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讨论集中到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改革,并把话题从革命转到其他传统,包括悠久和新近的传统上去。我主要谈的是三个因素。首先是统治的中心——北京,但我只会一笔带过,不会详细论述;第二是地方政府或地方权力,这包括各级地方的党政机构,甚至“省”也可算是地方政府之列;第三个因素是老百姓与地方社会或乡村社会。我主要探讨的是第二和第三个因素,即地方政权或地方权力结构与老百姓。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为地方政府带来一个重大的转变,就是让它的潜力得以释放。你大抵知道,当时中国推行的是我们在美国称之为“every tub on its own bottom”的“自负盈亏”的政策,也就是说,每个单位从此要自己找寻生存之道。我认为,这是地方政府改革首要之处,因为它真正让人民使出自己的创意来。人们知道,他们可以找方法自己赚点钱了,从此,他们要为自己负责了。尽管中央政府还是会提成一部分,但如果你可以生产你自己的资源的话,实际上你可以把剩下的部分留作己用,这成为地方政府的一股动力。当然,这也带来许多问题,但你可以想象,我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来到中国时,开始看见每个小单位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动脑筋,而不再听任某些官僚系统摆布,到处都充满生机。
现在,我要谈谈第三个方面——老百姓。我相信,改革开放的成功不但系于地方官员,还与老百姓的传统息息相关。在一千多年前的唐宋转型时期,中国就已经有一个高度发展的商业和企业传统。当时对企业发展的限制,主要在于市场的渠道和资讯不足,但对于个人成为企业家,是无甚社会限制的。在超过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出现了一个十分强大的文化系统,能够包容企业传统。与西方历史有别,中国这个文化系统并非以法律为基础,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中国这个文化系统是以国家为基础,所以与西方有别,因为实际上西方历史上的经济发展的基本建设也是由国家提供的。另一方面,中国当然也需要由国家推行律令以维持法律和秩序,而其维持的往往是秩序多于法律。此外,比起西方或世界其他地方来说,历史上的中国也可说是更“自由放任”(lassie faire)。那么,到底我说的维系企业传统的文化传统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中国近四百年来建立起的一套很强大的地方制度和地方市场。施坚雅(G. W. Skinner)和一些日本学者的研究告诉我们,中国经历了无数次经济变革,各级的市场变得颇为整合。尽管由于运输效率有限,这不能算是一种现代的经济制度,但中国发展出一套足以联系各级市场的功能性运输网络,还存在着一些比市场更重要的运作方式,比如说庙会,对维系市场也相当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