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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 00: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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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拉大旗
静安文化馆
十一月九日,我早班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家,路过三十一棉纺厂,一幅大标语赫然写着:
庆祝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成立
又一幅标语号召人们去文化广场参加成立大会。
我猜想这一定是有十七厂参加的。中央不准成立跨行业、跨系统的组织,他们在冲这个禁令,而且规模好大,在文化广场。苏州人的天地实在太小,那么人多势众会怎么样呢?我很想去看看。
我徘徊在长阳路上……
还是回家吧!
工总司的成立,像在黄浦江里丢进一块石头,没有掀起大浪,没有产生连锁反应,很快就被偌大的上海淹没了。这得“归功”于新闻媒介的严格控制。报纸、电台不张扬,大部分市民们怎么会知道呢?
第二天,秋雨连绵,临时工聚集和张贴大字报的总工会门口显得有些冷清,往日的人群不见了,墙上的大字报经过连夜的秋雨浸泡,有的已被风吹得掀起半边,有的墨汁溶化字迹模糊,好像热潮已经过去,不会再掀起新的浪潮了。
我在总工会门口游荡,失落感在我心头闷闷地压着,就这样?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吗?我望着黎伯昂写的大字报,它快要掉了,我趁它还没有完全吹落前,恋恋不舍地再看上一眼,心里想,能在外滩贴上我们的大字报,说出一些想说的话,真不容易啊!但我们的努力会有结果么?
我失望地转身欲走,突然发现在左上角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张“海报”映入我的眼帘: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批判临时工外包工合同工制度大会
落款是上海市毛泽东思想新工人总部。地点在乌鲁木齐中路459号,静安文化馆。
我反复扫了几遍落款——“上海市毛泽东思想新工人总部”!我精神为之一振,竟然已经成立了组织!而且海报贴在这里,十有八九是临时工的组织!这时在我身后有几个人停留在看这张海报,终于慢慢集起了十多人的一群,对这张海报议论起来,虽然没有往日的热闹,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气。各种信息开始交流传播。
没有新闻媒介的传播,人们就靠这样的方式传递信息。
有人说:工总司已经在昨天成立,由于市委不承认,几千人已经到北站,上北京控告。这是传到我耳中有关工总司的第一条消息。
又有人介绍起这张海报的来历:这个静安文化馆现在已经是上海市委的接待站,那里有郊县的农民在造反,他们是亦工亦农的“四六工”。市区的临时工也有参加的,这个总部大概就是这些人组织起来的。
什么“四六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由农民参加,我想这大概同我们不搭界。
又有人说:“农民归农民造反,临时工也有人在搞,这几天临兄们都往那里跑。”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没有了人群。我思忖了一下:去北站?不!北站不是我去的地方。去乌鲁木齐中路吧!那里才是我去的地方。
原来在这几天,上海临时工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静安区这条洁净的马路上。这里的“主力部队”是郊县“亦工亦农”的农民,他们由公社、大队组成工程队或者别的什么队在市区的一些大企业中修造厂房搞基建,这些农民在农忙时回去抢收抢种,农闲时开进市区,劳动收入六成归集体,四成归个人,故称为“四六工”。文化革命造反了,他们敢说话了,说这是剥削,要取消这种剥削制度。他们聚集起来,已经在市委接待站造反好几天。市委接待站安排他们在文化馆的剧场里住,他们就依此为“大本营”,没日没夜的“造反”,其形式与我看到的苏州人一样。上海市区的一些临时工参加了他们的造反。与其说是互相支持,倒不如说是相互利用。这些临兄们比我有眼光,比我聪明,我绝没有想到利用苏州人,而他们却想到也做到了,他们利用农民的那股势力,正式拉大旗造反了。
“测字摊”时期
静安文化馆内有一个狭长的简陋剧场,座位是一排排的长条椅。在检票人站立检票的地方,放着一张课桌,就这样的一张课桌,起到了联络全市临时工的作用,吸引和凝聚了临时工,一个组织的雏形开始形成。这一重大的举动是得到农民兄弟的同意才摆放的,临时工则以支持农民造反作为回报,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两群人形成了一种“共生”状态。
这张课桌全天有人值班,值班人员不固定,也不预先安排,谁有空,谁热心,谁就来。有人来接班了,原先的人就去吃饭,回家或者去上班,完全自觉自愿。值班人的职责是向来访者宣传、鼓动,向来访者介绍这里的情况。来访者也带来各种信息与大家在这里交流。
值班人的面前还放着一本白报纸装订的登记簿,请来访者登记,当然也有来访者不敢留名的。这本登记簿的设置,显然是为了联络,以备组织人员时起到“联络图”的作用,这又是一个聪明的作法。
大多数来访者都倾诉了自己的遭遇,要求反掉这个制度,不做临时工。不少来访者已经被辞退,失业在家。有的是得罪了某方面的人,长期不安排工作;有的是因为在单位中提意见得罪领导被解雇;有的是被道德品质恶劣的人嫁祸而代人受过被解雇,等等等等。
临时工们的诉说尽管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挣扎在温饱线以下,他们要推翻临时工制度,求温饱。
求温饱,在解放十七年后的上海大都市,这是多么本份的要求!这是多么低级的标准!临时工是人,是工人阶级,他们中不乏优秀分子,只是统统被人为地划入“另册”,成为产业工人中境遇更差的一个阶层,失去了做人最起码的尊严,连处在“一百步”地位上的正式工,都有不少人瞧不起这些处在“五十步”地位上的阶级兄弟。现在,为了反掉这“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距,是多么的艰难!
在这静安文化馆的一角,看不到市委接待人员,这里是我们临兄的世界。人们前来倾诉不平或不幸,围在四周倾听的陌路人因为也都有相同遭遇和经历,时常陪下一掬伤心泪。这时,如果值班的接待人善于口才,一定能鼓动起大家,这些来访的群众就会成为日后的基本群众,或成为骨干力量。
我看到这些自发的接待人员确实做得像模像样,发挥得淋沥尽致,赢得了群众的信任,确实把群众凝聚了起来。当然,这种初级的串连形式,只能达到相互同情、鼓动的作用,具体问题一个也不能解决。来访者心中也明白,这里并不是立刻解决疾苦的地方,只是有了文化大革命,有了一定限度的民主,他们才愿意到这里来,把心中的苦水倒一倒,把心中的郁闷说一说,人人抱着希望,希望通过文化大革命,通过“造反”来改善自身的处境。
来访者一批又一批,接待人坐在桌后,与来访者相对而坐,用好言抚慰,用空头的许诺,鼓起人们的希望,犹如算命先生算了过去、预测将来、让人往好里想。这样的接待,后来我们戏称为“摆测字摊”,称这几天为摆测字摊时期。
这里的工作秩序井然,想出如此绝妙无比的方法,使分散在全市的临时工们有了一个稳定的聚会地点,团结了一大批群众,为组织的形成创造了条件。
我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得出结论,这里一定有人在指挥!然而,这一切是谁在组织指挥的呢?
足智多谋的老杨
我渐渐地与值班的接待人员搞熟了,开始参加他们的工作。
里面的会场内不时爆发出口号声,似乎气氛还非常火爆!我想进去看看,但守门的农民兄弟却挡着驾。算了,不看也罢,这种场面我也经历过。
过了一段时间,半天,从会场内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穿学生装,戴一副眼镜,学生模样,胸别着“大会主席团”的红绸带,他同门口的值班人员交待了一些话,又匆匆进入高呼口号的会场。另一位值班人员指着他的背影说:“他是这里的负责人。”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会,大概高潮已过,吃饭的时间也早过去了,络续有人出来,其中一个是戴红绸带的青年,他同另一位也戴眼镜的一起在同值班人谈话。旁边有人把我向他们两人介绍,说我是在外滩贴大字报的人,还参加过苏州人造反。
我们三人互通了姓名。
那学生模样的姓费,费敏璋,另一三十多岁的姓殷,殷庆宝。嘿!我们三人全戴眼镜,但他两人给人的印象是十足的书生,费尤甚,他外貌忠厚老实,厚厚的嘴唇,大概不太善于口才。殷的相貌英俊潇洒,从镜片后流出一股老于世故的眼光。
费握住我的手,说外滩的大字报他看过了,现在外滩的毛泽东思想新工人总部的海报是他书写的。
那殷庆宝把头略微抬一抬说:“听说过外滩的大字报。”又用手划拉一圈说:“这里的一摊子是我们两人搞起来的。”一副居高临下的得意。他又问了我一些情况,我据实说了。言谈中他处处以老大自居,我也不介意。实际上前阶段我们在外滩的工作是做了舆论准备,为他们打下了基础,而他们的海报在我们的大字报上面一贴,全市的临时工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乌鲁木齐中路来了。
这时已经形成一个态势,那就是两股势力已经会合,到了形成组织的前夜。但当时我尚未觉察,也没有拉队伍、树山头的念头。
经过两天繁忙和琐碎的工作,我观察到,这里的领头人,并非是他们两人。费、殷只是台前人物,在后面指挥的真正领头人是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人,他们都称他老杨。
老杨的威信极高,他一到,这些人全向他围拢来,汇报一天来发生的情况,领受他的安排和指挥,大家再分头按他的要求自觉地努力地去做。毫无疑问,我的出现和我的情况,一定有人向他汇报过,他们可能在商量什么时候接纳我。我从不靠上去,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看出,他们在考察我、观察我,老杨的目光不时在注视着我。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天了。傍晚,他们围在老杨身边商量问题时,我依然忙我的。过了一会儿,杨把我找到一起讨论。从这时开始,他们不再把我当外人,遇事必有我参加商讨了。我成了其中一员。
我们这些二十多岁的人,涉世不深,社会经验不足,尤其是扑朔迷离,令人迷惑不解的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知该如何办,完全凭一股热情和冲动,跟着政治的大潮,随波逐流。唯有老杨这个足智多谋的中年人,在出主意指挥大家,受到大家心悦诚服的拥戴。
老杨。从大伙儿对他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出工人兄弟对他的敬佩。因为工人之间一般互相直呼姓名,对稍年长的则称为某师傅,只有对受尊崇的人才称呼为老杨、老王、老李。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秀郎架近视眼镜,白净的面孔,翩翩学者风度。他受到大家的拥戴,他也尊重别人,遇事总是低着头思忖再三,然后抬起头,说出他的意见,并征求我们的意见,然后他把所有意见分析、比较、权衡、归纳后,再把他的最后决定告诉我们,让我们去执行。我们对他的敬佩,几乎到了崇拜的程度,他的决定一下,我们就马上分头去办。有时候在紧急关头难下决心,而我们又说不出道道来,他就低头抽烟,随便在什么地方一坐,进行思考,一旦决心下定,就召集我们,或者找有关的人面授机宜,立即付之实施。
后来我们正式拉大旗造反时,也像苏州人那样在台上鼓动群众公开演讲,但老杨从不在群众面前露面,一直是名符其实的后台和幕后指挥。老杨,可以说是一个摇羽毛扇的领袖。
他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她即使在文革中刚扫过四旧的特定环境中也很着意修饰她的外貌和衣着。当然她的刻意打扮是颇费一番心血的:既要满足一个女人爱美的心理,又要能被红卫兵和这个大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社会所容忍。那时的妇女,是一律的齐耳短发,已经不允许烫发,但她还是留着似烫非烫的长发,配上她美丽的脸蛋和秀气的鼻子,是那样的贴切和自然,真不知她是如何摆弄的。
他们夫妇俩优雅的都市型知识分子的气质,使他们与我们工人有显著的不同。老杨的身世我们不得而知,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从他的举止行为和外表可以推断,绝不会是响当当的三代贫下中农或者工人出身。按文化大革命中的对血统的要求,他当然不能出头露面,只能在后面指挥。这在当时需要多大的胆识啊!
他们夫妻的生活一定十分和美,有次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一个俊俏的女孩,在秋风秋雨中为他送来雨衣,老杨送她们走时,两人情意绵绵的话别,女儿的娇憨之态,这组镜头多么富有生活的气息和诗情画意啊!然而我们进行的却是一场风云变幻、前途未卜的残酷的政治斗争,两者相比是多么的不和谐、不协调啊!
成立临时工造反组织的准备
工总司的成立,安亭事件的爆发,这些构成了我们临时工在市委接待站造反的大背景。造反的烽火已经遍地燃烧,群众的惧怕心理日益减弱,我们的串连鼓动工作呈现一派大好形势。有关安亭事件的信息不断传来,安亭事件是反革命行动还是革命行动在上海的街头巷尾的传单战中争得不亦乐乎。
一天,送来一张安亭事件真象之类的铅印传单,有两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一,这张传单是铅印的,说明传单的制作者有一定的背景和实力,因为这时传单绝大多数是油印,铅印的极少;其二,它的落款署名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临时工委员会”。这说明在工总司的这次安亭事件中也有临时工参加。
大家争相传阅这张传单,我的感觉是我们并不孤单,这张传单给了我们鼓舞和信心。随着我们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展,追随我们的群众越来越多,每天的接待工作已不是摆一张“测字摊”可以胜任。更为可喜的是来访者已经成群结队而来,登记表很快装订成厚厚的一册。人们不再是仅仅来诉苦,而是表现出反掉临时工制度的强烈愿望。每天前来的熟面孔越来越多,基本群众已经形成,以接待人员和基本群众中的骨干形成的一套工作班子已经可以经受考验,成立自己的组织的内部条件已经具备。
这时工总司已经从安亭回到上海市区,张春桥签署的承认工总司五条要求,被翻印成无数的传单,广泛印发传遍上海,工总司这个跨行业的工人组织已经得到承认,他们的领袖人物王洪文已经家喻户晓,外部条件对我们已经相当有利。
十一月十四日上午,老杨召集筹备会议,决定第二天成立上海市临时工外包工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个名称仿照了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至于加上“外包工”三个字,是因为外包工是比临时工的待遇还要差的工人,一般外包工归自己所在的街道管理,由街道派到某一工厂做最重最脏的活,街道与工厂结算,街道再发工资给外包工,并从中抽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对外包工来说,同样一天的工资要比临时工少,同企业不发生经济上的关系,连最起码的看病医药费都没有地方报销,工作班子中的费敏璋就是外包工。
老杨把人员理了理,进行分工,首先我们在华山路延安路口借得一中学的操场作为召开成立大会的场所,并派人四处张贴成立大会的海报。
我接到老杨的又一个具体指示是布置会场。
我不知道如何布置会场,我去看了操场后,真不晓得如何入手,要什么缺什么。但有一点我是必须要办到的,那就是照明灯光。我们的会是在晚上。老杨的考虑是对的,我们必须充分利用业余时间,这样来的人可以尽可能的多,否则在白天让临时工、外包工离开生产岗位来开会就太困难了。我费了不少努力,碰了不少壁,总算用革命造反的大旗在附近的一个小厂借得一串几十只国庆节使用的彩色灯泡和电线,带着人在操场上布置起来,看起来虽然有点气氛,但显然还嫌少了一点,亮度也不够,但总比漆黑一团好多了,将就点吧!我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老杨又给我一个指示:前去工总司取得联络,谋求他们的支持,邀请王洪文出席我们的成立大会。
这时,安亭事件已经响彻全国。张春桥作为中央文革的代表,回上海处理安亭事件,他撇开了上海市委,“先斩后奏”,在工总司提出的五项要求上签字,承认工总司为革命组织,安亭事件为革命行动。这样的“先斩后奏”居然得到了毛主席的认可和肯定。(张春桥敢于这样做,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出京时得到了毛主席的指示:能压就压,压不下就“招抚”的便宜行事的指示。这可以从中央的电话指示:不能组织跨行业的工人组织,以及以陈伯达个人名义制止安亭事件看出,本意是想压。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做法,所以并没有出什么正式的中央文件或用中央“二报一刊”表明中央反对成立跨行业组织的态度。文革开展半年来,中央的态度和指导运动的发展一向是用中央二报一刊来指引群众运动的。但在安亭事件这个重大问题上,中央的态度始终不明朗。第二个可能是在派工作组的问题上,中央文革做足了文章,刘少奇、邓小平等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吃足了苦头。因此在对待群众组织的问题上,不敢贸然行事,态度就不够明朗。张春桥完全揣摸了毛主席的心思,搭准了主席的脉搏,才敢先斩后奏。现在想来,第一种可能要大得多,因为主席可能觉得需要工人阶级起来造反了。至于冲破中央一贯主张的“跨行业”的限制,对于主席来说是小菜一碟,他老人家是贯于“出奇兵”的。张春桥恐怕没有先斩后奏的狗胆,他更大的可能,是按主席的“战略布署”走了一步棋。确切地说:张春桥对“安亭事件”的批示,是主席走的一步棋。
工总司以王洪文为首的一批人已经回沪,自任司令。王洪文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能请到他吗?他能不歧视我们临时工吗?他们成立是在白天,在文化广场,而我们……太寒酸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带着这艰巨的任务,骑着自行车去请这位工人领袖。
去请王洪文
刚回沪的王洪文把总部设在巨鹿路上的一幢小洋房里。这幢洋房是原上海有名的恶霸陈小毛的公馆。他的小老婆多,公馆也多,巨鹿路的公馆是其中之一。陈小毛是上海蜜蜂(BB)绒线厂英国老板的代理人,解放后该厂改名为国毛十七厂、与国棉十七厂相邻。在杨树浦,陈小毛的名气极响,是杨树浦一霸,在他的工厂里,受到玩弄和侮辱的工人姐妹为数不少,解放后工人阶级在党的领导下,收回了工厂,在公审恶霸陈小毛的大会上,受他欺凌的姐妹们争先上台,用血泪斑斑的事实,控诉了他的罪恶。在镇压枪毙陈小毛父子两人时,成千上万的人争相涌到公判行刑地,争睹恶霸陈小毛父子恶贯满盈的下场,上海人民拍手称快,曾轰动上海。“枪毙陈小毛”成了说唱演员烩炙人口的唱段,在电台播放了很长一段日子。
有人向我提供了这座昔日的公馆——今日工总司所在地的确切门牌号码,我按址走进了公馆。
红卫兵抄家时留在墙上的标语还历历在目,在上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一条要陈小毛后代划清界线的标语特别醒目(看来在文革前,陈小毛的后代还住在这里)。走上二楼,走道上和房间里比比皆是毛笔直接书写在墙上的标语:“打倒吸血鬼”,“必须低头认罪,老实交待剥削罪行”等等,歪歪扭扭地涂在墙上,到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杂乱。说它是“司令部”吧,没有军营的森严和规整,说它是机关吧,它乱烘烘的,与这典雅的花园洋房是那样不相称,似乎这些戴着造反队袖章的人还在抄家。
我在这样的氛围中上下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阻拦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王洪文。在二楼我拉住一位青年,请他指点谁是王洪文。他匆匆对我看了一眼:“头头全在下面,你到下面去找。”我下了楼,向各房间张望,谁是王洪文呢?我又拉住一人问。他头也不回:“在楼上。”我再上楼,巧得很,在走道上又碰到起先询问的人,他说:“在下面门口的一群人都是头头。”
哦!他又一次顺口地称为首的人物为“头头”,我觉得十分新鲜,“头头”这个称呼从这以后在上海流行了十年,甚至现在也有人拾起来用一下,泛指什么主任什么长。大概中国的农民起义和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称自己的为首人物为“头领“,于是千百年后工人造反大军便出现了这样原始而朴素的称呼。
他们的头头在门口?是的,我在进门时,在人行道上是有七、八个人在讲着什么,王洪文就在其中?
我重又下楼,走到门口,那群人还在,我上前就问:“哪位是王洪文?”
他们停止谈话,都朝我看。
我身边的一人问我:“你是哪里的?找他有什么事?”
我一时语塞,我怎么回答呢?我不善交际,性子又急,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是临时工造反,已经在乌鲁木齐路459号组织起人马,决定在今天晚上成立造反司令部,请王洪文代表工总司参加我们今天的成立大会。
那人顿了一顿,指着中间的一位中年人说:“他也是头头,你找他谈吧。”说完就向门内走去。
这中年人身穿铁路制服,把我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我重又说了一遍我来的目的。
我的话没有使他们出现一丝热情,他们不可一世地看着我。那穿铁路服的对门内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王洪文不在。”
我说:“我们是在晚上开成立大会,请你转告他,请他在晚上出席我们的大会。”
他傲慢地说:“他今天一天都不在。”
我明白,工总司的地位已经稳固,根本不用把我们放在眼里,没有必要答应我们的要求。看着他们高傲和冷漠的态度,我真想马上离开,可是想到老杨奕这步请工总司参加的棋子,是想借工总司以壮我们的声威。我只得退一步央求他:“那么就请你代表工总司参加大会,支持我们组织成立吧!”
他转身欲走,说:“我很忙,没有空参加。”
我拦住他:“我们都是工人组织,是一家人,一家人总要支持一家人的么!”他说:“真的很忙,没有空参加。”他边说边走。我只得再退一步:“那么请你安排其他同志参加行不行?”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耐烦地对旁边一年青人说:“你去参加吧!”讲完这话,就把我丢下,自顾走进门去。那个年青人就是我日后才知道名姓的王腓利,他也欲走。我只得拦住他,请他参加。他急于要走,可又被我缠住,只得说:“我们都很忙,我们到晚上再派人参加吧!”
后来我们正式拉大旗造反时,也像苏州人那样在台上鼓动群众公开演讲,但老杨从不在群众面前露面,一直是名符其实的后台和幕后指挥。老杨,可以说是一个摇羽毛扇的领袖。
他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她即使在文革中刚扫过四旧的特定环境中也很着意修饰她的外貌和衣着。当然她的刻意打扮是颇费一番心血的:既要满足一个女人爱美的心理,又要能被红卫兵和这个大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社会所容忍。那时的妇女,是一律的齐耳短发,已经不允许烫发,但她还是留着似烫非烫的长发,配上她美丽的脸蛋和秀气的鼻子,是那样的贴切和自然,真不知她是如何摆弄的。
他们夫妇俩优雅的都市型知识分子的气质,使他们与我们工人有显著的不同。老杨的身世我们不得而知,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从他的举止行为和外表可以推断,绝不会是响当当的三代贫下中农或者工人出身。按文化大革命中的对血统的要求,他当然不能出头露面,只能在后面指挥。这在当时需要多大的胆识啊!
他们夫妻的生活一定十分和美,有次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一个俊俏的女孩,在秋风秋雨中为他送来雨衣,老杨送她们走时,两人情意绵绵的话别,女儿的娇憨之态,这组镜头多么富有生活的气息和诗情画意啊!然而我们进行的却是一场风云变幻、前途未卜的残酷的政治斗争,两者相比是多么的不和谐、不协调啊!
成立临时工造反组织的准备
工总司的成立,安亭事件的爆发,这些构成了我们临时工在市委接待站造反的大背景。造反的烽火已经遍地燃烧,群众的惧怕心理日益减弱,我们的串连鼓动工作呈现一派大好形势。有关安亭事件的信息不断传来,安亭事件是反革命行动还是革命行动在上海的街头巷尾的传单战中争得不亦乐乎。
一天,送来一张安亭事件真象之类的铅印传单,有两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一,这张传单是铅印的,说明传单的制作者有一定的背景和实力,因为这时传单绝大多数是油印,铅印的极少;其二,它的落款署名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临时工委员会”。这说明在工总司的这次安亭事件中也有临时工参加。
大家争相传阅这张传单,我的感觉是我们并不孤单,这张传单给了我们鼓舞和信心。随着我们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展,追随我们的群众越来越多,每天的接待工作已不是摆一张“测字摊”可以胜任。更为可喜的是来访者已经成群结队而来,登记表很快装订成厚厚的一册。人们不再是仅仅来诉苦,而是表现出反掉临时工制度的强烈愿望。每天前来的熟面孔越来越多,基本群众已经形成,以接待人员和基本群众中的骨干形成的一套工作班子已经可以经受考验,成立自己的组织的内部条件已经具备。
这时工总司已经从安亭回到上海市区,张春桥签署的承认工总司五条要求,被翻印成无数的传单,广泛印发传遍上海,工总司这个跨行业的工人组织已经得到承认,他们的领袖人物王洪文已经家喻户晓,外部条件对我们已经相当有利。
十一月十四日上午,老杨召集筹备会议,决定第二天成立上海市临时工外包工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个名称仿照了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至于加上“外包工”三个字,是因为外包工是比临时工的待遇还要差的工人,一般外包工归自己所在的街道管理,由街道派到某一工厂做最重最脏的活,街道与工厂结算,街道再发工资给外包工,并从中抽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对外包工来说,同样一天的工资要比临时工少,同企业不发生经济上的关系,连最起码的看病医药费都没有地方报销,工作班子中的费敏璋就是外包工。
老杨把人员理了理,进行分工,首先我们在华山路延安路口借得一中学的操场作为召开成立大会的场所,并派人四处张贴成立大会的海报。
我接到老杨的又一个具体指示是布置会场。
我不知道如何布置会场,我去看了操场后,真不晓得如何入手,要什么缺什么。但有一点我是必须要办到的,那就是照明灯光。我们的会是在晚上。老杨的考虑是对的,我们必须充分利用业余时间,这样来的人可以尽可能的多,否则在白天让临时工、外包工离开生产岗位来开会就太困难了。我费了不少努力,碰了不少壁,总算用革命造反的大旗在附近的一个小厂借得一串几十只国庆节使用的彩色灯泡和电线,带着人在操场上布置起来,看起来虽然有点气氛,但显然还嫌少了一点,亮度也不够,但总比漆黑一团好多了,将就点吧!我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老杨又给我一个指示:前去工总司取得联络,谋求他们的支持,邀请王洪文出席我们的成立大会。
这时,安亭事件已经响彻全国。张春桥作为中央文革的代表,回上海处理安亭事件,他撇开了上海市委,“先斩后奏”,在工总司提出的五项要求上签字,承认工总司为革命组织,安亭事件为革命行动。这样的“先斩后奏”居然得到了毛主席的认可和肯定。(张春桥敢于这样做,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出京时得到了毛主席的指示:能压就压,压不下就“招抚”的便宜行事的指示。这可以从中央的电话指示:不能组织跨行业的工人组织,以及以陈伯达个人名义制止安亭事件看出,本意是想压。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做法,所以并没有出什么正式的中央文件或用中央“二报一刊”表明中央反对成立跨行业组织的态度。文革开展半年来,中央的态度和指导运动的发展一向是用中央二报一刊来指引群众运动的。但在安亭事件这个重大问题上,中央的态度始终不明朗。第二个可能是在派工作组的问题上,中央文革做足了文章,刘少奇、邓小平等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吃足了苦头。因此在对待群众组织的问题上,不敢贸然行事,态度就不够明朗。张春桥完全揣摸了毛主席的心思,搭准了主席的脉搏,才敢先斩后奏。现在想来,第一种可能要大得多,因为主席可能觉得需要工人阶级起来造反了。至于冲破中央一贯主张的“跨行业”的限制,对于主席来说是小菜一碟,他老人家是贯于“出奇兵”的。张春桥恐怕没有先斩后奏的狗胆,他更大的可能,是按主席的“战略布署”走了一步棋。确切地说:张春桥对“安亭事件”的批示,是主席走的一步棋。
工总司以王洪文为首的一批人已经回沪,自任司令。王洪文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能请到他吗?他能不歧视我们临时工吗?他们成立是在白天,在文化广场,而我们……太寒酸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带着这艰巨的任务,骑着自行车去请这位工人领袖。
去请王洪文
刚回沪的王洪文把总部设在巨鹿路上的一幢小洋房里。这幢洋房是原上海有名的恶霸陈小毛的公馆。他的小老婆多,公馆也多,巨鹿路的公馆是其中之一。陈小毛是上海蜜蜂(BB)绒线厂英国老板的代理人,解放后该厂改名为国毛十七厂、与国棉十七厂相邻。在杨树浦,陈小毛的名气极响,是杨树浦一霸,在他的工厂里,受到玩弄和侮辱的工人姐妹为数不少,解放后工人阶级在党的领导下,收回了工厂,在公审恶霸陈小毛的大会上,受他欺凌的姐妹们争先上台,用血泪斑斑的事实,控诉了他的罪恶。在镇压枪毙陈小毛父子两人时,成千上万的人争相涌到公判行刑地,争睹恶霸陈小毛父子恶贯满盈的下场,上海人民拍手称快,曾轰动上海。“枪毙陈小毛”成了说唱演员烩炙人口的唱段,在电台播放了很长一段日子。
有人向我提供了这座昔日的公馆——今日工总司所在地的确切门牌号码,我按址走进了公馆。
红卫兵抄家时留在墙上的标语还历历在目,在上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一条要陈小毛后代划清界线的标语特别醒目(看来在文革前,陈小毛的后代还住在这里)。走上二楼,走道上和房间里比比皆是毛笔直接书写在墙上的标语:“打倒吸血鬼”,“必须低头认罪,老实交待剥削罪行”等等,歪歪扭扭地涂在墙上,到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杂乱。说它是“司令部”吧,没有军营的森严和规整,说它是机关吧,它乱烘烘的,与这典雅的花园洋房是那样不相称,似乎这些戴着造反队袖章的人还在抄家。
我在这样的氛围中上下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阻拦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王洪文。在二楼我拉住一位青年,请他指点谁是王洪文。他匆匆对我看了一眼:“头头全在下面,你到下面去找。”我下了楼,向各房间张望,谁是王洪文呢?我又拉住一人问。他头也不回:“在楼上。”我再上楼,巧得很,在走道上又碰到起先询问的人,他说:“在下面门口的一群人都是头头。”
哦!他又一次顺口地称为首的人物为“头头”,我觉得十分新鲜,“头头”这个称呼从这以后在上海流行了十年,甚至现在也有人拾起来用一下,泛指什么主任什么长。大概中国的农民起义和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称自己的为首人物为“头领“,于是千百年后工人造反大军便出现了这样原始而朴素的称呼。
他们的头头在门口?是的,我在进门时,在人行道上是有七、八个人在讲着什么,王洪文就在其中?
我重又下楼,走到门口,那群人还在,我上前就问:“哪位是王洪文?”
他们停止谈话,都朝我看。
我身边的一人问我:“你是哪里的?找他有什么事?”
我一时语塞,我怎么回答呢?我不善交际,性子又急,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是临时工造反,已经在乌鲁木齐路459号组织起人马,决定在今天晚上成立造反司令部,请王洪文代表工总司参加我们今天的成立大会。
那人顿了一顿,指着中间的一位中年人说:“他也是头头,你找他谈吧。”说完就向门内走去。
这中年人身穿铁路制服,把我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我重又说了一遍我来的目的。
我的话没有使他们出现一丝热情,他们不可一世地看着我。那穿铁路服的对门内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王洪文不在。”
我说:“我们是在晚上开成立大会,请你转告他,请他在晚上出席我们的大会。”
他傲慢地说:“他今天一天都不在。”
我明白,工总司的地位已经稳固,根本不用把我们放在眼里,没有必要答应我们的要求。看着他们高傲和冷漠的态度,我真想马上离开,可是想到老杨奕这步请工总司参加的棋子,是想借工总司以壮我们的声威。我只得退一步央求他:“那么就请你代表工总司参加大会,支持我们组织成立吧!”
他转身欲走,说:“我很忙,没有空参加。”
我拦住他:“我们都是工人组织,是一家人,一家人总要支持一家人的么!”他说:“真的很忙,没有空参加。”他边说边走。我只得再退一步:“那么请你安排其他同志参加行不行?”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耐烦地对旁边一年青人说:“你去参加吧!”讲完这话,就把我丢下,自顾走进门去。那个年青人就是我日后才知道名姓的王腓利,他也欲走。我只得拦住他,请他参加。他急于要走,可又被我缠住,只得说:“我们都很忙,我们到晚上再派人参加吧!”
这时门口的人都已走光了,他也走了进去,把我凉在门外,可是我还是相信他们会派人参加的,因为怎么拦我们都是工人阶级。我回去对老杨复命道:工总司会派人参加的。
但那天晚上工总司根本没有人来。
成立前的时刻
忙乱的白天很快过去。这是杂乱无章的一天,大家全在纷乱的事务中忙。老杨指派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我仅是一个热心的跑腿,尽全力干分配给我的工作。在这筹备策划的过程中,老杨心中怎么盘算的,他同殷、费是否有什么计划我不得而知,给我总的印象是不见得有什么核心成员在一起计议,全是老杨一人在思考,在出主意,然后在他合乎潮流的推动下,在大家的帮衬下,事件就一步步演进。
我们所处的地位,讲得俗气点是“小老婆”养的,所以我们的造反一踏进社会就受歧视,没有背景,一直到解散为止,始终没有背景。不象工总司的产生,先有红卫兵首都三司的串连和直接派人参与、策划,而首都三司又是直通中央文革的。在三司的支持下,上海的十几个单位的造反派召开了预备会议,而正式的成立大会是在上海最大的室内会场——文化广场召开,其声势相当显赫,在曹狄秋拒绝到场的情况下,工总司北上控告,但是列车在安亭停止前进,从正线上被拉到岔道上搁置起来。这无疑激怒了造反派,因为造反的工人们实在是无退路了。如果回来,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顶反革命份子的帽子。但上海市委低估了造反派,被逼上了“梁山”的造反派们只能是“一反到底”了!他们干脆把铁路上的所有客货列车全部拦下来,制造了震惊全国的“安亭事件”,沪宁铁路全线瘫痪,这种不怕杀头不怕死,一不做、二不休的真正造反行动,到底还是把巨人们镇住了,或者说侥幸地赢了。应该说,这时全国工人阶级已经普遍行动起来了,不单单是上海,不仅是上海安亭的这几千人,面对全国的民主烽火,镇压不是好办法。本来把全国的学生、工人发动起来,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防止党内出现修正主义,这是毛泽东所期望的。
纵观全局,我们这群临时工造反,更是在轨道的外面的列车,这是在当局需要的“造反有理”的形势下衍生出来的“副产品”,是当局不希望的,因此,我们没有背景,自始至终得不到中央文革的支持,反而是“顺理成章”的了。我们只能在业余时间,半公开地活动,还要承受来自社会的偏见和歧视,承受“你们为私造反”的误解,要同时应付两方面的“战斗”——同上面的压力“战斗”和社会的歧视“战斗”。所以我们从造反伊始就象鲁迅先生所说的——横站。
离晚上开会的时间还有两小时,一切已经就绪,就等时间快快到来。
静静的等待真让人心焦,尽管我们派出了不少人去张贴海报,我自己也从市区的西南部——乌鲁木齐路,斜穿市区到东北角——沪东工人文化宫贴出了海报,以扩大影响,争取工业最为集中的杨浦区的力量,但心中仍默默地担心:晚上是否会有很多的人来参加呢?人的多少可是决定今天成败的关键啊!对于这一点,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看看老杨,他也一反常态,显得坐立不安,一枝接一枝地抽烟。果然,他来回踱步之后,询问派出去贴海报的人,贴在什么地方?贴了几张?哪个哪个区的闹市地段是否去贴了?接着又问我会场的灯接通试过没有?还重新问起我去工总司的情况。他听我回答后又默默地抽了一枝烟,对我说:“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去负责会场的事吧!晚上用电非常重要,再带人去检查一下。工总司那边我再另派人去请请看。”
我买了些干点,草草吃了权作夜饭,早早地来到华山路的中学门口,我们的人已经到了一些,但都是像我一样做具体工作的跑腿,老杨和殷、费却一个也不见。我走进校门先检查操场中篮球架上我下午带人拉起的几十盏彩色电灯,虽然我告诉老杨万无一失,但我这时却担心被人搞坏,到天黑要用的时候不亮那才糟呢!我叫原先安装的人推闸试试,灯是亮的。我还是不放心,天快要黑了,干脆叫它开着算了!
我环视四周,这中学的操场不很大,在教学楼前,面对操场有只约两公尺见方的木头台子,显然是学生做早操时领操用的,今天就权充作我们的讲台了。在领操台上方我们拉起了一盏一百支光的灯。遗憾的很,没有扩音器。这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跑了不少地方,找了多少人都借不到一套扩音器材!今天只能这样了。
天色渐暗,快六点钟了。校门外已经聚集起不少人,也有人开始进入校门站在操场上。我厂的黎、李也来了,还拉了几位,连丁胜成这个胆小的人也拉来了。同厂工友的到来更让我高兴。丁说,已经来了一会了,在外面的马路上看了半天,才进来的。我吓唬他:“今天你来参加,当心把你打成反革命!”他听了只是讪讪地笑道:“附近的马路上有很多临兄在观望,又不是我一个人。”
这些胆小鬼!
我真为这些大男人害臊,因为操场上聚集的人群大多是妇女,而外面马路上却是男人的世界。两相比较不禁使我想起“巾帼英雄”这四个字。在这里妇女不仅是顶“半爿天”而是一爿天罗!
这些不让须眉的巾帼,使操场热闹起来,熙攘的人群很自然的分成了好多群,或交流信息,或打听消息,或围成一圈,专注地听别人在讲着什么,刚才还冷清的操场,一下子涌来了那么多的人,真出人意料,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但是另一颗心却又悬了起来:老杨和殷、费到这时还不见踪影,他们怎么啦?
现场只有我们这些天跑腿的和“摆测字摊”的“先生”们在忙里忙外,他们大多守在门口,成了当然的大会工作人员,把人群往里引,动员马路上的人群进校。他们不时向我传递外面的情况,催我赶快按时开会。越是这样,我越焦急。他们也很快注意到:老杨和殷、费都不出现。伙伴中年龄稍大、老于世故的大概开始意识到什么了,他们沉默起来,冷静地在观察着、注视着我。我万分焦急:这些头头到这时还不出现,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门口的工作人员(姑且这么称呼吧!)把一个人领到我的面前,指着我说:“你找他!他也是头头。”
理小平头的“京片子”
我也是头头?!在这吉凶未卜的操场上,我俨然成了头头!我环顾四周,还是不见老杨,也不见费、殷。
我问:“看见老杨他们没有?”
“没有看见。”他匆匆回到他的门口去了。
我只得权充头头了。我打量来人:此人很年青,大概小我二、三岁,微黑的肤色、小平头,干净利落,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透出一股锐气。他操着一口纯正流利的国语,老气横秋地问我:“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我一听心中不免警觉起来,此人一上来就打听我们的负责人,他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会不会是上面派来的密探?
“这里没有负责人,全是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我反问:“你是哪里来的?”
他说他也是临时工。
我对他心存疑虑,而且极端反感。我的反感不是没有道理,他老气横秋,指手划脚,提出不少问题和指责,什么开会怎么能没有扩大机啦,灯光太暗啦,准备工作不足、现场混乱啦,等等等等指责了一遍,又问起大会的程序,又说如果是他的话,组织工作又该怎么怎么样,什么事又该怎么怎么做。
起初,我还含含糊糊地答非所问地敷衍他几句,然而随着他的指责越来越多,我的反感越来越大,同样他对我也很不满意,我干脆就不再答理他。他就自顾走到人群中去了。不料,很快在他周围人越聚越多,圈子在不断扩大,他的“京片子”的魅力真大啊!一些妇女紧紧地围着他,专注地听他讲话,不时爆发出应和声和赞叹,他妈的!这小子真能蛊惑人心。
这小子一口纯正的国语,还没有听他讲过上海话,他是上海人吗?不像。他是临时工么?也不像,太年青了,从他的气质来看,一点不像工人。他是来破坏今天的大会?是市委派来的人?他究竟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呢?
正在我想去听听那“京片子”讲些什么时,我们的工作人员,又把一人引来见我,这人戴着一副眼镜,年龄要比我大几岁,一见面就以含混不清的语调、急吼吼地说要见头头,我说:“你有什么事?”他说:“我很急,我要见你们的头头,你们的头头呢……”他那急燥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我说:“你讲好了。”领他进来的人指着我说:“他就是头头。”他这才说出一句话来:“我要参加今天的大会。”我一听,笑了:“那你就参加吧!”此人还是在我身边绕,绕了半天就是这一句话。他又问:在什么地方参加,什么时间开始。我说就在这操场上,马上开始。他又急急地说要参加我们的组织。
这人怎么拉,真会绕!大概有神经病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努力想甩了他,可他就是粘着我喋喋不休,我走哪,他跟到哪。我心中急的是老杨他们为什么到现在也不出来?身边这讨厌的家伙腻歪透了。我干脆对他说:“你来了,就是参加了,你还要缠着我干什么呀?”
他一边自顾自地嘟哝,一边掏出一张纸给我看。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张铅印的介绍信,白纸黑字:兹由钱贵芳同志前来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厂文化革命委员会。
真稀奇!我们这些人都是瞒着本单位的领导,偷偷前来参加活动的,现在外面马路上的大批人还不敢进来,而眼前这人却持有官方铅印的介绍信!他来是得到官方同意的,或者说是官方派来的!对这人不由我不起疑心!
这人还是绕劲十足。从他喋喋不休,神经质的话语中,我终于弄清了他的真正意图:此人要参加进我们的“领导班子”。对于这神经质的人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不客气地把他推开。
但是,这人凭着他的绕劲,到后来还是钻进了我们的“常委班子”当上了后勤部长,这是后话。
一波三折的成立大会
经过和这两人的两场毫无意义的谈话,天早已暗了下来,一串彩色灯泡发出的暗淡的灯光已经发挥作用。我朝全场扫视了一眼,人来得可真不少,操场上黑压压一大片,已经把大半个操场占满了。人群的大多数是妇女,她们坦然地、毫无畏惧地在等待着;男性“革命群众”三三两两地在操场的四周,更多的还是在校门外的马路上,他们在“轧苗头”,观察是否有危险,随时准备远离。这些善观风头的狡黠的男人,胆小如鼠的男人!
不知从什么地方括起了一股风,说今天晚上这里已经有公安局的人,要抓反革命了!
风一吹,草就动,散落在四周的男人开始向校门口流动。这些兔崽子,竟然这样胆小。我走到门口去,要工作人员不要放人出去,但这么一来更糟,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我厂里的丁胜成吓得脸都变色了,他溜到我的面前神色慌张地说:“马上要抓人了,快走!”面对这情况我只得无奈地下令让这些大男人向外走。
幸好操场上的女将们(我要由衷地尊称她们为女将)并没有波动,仍在喳喳地交谈着,是她们不明白危险的存在,还是她们对追求自身的解放,争取真正男女平等的经济地位的动力在支持她们?我不清楚。面对女将们毫无畏惧的精神,我真高兴啊!由于妇女们的稳定,慢慢地,人流又开始向操场上汇拢。
时间已经不早,我们的头头们呢?
不能再拖了,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我不知所措,只见那个理小平头、双眼炯炯有神的青年跳上台来,他用动听的普通话先背诵了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段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他醇厚的男中音,迷倒了在场的妇女,在他三言两语的鼓动下,全场跟着他唱起了这首语录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整齐响亮,居然在场上涌起了一股热浪,把涣散的人心完全捏起来了,把观望、游移的人全部吸引住了。语录歌一首接一首的唱,在每首语录歌的间歇,他还领头高呼口号,气氛已经相当的浓烈。这个头开得真好,意想不到的好!可是我们的头头们呢?
我终于在人群的后面找见了老杨,他手拿一只手提包,与费、殷在紧张地谈话。
老杨一见我,神色紧张地指了指那台上的“小平头”问:“他是谁?哪里来的?怎么大会被他操纵了?”我对他们迟迟不出现的不悦全忘了,把这一段时间出现的群众不稳定情绪和连续出现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全向他汇报了,他越听神情越凝重。
他沉思片刻,把手一挥,对费说:“开始吧!”转而又说:“客气点,把那人请来。”
费敏璋走上木台,把那青年请了下来。又在没有扩音器的情况下,宣布大会开始,全场高唱《东方红》,又读了两段语录,再慷慨激昂地念准备好的发言稿。非常明显,他的上海普通话,要比那“京片子”逊色多了,但下面的群众毕竟感受到大会的气氛,效果还不错。
操场的一角,人群的后面,老杨正在盘问那个青年——“小平头”。小平头显得非常老实,向老杨介绍自己,他姓王,今年22岁,原在煤炭文工团当过演员(怪不得普通话好,又会表演),在本市一厂中当临时工,家住闸北区。
台上的发言在按计划进行。突然间,灯灭了!全场一片黑暗。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而楼上的几只教室内的灯却亮着,从教室的窗口伸出两只扩音大喇叭(白天我根本没有发现扩音喇叭)哇啦哇啦响起来:“我们是红卫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伟大领袖又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今天的会是一个黑会,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会。要谨防一小撮政治扒手,这是为私造反……。我们严正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
操场上的人群更加不安地骚动。只见从楼上的各个窗口不少红卫兵们伸出头来,不知从那个窗口飘撒下雪片样的传单。我拾起一看,是油印的传单,内容完全是针对我们的。很明显这是当局预先布置的,否则这些传单不可能这么快刻印出来,而且传单的文章也绝不可能是这些外地来串连的学生娃娃所能组织出来的。
这一来,局面大乱,有人开始向大门外跑去,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在这危急关头,只见那个小王——理小平头的京片子跳上木台对楼上高喊:“你们这些兔崽子,你们下来辩论,你们敢不敢辩论!”在窗口的这些红卫兵们,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我们,并不答话。很可能这些红卫兵什么都不知道。但上面的扩音器还在无休无止地高喊阶级斗争,阶级敌人。
那个好样的小王,马上领头高呼口号,把上面的声音压了下去。双方对峙着。
操场上我们的队伍已经散去大半,尤其是男人们全溜了,我奔到马路上一看,路上也不见他们的人影。我又回到里面,操场漆黑一片。会是没法开下去了,只听见小王漂亮高亢的声音。他在整队,在号召人们到外面去游行。人群秩序井然地退出学校,很快在外面的马路上把队伍整好。
到市委去造反
老杨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把一包东西交给我,神态既紧张又严肃地说:“这些都是接待时的登记名册,你要像爱护生命一样保管好,绝不能被当权派得去,否则后果太危险了。”
我顿时兴奋起来,这册登记簿上,登记的人数已逾千名,姓名、单位、地址大多非常详细,如果造反失败,打反革命,只要按图索骥,顺藤摸瓜,这些人全逃不掉。这太重要了!
我双手接过登记册,心中升起一种悲壮、神圣的使命感,就像小说、电影中革命先驱者们做地下工作面临重大、紧急关头时的感觉一样,我认为老杨对我的信任超过了对任何人的信任。我这年轻单纯的马前卒非常自豪,我决心以更大的热忱投入到这场生死未卜的造反中去。
我怀抱名册,冲到队伍的前面,和小王、殷庆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领着队伍行走在华山路上。
空空荡荡的马路上,行走着我们这三、五百人绝大多数是妇女的队伍,在队伍后面拖着一、二百公尺的尾巴,那是稀稀拉拉的自行车队和步行者,清一色是男性,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队伍在小王的带领下,唱着歌,呼着口号,还真有点像游行的样子。时间已经很晚了,马路上行人稀少,什么影响也没有,但我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如果就这样散去,几天来的努力全白费了,接下去怎么办?我人在走路,头脑中飞快地想着,怎么办?怎么办?
又是小王,他这时说:到市委造反去。说着把队伍拉向市委。延安西路二百号就在眼前,(这里就是我二年前来过的市委信访接待室。)很快我们就停在市委的门前。信访接待室的门紧闭着,整幢大楼黑黝黝的,几乎不见灯光。我们的队伍就在大楼前的马路上停下。周围是那样静寂,大楼内似乎没有生物存在,我想这不跟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游行一样吗?这里不可能有人,我们今晚怎么办呢?怎样结局呢?
小王开始领头高呼口号,在静静的马路上,整齐的口号声划破夜空。整个城市已经沉睡,刚才还紧张的形势,已经烟消云散,面对这黑黝黝的大楼,我们好像在旷野里对着星空大喊大叫,谁也不会来干涉和理睬。
意外的是,市委的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从那扇小门中出来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他什么也不问,自我介绍说他是市委接待人员,示意我们随他到市委接待站去。队伍发出一声欢呼,想不到这么快就得到接待。我们把队伍调头随着他拉向乌鲁木齐路459号,这位接待人员把我们领到原先郊县农民的会场,也就是我们“摆测字”摊的那个会场。
原先在里面的农民工已经剩下不多,我们的队伍一哄而进,把整个会场坐得满满当当,这些农民只得退出去。他们骂骂咧咧地说我们出卖了他们,又指名道姓大骂费敏璋,因为费曾是他们的主席团成员。他们造反至今内部发生了分裂,坚持斗争的已经是少数,这些少数派在我们面前大骂一通后,向我们流着泪告别,痛惜他们的分裂,痛惜长达一星期多的白天黑夜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们睁着熬红的双眼,疲惫不堪地整理东西,临别时,竟友好地告诫我们要团结一致,不要上市委的当,不要闹分裂,随后悲切地离开了。想不到这些农民“四六工”的头头竟然能有这么冷静的头脑。
现在看来,那位市委接待人员领我们到乌鲁木齐中路459号,的确是一箭双雕,一方面安顿了我们,一方面又挤走了农民。可以想见当这位瘦小的接待人员,在空落落的房子里听到马路上的口号而打电话请示的时候,电话的另一头必定是经验老到的人。当然,预先总是不想安顿的,于是在学校的楼房里会突然出现预先埋伏的“红卫兵”,撒下预先印好的传单。大约他们估计这么一吓唬,我们这些“乌合之众”就作鸟兽散了。但既然我们没有被轰散,又游走到市委门口,那么只好把我们安顿到静安文化馆,又正好用来赶走“四六工”。
异常兴奋的我们,高兴地坐下来。对我们来说,总算有了一块根据地,向前跨了半步,无异是得到了市委某种程度上的承认,至少承认我们是谈判对手。从心理上来说,从灯光暗淡的操场露天开会,受红卫兵的扩音器、传单的骚扰,从空旷的大街上对着黑灯瞎火的市委呼口号,到现在安坐在文化馆相对正规的剧场里,毕竟给人一种安全感。曾经动摇的和观望的群众也跟着踏进会场,尽管这些人不够坚定,但只要会场内人坐满,就能对市委形成人多势众的压力。
先有组织后有头头
从整个会场来看,坐在前半部分的,是坚定的基本群众,后半部分就是一些动动摇摇的人,他们进进出出的频率很高。虽然剧场里群众的总数保持在一定数量,实际上是在不断更替的,不断有人参加进来,也不断有人离开会场去上班,也有回家吃饭的,过了半天一天又来了。而我们这些在台上的人,也就是被群众认为我们是头头的人,就非常艰苦了,家住得近的,像殷庆宝就住在长乐路,几分钟能到家,可以溜回去吃上热饭热菜,家住远的就回不去。我的家太远了,没有人比我更远的,在这八、九天中,我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合过眼,每天靠吃大饼油条阳春面充饥。更要命的是在这造反的日子里我脚穿雨鞋,天晴了我也无法回家更换。
我们在学校的操场已经宣布成立司令部,也就是宣布成立了组织,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坐下来认真地讨论如何行动,如何开展工作,更没有把领导班子确定下来,也没有具体的分工,一切还像“摆测字摊”时那样,由老杨指挥。
到了这时,领导这支造反队伍的老杨仍不公开出面,他一直在台上的幕后(真正意义上的舞台的天幕后面)指挥。如果说有领导班子或者有司令部的话,剧场的舞台就是我们的司令部,幕布后面是真正的指挥机关。这真是非常奇怪,非常独特的一次造反,是先有组织后有领导班子的一次造反,大概在全国所有的造反组织中是绝无仅有的吧!不过,推想大革命时代各种组织、党派兴起,当初也必然是乱哄哄的,只是后来得了势,由御用文人写一写,才变得运筹帷幄,高瞻远瞩起来。
那个领我们进入市委接待站会场的瘦小的市委工作人员,理着一个和尚头(头发留得极短),一付忠厚老实相,极像一个浦东大老倌,他沉默寡言,出言谨慎,反复强调他是一般工作人员,一般干部,他可以把我们的要求向上传达和反映,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权力。
局面就这样僵持下去,我们的造反就在口号和唱语录歌中没日没夜地进行下去,他也就这样时隐时现地日夜陪伴着我们,直到我们被承认后,组织正式成立,在最初的日子里,他被正式明确是市委与我们司令部之间的联络员,经费就由他传给我们,我们的要求也通过他上达。
这几天,在台上幕前的小王出足了风头,他的一口流利纯正的国语是那样的动听,善于宣传鼓动的口才,即兴的演说博得了群众热烈的掌声。他是演员出身,懂得同台下的交流,在发言中经常向台下发问,比如:“我们的革命行动对不对啊?”下面会响起震雷般的回答:“对!”“我们要不要造临时工制度的反?”又是雷鸣般的回答:“要!”他在台上“表演”半天,群众的情绪始终热烈饱满,他的“剧场效果”就是这么好。换了费敏璋上台,“剧场效果”就差多了,他在上面发言鼓动总是离不开发言稿,下面反应并不热烈,领呼口号稀稀拉拉,造不起声势。
如果说我们这一千多人有一套领导班子的话,或者说原先在工作的一套人马就算是领导班子的话,这个小王还不是班子的成员,他是直到开大会的时候才挤进来的,我们对他的身份还不放心,对他存有戒备。但经过一天一夜,他已经在群众中树立了他的领袖形象,他明白,形势的发展已经离不开他,他就开始独断独行,不再把老杨的指挥放在眼里。
这一来老杨开始有所顾忌了,老杨召集费、殷等几人商议,也把我召集在内,我们在幕布后,听取老杨的指示。中心议题是要把领导权抓过来,要费再度主持会场,立即把王撤下来。
小王被喊到后台,费敏璋上台主持。小王很快意识到我们这伙“核心人物”对他的冷淡、敌意和不信任,他灰溜溜地坐在角落边,一声不吭。在大家不注意的当儿,他消失了。
这时全场的情绪在费的笨拙表演下,立时冷却下去,出现危机。我向台下看去,群众已不足半数,反应冷淡,大有夭折的危险。老杨急了,他权衡再三后,决定重新启用小王。他马上派人满场找小王,但派出的人接二连三报告,王已不见。老杨在幕后急得团团转。
很快,费敏璋被群众轰下台,台上已无人“运动”群众,再这样下去,台下的群众马上有全部散去的可能。在这危急的关头,老杨再度派人去找小王,并要我上台“救场”。
“蜀中无大将”我只得“充先锋”了,我走到前台,先指挥大家唱了几支语录歌,把大家的情绪略微调动起来,我就即兴发言,批了一通临时工制度,我极力模仿王的声气,企求得到台下的热烈反应,但应者寥寥。我硬着头皮顶下去,不时向台的两侧张望,希望有人能来替换我,但是没有,没有人肯到台前来。可悲的我成了过河的卒子,已经无法后退了。我只得为换个法子,讲起我们在外滩贴大字报的经过;讲在纺织局遭受的歧视;讲同姚红的接头,大字报的论战;讲同苏州人一起造反。这些即兴的演说竟然引来阵阵掌声,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这段时间里,总算把小王找来了。
杨同小王在幕后进行了只有他们两人的谈话,从老杨严肃的表情和小王的沉默不语,我想老杨无非是在对他施加压力,既要用他,又不许他显赫,大概是这样吧!
小王上台了,他显得有些拘慬,掩去了原来飞扬的神采,至少他还没有从刚才同老杨的谈话中回过神来。他在台上表现得很听话,不时回头向老杨张望,在点头默许下行动,或者退回后台,直接同杨商量后再行动。
王重新在台上出现,受到了台下群众欢呼,全场涌起了一股热潮,走散的群众重又回来,台下的人群又越聚越多,空座位已经没有了,连走道上也立满了人,情绪热烈,恢复了原有的景观。
望着台下,老杨久久不语,他心中明白,没有小王,这台戏还真唱不下去。大家也知道,小王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当杨又把我们召集拢来,不用多说,大家一致同意老杨的决定,布置几个人日夜监视小王,不能让他走脱。
这场组织内部第一场为争夺领导权的明争暗斗的危机,就这样度过,双方达成妥协。
在市少年宫
两三天过去了,市委一直没有派出负责干部来,仅仅是那瘦小的一般接待干部在与我们周旋,市委这样安排明显是要达到不承认的目的,同时又不让你们上街扩大影响,把你们拖垮在接待站内,不能再有第二个“工总司”出现,何况在这时“工总司”仅仅是得到张春桥的承认,市委还坚持不承认,当然,我们这个组织就更不能承认。
谁都看得出,这样局促在文化馆内是闹不出名堂的。
为了打破僵局,我们决定上街游行,这次是在白天,仍由王、殷和我领头。一开始,我们没有在闹市区游行扩大影响的打算,仅是把队伍带向市委。
这次游行声势要大得多,而且心也齐,经过这三天的斗争,信心也比上次足。这支队伍大多数仍是妇女,她们是这几天最为坚定的基本群众。我们围着市委游行一圈,最后在延安西路的门口停下。我们在马路上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语录歌,高呼口号。不过,大多数时间是静静等待。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市委接待站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引向附近的市少年宫。我们从延安路的大门进去,游行队伍在大草坪上等待了一会,然后被安排进少年宫的大剧场,这里的剧场要比静安文化馆的大,座位也多,环境和条件都要比原先的好,从接待的规格来看似乎是升了一级。
市委派了市劳动局的副局长于永实来与我们周旋,不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了。如果说派安排劳动力的劳动局的头儿来,这是市委的阴谋的话,就是把我们临时工的造反仅仅局限在“临时工不要做临时工”的范围内,同外界工总司割裂开来,这样对市委有利。这同日后在上海刮起的“经济主义妖风”一脉相承,这股风的刮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暂且放下,以后来谈。但是,这时谁也意识不到有什么不好,似乎市劳动局副局长的到来,是“专业对口”归口闹革命了。
劳动局是管就业安排的,我们临时工的安排就是劳动局。由劳动局负责人来和我们对话,等于说临时工造反就是造劳动局的反而不是造市委的反。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升一级,反而是降级造反了!我们要求得到市委承认,像工总司那样,然而一个副局长能有这样的权力吗?市委不点头,杀了他的头也不敢答应。
于永实副局长,是个残废军人,他是柱着拐杖来的,我们就安排他坐在台的中央,还放上一只讲台。小王则站在台上,按照一套造反程式,宣布声讨大会开始,唱东方红,唱造反歌,呼口号,声讨发言。这时所不同的是有了于永实这个面对面的当权派,群众的情绪就高涨得多了,我们的小王也更能施展他的演员才能。但是不管表演如何出色,对局长大人简直一点效果也没有。因为这位当权派完全不为王的攻势所动,他只顾稳稳地坐在台中央,慢慢地与我们“打太极拳”,不紧不慢地说上几句话应付应付,大多时间沉默不语,好一个“以柔克刚”。
我在少年宫的这几天时间里,杨对我布置的任务是一定要保管好登记名册,别的事什么也不用管。我就隐没在群众之中,再也不用到后台和台上露面。不过现在想来也非常可笑:何不把它藏起来呢?藏到家中不就得了吗?我每时每刻要把它抱在怀中,太不方便,又怕遗失,就化几角钱去买了一只聚氯乙烯塑料拎袋(六十年代这种包在上海非常流行),把厚厚一迭的名单全部塞进包中,抱在怀里,日夜坐在台下的观众席上。
我太疲倦了,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望着台上的小王,劳动局的于永实,我两眼发涩,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我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在这段时间里天下过雨,也有晴天,天也冷过。黎伯昂每天去上班,下了班来陪我。一天,他穿了件中式棉袄告诉我外面已经很冷了。这些日子,下雨、天冷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和小李也顺便带点糕点大饼油条给我充饥。
突然,小王在台上宣布出去游行。人都走光了。我被通知不要参加游行。我乘机上街饱餐了一顿,又大喝开水。回来后发现大家都在大草坪上待命。初冬的太阳和煦地照在这美丽的花园别墅里,使大家感到高兴,群众散坐在草地上,也有三五成群围成一圈,这些女将们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这两天造反的事。我不见老杨和小王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聚集在草坪上,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望着少年宫富丽的楼宇,高大的树木和美丽的花园,童年的失落感慢慢爬上心坎,这么美好的地方我却一次也没有来过,这地处静安寺地段的市少年宫离我家路途太遥远了。同样是童年,相差太悬殊了。我的童年已一去不复返,我为自己的童年婉惜和不平。想不到在此时此境才来到这本是童年才该来的地方。
回想昨天,看看今天,又想到明天,我的明天会怎样呢?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高兴的劲头消失了。
人们在草坪上待了许久,心情有些烦燥起来,都在问为什么不进会场坐?有人说不让我们进会场了,这是怎么啦?
少年宫的一位工作人员向我抱怨起来,他说:“剧场的座位是为少年儿童设计的,现在经你们这些大人坐过,已经损坏不少。等你们走后要化费上万元的修理费,唉!……”他不断地唉声叹气,唠叨着,无可奈何地摇头,可惜他的座位,摇着头慢慢地离开了。原来如此!少年宫方面乘我们外出游行,就把剧场门锁了起来,我们又“流离失所”了。
太阳太高了,大约快四点钟吧!会场门又开了,草坪上的人们被唤回会场,开始新一轮“斗争”。那位于局长大概也吃了饭,可能得到市委新的指示,他的态度明显强硬起来。
他稳坐在台上,不承认我们这个组织,坚持要我们回本单位搞运动,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反映临时工、外包工制度的不合理。他讲他的,我们唱我们的,一直对峙到半夜。我们列兴举了种种不合理不平等的现象,可是这位局长大人就是“雷打不动“,死活就是这么几句话,他强硬的态度终于触怒了小王,他一把推开桌子,拉起这位当权派,不给他坐的权利。于永实艰难地支着拐杖,被拉到台前。这一举动蠃得一阵喝采,人们高呼口号,批斗这顽固的当权派。他支着拐杖一声不吭,用沉默来抵抗批斗。半天不见效,只得重又让他坐下,这一夜又白搭了。
绝 食
这时小王又施出新的招数,宣布全体绝食,向当权派施加压力。他一宣布,马上得到台下响亮的应和,有人高喊:“我们坚决响应,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坚持绝食斗争!”
我想,能有多少人真正绝食呢?这无非是在吓唬人,大部分人在出出进进,台下的群众始终处在自然轮换之中。
我们的“绝食”行动居然被像模像样地用大幅标语刷到南京西路上的少年宫门口。那时在南京西路上路过的外地红卫兵还真不少,见到“最最紧急呼吁!十万火急!”无不驻足停留,看到“强烈抗议市委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临时工外包工的迫害,绝食斗争已坚持二天二夜,呼吁革命小将的声授”后,有的红卫兵义愤填膺,主动闯了进来,有的红卫兵看过后,犹豫片刻想走开,被布置在门口的人半推半拉地请了进来,在前排特为他们留下的座位上坐下。小王充分显示了他的演员天才,把临时工制度的罪恶和对走资派的控诉,有声有色地表演了一番,煽起了红卫兵们的强烈愤怒,他们上台即兴发言,表示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赤胆忠心,对走资本主义道路,中国的赫鲁晓夫进行了鞭挞,又讲一通支持我们革命行动的空头话,一下子把会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起先大批红卫兵的进来,红卫兵的上台发言,倒着实吓了于永实一跳,他的态度软化了不少。可时间一长,这位老革命轧出了苗头:这些红卫兵是外地来沪串连的“散兵游勇”,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这样的支持是空头支票,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于是他干脆在台上闭目养神,不管你口号如何高呼,也不管你造反歌如何高唱,也不管王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于(永实)自“巍然不动”,这所谓绝食的招数也就失败。真正绝了食的倒还是这位局长大人。尽管他的工作人员不时上台在耳旁劝他吃东西,他坚持不走不吃,这场“绝食”的闹剧就有了这么一个颠倒的结局。
黎伯昂来看我,进门时拿到一张传单,我们俩人看后一笑了之。这是一张拙劣的传单,笑话百出的传单,我不知道是谁起草的,我敢肯定没有给老杨看过,如果他看了,就不可能闹出这么一张低劣的传单。如果从日后殷庆宝当宣传部长来看,这份传单是他搞出来的话,那么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宣传部长。
请看传单奇文:
上海市临时工外包工革命造反司令部
快 报
我们上海市临时工外包工会合革命造反誓师大会,对于上海市委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进行了30多小时的斗争激烈,终于在1966年11月18日晚上(24︰00)市少年宫召开的誓时大会上,已得到了上海市委特派员(市劳动局副局长)于永实的承认――上海市临时工外包工革命造反司令部。他说:“我承认你们的组织是革命的组织。”并且得到了到会的红卫兵的坚决支持和热烈祝贺,为此,我们特向毛主席,中央文革小组,上海市委以及全国的工、农、兵、红卫兵、革命师生员工,革命群众、革命干部报喜!
关心国家大事,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上海市临地工外包工革命造反司令部
(设在市少年宫)
1996﹒11﹒19
这是于永实在实在打熬不住时,耍了一个滑头说:“我承认你们的组织是革命组织。”全场高兴,台上的小王更是高兴。这样于永实获得了半夜的休息,过后,于永实又推翻不认帐:“我不代表市委,我只代表我自己。”人们空欢喜一场,而台后的宣传人员却刻印了这么一张不伦不类的传单报喜。
这场闹剧,实在闹不下去了,怎么办呢?我耐心地等待着台上的变化,但是迟迟没有出现,又是一夜没有合眼,我昏昏沉沉,人像在腾云驾雾,台上的局长若有隐若现,似乎是那样的遥远,四周似乎静得出奇,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若隐若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听不到一切声音。
正在我迷迷糊糊时,众人的起立声把我惊醒,我随着大家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外面马路上。从幽暗的剧场一下子走在明亮的阳光下,走向车水马龙的淮海路列队游行。这样反差强烈的对照,像在梦中。时间、空间都作了跳跃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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