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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默:孙文涛,在大地上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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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5 15:25: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孙文涛,在大地上走动




  到火车站去接孙文涛,出站口人群早已走散,冷清清的。远远便看见他站在那里,像一位文学的行脚僧:瘦高的个子,穿一身灰,背着一个不大的简朴的行旅包,挚诚的脸上让我感到期望和等待……


  此前已阅过他寄赠的已著《京华遇诗人》,一本不大的小开本书。在书中我读到俄罗斯、北中国的冬夜和一些熟识的人、事……我喜欢。他用细致入微的笔触、略带冷冷的眼光简述着一个时代和自己的情怀。翻开简介,生于五十年代——告诉着我基本的修养和信赖的保证——而一见面,便证实了我的预感。


  书信上,文涛的字过于修长和疏散,我觉得他的密度还不够大。
  他要作一次《大地访诗人》的巡礼,我有点耽心他能否做好这项工程:他要在全国各地一一走访,实地考察,纪实性书写……分别发表,再汇册成书。
  来贵阳前,他已先作了函件调查,这一步走得很必要,多少增添了一点我的信心。
  火车进贵阳时,他来了电话。
  “是哪一趟车?几点钟到?”我问。
  “不要紧。到站时我再与你联系。大约是早上八点左右到”。
  “我这儿不好找!我给你一个备用号码,你一到站,就打这个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
  我非常注意细节。
  野鸭塘到火车站要一个多小时,我只好前一晚就进城,到备用号码处等他的电话了。
  我在他的书中读到过他与昌耀会面,他在下榻的一家豪华宾馆等昌耀,昌耀为此吃惊……我以为他要“故伎重演”……


  送文涛到招待所登记。
  我要付款,他坚持自己付。


  到附近的小店吃了碗贵阳特产肠旺面,最经济简便的中餐。
  从招待所到我家故居旧址,只有几分钟路,在那儿,梦亦非联系上了,赶过来……
  文涛是通过梦亦非和梦主办的民刊《零点》才知晓我的,可见我没什么知名度了。
  除梦亦非的推荐外,也许这正是引起文涛关注我的一个视角。
  在后来的采访录中,他用了隐居、传奇这两个措词,我自感很到位。


  温和、文雅、修养好,他关注对方时非常诚恳,从深沉不苟的眼神中,你会自动与他配合办好当下要共办的事。
  他问话不多,简练,静静地听你陈述,笔录速记,小桌上同时还放着袖珍录音机……
  他先部分采访梦亦非,事后还要与梦共赴梦的独山老家……他们的对话内容,我没太在意,我意在感觉他,和他们间的氛围。
  一个近五十岁的人与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诗坛新星对话……认真、虔诚地发问和倾听。
  从反差中,我感到文涛是员宿将。


  文涛对出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认为他们的身上还有点优良传统的遗存——这在我后来在民刊《独立》上读到他对别人的采访录中证实了。这一价值观上潜移默化的巨大认同,根由上是因他自己也具有了那一存在的质愫。
  这便是宿将的内家功夫。


  早上,阳光灿烂。
  我一趟车把文涛和梦亦非拉到了金华湖:哑默的后花园,“野鸭塘”——野鸭塘早被污染,环境恶化,日益破败,肮脏不堪了!为了不使海内外的来访者失望,我都是如此泡制:先金华湖畔小游,再转到野鸭塘我素称为乡居的住处——下“二级台阶”。
  在金华湖畔,我们的兴致都很高,海阔天空,一阵乱谈。
  “这就是哑默先生常散步的林荫小道吧?”文涛慎重其事地问。
  “Yes!”我心里很高兴,对这条道,道边的果园草坪,道尽头林荫间的一幢旧俄式建筑,我曾在《哑默的自白》中着意抒写过。
  我陪许多友人路过这里,但只有他一人如此发问。
  《京华遇诗人》中我所读到的俄苏情结了。
  是他和我之间共有的底蕴吧……


  也许是阳光过于晴朗,我在他脸上读到苦难所透出的遗韵,瘦高个微微弯弓的背,让他用手遮住阳光抬眼看远处时,有远行者的负重感。心脏又不太好,使这一负重更显得神圣。
  我建议他用传统的修心养性气功疗法保健自己——这个时代能够认真办正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为此我竟产生感应般的心疼。


  从前一晚起,我便略感身体不适,没吃东西。
  中午我请他们就在湖畔附近吃鹅汤火锅,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一口未粘——此后一周多的时间里,我都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不是气功中的自然辟谷。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心里明白。


  “你安排昌耀在豪华宾馆会面……”我问。
  “哦,不,不,那时是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出差到那边。”
  我排除了原先的想像,他是那种实事求是的人。


  访谈的时间短了一点,只有半日。
  我很想和他进行三场谈话:文学,文化,佛、道;但只谈了第一场,而且没谈尽兴,并还用了不少时间我有意去谈黄翔……
  我觉得到文涛这年纪的人,有必要多迻出文学,而走向更深更远了。


  那次相遇,我有两件事很后悔:
  一是让他破费住招待所;
  二是因事先已有它约,而匆匆作别。
  但短短两日的种种详情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你若过十年后问我,我仍可像刚发生的事一般详述出来!
  这就是文学艺术创作中那种珍贵、永不会磨灭的事。


  “孙文涛约我去北京与他联手接办一家刊物。”梦亦非告诉我。
  “你尽可去。换个人,须先考察一下,是文涛,不必犹豫。”我说。
  我托亦非带一小盒贵阳特产的茶叶送他。






  会有这样的事:




  文涛从北京寄了一盒人参给我,我外出赴深圳去了,回来时接到包裹单已超期多日。就在接到包裹单的那天,刚好一位退休的孤身老教师托我找点人参,我想,自己比她年轻得多,这人参是为她而来的了!于是便在单后填好身份证号,加盖了手印,让她托当邮递员的学生去取,取回便转赠予她用。结果因超期,邮局要罚十五元(人参的保价单才六十元)!邮递员好心说开张单位证明,说明外出逾期原由,可以取物免罚款。便补了学校证明仍由邮递员代取,结果,邮局却把包裹退了回去!
  而电视上还在报道,北京的邮政为提速和保证服务质量,邮件一到,包括包裹在内当日送上门!
  小事上,北京、贵阳都有这样大的差异。


  收到文涛访谈录初稿,体例非常好:新颖、简明、有现代气息。
  一一作校订,迅速寄了回去。


  再阅访谈录复印件底。
  附有二十三道提问,当初忽略了,细细想去,还是应一一详细作答——为什么不把一桩事做完善、圆满呢?
  于是便又用一整天时间详答、复印留底,补寄去。


  与黄翔越洋电话长聊,谈及文涛的采访(防电话监控,没告知名字。),并在电话中给黄翔读了文涛采访录中最后引用普里什文的一段话:“……人们有时也会这样,在某个寂静的角落,在人河的一个暗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早活过了头,不理睬他,可他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赛如花开……”
  “引用得好!啊,他还知道普里什文?”黄翔惊叹。


  关于黄翔,文涛似乎还不太相信“北京与贵阳的差异”……我特意去了封长信告知“差异”的详情种种……
  文涛太善良了,还那么书生气。


  提到文涛,我老想起俄苏早期的作家库普林,总觉得他们间有内在的接近,相似之处:个性、文风、情怀和一丝淡淡而又深沉的忧郁……库的名著《石榴石手镯》中的细腻入微、一叹三咏似乎在文涛的人生与文著中亦回旋不已……而且库也是一位实践型的作家。


  读到文涛最早之作是在近年的日本期刊《蓝》上,几期都有他八十年代早期的诗作或回忆录等。
  读他的诗,仿佛看见他站在北方的雪原上久久眺望冰冻的河岸与覆雪的森林,期望着弥满于诗行间的那种永不飘散的情氛,而且用一种忠实的等待去回应……那时他刚近三十岁,一切都成熟得有点过了头,所以隐隐间又传来揪心的伤愁,无论是对情欲、纯洁的爱,还是面对大地母亲深深的眷恋和友谊的忠诚。
  他的诗的起点在“前朦胧”,所以一开始就站在现代的门槛上,俄罗斯方向吹来的风又流布在他的心灵中……
  仅仅是一位如此默默地爱着、走着的诗人,在他与北方的诗友们办民刊《眼睛》的年代(1980)、“粉碎了四人帮”、“文革”早已宣告结束好些年后,仍频频遭到卡夫卡的《审判》之遇,余悸一直在青年诗人们的脑海里长存不散……
  行脚僧是从那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的——他懂得了实践的重要和如何实践,于是便一步一印地走下去,走上《大地访诗人》之途。
  此途的来源渺远,二十年后,当他追寻溯流时,仍无不带诗意地写到:“这些诗歌给灰冷冷的有湿雾的秋晨,抹上一笔浓厚的地域特征的色调。”
  因此他当下迈着并不轻松的步履韧拨地从一个地域走向另一个地域……
  而他的诗、文都具油画般的色调——是俄罗斯巡回画展派风格的。
  虽然《审判》之遇使他不得不隐晦一点,但他的含蓄、内向是与生所俱的:细读他的《透过不眠之夜——自我日记摘录》、《地平线之音》等,就可以感到他的文学风格与性格内在的契合。而远在八十年代初,他就写下了那么优美的篇章!
  近晚的《京华遇诗人》亦一脉相承:
  紫色的天穹,黄月,淡蓝雪野,几株树……“我一直想谈谈……”《野蔷薇》……书中大段大段温柔优雅的叙述和精微的敏锐、笔触的味道……北方、旧俄殖民城市、与西伯利亚广袤的接壤、巴乌斯托夫斯基们……孕育了文涛——也促成了他民粹派行实的走向——他“穿越俄罗斯的沉思”的同时,也穿越了中国大地上从古一直延续到今的苦难。
  我刚说的“书生气”,仅仅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希望一切好起来……


  其实,文涛因各种原由走遍中国大地,见多识广,对人世、生活、个体境遇有丰厚的体认……虽然我自己也历尽沧桑,但我读到他的一些文字时(比如《公民精神纪念碑》),仍感惊心动魄!人类行为中那些愚不可及、蠢不可思的种种,文涛看得很透,对此凶残暴劣他虽不能像斗士般去抗阻撞击,然内心的憎恶令他的良知更坚定有力……中国文人惯有的某种“文弱”伴着他的个性,令他对现实、社会、和延续已久的体制都深深失望,而只能无伤他人地微微散放自己的逸兴,默默而清醒地走自己的路。
于是,我在他身上又看到类似高尔基的影子。
  他是位很怀旧的人——心中装有历史、岁月和世事情怀,生活对于他们永远在流动,却又时时在凝固,因之他们的人生能堆叠起来。


  《京华遇诗人》我原以为是一本专谈作者在京都与各号诗人交往的书,结果是以其中一篇文章题为书名,有点失望,初阅一下便放到了一边——散文随笔的泛滥早已令我倒了胃口。
  到我最近想写写文涛时,才又配合手边的他的诗文等一一细阅:我倒觉得《京华遇诗人》像一本小百科全书,叙述面相当广,几乎可以读到此前文涛的一生。其中他抒情性的话语和纪实性的叙述都很令我感兴趣——不是那种天马行空的“现代散文”,整本书充溢着人文关怀,还有他做的不少实事,比如搜集知青之歌、考察性质的流荡,与诗人文士们的交往,关注民间疾苦,为民请命……我喜欢这样的人,这样之作。而“纯诗人”、“纯作家”在这时代都大有混混之嫌。
  我用了几个半天和夜晚读他的这本小书,然后珍重地放到书架上我喜欢的书的位置上。
  诗、书与其作者是很吻合的。
  这就是我对文涛的评价。


  我不知他是否读过邦达列夫,我仅直感地觉得他从邦那儿引来酵母,在自己的心里、祖国的土地上发育。


  他写到故土,亲属时那么平和、入实,仿佛让人听到一首原生原创原唱的歌。


  温润,是文涛作品的总体特色。
  也是当代诗坛、文坛所不屑和或缺的。


  从他对邓丽君、席慕容、三毛们的反刍,可以知晓他的心地。


  他在全国各地游荡、读书、感受、触景生情,可知他的人生记忆有多丰厚——从岁月的网中捞出属于自己该得的东西——也许都是珍贵的微尘!


  一九五二年出生的人,走到一九六五年——“文革”开始,其中还有此前的“反右”“国民经济艰困时期”、“点上四清”,面上“四清”等等的梗阻,断奶实在太早……以后,只有“文革”中的系列混乱和八十年代以来的自我哺育……文涛能走到当下的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我们在他的身上不太感受得到交响乐般的宏大、浑厚与庞博——比如拉赫玛诺夫的三部交响曲所汇成的那种滚动地平线的气势……
  哪怕是阴沉沉的铺展!


  音乐的发萌在人生中很重要。
  ——吸吮的乳汁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体格与魂魄。
  但生命的程序是天定的。
  补课,恐怕已没机缘了——生存的压力会剥夺许许多多的……
  也是我说的定数。


  “这是一个惨痛的代价。”回忆青春与知青生涯时,他已自作结了。
  于是他自觉不自觉地以行走来弥补,他走遍中国大地、干过许多行当,但无论怎样,他认真——生活、思索、写作、履践。
  在《独立》上我已读到他对好几位诗人的采访,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没法去想像和判断。
  所以我很关心他是怎样写梦亦非的。
  只有我关心的人,多半才会关心他们怎么写和被写。
  文涛于我,是那种一旦相识便永远相交的朋友。
  (2002.4.25-26 贵阳 乡居—故居旧址)(纳入《活页影绘薄—故乡的亲人》)






简介:


  哑默,(1942——)国内著名民间诗人,随笔作家,散文诗人,当代西南重要民间诗歌资料整理者之一,著有《墙里化石》等多部。写有专集“同时代人” 、“ 活页影绘薄—故乡的亲人”等诗歌人物特写。


http://www.shigebao.com/html/articles/11/38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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