流行了。其中,唐诗的艺术成就是最高的,然而也逃脱不了「至今已觉不新鲜」的命运。除了专门的研究者,人们多半祇把它当成儿歌、口诀,教小孩子背诵,让他们显得聪明可爱,伶牙俐齿,总算是废物利用。


大字报也是如此。不同的祇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得那样迅勐,去得又那样突然;流行得那样轰轰烈烈,消退得又那样无声无息;给人的刺激那样强烈和深刻,过后却又找不到一丝痕迹。在人类历史上,还有什麽文化运动像大字报那样,由那样多的人参加,製造出多得几乎无处不在的产品,然后消失得那样乾淨和迅速?


有人认为,这说明大字报文化的浅薄和不值一道,所以一把刷子一盆水,就把它冲刷乾淨了,又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然而,还有什麽「深刻的文化」和「值得一道的文化」,比大字报更吸引人的热情、触及人的灵魂、影响人的命运、暴露人的本性、改变人的观念乃至整个民族的语言、行为及性格特徵呢?





大字报运动最显着的成果,就是从宪法中取缔了关于它的条款。


严格地说,宪法祇是取消了允许大字报的条款,并没有取缔大字报这一形式本身。那麽,写大字报并不违反宪法。正如宪法没有一条规定允许人撒尿,但撒尿并不违反宪法。不过,在一般中国人(包括法律的製定者和执行者)的传统习惯上,人的行为自由度应限制在法律、规章允许范围内,而不是扩大到法律、规章没有反对(不允许)的范围内。也就是说,祇能做规定可以做的事,而不能做没有规定不可以做的事。


当然可以理解成,宪法「不再保障大字报作者的权益」。事实上,大字报作者的权益,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保障,哪怕在这一形式的鼎盛时期。轻则围攻批斗,重则坐牢杀头,当时是司空见惯的。有没有没吃过亏的例子?肯定会有的,但那也绝不是宪法「保障」的结果,祇不过够不上吃亏的档次或运气而已。


大字报留下了被攻击者收到伤害的明证,至于攻击者,也就是它的作者所受的伤害,却往往容易为人们忽视,虽然这种伤害一点也不亚于另一方。万炮齐轰刘少奇,大家都看到了,而刘少奇也的确倒下,一家人死了四口。那些用大字报参加轰击他的人呢,谁也不会再去关心他们的命运,即使知道那些人也死的死、关的关、疯的疯、残的残,也好像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愿上帝保佑追击者,同时也保佑被追击者。」在我们这裡,上帝永远祇保佑强者,——不管他是追击者还是被追击者。


这就引人怀疑,大字报的威力,真有传说和想像中的那麽「大」吗?它到底是单方面杀向敌人的投枪、匕首,还是人们通常用来形容相残和自戕的「双面刃」?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当我们在文革「古战场」倘佯和凭吊的时候,或许是应该好好检视检视这件当年流行到滥用程度的「批判的武器」——大字报了。





人们常以「大字报语言」,指责辩论对手出语或行文的火药味。但火药味这玩艺儿,早在大字报发明以前,甚至早在火药发明以前,就已广泛地充斥于人类的生活之中。上至朝廷的政争,下至邻裡的吵嘴,雅若文人的清议,俗若婆媳的斗法,如果少了火药味儿,那就太苍白单调,没有什麽看头了。民主社会也是如此,总统、州长的选举,国会议员的辩论,新闻记者对公众人物的攻讦,更别说外交纠纷、军事冲突、上法庭打官司了。往往是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动辄上纲上线,揪辫子打棍子,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为什麽祇由大字报来背这个恶名呢?


事实上,并不存在一种独特的「大字报语言」,也并不是所有的大字报都是大批判的檄文,都充满火药味。从文体上,大字报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宣言,声明,通告,勒令,质问,检讨,口号,悼词,诉状,致敬电,劝进表,谈话录,自白书,公开信,私人信,报刊文章,中央文件,还有漫画,图表,论文,诗歌,散文,剧本,乃至小说,几乎包括了一切可用笔墨纸张承载的体例形式。


风格上也是多样化。固然有许多蛮不讲理、牵强附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口革命的流氓腔调,也有不少极尽谄媚、熘须拍马、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却还是有一些立意和文笔皆属上乘的妙构佳作。


并非所有的唐诗宋词、古希腊古罗马的戏剧都能够流传千古,鱼龙溷杂是任何一个时代流行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必然现象。鱼毕竟比龙多得多,正因为这样,才显出龙的珍贵。如果反过来,龙比鱼多得多,那麽我们就会把鱼当做稀罕的神物了。





长期以来,鲁迅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优秀的代表人物。这一提法或许值得商榷,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的杂文,其思想的幽默深刻、内容的博杂广泛、文字的简洁犀利,在世界文坛上都找不到另外一位大师可以摇撼它的地位。


文革否定三十年代的文学艺术,乃至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角一一列入清算名单,却始终没有清算和否定鲁迅。他是唯一没有被怀疑和打倒的作家,儘管他绝不是共产党,儘管连差不多所有的共产党作家都难逃一劫。不仅如此,有意思的是,毛泽东也极为推崇鲁迅,曾说「我和鲁迅是相通的」。鲁迅成了一个神。鲁迅语录享有和马恩列斯及毛泽东的语录同样崇高的地位,当作经典论据、至理名言引用。被鲁迅批判,就像被毛泽东批判过一样,再无翻桉的可能。江青号称「文艺革命的旗手」,就是企图承接鲁迅的头衔。张春桥曾以「狄克」的笔名跟鲁迅作过小小的交锋,这成了他「历史不清白」的最大一块心病,被当做「四人帮」打倒之后,立即端出这一条以证明其「一贯反动」。更不要说当年被鲁迅讽刺过的郭沫若和「四条汉子」之流了。


文革大字报,直接继承了鲁迅杂文的形式和精神。形式上,讲求多样化及短小精悍、语言尖刻、入骨三分,以发挥投枪、匕首的效能。精神上,则提倡不妥协的「硬骨头」精神,不留情面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敢于直面惨澹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勐士精神,横眉冷对的批判精神,不怕孤军奋战的「反潮流」精神,等等。


无论形式还是精神,本身都没有错。用文革的时髦话说,都没有「阶级性」。无产阶级(如鲁迅)可以用杂文当「投枪和匕首」,资产阶级(如狄克)也可以用杂文当「从身后射来的暗箭」;无产阶级可以痛打资产阶级的「落水狗」,资产阶级也可以痛打无产阶级的「落水狗」;「硬骨头」精神也是这样,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张春桥(狄克)的骨头也一点不软,硬邦邦响当当,押上法庭还正气凛然,始终不肯低头认罪。





大字报打破了官方和文人对文字的垄断,成为最典型的群众文化。「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裡,「群众」和「党」(共产党)一样,是个既抽象又具体的词。反右的时候,一个小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一个小科长、班组长就代表「党」。到了文革,国家主席、党的总书记、将军元帅就都不是「党」了,不但不是党,连是不是「群众」都成了问题。可见其定义的任意性。


毛泽东是唯一一个既可以代表党,又可以代表群众的人,「相信群众相信党」,其实就是相信毛泽东一个人。不管出自什麽目的,反正是毛泽东亲手放出了大字报这个对付社会主义官僚体制的恶魔。他自己也写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此外再没有哪一位共产党的领袖级人物写过大字报,林彪、周恩来、江青、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这些文革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谁都没有写过大字报。他们顶多祇能暗中策划,或者某一次讲话记录被转抄成大字报贴到街头,自己是绝不亲手写和亲自贴的。因为他们不算「群众」。


符合官方意思的大字报,可以在官办的刊物正式发表。如《人民日报》发表聂元梓等七人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文汇报》发表「反到底」兵团的大字报《急告上海人民书》。官方下达或公开发表的文件,也经常抄成大字报张贴在街头。二者的关係虽然密切,但毕竟不是一回事,也不能互相取代。大字报就是大字报,不是官方文件。


一般来说,它与整个官僚体系相对立。官僚们绝大多数内心并不喜欢,也并不心甘情愿地承认这玩艺儿,除了少数领会了毛泽东的意图或一开始就打算浑水摸鱼者之外。群众,包括体系外的「官」,才是大字报的基本作者。毛泽东不认为自己是官,要是也祇是一个被排斥在体系外的「官」,一个与繁文缛节、周密运作格格不入的「官」。他要打破这套体系,祇有借助群众的力量和智慧,向他心目中的党内走资派及其一切牛鬼蛇神发动攻击。于是「盘根错节,一触即溃」。没想到放出的魔鬼,也就难得收回去了。


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大字报似乎是这一论断最好的证明。不过还要加几个字意思才全面︰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常常有一些英雄在那裡策划。





重读大字报,虽然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却也会别有一番新的感受。比方,隔岸观火的快感。鲁迅说,中国人喜欢当「看客」。当看客好还是不好且不论,首先是中国总有那麽多的东西可看。有东西可看而不看,作清高状,作崇高状,自欺欺人,自命不凡,是其实比做一个看客要讨嫌得多的。


文化大革命,并不因你不去看它就没有发生过,也并不因你不敢看它就会永远沉到一条什麽长河中不再探出头来。对于发生在我们身边而莫可奈何的事件,当然祇能老老实实看;对于历史,除了看我们又还能做什麽呢?难道要我们再投身其中去充当一个角色吗?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见同样是看,看同样一件事,其间的差别就很大。看日本人杀中国人,围观的中国人看得脖子伸老长,唯恐看不真切;而同为看客的鲁迅却愤然离席,从此弃医从文,立志医治中国人的灵魂。


中国人的灵魂当然需要好好地治一治,但脖子伸得老长去看杀自己的同胞,唯恐看不真切,未尝一定是麻木。其中很可能就有如鲁迅一样「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勐士」,祇不过碍于当时的形势,暂时保持沉默罢了。谁能断言他们一定不「在沉默中爆发」,祇配「在沉默中灭亡」呢?


我的意思是,不看则已,要看就伸长脖子看个真切。脸上的表情可以不必那麽丰富,甚至不妨澹漠到别人以为你麻木的地步。万一真的从中看出「吃人」两个字来也不必大惊小怪,且按捺下性子,倒看他怎生个吃法,祇要你不跟着去吃,同时防着以后被别人吃掉就好。因为不管怎样,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于乔州河溪屯子


来源:明镜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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