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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2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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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郑思群校长之死
重庆大学乃至重庆市的“文革”,实质上讲是从郑思群事件开始的。
郑思群,广东潮汕人,青年时期受中共党员彭湃领导的革命活动的影响,13岁加入共青团,15岁转党。大革命失败后受党组织派遣,赴日本求学。后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日本当局遣送回国。以后又两次(共三次)受党派遣赴日留学,曾考入东京大学政治科学系专修马列主义。抗日战争中曾任八路军政治部敌工科长,解放战争曾任二野一、三旅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建国后定为七级干部(据说比市委书记任白戈还高一级),一直担任重庆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凡15年。他廉洁朴素,平易近人,爱护学生,有不少佳话在学校内广为流传,是深受师生爱戴的好校长。他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含冤死去,十多年后的1979年3月15日,中共重庆市委宣布:“推倒强加于郑思群的种种莫须有罪名和一切污蔑不实之词,为郑思群同志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1994年10月12日,他的骨灰安葬在民主湖畔,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真理永驻,浩气长存”八个金字。
从现在知道的情况分析,西南局、四川省委、重庆市委一开始就打算以郑思群作为西南地区“文革”运动的突破口。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出来后,校长陆平等被打倒。稍后,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民等被公开点名批判。为了表现西南地区各级党委在落实中央的部署,积极投入“文革”运动,他们需要公开点名批判某个相当级别的人物。在四川、重庆只有重大郑思群才是合适的重量级的大学校长。加之郑为人一向落落寡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正好运用这个机会来排除异己。我们来看围绕着郑思群的事态发展。
6月初(6.8.圆括号内的日期为从有关资料中查出,下同。——笔者注)市委即向重大派出了工作组。这个工作组来校时保持相当的“低调”,声称是来“协助校党委领导文化大革命”的。
他们来校十来天后(6.17),三岔口突然贴出一张标题为《以郑思群为首的校党委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黑帮!》署名的是冶金系四年级学生佘国华等五人。奇怪的是这五人全是校团委、学生会的干部,受组织信任的“左派”人物。当群情激动和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们找他们要具体事实时,他们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便怀疑是校党委宣传部长邓时泽和团委书记刘稚民操纵他们搞的一场阴谋。在那几天中,贴出了许多质问他们的大字报。而佘国华面对众多的当面来质问的人,拿不出丝毫的证据,不得已只好躲了起来。这时他同宿舍的同学,睡觉时要在床上贴一张纸,上写“我不是佘国华,请不要叫醒我”。此情此景,后来当了高官(乐山市市长、市委书记、四川省经委主任)的佘国华,如果回想起来,不知会有何感受。
当时许多人都倾向于相信这个推断,认为很可能是市委工作组按照上级指示,通过邓、刘幕后操纵佘等五人干的,目的是把郑思群抛出来。理由是:“反右”运动时,毛泽东说的“反对党支部,就是反对党中央”等话言犹在耳。佘等几个学生,是组织信任的“左派”,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无论如何不敢也不会贸然跳出来反对以郑思群为首的校党委。基于同样的理由,邓、刘二人在没有更上级的明确授意下,也绝对不敢向以郑思群为首的校党委公开叫板。他们是有相当政治经验的领导干部,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况且,自己就是校党委的重要成员,校党委真的被打倒了,自己也没有好结果。再看工作组,他们是直接受命于市委的,他们的意图即是市委的意图。如果说是他们直接找佘国华等,条件还不成熟。因为刚到校,干部的政治态度尚且没弄清,更不用说学生。特别是要交代这么重大的政治任务,不能有半点闪失,所以必须有中介。而这个中介,以党委内部的邓、刘最为合适。从后来重庆市委的表现看,只有市委及上面的省委、西南局才是打倒郑思群的受益者,只有他们对此才有积极性和必然性。
第二天(6.18),重庆市委宣布这个“低调”工作组代行校党委职权。
刚过去了几天,6月21日的《重庆日报》又突然在头版头条刊登了重庆市委关于让郑思群停职检查并派工作组进驻重大的决定。(6.22)市委副书记辛易之率以副市长余跃泽为组长的市委工作组进驻重大。这个工作组规模之大(200多人),级别之高是建国后重庆历史上罕见的。工作组一来就召开全校大会,余跃泽踌躇满志地在大会上讲话,声称他是来“支持重大革命师生”,楸“郑思群黑帮”,来“摸郑思群的老虎屁股”的。余是分管财贸商业的副市长,方面大耳,个子高,体态丰满,保养得很好。
从此,余氏工作组就掌握了校、系等机构的全部领导大权,年级党支部、团支部等都由工作组控制。见他们经常找人谈话、开会,还有搞“扎根串连”等的那一套做法。我的一个同学记下了那些会议的名目:见面会、打招呼会、骨干会、“左派”学生会、依靠对象会、划线会等等。“左派”又开始汇集在工作组周围,传达他们的指示、决定、意图等。工作组的频繁活动,“左派”的底气就足了。见他们也在通知人搞一些活动,但不让大多数同学参加。有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怕将来会犯错误,也就跟随着“左派”。而那些在思想上比较爱独立思考的学生,也慢慢地汇聚到一起,在班里,在年级,都发生了人员的分野。对运动,对郑思群问题,对工作组的一些做法,都有不同的看法。在班上的讨论会上,经常发生争论,在大字报上也可以看到对立的意见。不同意见的同学之间的关系开始疏远。
如果郑思群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重大师生肯定会拥护市委的这个决定。但工作组却迟迟拿不出郑思群的有关材料,引起了很多同学的疑问。
这时,学校最热闹的地方是工作组的驻地——党委办公室。校党办有一座单独的院子,迎面是一排十来间的廊式平房,一间最大的房间成了工作组的群众接待室。接待办公室的主任是孟繁均。这里每天从早到晚,有时到晚上12点,任何时候都是几十个学生围着孟。有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结论只能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工作组一来,就说“郑思群是黑帮”,工作组是不是下车伊始?有的同学质问工作组迟迟拿不出郑思群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是什么原因?还有的问:校内风传郑思群被打倒后,余跃泽将来重大当校长。这是否是事实?是否是市委及工作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挟嫌整郑思群?学生们提的问题很尖锐。孟30多岁,比较瘦,特别能说会讲。据说参加过多次“四清”,应付群众非常有经验,结果大学生不是余跃泽和孟想象的那样好对付的。大学生有理论,有政策,有事实,经常驳得孟理屈词穷。我几次来这里,都看见孟繁均色厉内荏的样子,他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是脸皮厚,特别赖。他开始时摆出一付有多大来头的样子,以“反右”的例子来恐吓,后来的办法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直接回答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实在没办法,他就拿出几个药瓶放在桌上,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慢条斯理地地喝水吃药,尽量拖延时间。
学生们对很多问题想不通,对工作组的作风和态度很不满意。向工作组提出质疑的大字报开始贴了出来,有的甚至怀疑到重庆市委,工作组陷于被动之中。(7.4)工作组召开全校团干部及“左派”学生保密会,余跃泽在会上讲话,重申要把矛头对准郑思群为首的校党委和系党总支。同时宣布:重庆市委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任白戈是坚强的马列主义者,是经过考验的好领导!任何怀疑都是错误的!反动的!据说他讲到激动处,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都差点震倒。工作组想通过“左派”,来加大对其它学生的压力,以有效地控制局势。
余跃泽根据历次政治运动的经验,认为他的恫吓可以收到奇效,等着抓“右派”吧!不料他讲话的第三天,7月7日的《光明日报》发表了署名穆欣的《“国防文学”是王明机会主义的口号》长篇批判文章,文章的注释中说:任白戈是文坛“大黑帮”周扬的“另一个追随者”。狠狠地打了余跃泽一个耳光。
中央大报批判任白戈是一次突然袭击,任本人事前不知道,竟连他的上级四川省委、再上级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都不知道。重庆的干部纷纷打电话问市委,受批判的任白戈是不是另外一个任白戈?重庆市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任的被点名把李井泉搞得非常被动,只好把任白戈送到一处农村躲避,说是归国华侨。
后来一段时间,中学生抄了任白戈的家。谁抄的我不知道。有大字报披露说他一家三口住着一座大花园,有中式、西式的两幢别墅楼,有多少面积,有单独的洗澡间和厕所。抄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什么,特别提到有禁书《金瓶梅》,以证明任的堕落腐化。还办了“任公馆”的展览会。这在当时人民群众普遍贫困的状况下,对于上百家人才能有一所公共厕所的人民大众来说,证明任白戈是“修正主义分子”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任白戈被点名后,重庆市委由原来主管工业的市委书记处书记鲁大东负责主持日常工作。
7月底(7.29),从北京传来了毛主席指示和中央的声音:“派工作组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是“镇压学生运动”,是“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等。学生们受到鼓励,工作组开始灰心丧气,不再经常出头露面。
每班又派代表去市人民大礼堂听刘少奇等中央领导检讨的录音传达(8.3),后又把录音带拿到学校广播中播放。我们都听到了刘用那浓重的湖南口音迷茫地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怎么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清楚,不太知道。你们问我们,怎样革命,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其他许多同志,工作组成员也不晓得。……”其实,他们派遣工作组到学校,是共产党自土改以后搞群众运动的一贯做法。
但工作组还有一件大事未了,那就是郑思群问题。如果不尽快把郑案定死,工作组受批判或离开后将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大问题,于是他们迅速加大了整郑思群的力度。工作组召开全校大会(7.30),宣读了《关于郑思群同志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行(初稿)》。其中最“钢鞭”的一条是:6月初,郑从成都参加省委召开的“‘文革’动员大会”回校后,为加强党对运动的领导,提出当前运动要搞,但教学秩序也要维持,要求把贴在办公室的大字报移到指定地点,贴得规整一些。这就是郑思群“压制群众革命运动”的罪状。还有一条为:1962年苏联教授撤退回国时,学校送给每人一套重大校园的风景照片。这是“里通外国”的“间谍罪状”。其它的也是些牵强附会的东西。工作组声称:“如果现在还有人对郑思群抱有幻想,就不是认识问题,而是立场问题了”。但同学们纷纷议论,工作组说郑思群是“黑帮”,但公布的材料根本说明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学生们对工作组及市委的对立情绪更大了。
几天后的8月2日,炎夏的天气空气本来就燥热,人心更是烦乱不安。傍晚,工作组突然说有重要事情宣布,我们机械系是在新广场上开的会。天将黑了,两千学生站着,工作组驻机械系的负责人站在广场边的台阶上,他拿出一张纸,用急促的口气读着:“郑思群于今天凌晨,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自杀身亡……”。记得当时我是“呀—!”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了,感到非常地震惊。这位领导还要求立即组织对郑思群的罪行进行批判。那个时候认为,只要是自杀,那就一定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工作组宣布,事件的经过是郑用半片刮胡刀片割断颈动脉,失血过多死亡。据猜测,刀片是夹在一本《毛泽东选集》中带进去的,因为当时不准他带其他书籍,他的物品也都经过仔细搜检。在那个本来就人心惶惶的运动当中,尽管有工作组的高压,但这样重大的爆炸性事件,在躁动不安的学生中会产生什么后果,那是难以预计的。
我们都写了“批判”郑的大字报,当然花样百出,动机也不一样。三岔口贴出来的大字报,更发现了杂音,如“我坚决批判郑思群叛党叛国叛人民的罪行(如果他真的是自杀的话?)”以后,又有了“郑思群在工作组的监护关押下‘自杀’,工作组该承担什么责任?”再后更有了《就郑思群自杀事件给西南局、李政委的一封信》、《我们要怒吼一声:郑思群事件必须重审!》等。一时里,向工作组兴师问罪的大字报越来越多。
看着工作组压不住阵脚,主持工作的市委书记处书记鲁大东亲自来校召开全校声讨大会(8.4),宣布开除郑思群的党籍,命令学生回班级表态支持市委决定。
市委的这些努力被证明是徒劳的,大字报上更有了郑思群被工作组逼供信的内容。有一张大字报上说,工作组组织对郑思群围攻,十多人对郑拍桌子,打板凳,要郑交待问题。还有说,看见工作组让郑赤着脚,在大太阳下的路上走到关押地点松林坡。还有说,有人向公安局报案,郑是工作组谋杀的等等。
其中有一张大字报说:“余跃泽竖起狗耳朵听着:你好大狗胆,竟敢凌驾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之上!现勒令余跃泽从今日起把名字改为余拜泽,如若不改,格斗勿论,无谓言之不预也!”竟拿余跃泽来搞笑,可见余及其工作组已到了很狼狈的境地。
按照中央的说法,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重大的工作组即将撤离。大约是8月6日,工作组在风雨操场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由余跃泽代表工作组做检查。在回答学生的提问时,余辩解了一句“言多必失”,成了他的千古笑谈。
有一天(8.7),三岔口贴出通知:几点钟,余跃泽要在七教楼回答学生的问题。这时工作组已搬到了七教楼。于是我就赶去了,只见走廊和楼梯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分几层贴得满满的,可以说是大字报的海洋。楼梯口粗大的柱子上贴着一幅大字对联:“曲率半径处处相等 / 摩擦系数点点为零”,横额是“又圆又滑”。这幅对联出典是理工科的专业技术知识,又与工作组和余跃泽的作风完全贴切,字又写得这么漂亮,堪称“三绝”。我当时觉得,哟!重大真不简单,藏龙卧虎,有的是人才。是谁的大手笔,我到现在也没弄清。
我去时,余正好站在七教楼门厅楼梯的中央台阶平台上,周围有几个工作组的干部保镖。门厅里外和楼梯、过道等地方站满了学生,有好几百人吧。余的周围全是学生,最近的不到一米远。余跃泽全然没有了往日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微弓着腰,两手相握,放在肚子前,哭丧着脸,装出一副可怜相。学生们主要是质问关于郑思群的问题,余跃泽在学生们尖锐的问话中张口结舌,东拉西扯。第二天(8.8),工作组就不知去向,人去楼空了。
就在8月8日的晚上,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直接传达到了全国。“革命青少年……,他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校园里一片欢呼,大字报上充满了对工作组,对市委的批判和声讨的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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