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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沁:荒唐年代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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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02: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今年天冷的比往年早,才十一月下旬竟如三九天。这两天我患了重感冒,服了葯并未好转反而更加重了。我脑袋疼痛,周身乏力,筋骨酸疼,便早早上床睡,但一夜里我感到天昏地转,似睡非睡,还做了场极可怕的恶梦。

晨早,我依旧发烧,鼻塞,病状未好转。妻上班前说,好好在家静养吧,反正你这几天没课。其实,我有课也无法上,因为我仍处在天旋地转的 状态。

我不知又睡了多少个时辰,倏尔,一阵忽轻忽重的敲门声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我披上沉重的大衣,晃晃悠悠起身开门。我很不悦不知是那位访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有病时才来。可是当我开门一瞧,乍然愣住了,眼前是我的书记。我感激书记在我有小小病痛时来探我。但我定睛又一看,书记后面站着一个中年陌生人。他脸色墨黑,凸大的眸子,扁平鼻子,厚嘴唇,中等身材较肥胖。他披着草绿色军棉大衣,头戴藏青呢干部帽 ,脸庞木讷得恍若毫无表情的泥塑。

“刘老师,这位是市委的同志,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书记的嗓子颤颤的,和平时的嗓子完全不一样。他常和我们无拘无束说笑,但现在的他却一反常态,一脸苍茫令我好生纳闷。我点头示意让他们进屋,还准备沏一壶特级龙井招呼他们并和市委同志恳谈。我的特级龙井是我叔叔送给我的,我自已买不起,所以不轻易请人叹。书记接着说:“不用了,你跟市委同志走一趟吧,这里谈话不方便。”我愣了,怎会不方便?我患重感冒是不宜外出只宜在家休息的。市委同志向书记瞟了一眼,书记即刻又说:“多穿些衣服,外头冷着呐。”我惟有默默穿上大衣,茫茫然跟着书记和目无表情,自始至终未开过腔的市委同志步出家门。

当我们刚走到楼下,一位穿军装的壮年人和瘦脸容的年轻人冷不防从左右紧紧勾住我的左右胳膊,就好像老鹰捉小鸡那样令我大为震惊,浑身打了个寒战。我企图挣脱,但一双胳膊犹如铁勾子牢牢把我勾住。我暗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莫非他们把我当成特务或重犯了?虽然我感到震栗,但很坦然,因为我认定他们全然搞错了。在光天化日下,在我的书记眼眉下,他们没有逮捕令或其他有效证件便轻易把我押上 军用吉普车。市委同志坐司机旁,我坐后座中间,但穿军装的和瘦脸容的一直紧紧勾着我的胳膊不放 。他们没说将把我车到何地?在懵懵懂懂中,我感到做人的安全感已偿失了。

天色灰沉,寒风冽冽,昏昏然毫无活力。吉普车呼呼奔驰,忽左转又忽右拐。我内心愈来愈惶恐,由于重感冒使我更加晕晕糊糊。我栗冽问到那里?市委同志摆着他那黑泥塑且一付充耳不闻的冷漠 脸容不吭声。穿军装的和瘦脸容的也不吭一声,他们反而勾我的胳膊勾得更紧了。军人司机只管开车,不说话。我心跳如鼓声,感到冷气一直从脚趾直蹿到脑顶,两手掌沁着冷汗。当我进一步意识到我现在己不属于自已时,吉普车己开进某个让我感到极其陌生的大院里。车依旧左转右拐,我发现这里的人都穿军装,原来我被带到某军人大院了。我 还没能进一步想,吉普车己停在有五层高的大楼的最左端。

市委同志依旧摆着僵硬的黑面孔先下车,而穿军装的和瘦脸容的依旧左右勾着我的胳膊。我们不走正门,走小侧门。为什么走小侧门?我估计大概怕暴露目标。由于要上几级台阶,我腿一软,差点摔跟头,幸好我左右胳膊有人勾着。

我被安置在四楼最左端的一间房里,寒气逼人的房里有四张床。穿军装的和瘦脸容的要我坐在最里近窗的床。我战战兢兢问为什么带我到这里?他们不回答。我发现大门的小玻璃窗外有人头影,无疑有人把守着。我还发现窗户都被大铁钉钉死了,也就是说,这窗户根本打不开。我凝视窗外沉沉的天,掉了叶子的不知什么树的大树干占据了窗外的视野,但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五十米外有高大的围墙,墙外则是农地和土房。

当我看表时,己五点多钟了,也就是说我从家里被挟持到这里己历经两个多小时了。本来这时间是我接日托给邻家的三岁女儿回家的时间。我想,我的小女儿这时一定焦急等待着我。我如坐针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不尽快向我了解情况?为什么这样拖拖拉拉?

“ 过来!”穿军装的和瘦脸容的异口同声命令说。我懵然被他们带到另间房,这间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大桌和孤零零一张椅子摆在房中央。虽然房里简单,但很森严令我感到颇像电视剧里的包公审案的公堂。在这房里除我以外还有五个人。

我得先说说这五个人。

这些人都知道我的姓名并且了解我达到像我肚子里的蛔虫那样。因为他们对我档案里的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早己熟读。但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为他们不对我说。其实我根本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压根我就不想和他们交朋友。为方便鈙述,我得给他们取诨名。这诨名也是绰号。我是根据他们的外表和对他们的喜恶取的,所以是很主观的。

像黑泥塑脸孔的市委同志,他是主要向我“了解情况”的负责人,但我猜不透他的级别。自我第一眼看他就没见过他笑,所以他的脸容自始至终是硬邦邦的。我不明白,从来不笑的人既然也能活得很滋润。虽然他样子有少少像电视剧里 的包公,但他绝对不是包公。我给他的诨名是黑皮。

一位瘦高个的白脸容中年人是我第一次见到,操一口苏北口音,可能是处级干部。他的脸容和黑皮恰恰相反,总在笑,并且笑时脸容的皱纹很像核桃。我不明白,把我莫名其妙挟持到这里真有那么好笑?因此,我感到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的笑,是很阴险的笑。他的诨名就叫白皮吧。

穿军装的,他实际上是看守我的人。那时没军衔,估计最高也不过是少尉。我发现他稍通情达理,可能他 对我有点同情感。叫他军人吧。

瘦脸容的,他也是看守我的人。他中学程度,因为他还能说出XYZ。这人有点反复 无常,好像很神经质。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黑皮和白皮以及很多 幕后人需要对我施压时,这任务都由他承担。 叫他瘦子吧。

一位穿旧军服的白胖小子,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不仅看守我还负责我的一日三餐(从食堂打饭)以及跑腿替我买生活日用必须品。他很像我的杂工。他的文化程度非常低下,可能小学都没毕业。我奇怪,他非常憎恨读书人。他直言不讳,书愈读会愈蠢,只要会读一本小小的“语录”就足够了。叫他胖子吧。

看守我的军人,瘦子,胖子和我同宿一间房,形影不离,按他们说法是贴身保护我。他们实际上是充当小角色而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黑皮在隔壁房里坐镇,我不可到他房里也不轻易见到他。白皮就见过两次,他是幕后人。实际上幕后人很多,我不知道而已。

我被带进房后,只见黑皮坐在大桌子后,他依旧脸无表情,面肌绷得很紧,有假包公的模样。白皮站在黑皮后,像假包公的假师爷。他嘻皮笑脸的核桃脸容好像很得意。我被指喝坐在房中央孤零零的椅子上,而军人,瘦子和胖子站在我两侧俨如王朝和马汉。这时的我仿佛感到被假包公提到公堂上了。

“ 站起来!”黑皮声如洪 钟喝道,他终于启动了他的厚嘴唇并 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瞠着我。我心惊胆战徐徐站起来,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依然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我 发现白皮笑得更灿烂了,脸都扭曲得不成形了。我暗忖,黑皮为什么这样凶恶?白皮为什么这样亢奋?百思不得其解。我又一思忖,他们搞错了,我是奉公守法的人,就会讲数字和说字母,到头来他们一定会很失望和后悔的。

“现在宣布对你进行正面审查!”黑皮的唬叫俨如庄严宣告某件世纪大事。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双耳“嗡”一声响,如雷轰顶,腿软了,摇摇欲坠。无助的我隐隐约约觉得黑皮的嘴脸极之狰狞,而白皮幸灾乐祸的脸孔亢奋得仿佛不能自我了。军人,瘦子,胖子威严得像秦俑竖立在我身旁。

“ 把身上所有物品拿出来!”黑皮再次唬叫。军人,瘦子和胖子迅速把我口袋里的东西取走。其实,我兜里根本没东西,只有一串钥匙和两元多钱。钱是我到菜市场用的。别小看这两元多,那时我每月才不过挣五十六个大洋。“有没有小刀?指甲剪?… …”黑皮又唬叫。我呆若木鸡,无可奉告。

历时半个小时的庄严宣布,我又被带回原来的房里。我早已魂飞魄散了,默默直发愣。我想,黑皮宣布对我进行正面审查根据是什么?正面审查我什么?我并没有犯法,况且他们手中 没有任何文件,只是张口说而已,我一万个不明。我 战栗问军人和瘦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向我了解情况?瘦子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视若无睹令我更 怆惶。

胖子拎着饭盒进来。他笑嘻嘻说,这是给你买的饭菜,这是给你买的牙膏,这是给你买的牙刷,这是给你买的毛巾,这是给你买的肥皂,…… 剩下的钱暂时由他们保管。胖子的举动令我震骇,这意味着我被扣押了。我狂叫责问,凭什么扣押我?凭什么不让我回家?胖子再次笑嘻嘻说,现在对你够好的了,够优待了。瘦子说,你得老老实实,否则对你不客气了。军人说,现在你本人正接受正面审查,你必须抛开身外的一切,至於你的工作和家庭,组织已安排好,不必牵挂。军人的话很婉转,仿佛给我的感觉是只有我被审查,不涉及我的妻子 。

天黑的早,窗外己乌鸦鸦漆黑一片。我一人在冷飕飕的空房里茫茫然。 我没见到扣押令和逮捕令,更没见到判决书,但我确确实实被扣押了。虽然我不在监狱里,但是这里和监狱没差别,因为我没有人身自由,和妻女不能见面。然而更令我惶惑不安的是我将被扣押多久?一年? 十年?或更长?想到这里,不禁悲切潸然泪下。

军人,瘦子,胖子和我同睡一间房,他们是贴身看守我的,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不准熄灯,因为怕我半夜溜了。其实我能溜到那里?在这里简直是插翅难飞。我想,我的妻子一定在家中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女儿一定在呼喊我。但是,黑皮令人生畏的嘴脸,白皮得意忘形的丑态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在惶惶恐恐漫长的夜里我眼睁睁未能合上一眼。

翌日,我又被带到另间房。

“ 你必须把你以外的所有事摆开,认真思考自已的问题!”黑皮用一丝不苟的口吻仿如昨晚军人提醒我。我毕恭毕敬听着,不敢造次,因为我正面临正面审查。尽管这正面审查我 依然是莫名其妙,但是我愿意竹筒子倒豆子般毫无保留把他们所想知道的都倒出来,点滴不留。我希望他们能满意以便结束正 面审查让我回家。

“ 你把这一个月来做了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详详细细写出来!”黑皮睁着似牛眼般的大眼威严说。我点头如捣蒜,唯唯诺诺。

我一人在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椅子和一张床的房里写材料,这算是我的“办公室”了,但门外一直有人把守着。其实,写这一个月来的“回忆录”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其一,我每天上下班是很固定的。其二,我接触的人都是校里的同事,没有其他人。其三,星期天很少出门也没人串门,大都做家务,搞卫生。只有某个星期天,我曾去探望过叔叔和叔母。

我的叔叔刘复之是至亲的叔叔,也是在此地唯一的长辈。由于叔叔对我们下辈从年少求学时期至到工作以后,始终如一关心我们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并且每当我们 有困难时,在他力所能及情况下一定协助解决。所以叔叔在我们下辈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某星期天上午,我准备探望叔叔便到菜市场排了个小时队买回一尾不大不小的活鱼。我打算从梅县老家学来的做鱼丸子手艺孝敬叔叔。我在厨房忙了三个多小时做出二十三只鱼丸子。因为是生手,所以效率奇低。我和妻子每人尝一只,觉得不错,有水准。女儿尝了三只还想要,但我们不给。女儿闹别扭,我们说:“这是给三爷爷的。”女儿即刻不再别扭了。下午,我兴高采烈提了装着连汤的十八只鱼丸的暖壶带给叔叔。叔叔对我做的鱼丸子的反应比我想像的还热烈,他一口气就吃了十五只而叔母只吃了三只。叔叔呵呵笑说:“没想到教书先生做的鱼丸子竟比北京饭店的还要精彩!”得到叔叔和叔母的夸奖我高兴得几乎忘形了。但我还得如实告诉他们,做这鱼丸子比课堂上讲课还难。忙了一天,腰骨都快散了。

虽然我的感冒仍然很重加上一夜没合眼,头重脚轻,昏头昏脑。但为着能尽快回家,我一口气把一个月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回忆录”在大半天里就完成了,顿时心境轻松多了。我确实又累又睏,我想在床上半躺歇会儿,没料到竟睡着了。当瘦子把我叫醒时,我发现我酣睡了半小时并流了一摊子哈拉子(口水)。瘦子斥道:“为什么大白天睡觉而不考虑问题?!你应该知道你现在处在什么位置!”我像弱智的傻子般无言以对。

这两天似较平静,我惟有在房里坐着,走着,往窗户外眺望,有时还稍躺会儿。我耐心等待希望尽快把我送回家。我期望黑皮看了我的“回忆录”能满意。可是黑皮突然咋咋呼呼对我斥道:“你为什么这样不认真?!草草了事?!难道你就光送鱼丸子给刘复之?!难道刘复之只给你特级龙井?!难道你们没说其他话?!有些问题你想隐瞒是隐瞒不了的!”瘦子也训斥我。胖子还说是否要吃罚酒?!军人对我说,要从思想中认真对待。我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我为什么要隐瞒?如果我胡诌一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这下他们反而无言以对了。

自此以后,黑皮没再 问我,只是军人,瘦子和胖子会在说话中套我。其实我并不担忧,因为我是实事求是。但我感到很惊诧,为什么黑皮说到我叔叔的名字刘复之时总咬牙切齿?一天天过去了,我被扣押有一星期了,但我感觉不到有点滴征兆要放我回家的迹象。晚上,我又被叫到一间房里。黑皮依旧像个黑罗汉而白皮还是一 脸核桃皮的模样,军人,瘦子和胖子像王朝马汉站在我身旁。我蓦然感到若明若暗的房里笼罩着很浓重的阴霾,气氛肃煞而阴森,叫人透不过气。

“听着!现在向你透露中央绝密文件!”黑皮手持一张纸,应是红头文件,但没给我看。他脸色麻木无情,用他那厚嘴唇以敲山镇虎的口吻唬道:“李震部长遇害遭谋杀。刘复之和于桑有重大嫌疑,刘复之是主谋!”我一听霎时心跳似停顿了,背脊摊着冷汗,两腿哆嗦,恍恍惚惚。我还没调整回心态,黑皮双目射出刁悍的射线又唬道:“这是绝密文件,如果你泄露出去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摇摇晃晃站着好像灵魂脱离了躯体,感到天昏地暗。矇矓中我感到有很多小鬼在我周围起舞并叫嚣,幸好我的心脏机能良好,否则我早己魂归西天了。我耷拉脑袋哀叹,叔叔为人耿正,于三十年代出生入死战斗在太行山上,而几十年来在公检法领域里任领导工作,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为党和国家努力工作。他怎会谋杀李震呢?并且还是主谋。黑皮和白皮声嘶力竭叫囔,三个看守也跟着呐喊,起哄。我全身酥软了。我不仅肉体上己很孱弱,精神上也虚脱了,但打心里我是难以接受这样令人恐怖而心悸的事实。

这一夜,黑皮龇牙咧嘴的脸孔和白皮核桃皮的奸笑模样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恐惧,震栗,惊悸不断袭上心头。我无法理解怎会发生这样可怕又恐怖的事件?昏昏迷迷中,我蓦然感到一阵诧异。他们说叔叔有重大嫌疑,也就是说当前他们还没有掌握到重要证据。但是他们又说叔叔是主谋,也就是说证据确凿,一切己尘埃落定。这两个说法从根本上是矛盾的,完全不附合逻辑。我思忖,他们根本就没有掌握到充份的证据,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把完全不了解情况的亲属抓来进行正面审查?他们实际上正在千方百计寻找证据。虽然我己身心交瘁并且处于极度恐惶中,但我的推测更令我不能接受他们的论断。可是我又一思忖,我怎能抗拒有红头文件支持着的他们呢?

翌日,我一人在我的“办公室”待着,只见桌子上己放好一叠白纸,显然是要我写揭发叔叔的材料。虽然我头重脚轻,精神恍惚,但脑袋很清醒,实际上是高度紧张。我 没见到黑皮和白皮,但看守我的人不时在门外的小玻璃窗贼头贼脑窥探我。整整一上午我在房里走动,在床上半躺或向窗外的农地痴望。我想,叔叔是我们尊敬的长辈,我们见面时都是聊家常,更多的是他关心我们的工作,生活,学习。每次见到他时,他总谆谆教导我们要努力工作,在政治上不要犯错误。由于他自战斗在太行山上就一直从事机要工作,因此,他从不向我们说我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同样,我们也不会问不应该问的事。我能揭发什么呢?如果要我写材料,那肯定不是揭发材料,反而是颂扬材料,这必定不符合他们的要求。整个上午我茫无头绪,一筹莫展而没能写上一个字。 我感到写这样的揭发材料比解微分方程还难。

下午,我依旧在房里殚精竭虑,冥思苦想。瘦子和胖子突然闯进,不由分说,把窗户的玻璃全糊上旧报纸。看来他们对我未能写上一个字很气愤。就这样,我连外面的农地也看不见了,面对的是白墙和糊上旧报纸的窗户。

其实,我也十分焦急。我想,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写点什么的应付他们。我忆起在“五七干校”抓“五一六”份子时,一位被审查的“五一六”份子竟揭发军代表就是“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第一号头头,但是军代是主持抓“五一六”份子的头头。这岂不是贼喊捉贼?这位同事竟斗胆和军代表开那么大的玩笑。我为了能写上几个字,想照葫芦画瓢指控黑皮拿刀子刺杀李震,而白皮是幕后策划者。当我想的津津乐道编撰情节时,忽尔一想,这玩笑玩不得。抓“五一六”是属群众运动,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但是我现在的情况是有红头文件支持着,不是群众运动。如果弄不好,极可能罪加一等而被投到监狱,这是极端可怕的事。旋即,打消这念头。但我依然没能写上一个字。

晚上,我在四面徒壁的房里痴呆 ,眼前一片苍茫。倏忽,黑皮闯进来了。他不笑时就带着一股煞气,生气时煞气就更重了。他的样子就像五百罗汉中最丑,最凶,最恶的那个。本来我见到他时内心就犯怵,现在看到他的模样就更加 怆怆惶惶。我感到他好像从阎王处刚回 来。

“ 所有人,包括最不了解情况并且是你最亲近的人,他们知道情况后都埋头写揭发刘复之的材料,而你却无动於衷!”黑皮再次牛眼圆睁用他那厚嘴唇气急败坏斥道。我惊栗得如梦初醒,我一直被他们误导了,原来我的妻子也遭到和我同样的命运,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心如刀割,柔肠寸断,三岁的女儿见不到自已的父母该多凄怆。

“ 其他人己揭发了刘复之大量满脑袋腐朽的封建,资产阶级思想,以及为非作歹,违法乱纪,生活腐败,……”黑皮一付怪模怪样嗔怒道。我惊骇的五脏六腑顿时都排错了位,浑身直冒冷汗,不时作呕想吐。我暗忖,叔叔一生清白,是我们尊敬的长辈,亲属们怎么可能无中生有胡乱揭发呢?特别是我妻子除了节日时会去探望叔叔和叔母外,平时很少去,她能揭发什么呢?

“ 这重大案件是王付主席亲自抓的!”黑皮说这话时,表情俨如射精时有一阵又一阵的快感,而我却犹如便秘了无数天苦不堪言。是人都知道,王付主席就是王洪文。

在黑皮不断升级逼迫下,我难以接受的事实也成了必须接受的事实。瘦子反反复复训斥我态度不端正。胖子说我抗拒将从严,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军人叫我放下包袱,想到什么就揭发什么。我倒觉得军人的说法较符合情理,因此,在惶然中我想到什么就揭发什么。可是我能写什么呢?我不想 ,不行。我不写,更不行。我惟有胡乱写一通。例如,我想起叔叔好像曾对我说过,沏龙井茶时,盖杯不能超过五分钟。其实,我自已都很怀疑是否叔叔真的对我说过。诸如此类的事并且是重复了又重复的我还真写了一些。我不知道我写的是否是揭发材料?我更不知道黑皮是否满意?但瘦子和胖子却恶狠狠冤枉我,说我态度极不认真。

有件事我倒还记得。我说,某天傍晚到叔叔那里,见叔叔神采飞扬要出门。他对我说,过两天会有令人振奋的消息。叔叔走了,我问叔母,是什么消息?叔母说,叔叔和几位老战友去探望即将复出的老上司邓小平同志。果然没错,过两天叔叔的老上司邓小平同志在国际足球赛上出现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邓小平同志的亮相不仅震撼了全国也震撼了全世界。我反复思忖,我这揭发材料算什么呢?是否叔叔和叔母泄密了?黑皮对这问题没问 一句话,我自然不必管他满意不满意了。

我天天在房里想,因为我不想,不写,黑皮会冷不防闯进来。他的 闯进总叫我的心绷得老紧。

我忽地又忆起一件事。有同事听说,叶帅的子女被公安部门抓了,后来又放了 。同事挺八挂的要我去证实这件事。

某天,我问叔叔这件事,我完全没什么企图,只是想帮同事证实而已。 叔叔说是有这件事。主要考虑到当事人有错误但不是杀人,放火,打劫,搞破坏的刑事犯罪,况且当事人的健康的确不佳,以保外就医放了。

黑皮闭目倾听我的口述,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天桥听说书人说《武松打虎》那样投入。他颇满意说,这材料暂不要写也不能对任何人讲。我感到一阵惊异而错愕,黑皮怎么对满街人都己知道的八挂新闻如获至宝?过了两天黑皮叫我写,并命令说必须亲自交给他,不能给军人,瘦子和胖子。

一天,黑皮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令我心头一振。他问,刘复之见过那些在国外的,包括在香港的人?这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叔叔除了每次会见从印尼回国旅游探亲的我父母外,也会见长期在香港的我伯父。叔叔曾对我 们说过,他们兄弟情深并且在三十年代他到延安參加革命时还得到两位兄长的大力支持。另外,叔叔也会会见少数过去相识的并且是属爱国的海外亲友。可是黑皮反复敲打我,刘复之最近还见了谁?这点我怎会知道?在反反复复盘问了几天后,黑皮满脸威严对我直说,刘复之有没有见过从日本来的人?

我知道在日本有位亲友,是位爱国华侨,但我从未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黑皮问的大概是这位亲友。可是我怎知道这位亲友回国了呢?我又怎会知道叔叔见了他呢?对於这问题,黑皮可以说用尽了他所能,甚至某些我未见过的幕后人也出动了。他们对我日夜软硬兼施,狂轰烂炸。不言而喻,在这一段日子里,我的精神受到的是从未遇过的最大摧残。由於我的确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一无所知,这问题最后也就奇迹般地不了了之了。

惊惊骇骇的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蓦然感到黑皮对我不再步步紧逼了,也很少见到他。在无风无浪的日子里 应当说是很幸运的。实际上他们也很清楚,就是把我杀了,他们也不可能在我身上榨出他们所渴望的点滴的汁了。

我仿佛被他们搁置了,但他们不能放我。我每天在斗大房里无所事事便提出要看书的要求以便打发时间,幸好我的要求被接纳。这个时候,他们才给我看隔日的报纸,并且天好时,看守我的人会带我去放风,晒太阳。但是放风时,只能去没人去的果园以及猪圈,并再三警告我不得和任何人(这里全是军人)讲话。我有时看见正在打呼噜的猪哥们不甚感叹,感到猪哥们有几分可爱和幸福,因为它们不必费脑筋和长时间提心吊胆过日子,吃饱了就睡。即便要屠宰它们时,它们也是在懵懂之中,不必承受巨大的精神和心里上的压力。

我一直惦挂着什么时候释放我回家,因为我很挂念我的妻子和小女儿。

快过春节了。有种种迹象要释放我了,因为看守我的人,个个心情愉快,弄这弄那,军人还向我暗示过。实际上,他们也和我一样整日无所事事烦透了。但是就高兴了两天,看守我的人又不愉快了而我更是沮丧无比。我前瞻后顾两茫茫,惟有仰头痴望苍穹哀伤,低头闭目脚下洒泪。三口人孤零零分别过的是心寒的春节。

后来听说,本来决定春节前要释放亲属的,还说这是周总理决定的,但是王付主席从中作梗,泡汤了。

春节过后,军人从我妻子处把她的半导体收音机交给我,并说我妻子不用了,留给我。我大喜,这暗示我妻子真正回家了。我想,他们要扣押我多久就多久吧,我现在不在乎了。

不自不觉天暖和了。放风时,只见果园里的桃花盛开了,猪圈里的猪哥们伸出舌头好像很热。由于看猪哥看的次数多,它们中的幸存者好像认识我。它们频频向我打招呼,军人,瘦子和胖子不干预。

晚上,黑皮静悄悄带着笑容进我的“办公室”,不是闯进来的。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感到很别扭,因为他笑时还是有股煞气,不仅丑陋还贼眉鼠眼的。他一反常态,语调缓慢还带点和蔼说:

“请你来协助工作是得到你们院领导同意和支持的。”他说这话时很阴阳怪气。这点没错,我的书记亲自引他到我家的,这点到死我都不会忘记。但我很讷闷,怎么刚把我拉来时,明明他宣布的是对我进行正面审查,现在怎么突然变成协助工作?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想质问他,一想,还是别节外生枝吧。总之他的一反常态是好的征兆。

“ 我们对你一直以同志相待,时刻保护着你的人身安全。”我想,废话!我根本没有人身自由,直到现在我仍不能和任何人接触,有这样对待同志的?他妈的!保护我什么?我根本一文不值!

“ 我们没有对你 进行‘逼、供、信’的。”我更蒙了,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知道你这黑皮一直不断对我施压,恐吓,不断升级。我恨不得把你的黑皮剥了, 把你的黑肚皮劏劏膛了,抽出你的黑下水!要不是我生理素质好,我早精神崩 溃了!

黑皮倏尔和我成了平等同志使我满肚子狐疑。但自此以后我再没见到他了,白皮更不知躲到那去了。

五月的春天,风和日丽,今天上午他们要放我回家了。军人说:“这些事必须严守机密,不许对任何人讲,包括你们的领导。如果他们问你,他们犯错误。你回答他,你也犯错误。”瘦子没话说好像不敢说,反而胖子严厉警告我说:“如果你有第二次,那就不像现在这样舒服了。”我懵然,难道我还会有第 二次?在这里舒服吗?

军人坐在吉普车司机旁,我和瘦子坐后座。我们没有说话,也没人勾住我的胳膊了,自在多了。我记得把我拉去时是天色阴沉,寒风冽冽,现在放我回家时是阳光和煦,春色明媚。五月的天是一年里最美丽的春天。我凝望车水马龙的大街,各类的车辆,自行车和人群在我眼前掠过。有半年多没见这样的街景了,不免一阵欷吁。我的心情舒坦而释然,因为事隔半年多我又见回到了自已温暖的家。但我心情倏尔又沉重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还有几位亲属还不能回家?特别是对叔叔的情况一 无所知。

回到家时,我的书记和院保卫科长己等候多时。我就像被黑皮借用的物品,然后由军人和瘦子交回书记和保卫科长,但我不知道有没有签单。

回到家我才知道,我们所有亲属和有关的人都是在同一时间里在不同地点被分别押走的。而亲属占很小部份,主要是叔叔的战友,同事和下属。妻子说,她除了写一个月来的“回忆录”外就没写过任何揭发材料,因为她一无所知。她大部份时间是看小说,听广播,织毛衣和看守她的人闲聊。我感到惊讶,原来黑皮一直在诈我。我深深感到,假话、谎话说多了真的会变成真话。负责妻子的人叫老李,是位军人。他向我妻透露说:“你们这些人天天就知道上班和下班,那有一丝一毫特务的样子?”听了妻子的话,我倏尔感到一阵惊栗,原来他们把我们当特务了。他们无中生有把从日本回国旅游探亲的亲友当作特务了,不免心有余悸。我又感到一阵惊异,他们为何要化费如此大量人力和物力去捕风捉影呢?为了什么?

七月的某星期天,我和妻子带女儿到动物园玩,我们很久没出去玩了,一家三口散心是最快乐的和最温馨的。

下午三点来钟回到家,邻居说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从上午一直等我们。我们刚进家门不久,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来了。一位高个子,一位中等身材,我和妻子都没见过他们,也不认识他们。高个子对我妻子说,他们要和我单独面谈。我们三人在另一房坐着,犹如等角三角形各据一点进行三角会谈。高个子从公文包取出两张纸,我瞟一眼,愣了,那是他们要我写的叶帅的子女保外就医的八挂材料。中等个子一直低 着头像害羞的待嫁姑娘。

“ 你说出这件事是正确的。”高个子以肯定我的口吻说。我内心一个他妈的!那是爱听八挂的人都知道的,又不是我发现的,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组织叫你写也是正确的。”他也以肯定自已的口吻说。我内心又一个废话!如果不正确,你们当然不会叫我写!这道理连小学生都明白,还用说?“现在我们要当你的面销毁这材料 也是正确的。”高个子大言不惭,侃侃而说。我蒙了,你们 要销毁干嘛要当我的面?还不辞劳苦等了一天 。真活该!

“ 是你们要销毁的,这不管我的事!”我一听三个“正确的”就一窝子火,态度颇强硬。

“ 你以为你还有后台?你的后 台完蛋了!”中等个子猛然抬头,声色俱厉说。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唱红脸的,不是害羞的待嫁姑娘,而高个子是唱白脸的。我不明白,我要后台干什么?我就会讲数字,说字母,无需后台。由于叔叔的情况我仍一无所知,有的亲属也仍未回家,所以红脸的话还真把我镇住了。白脸一点火,材料顿时化着一缕青烟和灰烬了。这过程历时不到十分钟,他们便扬长而去。

秋去冬来。我得到消息所有的亲属都回到家了,叔叔也回来了。据说,一年来叔叔一直在只有九步对角线长的房里一人待着,天天看书消磨时间。回到家时,由于一年来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舌头都僵硬了,过了好些日子才恢复过来。明明查无实据,但叔叔一直没能恢复原来的职务,闲散在家。我们以后见到他时,他很气愤说,为什么办案的人连不知情的亲属也不放过?那有这样办案的?简直目无王法!他也感到很无奈,为什么我们这些都念过大学的人,竟会被人一诈全崩溃了?我们感到很羞愧。最后叔叔坦然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以後听说,李震是自杀的,不是他杀。为什么自杀?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同时,我也了解到幸好叔叔一直有人保护着,否则他将会被王付主席那一帮混蛋们以莫须有的罪名整死,真是虎口余生呀。

一唱雄鸡天下白。王付主席和他的娘娘及哥儿们,也就是“四人帮”,不堪一击瞬即土崩瓦解都成了阶下囚。叔叔不仅恢复了原职还更上一层楼,离休前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

叔叔年事已高,近九十岁高龄了。他早己离休了,但依然精神奕奕,谈笑风生,思路清晰又敏捷,身体依旧挺拔。祝福叔叔健康长寿。

附“法制晚报” 报导:  

公安部副部长李震自杀案

事件:

1973年10月21日深夜,因在“左”的路线上陷得过深,公安部常务副部 长李震在家中自缢身亡。由于当时还处于“文革”中,公安机关勘察认定李震是自杀,王洪文以及公安部的另一负责人却由于政治上的需要,在无证据的情况下认定李震之死是他人谋杀。导致116名机关干部、职工受嫌遭到审查以致批判、斗争。

直到1977年召开的第十七次全国公安会议期间,大会报请中央批准后宣布,李震是畏罪自杀。李震自杀事出有因:他曾与林彪党羽刘丰串联, 进行反党活动,同时还参与了陈伯达、吴法宪“中国共产党非常委员会”制造的诬陷许多中央领导人及党政军干部的冤案,1973年10月,中央追查陈伯达交待的一份材料,李震感到罪孽深重、十分恐惧,自杀也就不足为奇。

背景与结局:

此案发生在“文革”期间,李震的死使得王洪文等人将矛头对准了刚刚恢复工作的公安部副部长于桑、刘复之。同时,王洪文等人还借机在公安部机关和全国公安系统批判“回潮”、“复旧”,把公安工作在周恩来关怀下得到的初步整顿与恢复,看作是“复辟”、“倒退”行为,使人民公安事业再次遭受严重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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