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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铃:血腥的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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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10:5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载《记忆》2010年1月31日 总第四十二期

按:本文作者赵晓铃,女,文革时是重庆第四十一中学(今已改还原名巴蜀中学)高三学生。后曾任《红岩》文学杂志副主编。已退休。

赵晓铃

新年第一期《记忆》上本杰明的文章对我很有触动。
想起十多年前一位美国小伙子好奇地问我:“文化大革命时,是不是学生都不上课了?”他大概觉得学生不上课是很好玩的事。
我淡淡地说:“不光学生不上课,老师校长,还有作家艺术家都被打倒,不能工作,还被侮辱,有的被迫害死了。”
没想到他一下子惊骇,内疚得不得了,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说“我是不是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那种神情让我很难忘记。
又过了十年,文革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有意地删除了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以为只要不说,那伤疤就没了。
现在,美国人本杰明说:“中国政府从未逮捕过任一个杀害卞仲耘的罪犯!”反倒让我惊骇了。他的热情的追究,对生命的痛惜,让我感觉我们有多么冷漠!
往事历历。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个血腥的时代。

1967年春天,我和班里的几个女同学在化龙桥的一家电机厂劳动,也和工人造反派一起写大字报。这里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同学,多是女孩子,他们居然不计较我们的出身,我们就参加了他们的井冈山红卫兵。红袖标上白色的“井冈山”三个字完全是毛主席的手迹,我非常珍视。在我自己的学校里,我只能参加一个叫“赤卫军”的红卫兵外围组织。那时大串联已结束,大家基本上回到重庆,几个人占个教室就可成立个小组织。每天的活动就是在学校里学习什么文件,参加会议之类,基本无所事事,自己领点纸来印点传单散发就干革命了,在学校,叱咤风云的红卫兵的多数活动我们是不能参加的,只能站在革命的门外,那不是好滋味。听说可以自己组合到工厂参加劳动,我和几个女同学就去了。
井冈山红卫兵原来叫井冈山公社,串联时我到重庆大学去看过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徐光明等大学生,听他们说了自己怎样受迫害,好佩服,认为他们是最革命的组织。重要的是,这个组织基本不搞出身成份歧视,有好多人都是爱读书的学生,大家很容易成为朋友。
那时重庆已没有保守派的戏,大家都是革命造反派,而且分成“八一五”和“反到底”两派。人们关注的重点是派仗,不那么关心单位的斗争对象了,对“牛鬼”们的镇压,不过是证明自己革命的手段。两派竞相争取群众,争取中央支持,其实也就是争取头头们在夺权中的地位。各单位里的两派也会在乎这个,我妈妈单位里一派掌了权就不给另一派发工资,但一般的群众,尤其是学生们,根本想不到这些。
电机厂里还有两个来宣传革命造反的首都红卫兵,是北京石油学院大庆公社社员,要说“煽风点火”,他们真是来晚了。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要叱咤风云,他们就是被革命潮流冲到这里来逛逛,总部说支持反到底,他们就支持反到底,有时到外面开开会,有时和工人们一起开开会。这个厂里八一五少,反到底多,对大学生和中学生都很好。男生女生分别住到单身工人宿舍里,自己买了饭票到食堂吃饭。工人们还在上班,造反派常来看我们,谁也不问我的出身,一视同仁。我很少下车间劳动,总叫我抄写点什么,做革命小将的感觉很好。正值青春期的同学们,不同校却因为同一派,有患难与共的动人友谊。生活里不光是革命,还到嘉陵江里游泳。
井冈山红卫兵自来与“八一五”对立,现在是坚定的“反到底”派。我们在电机厂也听说,什么地方的两派不光是辩论,而且打起来了,但不是很了解。厂前马路上的公交汽车,晚上十点才收班,周末回家,我有时一个人徒步往返,也不会有什么事。真的,那时治安还很好的。
电机厂对面就是后来被称为武斗之花的重庆工业学校(反到底派控制)。
有一天,工业校传来高亢激越的男声独唱:“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这首歌是用毛泽东词谱的曲,词曲都好,很是流行,每有武斗,必放此曲,似乎成了武斗号角,以激励人心,鼓舞士气。
真要打了!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们又兴奋又紧张。
我和我的同学小陈一起往工业校走去,以前我们和工业校学生无多来往,但知道和他们是一派的。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我们无法袖手旁观。我们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武斗,也想看看。人对于暴力事件,都有兴趣吧。
工业校操场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在教学楼里。教学楼底楼的门窗都用砖石堵得严严实实,门口有持钢钎的同学守卫,因为是一派(反到底派)的,他们放我们进去了。里面很暗,遍地狼藉,在灯光下我们看见了他们的“森严壁垒”。课桌课椅都搬在走道上堵着,他们不但有木棍铁棒,还准备了一包一包的石灰,瓶装的硫酸之类从化学试验室里弄出来的东西充当武器。
我突然感到恐怖。一旦两兵相接,是很有杀伤力的!都是同学,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只是观点不同,为什么要这样相互伤害呢?在这样的打斗中流血牺牲值吗?
有两个女生我认识,很可爱很纯朴的。一定要打么?我问。她们说,准备好了,如果他们进攻,我们就打。看她们意气风发的样子,我非常担忧。
从工业校楼里出来,小陈和我向山上爬去,这山叫虎头岩,上去不远就是大坪,那里的石油学校也是一中专(由八一五派控制)。那些未来的石油技术人员头戴藤编的安全帽,雄赳赳地在虎头岩上站了一排又一排,手里握着的钢钎在燥热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看见上来两个女生,就喊,走开!走开!
我们不管不顾地抓住杂草攀上岩石,向这些战士们走去。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工业校也是有准备的,他们现在这样下去,一定会打起来,结果双方都会受伤,这样的惨剧对革命运动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人家观点不对,那也是红卫兵,至少是受蒙蔽的革命群众。人受了蒙蔽只能讲道理,只能辩论,打架不能改变他们的观点!红卫兵不能相互残杀!
我们两个女生就这样跟那些陌生的男生们讲。他们奇怪地看我们,革命斗争到了这样的时候,这两个娇小姐还来唠叨什么道理!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他们根本不理我们,轰都懒得轰走我们,甚至不怕我们是奸细,轻蔑到极点的样子。
有革命做理由,那些身强力壮的男生内心对暴力的渴望已难以抑制。他们想到后果么?或许,他们正要用鲜血来证明对革命的忠诚,来表现男人的勇敢。
那天并没有打起来,不知为什么,反正决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女生的制止。后来这两个学校,加上石油校附近的河运校(反到底派),武斗非常厉害。河运校美丽的校园被烧得只剩下废墟。很久以后,我去过工业校,到处是碎砖石,教学楼破烂不堪,门窗都没有了。
近年读一些民国人物的材料,发现早先在卢作孚领导的北碚西部科学院做代理院长的李乐元先生,中共执政后在工业学校任教。文革时,李先生是批斗对象,1969年,李先生在迫害中病逝。在此之前,工业校红卫兵曾令他制造炸弹,这位已成为“牛鬼”的知识分子竟抵制了。可见那时有理性的人还是反对武斗的。
这年春夏之交,重庆武斗迅速升级,似乎是井冈山总部让我们到重庆医学院去印传单。医学院位于交通要道,与两家大兵工厂相邻,房子又多,成了反到底派大本营。许多人在楼里忙碌着。人们都尽可能地去忙,越忙越革命。那时就听说,八一五有枪,把西师八三一和北碚的反到底派赶出来了。武装斗争似乎是从那里开始的。
7月底的一天,这里也要发枪了!
在重庆医学院的一个礼堂里,举行了发枪仪式。我不记得什么人讲了什么话,只记得那种非常安静,又非常不安宁的气氛。发的是新崭崭的五七式步枪,是附近的兵工厂建设厂生产的。人们一个一个地上前领枪,一脸的庄重和圣洁。我在那看着,也感觉庄严兴奋而又紧张。真的要打仗了么?因为一向的革命教育,我们一直对自己没有生在战争年代感觉遗憾。但我又有些惶惑不安,眼下这算什么战争呢?工厂的造反派都是男的,没有女孩子领枪,我也没有要领枪的要求和热情。
两天以后,发下的枪就响了。
听见枪响后,我兴奋地爬上楼顶。医学院的外科大楼顶上是一个制高点,夏末的夜晚很凉快。有人喊,趴下!我趴在一个男人身边,我问他是哪个学校的,他说是北碚的工人,换洗衣服都没有带就被打出来了。
子弹从我们头顶飞过,很响。我问,你们那里早就武斗了?有受伤的吗?
有。
你害怕吗?
怕。他腼腆地说,后来身边有人被打死了,就不怕了。
你想要报仇?
对,他们打死了我们的人。
这个我连面目都没有看清的人,他这话我记了一辈子。从此知道了,仇恨,一种很直观的血仇,会让人在一瞬间就忘记恐惧,而一个暴力会制造更多的暴力,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一块不断倒下,直至最后一块。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再问为什么开打,但对血腥味会习惯,生命就不再贵重了。
我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拿起笔做刀枪的文化大革命突然变成真枪实弹的战争了?而且枪击炮打的双方原来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一个车间的工友,一个单位的同事,谁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怎么突然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了?但在这些不怕死的人面前,我总感觉惭愧。我这是不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又犯了啊?我在整个的高中,甚至文革后的大学阶段常被这样批评。和同学珞加聊过一些想不明白的事,珞加说,不想了不想了,不敢想。我们必须把与革命不一致的想法掐掉,否则便无法面对这个畸型的世界。
那个周末回家后,母亲再不让我和妹妹离开家,我也没有死犟着要留在重庆革命,我们全家到成都躲避武斗去了。
在成都,我又参加了从重庆转移来的井冈山红卫兵的活动,在《井冈山》报编辑部工作。青春的我无法抗拒革命。
《井冈山》编辑部都是四川外语学院的师生,从北碚撤退来的。他们也是主要撰稿人。川外的教师林那时才三十多岁,他的夫人刚生了孩子。林执笔写了《人民战争救山城》,《再论人民战争救山城》,还有三论四论五论,前四论都刊登了,五论打成纸型没有印出来。井冈山红卫兵人数虽少,但鼓吹武斗实在很出风头。文革后期,林因此被捕入狱四年。
我和十四中的小杨跟着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的大学生老王跑印刷厂,搞发行。在成都印制三厂印《井冈山》,那位冷师傅看到王大学生破鞋破棉衣,说,你们红卫兵搞革命鞋都没得穿的,我们给你们印!
报纸弄回重庆卖,两分钱一张,我的书包鼓鼓的,尽是分分钱,一分钱不少,所以总让我管钱。成都到重庆,同学们都“混车”(不买票),我不能接受这种不规矩的行为。革命也应该是干净的。同学们嘲笑我,却总是给我和小杨买半价火车票,用学生证就能买到。坐慢车,不到五元钱。
林老师的文章越写越大块,报纸从四开印到对开。我看出是仿《论持久战》的写法和笔法,仍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在重庆人之间打真正的战争的道理。不过我很认真工作,也很佩服林老师。这毕竟是革命哪!明白不明白都得革命。
我读明白林老师的文章是在文革以后,他又活跃在文坛上,是我任职的文学刊物的重点理论作者。1989年春天,他还写了一篇文章,“100=1+1”,大意说“百花齐放”不过是资产阶级一家,无产阶级一家,是“1+1”,但又不让资产阶级发言,就一家。那年春夏之交一过,就成了靶子。
记得当时印《井冈山》的另一家印刷厂的技术员对我说他是逍遥派,感觉这个运动没有意思了。他看着我摇头,说,你上当了。我想问他为什么,又觉得不能像他那样落后。
这是不是本杰明说的“示好”呢?不全是,本杰明不知道,那时人们参加革命,多数因为不革命就会被打入另册。他不知道当时的中国人怕被排斥于革命之外的那种恐惧。
武斗终于消停了,复课闹革命,让学生们回到学校,当然不是上课而是革命。那时我才知道,小陈和我分手后,和井冈山的同学们到望江厂闹革命去了。我看到她们照片上扛着枪的飒爽英姿时,感觉有一点惭愧。假如不是妈妈把我带到成都,我会和她们在一起的,但我会对准一个明知不是坏人的活人开枪吗?虽说我早先参加民兵训练就学会了打枪,射击成绩还很好。不行,我不会那样义无反顾。她们大多比我低年级,她们有没有想过,假如死了,不管是自己死了还是对方死了,值不值得?武斗搞得厉害的,多是高二高一的同学,他们没有我们想得多。
小陈是高一的,学习好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样聪明能吃苦又朴实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相当优秀的教师,真正的书香门第,母亲是右派,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绝对是孝顺孩子,会干很多家务,但她必须革命。在我们学校,她是进了黑五类子女学习班的,但井冈山红卫兵不歧视她,大家都喜欢她,我相信,为革命,她会豁出命去干的。下乡当知青时,她劳动很忘命。文革后,她考上大学,后来是很棒的教授。
飒爽英姿里最漂亮的是我的同班同学樱。她白晰高挑,眉眼秀气,真是美少女,和井冈山那拨人也是生死朋友。她的出身栏里填的是“革命干部”,她父亲是老资格的新闻记者,做过重庆一家进步报纸的主编,革命成功后被打成胡风份子监禁一年,后来在出版社、图书馆做领导。这样的知识分子革命干部不是很红的,据说班里的红五类对她有些另眼相看。她学习好,背得很多诗歌,胆小,爱哭,又特爱干净,关心人,小学就和我同班,常揪了我一起去洗澡。文革后,樱要考大学,因为历史的教训,爹妈都不要她考文科,她说,那就不考,考理科考不上的。父母才让了步,她考上中文系,毕业后在出版社做编辑。她的温柔善良,让她有许多朋友。她爸告诉我,樱那么温柔的人在文革初有一壮举:一回家就用斧子砍家里的雕花八仙桌,认为桌子是“四旧”。他说,她单纯,轻信,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直都这样。那么,当年她为什么也去拿枪?前年,她从国外来电话说到,我们这些人是应该忏悔的。她绝对是真诚的。
在文革中,除了参加会议呼口号,我内心里实际上应属于“逍遥派”,确实没有伤害任何人,也不恨什么人。至今记得那时偷偷读的雨果、普希金作品里的人物,早记不得班里谁是八一五,谁是反到底了。但是当年,我一直是以革命不坚定为耻的,以不能摆脱资产阶级人情味而羞愧。
本杰明这个外国人说,“中国政府从未逮捕过任一个杀害卞仲耘的罪犯”。这里的关键词无疑是“罪犯”。这个词击中了我。
在大规模的武斗中,被杀害的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人,杀他们的,算不算犯罪?武斗中杀人的一些人,后来在一打三反中被清算,有的被判了刑。我们办鼓吹武斗的报纸,算不算犯罪?
多少罪恶假革命而行,可是我们没有罪感。
我们怎么会有罪感呢?本杰明知道么,在那之前也有过许多政治运动,每一次运动都会死人,死无辜的人,死得很惨。死得比狗都不如,不许对死者有怜惜,哪怕他的家人。而无情斗争是受到鼓励和赞扬的。
前几天,清华大学一位知名教授对我说,他有一位同学,那时十五六岁,镇反时上台发言表态拥护政府,与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他的父亲当场被枪毙。那位父亲是卢作孚领导的民生公司一位中层干部,很优秀的人。后来平了反。
我知道还有一位小姑娘,十四岁,也在这样的场合揭发检举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国大代表,也当场被枪毙。她的父亲很痛苦,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故事是这位父亲的同事告诉我的。
文革时,有一天我在电车上遇见初中同学小平。到哪去啊?
她说,去下户口。
下户口?下什么户口?
她淡淡地说,我爸爸自杀了,我去给他下户口。
那种口气完全是说她爸爸出差了,她要去给他领粮票一样的。
她口气的平静和眼神的淡定让我震惊。算来她那时也就十四五岁。真的,那时死个人算啥呢?对于血腥味,人们都习惯了。
小平绝对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后来她成为一所很好的托儿所的所长,有名的工作狂。
在革命成为时尚的年代,什么都不重要,人情、亲情,、信义、道德、良心,是与非都不重要。生命在革命面前都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阶级敌人”的生命,那根本不如草芥。革命第一,革命比天大。罪与非罪,界限在哪里?
在那个年代,女孩子“不爱红装爱武装”,裙子都不敢穿,旗袍更是绝迹,家里如有这样的旧衣,一定要毁掉。上辈人的婚纱照片要烧掉,母亲烫发的照片也不能保留。凡是与暴力相连的东西,刀枪军衣军帽之类都成为美,成为时尚。传统的优雅,文明,礼貌,温柔敦厚都是被轻视的,被视为丑陋不堪的,“大老粗”才美。
我的大学同学龚巧明(后来因车祸死在西藏的作家),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幼儿园老师,文革时她为了表现革命,赤脚回到家里,当着母亲的面抽烟,讲粗话。还有一位同学,她的母亲出身名门,才华超群,是有名的古典文学教授,给学生讲授典雅隽永的宋词。母亲很自尊,文革中每一张针对她的大字报都如尖刀戳向她,一天,母亲看到这些大字报里,竟有一张出自于自己心爱的一双儿女之手。这一刀戳得太深太重了。第二天,母亲自杀了。那一年,女儿13岁。她心上也留下了永远不能愈合的流血的伤口。
我的这两位同学,她们也绝对都是有教养的充满爱心的人,而且非常爱文学。巧明在作品里常提到姆指姑娘,小美人鱼。我相信美丽的教人真诚善良的童话是她文革前教养的一部分。在革命时期,这一切都必须抛弃,过去的文明必须毁灭,过去的教养必须颠覆,颠覆越彻底越革命!那时有个电影叫《决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那种是与非的颠倒,美与丑,善与恶的错位,不要说美国人,就是今天没有经历过的年轻人都难以想像。
四川省有位知名民主人士,省级高干,他长子在文革中领了弟弟妹妹回家斗老爸,还抄自己的家。这位老人的家庭,中西文化都很深厚的,对孩子自然重视教育。中共执政后,他成为资产阶级中的左派典型,周恩来对他说,你们这些人的孩子,应该到部队去锻炼,他诚惶诚恐,把十几岁的儿子们都送到部队,走上革命道路,不上大学了。所以现在他家的女儿都比儿子文化高。这位老先生不能理解儿子运动中的不孝之举,至死没有原谅他的长子。
革命狂飚呼啸而过,卷走了一切。风暴过后,要找回丢失的东西,容易么?
现在,文化怀旧很热,热到秀,热到时尚,可是有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平反冤假错案,补发工资,恢复过去的地位,赔礼道歉,做了很多很多,可是,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些!也许,那些难以平复,无法补发的,正是最珍贵的。
前年春节,一些老井冈山红卫兵聚了一下,我发现这些人还是生活很认真的好人,是如今社会上不多的那种好人。多年不见,大家很高兴,吃饭,喝酒,没有聊什么沉重的话题。不打牌,好像这一拨人中的多数都不大会这种现今很普遍的时尚娱乐。
不管我们后来成为什么人,都不能否认,我们的花季年华里,弥漫着血腥。血腥味至今未能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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