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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VS刘凝:不堪回首黑画展─回忆文革上海黑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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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02: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范迁(旅美画家、作家)
刘凝(上海电视台《往事》频道女主持人)

刘凝:我听说编导跟你接触,去跟你聊这段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你的记忆中,你几乎把这件事情已经逼到最小最小的角落里,基本上不怎么记得了。

范迁:那一段时间呢,是个非常特殊的情况,而且,并不是一件好像是非常光荣的事情。

刘凝: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在你的人生里?

范迁:很久以后,我觉得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它直接影响了我的升学,间接影响了我的出国。那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受到政治方面的影响,你参加了黑画展,那你就肯定在政治上面被归类到一个地方,然后对你的升学带来影响。我在国内没有办法很顺利地考入大学,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所以我就出国了。

刘凝:在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你基本上不怎么去回忆这件事情。

范迁:我是比较向前看的。我想起的时候,带着一种并不是很严肃很怀念的那种感觉,有的时候觉得好笑,是个幼稚的事情。但是总的看起来,也是文化革命当中留下来的一个记忆。

                        


刘凝:这个黑画展,批黑画的活动,你是非常年轻的一个作者?

范迁:对,我们是属于最年轻的,还有一个画画的青年,他现在也在上海,他那时候大概是19岁、20岁左右。

刘凝:你那时候多大?

范迁:二十一岁。

刘凝:这是你一生中参加的第一次画展?

范迁:对。

刘凝:在这个画展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范迁:1968年文化革命分配,分配到工厂里面,我借调到局里面的美工组,画大批判那种宣传画。

刘凝:你跟我们说说,那个时候在美术组,能够去画那批画,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岗位?

范迁:这个时候,每过一段时期,就有一个最新指示下来,所以每一个单位都要造舆论活动,或者是写字,写大幅标语,拉横幅,或者是每一个工厂的外墙或者进口的地方,都要画不同的宣传画,大部分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那种,或者工农兵之类的,需要一批美术人员,基本上是专职做这种事情,我就是其中之一。

刘凝:是个很光荣的位置吧。

范迁:相对说来是个比较悠闲的位置。对我说来第一个是可以画画,第二个不用去车间干活,第三个相对说来自由。

刘凝:那时候你主要画些什么呢?

范迁:常常在很大的食堂的乒乓桌上写大幅标语,这个是最多的。每个车间都是从这一头拉到那一头,是个主要事情。大概一两个礼拜,在工厂门口贴的那幅宣传画就要重新画,有的时候,党委书记会说你画一幅毛主席去安源吧。大致上就是那种,大家就是照样铺好画布,画一幅放在什么地方。

刘凝:还能够回忆起当时画这些画的心情吗?

范迁:其实也是想画好,但是这个东西因为是千篇一律,很快就使人厌烦。你刚刚接触美术的话,你能够画毛主席像,那就是自己非常自得的一种情况,过了一段时间你马上就不满足了,你会去接触到比较正确的绘画道路。那个时候应该是西洋方面的绘画,但是主要看的都是苏联传过来的,那个是十九世纪左右的一个巡回画展,主要代表人物是列宾、格苏里克夫那批人,所以常常自己私下画一点并不是那种工农兵形象的肖像、风景或者静物。

刘凝:那你有没有尝试把苏联的那些画技运用到画毛主席,运用到画工农兵形象中去,尝试过吗?

范迁:那个时候如果尝试的话,大概被他们抓住的机会还要更多。

刘凝: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个画画的底线是在什么地方的?

范迁:应该这样说。

刘凝:你的画得到认可吗?

范迁:我画毛泽东像,党委书记常常过来拍我肩膀,说画得不错画得不错,老百姓我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问,那个时候技巧应该是过关的,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刘凝:他说画得不错,是什么不错呢?

范迁:从一个工人的眼光看起来,能够画像,而且形象饱满,色彩又红又亮,领章鲜红、军装碧绿的那种感觉,他就觉得很好。

刘凝:所以你在那个时候,是幸福的花朵,工作轻闲,又能画画,然后画得又不错。

范迁:我不觉得。

刘凝:别人羡慕吗?

范迁:我不觉得是幸福的花朵,这句话讲起来好像对我太鲜嫩了一点。

刘凝:有没有一些非常现实的想法,比如说我画得好,能够脱离工人的身份。

范迁:可能有……那个时候人没有这么复杂,相对说来还是比较单纯,如果脱离工人身份的话,你还是拿同样的工资。

刘凝:那时候工资多少钱?

范迁:36块钱。

刘凝:画画给你钱吗?

范迁:没有任何一分钱,唯一的,你可以用公家的颜料。

刘凝:如果你成为干部,能拿多少钱呢?

范迁:我没想到过,我也没有追求过那个。

刘凝:你不是幸福的花朵,那是什么?

范迁:我就是稍微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在工作当中,是我所喜好的,比较幸运的一个,并不是幸福的花朵。

刘凝:白天在厂里用公家的颜料画公家的画,晚上用公家的颜料画苏联派的画?

范迁:没有,我这个颜料都是我自己买的。

刘凝:跟你开个玩笑。

范迁:我知道。

刘凝:我只不过说晚上你在做自己另外的、更靠近心中所想的那些画。

范迁:对,是这个样子。晚上回去,那个时候大家都追求最基本的,叫基本功,要画素描。画素描是件非常漫长的事情,有的人会花上几百个小时就画一张画,先是用非常软的铅笔,到最后用非常硬、非常淡的铅笔,在上面每一个小的起伏,他都画出来。有几个同时学画的,他画的那张石膏像,用手指头能敲得响。我也画过很长一段时间石膏像,晚上好小的一间房,打着一个灯光,我只有一个灯,画上三个小时。那个时候生活很简单。

刘凝:也是挺理想和挺幸福的一个状态。

范迁:挺单纯。

刘凝:挺单纯的。

范迁: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能够讲到幸福这两个字。文化革命那段时间,如果家庭人人平安,大家都能够活下去,有正常收入,已经很满足了。那时候对幸福的解释,跟现在对幸福的解释,可能完全不同。

刘凝:那时候会想到自己的未来吗?

范迁:不敢想。

刘凝:为什么不敢呢?

范迁:我觉得人没有那么多前瞻性。文化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一天走在马路上,突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是刚刚“四人帮”打倒没多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文化革命当中,我也听了很多西洋音乐,都是非常老、非常旧的唱片,有的时候已经失真了,大家关起门来,战战兢兢的,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都不敢出声,那个样子听唱片,像地下活动的样子。

刘凝:是。

范迁:哪能想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能播放第九交响曲?

刘凝:你当时已经画到很有名气了吗?

范迁:在上海学画的小青年之间,大概是有点名气。但是我们知道上海有很多画得非常好的人,那个时候探索和想学习的劲头很大,所以我觉得那段时间,没有什么自傲。

刘凝:那后来批黑画展,是怎么会选上你的画的呢?

范迁:我对这个前期怎么产生的,记忆上有一段缺失。当初也是借调,我跟另外几个同学借调到文化宫,说是要搞一种装饰性的创作绘画。画画当中,跟某个人……我不提名字……

刘凝:可以。

范迁:后来知道他是留苏回来的画家,他曾经在上海的院校里面当过负责人……起了一个冲突,就为了画画的风格问题,争执起来了。

刘凝:你当时的任务,所谓的装饰画是画什么呢?

范迁:装饰画的任务,应该是画风景。

刘凝:油画还是国画?

范迁:是画油画。其实没有明确画什么样子的,好像要画点比较装饰性的东西。发生了冲突之后呢,有过一阵子耽搁,再后来,开始搞黑画展。

刘凝:能知道你们当时为什么争执吗?

范迁:那位老先生说,你们这个样子画画是不对的,是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

刘凝:你画什么了,他说你资产阶级。

范迁:那个时候我画了一张落日晚霞之类的。

刘凝:落日晚霞,这不是自然风景画吗?

范迁:对,但是所有的自然风景画,有不同的表现手法。绘画当中有一种技法叫做点彩,它是把比较主要的颜色并列在一起,远观的话,颜色自然融合。但是在调色板上,你不会调那种非常正确的颜色,我想他有一部分是指这个方面。

刘凝:他说你是资产阶级,你反驳他了吗?

范迁:当时有点争吵,不是我,他跟我旁边的韩辛吵过架。

刘凝:韩辛?怎么说?

范迁:争执起来之后,当时我们也就搁下了,好像是有点败兴的感觉。再过了一段时间,北京先开始搞黑画,然后上海马上就跟上去。我们得到通知,说你们两个人的画进入黑画展。那个时候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范迁:如果你经历过文化革命,你就知道一个运动来临,它是关系到你的,完全关系到你的切身,你不可能置身事外。北京最早是批判黄永玉的猫头鹰。

刘凝:是。

范迁:一个眼睛睁着,一个眼睛闭着。突然上海也搞了一个黑画,而我得到通知,是我们的画都被他们拿去。

刘凝:刚才我们那儿没说清楚,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睁着怎么了?

范迁:黄永玉,他画猫头鹰一般的都是方构图,一个猫头鹰站在中间,后面或者是月亮,或者是国画形式的那种叶子。猫头鹰其实体形非常笨拙,它主要的是眼神,它是一种夜间出来活动的鸟类,两眼炯炯,眼神锐利。黄永玉画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开着,批判他的时候,就说是对革命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凝:在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候,你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迁:是。

刘凝:我们现在当是玩笑,你们在当时的背景下听到呢?

范迁:现在想起来,当然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当时,是一种无限上纲,你上到这条纲,说明你的问题有多严重,身临其境的人肯定紧张。

刘凝:你当时听到也觉得紧张,甚至都会觉得有道理?

范迁:听到黄永玉的画被这样批判,有一种什么感觉呢?你会觉得他出格了,被人抓住辫子了。

刘凝:你觉得他是错的?

范迁:我不是觉得错,错跟对没有这么明显。

刘凝:因为你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可了对他的这种批判,不然你怎么会认为他出格呢?

范迁:我觉得上海人的思维不是这样的,对跟错看得这么分明,上海人可能觉得他画得聪明跟不聪明,他没有那么聪明,给人抓住辫子。

刘凝:如果聪明一点应该是把两只眼睛都睁开?

范迁:或者把两只眼睛都闭上。然后,上海马上就召开了黑画展,我记得是在上海美术馆,走进去第一副看到的是丰子恺。

刘凝:丰子恺的画。

范迁:我现在这个记忆就流失了,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故世了。他的第一张画我记得非常清楚,画了一个小孩子,抱着一个大人,底下有题字曰,西边出了一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

刘凝:很童谣,很童趣。

范迁:对,但是那个时候永远是红太阳,你怎么可以西边出了一个绿太阳。

刘凝:你也觉得他不够聪明?

范迁:可能是种震惊,因为你把很多问题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来看,这个祸闯得可够大的。红太阳跟绿太阳,我抱爸爸,你把这个事情都颠倒过来了。然后是程十发的,程十发的画我记得非常之多,有十一、二张,批判他复古等等之类。再下去有一个叫陈大宇还是胡大宇,他画的公鸡,眼睛睁开很大很亮,怒目圆睁,尾巴翘得很高,那个批判就说他公鸡翘尾巴,阶级敌人翘尾巴。你现在看起来,觉得整个政治是非常幼稚的东西,但是身临其境,是有压力的,不管是年轻人、中年画家跟老年的画家都是有压力的。

刘凝:我们再来回忆一下当时那个场景,当时在美术馆举办的这个展览的题目是什么?是个什么样子的画展?

范迁: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吧,然后加上黑画展。

刘凝:有多少幅画?多大的面积?

范迁:前面是一个主要的大厅,全部放满,后面还有一个横向的中型的厅,也放满,就两个厅,我估计有两三百张。

刘凝:然后会在每一幅画的旁边加一个说明,这幅画黑在什么地方?

范迁:有批判的,甚至有画家的自我检讨。

刘凝:画家的检讨也放在旁边?

范迁:好像是。

刘凝:什么人去看呢?

范迁:人山人海,多少是对绘画感点兴趣的人。在这个画展之前,所有的展出都是差不多的,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手法,这个画展大概是由于第一有很多名人聚集,第二风格不同,反而招来了更多观者。

刘凝:人山人海,你跟我说这个词。

范迁:对。

刘凝:那就是说什么人都会去看?

范迁:很多,非常之多,我去过一次,甚至有的地方挤不过去。

刘凝:你的画作为黑画放在那个地方。

范迁:我不敢站在那个画面前太久,看过一眼马上就走,去看别人的。

刘凝: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呢?

范迁: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刘凝:挺骄傲的吧,不管怎么说,我的画跟大家放在一起展览了。

范迁:我想我那个时候我没有这么大胆,也没有这么骄傲。

刘凝:也没那么阿Q。

范迁:有一种闯祸了的感觉。

刘凝:在那个大展厅中,那么多画当中,你当时画的是什么样子的画,被冠以黑字?

范迁:看起来非常幼稚的一张画,其实是我想在色彩上面有一点变化。

刘凝:你画了什么?

范迁:大概一米乘一米见方,横的,底下是一片远处的城市跟工厂,因为隔了空气之后,一种剪影的感觉,天上是横的,晚霞的时候,太阳下山,云彩从这头拉到那头,非常亮丽的云彩。

刘凝:是一幅油画?

范迁:油画。我很早就对风景感兴趣。然后,近处有一个高架,两个差不多要放工的女工靠在高架上面,看远方的景色。

刘凝:不错的一幅画。

范迁:可能受一点苏联绘画的影响,有这个感觉。

刘凝:我倒不是说你的画派技术到底如何,而是说如果不是一幅好画,你肯定不会拿出来展览,你不拿出来展览的话,人家又怎么会选中它,拿去做展览?你的这幅画最早出现在什么地方?

范迁:我就是在文化宫里面画,画了之后也没拿回去,就留在文化宫里面,开黑画展的时候,就被他们拿去了。

刘凝:罪名是什么?

范迁:那个时候是有三种,一种是反党,像黄永玉这种,好像丰子恺这种,是反党;第二种是散布资产阶级思想;还有一种,好像是社会上比较有名的姓张的一个老先生,他的罪名就是散布资产阶级思想生活方式。我们是受那些老年、中年画家影响,好像跌进去的比较年轻的。

刘凝:你有没有配一检查放在旁边?

范迁:我没有,没有。

刘凝:在这些罪名中,你的罪名是比较轻的。

范迁:应该这样说。

刘凝:我好不容易查到一份资料,北京的批黑画展的前言。我想跟你求证一下,前言当中有这么一段话,说至于作者,情况也不尽相同。你看看你属于哪一类。第一,有些是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和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的人,你是吗?不是……怎么今天咱们像开批斗会了?

范迁:没关系。

刘凝:还有些是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你是吗?

范迁:不是,这个不是我。

刘凝:也不是。还有一些是崇拜资产阶级的画家,你是吗?

范迁:我可能是第三类。

刘凝:你看看这条你占不占,盲目追求野、乱、怪、黑的青年人。

范迁:这个应该就是说我们。

刘凝:这个就是你,所以你的画会被选中。

范迁:对。

刘凝:人家最后说,这一切是发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胜利的今天,特别值得我们深思。那段日子里你深思过吗?

范迁:没有。如果我那个时候画一幅经世杰作给他们揪出来,那也就算了,其实那个时候的画是非常不成熟的。我在绘画里面浸染越多,越觉得那个时候的盲目,完全是一种模仿,或者是一种照搬。如果这张画没有经过这个黑画展,我自己会把它毁掉的。

刘凝:就是说在画的技术上还没怎么呢。

范迁:你如果是犯了一个非常高级的错误,那也就算了,也就值得了。你是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错误,被他们揪住了,这个好像有点啼笑皆非。但是,我最近想了想,这个到底是我第一个画,参加第一个画展,而且是跟这么多大师在一起,历史经过了这些年,想到当时跟真正的大师并列在一起,现在感觉有另一种羞愧。

刘凝:在那种场合,用那样的画跟大师相逢?

范迁:对,那些大师都是非常成熟的。

刘凝:这个展览展了多长时间?

范迁:大概两三个礼拜左右,我就去过一次而已。

刘凝:后来那幅画呢?

范迁:不了了之,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刘凝:你怎么没有去把它拿回来呢?

范迁:不是自讨苦吃嘛。

刘凝:扔都来不及。

范迁:避之不及,你还找上门去吗?

刘凝:那幅画旁边不会写上你的名字吗?

范迁:有我的名字。我没有签名,但是它旁边有块说明的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

刘凝:怎么说,范迁?

范迁:对。

刘凝:某个工厂的工人?

范迁:对,然后是短短的一段说明。

刘凝:对这幅画的一种解读。

范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范迁:美工组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就回到车间里劳动去了,最艰苦的一个车间。

刘凝:是什么活呢?

范迁:做搬运工,搬运大的机器零件。

刘凝:有多重?

范迁:七百斤的东西两个人抬。

刘凝:啊?

范迁:对,非常非常艰苦,而且是露天工作。

刘凝:画画的手啊,拿画笔的手啊。

范迁:这个对我说来并不是主要的,主要失落的地方就是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画画。体力活动并不是主要的担忧了,主要的担忧是政治上,那个时候政治是看得非常重的。

刘凝:那个时候你不得不去想前途或者是未来了?

范迁:没有,那个时候这两个字基本上提都不提。

刘凝:这段日子你怎么过的呢?

范迁:这个好像是1973年底,1974年左右的事情。好在过了两年之后,文化革命结束了。1976年之后,1977年开始可以考大学了。

刘凝:那在这个之前?

范迁:我在工厂工作了两年。

刘凝:工厂里有没有批判你?

范迁:当然,否则为什么把我调到最艰苦的工作?

刘凝:怎么批呢,工会主席不是曾经拍着你肩头说毛主席画得好吗?

范迁:工人说到底,其实还是比较纯朴的,如果工厂里面一个工人画画画出了这种问题,报纸上也批判,市里面也批判,他们也是有压力的。

刘凝:是啊。

范迁:他们意思呢就是你好好的劳动,去改造,我们不谈这个画画了,你也不要到美工组去了。

刘凝:工人都非常的厚道,也不会歧视你吧?一个画黑画的人。

范迁:有过冲突,但是我并不解读成所有的工人对一个倒了霉的人的欺压。冲突就是有些在政治上比较敏感的人,他会多盯你几眼,多说你几句,多给你一点压力。

刘凝:比如说,让你去扛八百斤?

范迁:没有这么直接。有的时候,你如果有点什么要求,有点什么争执的话,他就要你自己明白,你是政治上犯了错误的,或者是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人,你不配要求什么。

刘凝:细节记不清楚了?

范迁:我不记得了。

刘凝:家里人呢?

范迁:家里紧张,我父亲是右派分子,所以我妈妈非常紧张,她说一个家里不要两个人戴上帽子,两个人戴上帽子,真的叫开帽子铺了。那个时候很小的一点罪名,就可以送你去劳动改造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如果弄成这个样子,沸沸扬扬的,家长肯定紧张。

刘凝:但是你好像也并没有受到太大太大的压力。

范迁:大概是上帝保佑吧。

刘凝:就是工作上有一些变化。

范迁:具体的情况要到后来才能够体会。

刘凝:在文革结束之前,你真的就没有再画画吗?

范迁:基本上没有,至少没有这种公开画画的机会。

刘凝:在家里还在画?

范迁:家里偷偷的画还是有。

刘凝:妈妈看了没有把画笔给你折了吗?

范迁:总是没有好脸色,没有太多的好脸色。

刘凝:对你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你不能公开的再去拿画笔了。

范迁:对对。

刘凝:让你已经厌烦了的画那种宣传画的日子,已经没有了。

范迁:如果能够画宣传画还是很好。

刘凝:又会想到那个时候的幸福。

范迁:对,还是很好。你没有除了工作八个小时,有的时候要加班变成十二个小时,人基本上像一部机器那个样子,完了之后你什么都不想了。如果能够画画的话,你还是点技术上或者一种成就上的满足感。就算你画完了一张毛主席像,你还是有某种成就感的。

刘凝:起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完了一件事情。

范迁:对。

刘凝:所以我在想,当你走进或者走出厂门的时候,再看到那些宣传画是别人在画,而不是你画的时候……

范迁:我就评价没有我画得好。

刘凝:会有这种酸酸的心情吗?

范迁:对。

刘凝:也会格外的看几眼。

范迁:我装着不去看它。

刘凝:装着不在意,本来是你的领地来着。范迁:文革结束以后。那时候开始可以考大学,我大概是二十四岁左右。我自认为比一般的大学生可能画得好一点。1977年、1978年还可以考研究生,直接跳过本科。

刘凝:正式的研究生。

范迁:如果发给你准考证的话,他就是承认你有大学毕业的同等学历。我考了三次,一次是中国美院,两次是浙江美院。三次都没考上。

刘凝:你画了什么作品?

范迁:有当场的,画素描;然后画创作,小图;然后考政治,考外语,好像就考这四门。我自认为都考得不错。

刘凝:自认为?难道成绩单没有给你吗?

范迁:给我的,考得相当好。

刘凝:各方面的成绩都不错。

范迁:对。但是我一直没被录取。那时候也认识一些这些学校的美术系的系主任,他们都非常客气,这次不行,你再接再厉下次再考,下次有机会。直到我碰到一位老先生,反右的时候,美术界有一个江风集团,江风集团是美术界主要的右派分子,他这位老先生是里面的骨干,算是把帽子脱了又出来工作,在浙江美院担任学术委员会委员和图书馆馆长,我跟他走的比较近。他跟我讲,说你还是放弃考研究生,因为你三次成绩都过了,但是档案里面有关于你黑画的那一条。

刘凝:你就觉得是这个原因?

范迁:我寻找不出另外的原因。

刘凝:你父亲不是右派吗?

范迁:那个时候右派并不是一件主要的事情。

刘凝:那同样的,在黑画展中你也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四人帮”已经粉碎了。

范迁:但是历史过去还太短。要政审,政审审什么?地富反坏右,还有什么里通外国,还有什么……那个时候一定还有。现在离那个时代已经远了,但是那个时代,我自己的感觉,那个老先生没有必要跟我讲不确实的话。

刘凝:那好,那什么样的人能够考上,你有没有去问一下?

范迁:很多是教职员工的子女,你看1978年,就是陈凯歌他们那届,文革后第一届进去的表演系、导演系、舞美系学生,差不多十个里面有七个八个是文艺界的子女。第二,应该是有一定人际活动关系的。当然也有画得非常好的,专业非常强的。

刘凝:你当时听了老先生的话,就认定是因为黑画展有你的名字。

范迁: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个人可能是会惹事的。当时看问题跟现在看问题可能有点不同。

刘凝:反正在那个时候,你认为几次不被录取,跟你的黑画有很大的关系,甚至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唯一的原因?

范迁:我想不出另外的。

范迁:是这样。

刘凝:那个时候想考大学,但是已经没有可能了。

范迁: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出国的可能,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考进大学还是出国。

刘凝:如果是能够考进大学的话……

范迁:我可能就不出去了。

刘凝:你心里是更想考上大学。

范迁:对呀,国外……它完全是一片未知的东西。完全是一种茫茫然的感觉。

刘凝:当你知道考大学确实无望,有一段没法更改的历史,你怎么度过的?

范迁:转向,出国之前画画也放下来,花了很大的一段精力学英语。基本上就是做好出国的准备。

刘凝:整个人生也就转向了。现在怎么评价这件事件?

范迁:当时的想法跟现在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当时的想法,出国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现在的想法,正因为抓住了这个机会,一切都改变了。如果留在国内,当然也可以,社会一点点开放,很多画家也常常出国,看过很多博物馆。但是,我当年出国之后,大学出来之后,差不多所有欧洲的博物馆我全部看完,以前在画册里面看到的那些名作,一张张呈现在我眼前,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

刘凝:有没有痛恨过改变你经历的这一事件?

范迁:我好像从来没有非常痛恨过。

刘凝:就是说痛恨过,只是没有非常痛恨。

范迁:痛恨,这个词有种对抗性。那个时候压过来的太强大了,个人不可能对抗。所以我没有痛恨。

刘凝:连痛恨都觉得无力?

范迁:是这样。

刘凝:除了看到了人生轨迹的变化,对你以后的作画,对政治的看法,会产生影响吗?

范迁:这张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没有重要到改变我整个人生的轨迹。改变我对绘画的看法,或者对世界的看法。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跟这张画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凝:但是它让你在人生选择上,提前了很多,在你那个年龄点上。

范迁:只是一个契机而已。我不觉得是这张画或者这一事件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

刘凝:后来你跟你的朋友包括韩幸,有没有提起过这事?他们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范迁:昨天晚上我们还碰头,还谈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后来都开过画展,所有的画展跟第一个、那一个画展,感觉不同。有的时候会很感叹,我们两个都很感叹。

刘凝:感叹什么?

范迁:感叹那个时候这么年轻,一方面年轻,一方面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一种对绘画的热情,对绘画的纯情。

刘凝:即便有那样的事件冲击?

范迁:对。

刘凝:在你的画被入选为黑画之前,有没有一些风吹草动,有没有人跟你打过招呼?

范迁:当然,北京的消息传来之后,上海文化系统几个管事的,把我们找去过。

刘凝:你们,还有几个人?

范迁:韩幸,好像还有几位老先生。说上海也要搞一个批判。那个时候不知道也同样会搞一个画展。然后,大致给我们一点意思,你们几个人要自己小心,自己做检查之类。

刘凝:会议应该很严肃。

范迁:当然了,很严肃的。

刘凝:紧张吗?

范迁:临到那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紧张。不过那时候有侥幸心理,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东西。

刘凝:有没有想过是谁拿走了那幅画?

范迁:这种事情去追究已经没有意思了。你就想你做贼的时候,被哪个警察抓住,对你来说没有太大的意思,面对法官为好。

刘凝:你还在紧张的情况下毁了自己很多画。

范迁:当年画的,是那种比较单纯的眼光画的。现在的技巧再高,那种认识不会再有了,那种损失是永远补不回来的。

刘凝:是一些什么样子的画,你还记得吗?

范迁:有风景,有人体写生。最初开始画人体,常常是我跟同学,像韩幸,互相画对方,画得非常简朴。那时没有空调,冬天不可能画,只有夏天,而且又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不能被人知道你在画人体,都是关起门来,热得满头大汗……人体画是最容易出问题,所以毁掉的大部分是这些画。

刘凝:女人体都没有,就是男的。

范迁:就是男人体。女人体,我手都会发抖,那个时候,不可能的。

刘凝:烧那些画的时候,就没有发抖吗?

范迁:男人体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问题,有的是自己对着镜子画自己的。

刘凝:销毁了多少画还有记忆吗?

范迁:没数过,容易被人家拿出去做靶子的,基本上都毁掉了。

刘凝:人体,这个我们可以理解,那风景画呢?

范迁:风景画,颜色灰暗一点,或者风格洋化一点,差不多也是要毁掉的。说非常非常懊恼,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我一直觉得再好的绘画,像博物馆的绘画,总有一天都会毁坏掉的,画是一种认识的过程,你如果已经有过这个过程,画在不在是其次的。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刘凝:反正你当时把那些画全部烧了。

范迁:撕掉,因为不能烧,一烧会出问题,撕掉,撕成小片混在垃圾里扔出去。

刘凝:非常放松,貌似。

范迁:那个时候主要的想法是湮灭罪证,不想有更多的把柄抓在别人的手里。

刘凝:说罪证,就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承认别人给与自己的那些罪名。

范迁:……至少是闯祸的感觉。你不可能超越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当中设身处地,你来评估周围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自保是很主要的一个原因。

刘凝:什么时候感觉到你被选入黑画展这样的一个阴影的消失?

范迁:文化革命结束了,基本上就消失了。我考大学的时候又浮起来一阵子,出国后就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去了。现在的记忆,应该说是有不足的地方。

刘凝:有不足。

范迁:我没有必要苦苦的把这件事情记三十年。

刘凝:是微不足道、不屑花一些力气去记忆,还是说真的有某些伤害在,你不愿意去回忆它?

范迁: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伤害都一样,我没有什么特殊,我只是其中一个画画的,在画画的时候碰到一些使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普通人的生活当中,也会碰到啼笑皆非的事情,不可能耿耿于怀一辈子。

刘凝: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块颜色而已。

范迁:过去的,荒谬的,可笑的。

刘凝:如果现在请你画一副画,把你画在那个背景里你是什么样子呢?

范迁:把我画在那个背景里面?

刘凝:什么样子的你?

范迁:自保的、聪明的一个上海人而已。

刘凝:在那个时代里,有没有画家挺身而出,阐述自己的观点,去对抗这样的批判?

范迁:去对抗?

刘凝:没有吗?

范迁: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你没有发言的平台,你去对抗,在什么地方发言?

刘凝:写信、口述?

范迁:写信,你不是白纸黑字又落入人家手里吗?聪明的人不做这种事情。

刘凝:你是聪明的。

范迁:不是我,是你把问题放在我手上。应该放在一个群体身上。我不是说我是聪明人,我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像米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之轻》里面写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看起来太荒谬了,但是那个时候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些荒谬的事情。我根本不会把它画成一幅画,我倒觉得可能丰子恺那幅漫画最好,“西边出来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一个思维、观念全部颠倒的年代,你很难准确地去描述它。

file:///C:/DOCUME~1/geh/LOCALS~1/Temp/moz-screenshot.jpg摘自《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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