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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5 15: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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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二弟(一)
( W* ?+ z& S* o1 [& @ 二弟江涛是我们兄弟姐妹中,肩负生活重担最早,一生吃苦最多,为家庭作出的贡献最大,晚年又最不幸的人。
3 J$ o: \, g8 U8 u" S/ j: Y二弟比我小两岁半,他自幼身体孱弱,两岁时是他的鬼门关。那时,他经常发病,那种病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清楚,发病时四肢抽搐不停,口吐白沫,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哇哇乱叫。我多次看见他由母亲抱着,阿婆在一旁又是给他掐人中,又是烧麻火,同时又叫大姑快去请医生,一家人忙乱得一塌糊涂。我在一旁又惊又怕,生怕二弟会死去,还想着这病能分一半给我,二弟的痛苦就会减轻了。为治二弟的病,让他吃了不少中药,使用了各种土方。终于在他三岁左右,这种抽风病就再没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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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弟俩幼时,最爱到对门的杨宗定叔叔家去玩。杨家开一个旅店,由杨的母亲操持。杨叔那时没工作,差不多成天在他家楼上看书。我兄弟俩一进他家,就叫“杨叔,快下楼来给我们讲故事”。如果叫不下来,我和二弟便爬楼梯上楼。杨家用的是一种没有扶手的竖直楼梯,一次我爬到一半,抬脚时把二弟蹬下了楼梯,我赶忙回头看二弟摔着了没有。二弟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灰也不拍,又要往上爬。杨叔出现在楼梯口,说,别爬楼了,我下来给你们讲故事。自此后,杨叔便不让我们爬楼梯了,只要我们在楼下一叫,他便下楼来满足我们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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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叔讲过的故事,我已记不得多少了,他有时前面讲过的,隔一段时间又会重讲,这时我们便说,听过的,听过的,讲一个新的。如果他想不出新故事来,便叫我们回家去,说他要上楼看书,从书上看了新故事明天再讲给我们听。在杨叔讲的故事中,如今我只记得有“土行孙”和“金鸭儿银鸭儿”两种。“土行孙”是《封神演义》中一个会土遁的人,忽地会钻到地下去,忽地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二弟听了这故事后,晚上母亲叫我俩兄弟先去睡觉,二弟便不敢先进屋,怕屋里有土行孙从地板下钻出来,总是要我先进屋,他在门外问,“有土行孙没有”?等我回答说“没有”了,他才肯进屋。“金鸭儿银鸭儿”好像是说谁谁喂的两只鸭子,后来变成了一只金鸭一只银鸭,让鸭主人富起来的事。杨叔讲完这故事,便摸着我兄弟俩的头,说我是金鸭儿,二弟是银鸭儿。一次我和二弟同在家中的一个大洗澡盆里洗澡,杨叔到我家,看到我兄弟俩赤身裸体坐在大脚盆中戏水,杨叔说,“两只鸭儿在洗澡啰”。我说,“我是金鸭儿”;二弟接口说,“我是银鸭儿”。杨叔说,“我看是两只没长毛的鸭儿,我区分不出谁是金的,谁是银的”。洗完澡,我找出一个包香烟的锡箔纸,给二弟贴在额头上,我用一小块黄纸贴在我额头上,再去找杨叔,让他看我俩的额头,说这下金的和银的不就有区分了吗?那时家里如果买了活鸭回来准备宰杀,二弟总会去看鸭子的羽毛,看看那鸭子是不是金的或银的,生怕宰杀错了金鸭或银鸭。1 Y% O8 J1 i0 y) K! v5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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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4岁开始上小学的,二弟是3岁开始上小学的。他是因我上学后,觉得他一人在家没有我陪伴不好玩,嚷着也要上学才让他提前上学发蒙的。据说二弟刚上学时,还闹个一些笑话。一次尿急了,他竟对上课的女老师喊:“妈,我要撤尿。”一次他在学校操场上看蚂蚁搬东西,看到成群的蚂蚁把一个饭团抬着往前移,他觉得好奇,想看看这饭团下是否有轮子什么的,便拿起饭团看,蚂蚁便沾了他一双手。他丢下饭团赶忙挥落手上的蚂蚁,却挥散不完,手上仍有蚂蚁在爬,感觉脚上也爬上了许多蚂蚁,便哇地哭了起来。老师来问他哭什么,他说:“我害怕蚂蚁要把我搬进蚂蚁窝里去了。” ~4 x- ^2 F4 g8 E
我们上小学,一开始就用毛笔写字,因为那时铅笔很贵,小乡场也稀罕。同学们写字时,相互之间爱趁对方冷不防,用蘸了墨水的毛笔在对方额头、脸上画杠杠。被画了墨的同学便用手去揩,越揩脸越黑,我常常是一副“花脸王”样子回家,而二弟脸上总是干净的。我问二弟,就没有人给你画花脸吗?二弟说,他把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团”住了。我问他用什么方法“团”住的!他说他常把家中给的花生、瓜果之类的省着不吃完,带到学校请他们吃,那些比他都大的同学便不会欺负他。难怪家中分给我的零食,我很快就吃了,二弟衣包里总要留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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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兄弟俩上学太早,初小的前几册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大概是我兄弟俩的学习成绩不太令家里满意,从我读初七册,二弟读初五册起,家里便把我俩送到离乡场十里左右,地名叫白蜡埂的大姑婆(我曾祖父的长女)家去,张大姑婆一家几弟兄,在家里合办了一个私人专馆,请了一位上过大学的先生专教张家子弟,我兄弟俩便去读专馆,一共读了一年半才回家乡小学继续学历。家里规定我们,除放寒暑假外,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我和二弟每次离家时,都要站在父亲书房门口,背倚着门柱,把头部放正用木炭在门柱上画了道身高的黑横线,下次回来时比量一下,看长高了多少,再画上新的横线。每次从白蜡埂回家来,我向家里报过到,就出去找街上的玩伴玩耍去了,不到吃饭时不回家。二弟回家后总要去看看猪圈里的猪长大没有,肥了多少,或者去后院数数家中喂养的鸡尚有多少只,特别是看看有没有哪只大红公鸡在我们离家后由家中宰杀了。阿婆常说“你兄弟俩大的从小‘体’爸,小的从小‘体’我。”在阿婆心目中,父亲是好玩不大顾家的人,说我从小就染了父亲习性;阿婆是从小就劳作盘家的人,说二弟从小就关心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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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1 N; i$ c9 C4 o, S1 D4 l2 `9 J 解放前,每到过年前,有亲戚关系或平日有交情的人家都要相互拜年,拜年的礼物通常是一块腊肉,两把挂面,一盒点心。往往是把这家送的再转送那家,来个礼物周转迁移,有时还会收到自家已送出的东西。送礼物的任务通常由小孩去执行,因为受礼的人要给赏钱,大人去了,这赏钱就不好给也不好要了。我小时在街上先后认的“乾保保”(乾爹)有五六个,二弟只有两个,给“乾保保”送礼自然由乾儿子去送。街上其他一些我家该送礼的人家,也大多由我去送,所以过年送礼的任务由我接受得最多。这是美差,去送礼的机会愈多,所得赏钱也愈多。我无论到哪家去送礼,对方若是收下礼不给赏钱,或是忘了给赏钱,我就装着整理鞋带或看人家家中的摆设,赖着不走,直到对方把钱给了我,我道了谢才走人。二弟去送礼则是呼叫了受礼的人,把礼交给对方,有时是把礼搁在人家桌上,转身就跑,害怕人家给钱似的,往往是对方追上来拉住他强塞给他钱,他还要推辞一番才勉强收下。这样二弟每年得的赏钱自然远远不如我多。二弟领受赏钱回来,总要如数交给母亲,再由母亲从中给他一小部份。我一般是不会主动交出赏钱的,要母亲说,你人小身上揣钱多了不好,放在妈这里给你保管。过年后给你做新衣服,买你需要的东西,一番说服工作后,我才交出大部份赏钱。当时也没多想过,别人家的孩子来我家送礼,母亲、阿婆她们同样要给人家孩子赏钱的,只觉得给我的赏钱就应该全是我的。年前年后,母亲或是为我们兄弟姐妹做好衣或是买什么东西,说这是用的我和二弟交出的赏钱,我总会在心里想,这本该属于我的钱由弟妹们分享了,觉得他们从小就沾了我的光似的。' n6 c+ p9 L+ T/ C6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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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二弟(二)
, ]. D7 P# q8 ?$ _3 J3 ? 1951年3月我开始同张老五等人挑煤炭挣钱养家,不久二弟也加入了,那时他还不满十岁。我们那里挑煤炭挣钱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挑卖炭:头天下午去离场约四、五里的小煤矿买上煤运回家中,次日一早出发运到二十里外的蔡金场炭市坝卖掉,赚地区差价,中午12点左右能回到家,下午再去煤矿买煤,这样一天来回要走五十里路。另一种是挑发炭:比蔡金更远约十五里的盐灶老板,在家乡小煤矿买上一大堆煤,分发给脚伕,同时给一张条子,把这分发到的煤运回家,次日要更早出发运到盐灶,按所运重量支付力脚钱,一般午后1、2点钟才能回家,下午再去小煤矿挑第二天要运的煤,这样一天来回要走八十里路,但挣的钱要多些。二弟同我一起挑煤时,我已学会了行进中换肩、跨小快步这些技能,二弟初学挑煤,不会换肩,换肩时要把担子放下地,扁担放到另一个肩头再起步,这样就耽搁时间。加上他个子矮,跨步短,步子不如我和张老五等人跨得快,又不想掉队,只能加快步频,咚咚地在我们后面跟着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到他在后面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气声,心里很有些怜悯,又有些替他着急,但又不能停下或放慢脚步等他。因为如果挑买炭,要赶市口,去迟了炭市散了,煤就不好卖出了。如果挑发炭,运煤去迟了,就会影响下午去煤矿把煤运到家中的工作。像二弟这样年龄的吃得起饭的人家的孩子,不说挑煤,空手走完这么长的路也是很难坚持下来的。但我们没办法,一家人要吃饭,停工就会停口,怎样也得咬牙坚持下去啊。不久二弟也学会行进中换肩了,但他力气小,手劲不够,不能像我们一样换肩时双手握住扁担,往上一托,扁担便从这肩头转换到另一肩头,只能将扁担从后颈部擦着皮肉移过去。前者叫换“抛抛肩”,轻巧而迅速;后者叫换“梭梭肩”,吃力而迟慢。晚上回家,母亲检查我们的肩膀,我只是双肩头有些发红,二弟却是后颈部有一条长长的紫色的扁担压痕,看起来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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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S4 \( x- D& l 挑煤这活儿,很容易发热出汗,即使在初春寒意未尽时,挑不多远便会汗湿衣衫。在天气凉时,我们是挑出一二里路脱下上衣,光着上身挑起煤走;如果在夏天,一开始就不穿上衣。那时,在家乡那条运煤的山路上,几乎所有运煤的男性都是赤着上身行进在崎岖山道上的。只有不靠挑而靠背的女性,才是穿着衣服背煤的。男女运煤的差异,不仅表现在身上衣服的多少上,还表现在行进的速度上,妇女背煤总不如男子们挑煤走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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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1 @* X1 g- R2 ?* J5 \8 `' K9 F 入夏之后,母亲和大姑也加入了运煤的行列。大姑幼时曾缠过足,后来虽放了天脚,但走起路来总不如母亲利索,母亲便要一路陪伴着大姑。二弟有时跟不上我们,便干脆掉在母亲、大姑那一路。他挑出三、五里路,见把母亲、大姑甩在后边了,便停下担等她们(我们是十里、十五里才歇一次担),等她们来到跟前了,又再担起煤挑往前走。往往是我们把煤运到目的地,要等上半小时以上,二弟、母亲、大姑他们才到来。在盛夏的一日,是挑发炭,我把煤运到盐灶,等了近一个小时,汗湿透了的短裤都又干了,母亲、大姑才到达,二弟却没和他们同来。母亲说,你二弟今天像有病,往日一路上是他等我们,今日是我们等他,他早已挑得难走路了,我们便没有再等他,这会儿还在后面路上,你快去接他。我赶忙挑着空挑子往回走,约走了十里才把他找到。他的担子搁在路边,人坐在横在挑子上的扁担上,脸红胀,额上冒着大珠大珠的汗,一摸他额头,热得烫手,他果然病了。我把他挑子里的煤倒进我的筐子里(他的筐绳短些,不换筐我挑起重心太高),让他就在这儿等着,把他那挑煤挑到了盐灶上。他这次的病大概是热伤风,在家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又上路挑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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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4 k* Z" n9 _4 e7 p 那时,在我家四个能运煤的人中,我运的煤最重,算是家中最挑重担的人。而在1952年3月我复学后,本该由我和二弟合担的家庭生活重担,由二弟一人独自承担了。母亲除了靠他之外,就是一个六岁的四妹和二岁的六妹,再无男儿为她分担重担,这样才逼得母亲在年底前改嫁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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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 ~3 _% X* T 1953年秋天的一天,我在乐山城街上碰见一个既是街坊又是亲戚的人,她告诉我,二弟双脚染了粪毒,双脚的脚趾缝都溃烂了,脚背肿得像泡粑,母亲隔几日就要搀扶他上街到乡联诊所治脚。我听后心里发凉:二弟如果治不好脚,成了不能走路的人,后果真不堪设想。我既不能分担他的病痛,又无钱为他治病,那时我是靠助学金才能勉强生活下去的啊。我问起患粪毒的原因,那人说,据我母亲讲,母亲自嫁到王家后,王家两兄弟便只干田里的活,地里的活全扔给了母亲和二弟,而且主要由二弟承担(母亲还要做全部家务)。人畜粪下到地里,不像下到田里那样会稀释,粪毒会在地面上保留一段时间。下雨天,或是有露水的清晨下地干活,赤着的脚踏着湿润的土地,粪毒就容易上脚了。二弟到地里干活,为了省鞋,都是赤着脚的,粪毒就是这样染上的。自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一直惦记着二弟的脚。到这年放寒假时,二弟来校要我回那个新的“家”,我才知道他的脚已无大碍,但脚上还有些疱痕。8 V% J8 d& Z) ]+ a+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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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二弟(三)
, Y0 c% [0 I* k% x3 q4 G- Q 1954年秋后,继父所在的那个村,办起了全乡第一个农业合作社。土改时分到的田土,除留一点自留地种蔬菜外,其余全入了社。这下要靠挣工分吃饭了,二弟也下田学习各种农活。很快,插秧、打谷、犁田、耙田,所有的农活他都学会了,还跟继父学会了竹编技艺。但他当时年仅13岁,算附带劳,工分只有全劳的一半(全劳的基本工分是10分,半劳的工分是7分,附带劳只有5分)。办社的第一年,二弟对工分没啥意见,到第二年,二弟的农活技术更成熟,效率也高时,有些技术性、灵巧性强,而不全靠力气的活,例如拔秧、插秧、锄地、割麦等,他也可以干得得心应手,同全劳不相上下了,他还是只能得那点工分,他便觉得有些不平了。不过他也没有公开表怨言,仍然埋头苦干,从不偷奸耍滑。他不喜欢干那种集体性参与的计时工,因为干这种活只能在基本工分上下浮动;他喜欢干那种独立操作的计件工。这年寒假,我就见过他在蒙蒙的冬雨天,一个人在冬水田里犁田,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田水淹至水牛的肚腹处,也淹至二弟胯部,二弟一手握着牛鞭挥扬,一边发出“驾、驾”的指令,水牛在田中蹒跚前行,这一幅少年冬耕图画,在我脑里便定格下来了。二弟告诉我,干这种个人操作的计件工,他一天可挣15分以上。年底,合作社评选先进,二弟被评为“模范小社员”,奖品是一把镰刀和一件天蓝色的背心。他把这件背心送给我,说太长了不合身,也舍不得穿这么高档的背心下地干活。而我知道,这是他希望我能在学校里穿得体面点的良苦用心。) g) z. D& V)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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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秋季开学,大舅给我寄来了20元钱,过去他一直是每学期开学时寄10元的。我以为他是工资增加了,会全力支持我完成高中学习,以后还会寄钱来,于是我贸然放弃了助学金申请,想为国家省一点开支。当时学校学生伙食费是每月7.5元,我用大舅所寄的20元缴了2个月伙食费后便所剩无几。两月快满时给大舅写信去他既不再寄钱,也不回信,屈时伙食团停了我的伙,而衣包里只有几角钱。学校不远处的王浩儿有卖烤红薯的,六分钱一斤。那一段时间,我不吃早饭,中午和晚上去王浩儿各买半斤烤红薯度日,一天只开支六分钱。后来是向与我同桌,家境较好的女同学分两次借了15元,缴了这学期最后两个月的伙食费才在伙食团复了伙。这笔借款,到1956年我有了稿费后才付还。4 s3 }' U& i4 e$ b' C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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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春季开学,大舅没有上次“慷慨”,寄的仍只10元钱,只有汇款而没有写信给我。缴了一个半月伙食费,届时无钱再缴,又被停了伙。其时早过了申请助学金的时限,我只有补报申请,而这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批下。我又只好算计着衣包里的几角钱,每日靠吃6分钱的烤红薯度日。同时我向“家”中求援,希望能想方设法给我寄点钱来。衣包里的几角钱花光了,又不好再向同学开口借钱,我只好挨饿。第一天不吃饭尚能坚持,第二天便支持不住。为节省体力,我借口生病,躺在床上没去上课。中午时分,二弟来到我的寝室,他说家中三爷(掌管家中经济大权的继父之弟)一分钱不给,母亲也没钱。二弟只给我带来了五斤糯米,一斤嫩碗豆。二弟说,家中去年社里分给的口粮,大米已吃完,现在只有不多的红薯、杂粮,加上社里不时分给社员的嫩碗豆、嫩胡豆度春荒。这五斤糯米,是过年时做粑剩下的。我早已饥肠辘辘,二弟也还没吃午饭。有了二弟带来的这点救命粮,我立即下床去找学校伙食团的一位工人师傅,他在附近农村租了一间房安置家属。我求他让我在他家灶上做饭。他知道我已停伙,慨然应允。柴禾是我去学校木工房讨要的碎材,那里正在新制课桌课椅,劈下的碎材堆积如山,木工师傅让我尽管拿。吃了一顿糯米加嫩碗豆的干饭后,二弟便回家了,他还要走七十里山路。剩下的糯米,我继续在伙食团那位师傅家熬稀饭吃。这样过了几天,我补报申请的助学金批下来了,我才又恢复了在学校伙食团就餐。但我只领了一个月助学金便放弃了,因为我有了稿费收入,而且不止一笔,一下子收入了一百多元,也一下子成了班上的“有钱人”。我后来多次想过,在我那身无分文,停伙断食的最关键时刻,如果没有二弟跋山涉水带来的几斤救命糯米,我将怎样延续生命?/ D% G6 c+ p, F: }&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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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我高考落榜后,寄居在同班一个余姓同学家,为以后的日子怎样打发发愁。9月初的一天,二弟又跋山涉水来余家找到我,给我带来了好消息。那时踏水小学需要一个能教高小的代课教师,教导主任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他在赶场天碰见我母亲,要母亲征求我意见,愿不愿意去代课。其时我虽出版了一本小书,但稿费大部份已预支用完,只剩下余额稿费50元。为从长计议,我得有个虽然不高,但尚稳定的收入,当然允诺,便同二弟一起返回家乡。我结束学生时代后所获得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二弟给我送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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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58年大跃进中,许多农民曾一度脱下“农袍”变为工人,二弟也是在这年七、八月份被调到离家乡约二十里新办的地方国营双星煤矿去“支援工业”建设的。他先是当井下工,一年后劳动积极,忠厚老实 ,被批准加入共青团,后又让他当了一个车间的统计员。但大跃进的不少工矿企业是一哄而起的,到调整经济时,便又一哄而散了。1962年春,双星煤矿停办,二弟被精简回农村。原来窑埂的家早已不复存在,搞“集中居住”时临时寄居的别人的房屋也不能久占不归,二弟便筹划自建一座茅草屋。其时农村生产已开始恢复正常,摞荒三年的田地已种上了青青的禾苗,空闲已久的鸡舍猪圈里又养起了家禽家畜。农民们一边忙于参加集体劳作,一边忙于耕种扩大了的自留地;二弟除此之外,还要忙于为建房筹料施工(我也出了力)。几个月后,一座土墙木柱竹架茅顶四开间的房屋建成了。在其后的十余年里,二弟起五更睡半夜,忙了田里忙家里,既从事农事生产又搞家庭副业,一步步把家业兴旺起来了。他结了婚,先后有了二女一子。他不仅是生产上的一把好手,还因为人老实善良,能写会算,博得了村民们的好口碑。他先是被选为生产队的记分员,打倒“四人帮”后又被选为生产队队长。1975年,他又拆掉那座茅草房,在原址上新建砖木结构的瓦房。砖是他自烧的,房料一半是买别人拆房的旧房料,一半是买新的,砌墙铺地的石灰也是他自烧的。这座约200平方米的瓦房建成后,在那时的村里也算是“上等建筑”了。6 U( t! l' Z' K4 P1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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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农村承包责任制的建立健全,二弟的生产积极性更高了。二弟媳也十分勤劳能干,夫妻俩同心协力,共创家园,每年产的粮食都吃不完,仓满屯满,每年能饲养出四五头每头300斤以上的大肥猪。一只大母猪一年能下两窝崽。还辟了鱼池,养了数十只鸭鸭。他虽然要供三个子女上学,日子也过得像模像样,火红而甜蜜。4 q. [# T. Q(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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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1984年,二弟一家的生活遭受了一次沉重打击。那年8月,乡卫生院到村里要给村民们分发一种防治血吸虫病的药,村民有顾虑都不愿服,卫生院的人便要作为生产队长的二弟一家带头服。二弟媳便带了这个头,当众先服了这种药。村民们说,要等二弟媳服药三日后没产生不良反映才服。二弟媳服药后次日便出现呕吐,发烧,继后就昏迷不醒。送到乡卫生院输了七天液仍不见苏醒,只好由人抬着(其时乡村仍不通车)送到乐山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经检查,诊断为散发性脑膜炎。医生说患这种病的人很难存活,治好也要落个残疾。二弟媳住院后由二弟和他的岳母陪护,但当时正是稻谷收获季节,家中责任田里黄熟的稻谷需要收割,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大女13岁,二女10岁,三儿才7岁,也无人照料。在二弟媳住院的两个月中,二弟在医院陪护几天,又回乡收稻几天,把他劳累得人瘦了一圈,头上出现了白发。两个月后,病人脱离了危险。考虑到家中实在不能长期无大人,多住院也会多花钱,便将病人抬回家中由当地卫生院作后续治疗。以后病人逐渐康复,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了,二弟才放下心来。但从此二弟媳便成了不能从事农业生产的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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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二弟不仅花光了积蓄,而且随着三个子女上学年级增高,所需学习费用也增多了。而二弟媳已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仅靠从事农业生产对这个家庭是于事无补的。在家乡街上当居委会主任的二表弟傅大其(大姑之二子)为二弟多方奔走,为二弟争取到了由卫生局给予的补助款600元(按当时的物价水平,约相当现在的6000元)。二表弟向二弟建议:用这600元作本,在街上从事商业经营,挂靠在由二表弟作法人代表的乡残疾人企业,这样可获得免税优待。于是二弟便在家乡街上租下一间不大的门市,以二弟媳之名开了一个建材供应小店。这时家乡街上的场期已改为隔日一场,逢场日二弟便经营那爿小店,闲场日便耕作责任田,仍然是忙了这头又忙那头。后来农村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好,农民盖新房的越来越多,二弟的小建材供应店生意也越来越兴旺,加上二弟的吃苦耐劳,善于经营,日子又逐渐火红起来。正是靠这爿小店和未放弃的农副业生产,二弟把两个女儿盘完了大学,三儿为协助父亲,初中毕业后便辍了学,小小年纪便挑起了为家分忧的重担。二弟一家的日子稳定了,初步宽裕了,他能走到这一步,可谓含辛茹苦,心劳力竭,真不易啊!而他还仍不肯满足于现状,他还要奋斗,想至少要把1975年用自制的砖、旧房料建的瓦舍推倒重来,像那些盖了新式农舍的人一样,也盖一座像模像样的新农村宅子。可是,宏图虽在胸,而新的更大的不可逆转的不幸正偷偷向他袭来。; T9 |& h1 | A0 ]% G
, I9 }0 x8 d) b. t哀二弟(五)" y( E( @9 u7 I7 I( T. f% o$ V4 m2 P
二弟的不幸是从1995年开始降临并被他家人明显察觉的。. a6 O. J6 _" i) a-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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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9月,二姪女来我处,说她父亲有病了。我问是什么病,二姪女说,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其症象是神智时有混乱,如在田里挽稻草把时,稻草把握在手里便楞了般做不出下一步动作,回家时走过了家门还往前走,做生意时别人买了东西也忘了收钱,事后又想不起对方是谁。不久,二弟进城来我处,我问起他的病情,他说在乡卫生院,沙湾区医院都看过病,还照了脑半球图,医生只说是脑神经出了问题,到底什么病也没确诊;说已经服过许多中药和西药了,还吃过土方药,病就是不见好转。他这次来是听说乐山城某处有位老中医,是专治脑神经病的。这时从家乡到城里虽已通车,但他能一个人前来看病,可见病势还不很严重。他这次一共捡了一个疗程的20付中药,装了一大口袋。1996年9月,二弟由他的三儿和我的二表弟陪同又来乐山,这回是准备到市医院检查了。他虽然步履缓慢,手脚也有些僵硬,还能不用人搀扶,拄着木棍去医院,能上下楼。这次照了CT,几个医生会诊后,确定为患帕金森氏病,需住院治疗。他不愿住院,说家里离不了他,让医生先给他开些药回去服用,在家观察一下,视情况再作打算。医生开的药中有一种叫美多巴的,一盒40片,价128元。当晚二弟服药后约两小时,说头晕,躺下后约半小时,即开始说胡话,摸他的头,高烧且大汗淋淋。他迳自起床,说外面有人在喊他,却是向阳台方向走去。把他拉回来,又向墙壁走去。他是出现幻视幻听了。好容易让他安静下来,大家都担心他明日是否又会那样。次日早晨,是把他叫醒的,他起来后没再出现昨晚症状,大家才放了心。问及他昨晚服药的情况,才知他是服药未按说明所致。美多巴的用法说明规定,初服此药者,第一周每日三次,每次服1/2片。第2周每次服1片,第3周每次服1又1/2片,依此递增。服至每次3片后,不可再增,再增也无效。他是当晚就服了3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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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 }) z9 c; ^1 g' |' y 二弟回家后按医嘱服用此药,开初有一定疗效:服后药力发挥作用,手脚便不太僵硬,行动也不太迟顿。但药力维持期一过,又恢复旧状。到服药量达到每次3片时,药力的维持期也越来越短了。2 ?+ y, y' l# E% r
1 K7 B4 b! O7 c! v y# a" { 1997年,二弟的帕金森氏病已渐沉重,不得不住院了。我去医院看他时,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但说话咬字不清,下地走路要人搀扶,不能迈着步子走,只能一点一点擦着地面蜗行,不能自行转弯,需由人帮他搬动身子才能转向。二弟媳陪护他这次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病势略有减轻便回家。但不到两个月,又不得不再次住院。医生说,这种病用药物治疗只是保守疗法,要想根除病根,可去西安六军医大医院作开颅术。二弟不愿开刀,又想尽量省下钱。他想新建一座新式农宅的愿望尚未实现呢。就在这年过年前,他终于目睹着将旧房拆掉,又目睹了一座更加宽敞更加美观的新式宅院建成了。
: J! v& P* d7 S- L/ ?2 D1 z5 H. q4 s二弟虽住进了新房,但心理上的愉悦却不能减轻他的病情。按医嘱所买的药是天天在服的,每月药费数百元。好在大学毕业的两个女儿早都先后有了工作,三儿也学会了开车,领了驾照,贷款买了汽车跑运输,收入也不错,还能承担他的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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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_, _# x: U! G! Y$ p2 Q 1998年,二弟听说成都军区总医院引进了用细胞刀不开颅治疗帕金森病的新技术,由他的大女婿和三儿陪送,亲自去该医院作考察。根据对已做过此手术的病人的了解,疗效并不如广告所言那么理想,手术后依然要天天服用美多巴。大家商量后,决定回家,仍继续采用保守疗法。* d# H4 f P. `& E4 d/ Q
, I" W+ b/ t- P; i, Q 2000年7月,我退休后即返回家乡看望他,他一见我便泪流满面。他躺在床上不能自由翻身,手里也拿不稳东西,说话很艰难。二弟媳说,这是药性已过的样子,若刚服了药,药力一起作用便好得多。可现在每次服药后的药效只能维持二小时左右了,又不敢一天多拿药给他吃。就是在这种病势已沉的情况下,有一天他服药后,药效使他能下地时,他先在院子里慢步转着圈子,转了一会儿又向后院走去,我们以为他去厕所,哪知他竟走到后院的晒谷坝,拿起推耙,翻掀起晒在地坝上的稻谷来。: n/ Z; K: z0 j"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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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和2005年的两次春节,我都回去看望二弟。他的病更重了,药物已几乎不起作用,四肢僵硬,大小便时常失禁。吃饭时把他放在椅上,两侧用衣服塞牢,他持碗和筷的手颤抖着,小口小口地吃着饭,饭碗有时会掉下地,身子也有时会扑到饭桌上。我安慰他说,你这种病世界上的伟人,如邓小平、里根,腰缠万贯者如拳王阿里都是不能病愈的,但这种病本身并不致命,就怕发生并发症,你还是保持好的心态,安心养病吧。他说,我真想早点死去,一死大家都解脱了,活着自己受罪,一家人也不得安宁。的确,他的病让一家人既操心又劳顿。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女儿不能经常回来侍奉他,三儿每天要出车,出车回来已经很累了,还得背他上厕所大便,帮他擦洗身子。最劳顿的是她的妻子,一年365天,十年3650天的天天照料,她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啊!何况她自己还是一个半身不遂的准残疾人。我在2005年春节看望二弟临别时对他说,明年春节,我再回来看你。但我心里想,不知二弟的身体,是否还能熬到来年的春节。. S5 ~9 Q4 ], }.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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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2月15日晚,家中电话铃声骤然大响,电话那头,传来了二弟溘然长逝的噩耗,这虽在我意料中,仍使我惊愕不已,悲痛不已。他还是等不到春节来临,等不到我再见他一面,像为了不让家人为他再作无谓的劳顿,让大家都早日彻底解脱,他终于在64岁之际魂归离恨天,永别人寰了。我一夜无眠,想着二弟的一生辛劳,想着他十年疾病的苦状和惨相,想着他未能充分享受的天伦幸福,我久久枯坐灯前,思绪万端,眼泪一串串滴在我面前的稿子上……% J% I/ z" S5 l/ n: o" Q$ B
' I$ e4 L6 U; C3 i7 h/ |0 | 我次日即登车回乡吊丧。院子里坐满无数的人,既有他的至亲骨肉、亲朋好友,还有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群挤满一院,花圈也排满了院子的护墙。二弟已入殓在黑漆棺木中。有人为我启开棺盖,他的头已变得格外瘦小,面容惨白,只剩下皮包骨头,身躯的轮廓似乎也短瘦了一些。一个曾经有顽强生命力,超凡忍耐力,坚韧意志力的人,从此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了。“二弟,我来迟了!”我呼喊着,抚棺大哭。二弟媳、大姪女、二姪女、三姪儿、大表弟、二表弟也陪同我哭。周围一些人也在唏嘘叹息。逝者无言生者哀,悲情皆自肺腑夺眶来。/ a. s, r7 e3 a' o,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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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是按天主教仪式举行的(二弟于1995年参加了天主教)。唱诗班的女孩绕着灵柩转圈,念诵对死者的赞美诗,向灵柩泼洒圣水。起灵了,二弟媳在灵柩前半跪着向丈夫作最后哭诉告别。100响的鞭炮响起,举花圈的人走在前面,孝男孝女和亲属走在其后,村子里来帮忙的青年合抬着灵柩缓缓前行,灵柩后是唱诗班的女孩,再后是村子里的乡亲们。墓葬地的墓椁是提前修好了的,修的是一墓双椁,砖砌水泥覆面的墓墙,拱形的墓顶,牌楼式墓门。它座落在村里公共墓地的茂林修竹中。灵柩抬至墓前停下,唱诗班的女孩围着棺木唱起安魂诗,再次为棺木洒圣水,在墓穴中点燃圣灯。孝男孝女跪在墓前台阶上,亲友和其他人肃立致哀。棺木缓缓送入墓穴,100响的鞭炮再次响起,然后是合墓,在墓的周围摆放花圈。
9 P0 k. m5 ?, K2 e" o8 h2 D; W当我含泪肃立在二弟的墓前,目送着他的灵柩入穴时,心里一遍遍默诵着在二弟逝去的当晚深夜写下,在起灵前朗诵过的那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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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二弟0 X7 j+ |$ {/ e- [0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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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弟噩耗意料中,& ]1 T. [# p2 B- Z- h
虽视解脱亦捶胸。8 U, {7 Y, {1 f6 e/ u+ _
一生辛劳谁堪比?& z2 V1 Y0 `4 p6 B p
十载罹病人罕同。2 D2 I/ k+ b9 d( G8 j, C
兴家立业形销瘦,
% L' G( W! T9 o+ |. s盘女育子心掏空。( x. r6 R3 T" w. d$ k7 m* H2 N
天伦始享凄然去,
( J) ^. f/ F' B( |敢问苍天公不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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