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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21:5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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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参加招飞
我在临近初中毕业时,还有过一次参加招空军飞行员体检的经历。那一年,计划在川东地区招飞,目标是初中毕业生,男性。于是首先由学校老师目测,然后到合川县人民医院体检。本来按我的身体条件,起码耳和眼两大器官就过不了关,因那时我眼睛已经有轻度近视,而飞行员的身体标准非常严格。县医院主管体检的医生叫段豪非,原来是纱厂的医生,也即是我父亲的同事。那时他还年轻,不甘心自己较低的素质,不知是考还是送,反正是去上了大学,毕业后到了县人民医院,恐怕是为更能发挥专业特长的原因。他的妻子姓林,留在纱厂医院,还有小孩,所以他也不能远走高飞。段医生在县医院是什么职务我不清楚,但肯定是说话管用的人。因我们最后的审批签字是要他签,他见是我,知道是黄大夫的儿子,就让我通过了。段医生身材高高的,一表人才,与他妻子可说是特别般配。只是林医生在“反右”中好象受了些冲击,对他可能有了些影响。段医生一家现在不知怎么样,多年来,我在心里一直留存着对他的一丝感谢。县医院通过的全县的招飞对象30多人,由县武装部的一位干部带领,到重庆市参加复检。我们乘坐轮船,到千厮门码头上岸,住在重庆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睡地铺。检查也在文化宫进行,我是在第一天上午视力检查时就被淘汰。于是便与几位被剔出来的同学一道,到处乱逛。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到重庆这个大城市,自己第一次坐公共汽车,逛中山一路、二路、三路、四路、解放碑等,还有一个地名很奇怪叫燕喜洞的地方,到很晚才回住处。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多热闹的商店,样样都感到新鲜。还特别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独自一人跑上街,吃到了街头小卖油炸的熨斗糕,很好吃、很新奇的,才0.03元一个,又很便宜的。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同学,最后一个也没有通过,想上街看看都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回了合川。
难忘的1958年过去了,进入1959年,人们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们在初三最后一学期,总算清静地上了点课,学校基本上完成了教学计划。我年龄大了一点,逐渐对课程产生了兴趣,上课专心,还能主动用功。加上我有黄老师给我补习的底子,各门课学起来一点不困难,成绩是中上水平。于是,我顺利地考上了合川一中高中。
9 初中的老师和同学
在这一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来介绍一下部分老师、同学及朋友的命运和结局。我声明绝对没有暴露他们隐私的意思,毕竟相处一场,也没有互通音信,借此表达一下我的怀念。
张怒西老师后来也是因为地主出身,没有要求的正规学历,被赶到区级中学。他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起名为丽拉和恩拉,长的都很漂亮,他教我们时都还在上小学。“文革”期间我在四川大学住着,他带着女儿和儿子来“串联”,我们是不期而遇,他还给我作了介绍,都已经长成小青年了。我送了一大卷编印的传单、资料给他。这是那时很流行的送礼方式,他也很高兴。
何川生高中毕业后考上了重庆医学院,他是家庭的希望。学校规定上临床课必须穿白大褂,他家拿了一床旧被单,改了一件白大褂,积极地支持他。如果要做新的,一是家庭经济困难,二是当时要拿出布票也真难办。他在校勤奋努力,成就了学业。大学毕业后因为他父亲的问题,被发配马尔康四川省凉山州人民医院。后来他以高超的活动能力,调回合川县人民医院,经过多年的努力,成为县里最有名望的“一把刀”。并通过县领导的关系,把几个弟妹从贵州、西昌等边远地方调回合川,安排了工作。他高高的个子,仪表堂堂,找了高中班上漂亮的女同学作妻子,算是我朋友中的成功人士了。
我们与高中59级1班结成对子班,班里有两位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一个叫欧宏为,他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招工去了西昌,估计在那里混得不错。因有人愿意帮忙调回合川,他表示不愿回来。还有一个叫陈朝爵,歌唱得特别好,当时就会用美声唱法,每次学校文艺演出,他精彩的独唱表演,都会使大家由衷地赞美。毕业后可能是进了艺术院校,以后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班长蒋清富初中毕业后回乡,以他的文化程度,在当地的水平,当个大队乃至公社的干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蒲清健,后来考上西南师范学院,毕业后辗转调回纱厂子弟学校,因那时已经有了初中。他教学水平肯定是高的。我在大学时与他通过几封信,他的文笔很有感情,记得有一句是:“读到你的来信,心里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我看后也很感动。1997年我回乡探亲时,专门去学校看他。他那时患了癌症,自己也知道,但处之泰然,我反而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听说去世几年了。
唐乾华毕业后考上重庆建筑中专学校,以后的结果肯定是不错的。
王正元高中毕业后当兵,转业后安排在重庆重型汽车厂(地点在大足县双桥镇)工作,后来我们见过一面。
鲁成全高中毕业后当了铁道兵,在云南曲靖、沾益一带修筑贵昆铁路。我们通过一段时间的信。他转业后被安排在重庆一个什么单位工作,我去看过他一次。
曾宪波高中毕业后在部队当卫生兵,转业后进纱厂医院(就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医院)工作,后来还当了院长。
谭华富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经多年的自学和实践,成了颇有经验的中医,他主要活动在乡村,为农民服务。说到谭华富,还是一位颇有意思的人,爱看点古诗词,读到精彩处,会冷不丁来一句:“好一个秋风扫落叶……”。我第一次读到《声律启蒙·笠翁对韵》就是他借的:“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冯妇虎,叶公龙……”等等,使我有了一点声律和对仗的初步知识。有一次大学假期里,我回家乡见到他一次,给我讲了许多他行医的事。他是自学成才,算是早期的“赤脚医生”,为缺医少药的农民兄弟办过实事的了。
何绍淮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后在哪里工作不知道。70年代末,我一次出差,在火车上意外见到他,我坐到他的车厢,想与他聊聊,他爱理不理的,于是只好各自西东。可能是他在初中时受到的歧视较深,一是家庭贫困,二是那付尊容。但他只是隐隐地保持着自尊,其实心肠是很好的,我们也可能对他有过些伤害。以他的智商,以他的能力,是一个搞科技工作的优秀人才,应当会作出不少有价值的科研成果。
张万兴考上隆昌畜牧兽医学校,他的家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酒馆,他偶尔会带点酒来学校小饮小酌。
王福生高中毕业后当了教师。一次我回母校,他正好在校参加培训,大家见了面,讲起往事,很高兴的。
史永高,初中时随他父亲回了武汉,没有了下落。
印光宇、吴启义等考上中专。和她们以后都没有见过面。
同班的其他想得出名字来的有唐六安、景宗隆、邓应文、李芳渠、康绍明、苏惠琳、胡洪琪、梁文理、宋禄华、谭平海、刘守益、王丕、王晔、李正碧、金奇珍、唐懋衡等。
第六章 饥饿年代
从1959年下半年开始,中国的人们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刻骨铭心的饥饿时期,史称“三年困难时期”。这场饥饿,延续的时间很长,就四川而言,直到1964年夏收后,才算基本上比较普遍地得以缓解,前后整整五年。而全国绝大多数人,特别是农民,真正解决吃饭问题,是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事了。本章所讲的是到1962年8月,我上高中期间的事。
1 刚上高中
我高中的这个班,是高62级4班。班上农村来的同学较多,因为合川只有一中和二中有高中,区乡的初中学生升学都要来这两所学校,这一点和初中时不一样。
班主任是罗又新,是政治教师,我上初中时曾当过教导主任。据说罗老师解放前是中共地下党员,按理说是老资格了。但不幸的是曾经被国民党抓过,怎么出来的我不知道,反正历史可疑。他可能思想负担重,整天忧心忡忡,对班上的事没有多少心思来管。他秋天冬天爱穿一件呢子大衣,看外表蛮有风度的。1959年国庆节期间,我宿舍的同学邓世超丢了30元钱,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是邓在重庆工作的哥哥寄给他到重庆过国庆用的。怀疑同宿舍的傅同学有拿的嫌疑,请罗老师来处理。罗把傅叫去问了一下,傅不承认,罗老师没办法,一个人在宿舍的床上睡着了。因是过国庆节,他穿着呢子大衣,双手摊开呼呼大睡,可能平时太累了。邓是农村来的同学,他哥哥在重庆钢铁公司工作,和全国闻名的劳动模范、全国人大代表黄荣昌同一个班组。他告诉过我们一些黄的先进事迹。
罗又新老师当了两个多月班主任,后换了熊广绍老师来给我们当班主任。从此,熊老师和我们相处了高中的近三年时间,教学、支农、饿肚子都在一起。熊老师是合川人,妻子和子女在农村,他单身一人在学校。熊老师是西南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到合一中后改教语文课,并且还能一直教到高三,可见他的天分是高的,知识是全面的。我在班上是熊老师喜爱的学生之一,主要是学习成绩好。他在许可的条件下,给了我不少照顾,我对他抱着感激的心情,也是很尊重他的。
张仁和我一起考上高中,分在62级1班。我去他宿舍玩,认识了他们班的王平庆。王瘦瘦的,白白的,很温和,总是带着一点微笑,从来见不到他发火动气。冬天,我们爱坐在他的上铺闲谈,用被子盖住腰和脚。因吃不饱肚子,缺乏能量,天气冷更要保存热量,算拥衾而坐吧。记得他送给我一个陶质的有把带盖的大口杯,能装一公斤多水,东西不太值钱,但很实用,因为比搪瓷口杯保温,在当时很有用处的。后来,他因病休学了。再往后一些年,我妹妹和王平度结婚,我到王家,才知道王平庆是我妹夫的亲哥哥。他一直在家养病,身体比较弱,我们讲起高中的事,大家唏嘘不已。再后几年,他病故了,到底什么病?我也没闹清楚。
2 长达数年的严重饥饿
本来,1958年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风调雨顺的一年,粮食及其它农作物长势很好。但是,丰产不丰收,什么原因呢?彭德怀元帅当年的一首诗说得很清楚:“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一方面是9000万人“大炼钢铁”,地里大量的粮食没有收上来。另一方面是人们沉浸在粮食“大放卫星”,多得吃不完的盲目的喜悦中,在农村公共食堂中“吃饭不要钱”,粮食的浪费比较严重。很快地,美丽的肥皂泡一破灭,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对城市而言,粮食库存严重不足。对农村而言,“人民公社化”,“公共食堂化”,一家一户的农民不再存粮,存粮是集体的事情。而集体本来就没有收到多少粮食,加之缺少足够的思想准备,大家都相信党。于是,悲惨的浩劫来到了。
1959年9月下旬,也就是高中刚开学不久的一天下午,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地点是在学校室内会议厅,也就是女生宿舍外的那个大殿。会场上坐满了人,连紧挨着的花园和教研室走廊上都是人。因事前有点风声,大家的表情十分凝重,专注地听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戈光戎传达中央文件。其实文件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由于各种原因,国家遇到了暂时的困难,从1959年10月1日起,城镇人口的粮食定量要下调。与我们有关的调整内容是:中学生由原来的每月(下同)32斤下调为男28斤、女25斤,干部(包括教师)由24斤调为18斤,居民由25斤调为21斤(好象过了一年多,中学生又全为28斤、干部19斤、居民22斤)。传达完以后,戈校长又作思想动员,大意是强调面临的困难是暂时的,要理解党和国家的困难。记得他特别说:“吃饱的概念是相对的,吃得很饱是饱,吃得半饱也是饱。我们现在就只能吃个半饱,都是吃饱”。最后又反复交代,也可说是忠告:大家要正确对待,不要想不通,不要有不满的表示,注意不要违反党的粮食政策……。他们肯定是事先开过会,内部作过布置,他讲话时充满着激情,眼睛里闪着泪光,相信他是很真诚地讲这番话的。
于是,风云突变,市面上马上紧张了起来,原来不用粮票的食品要收粮票了;原来每月供应的1斤猪肉变成2两,且不能保证;原来每月供应的0.5斤的菜油变成2钱;棉布由原来每年的1丈7尺调为1尺9寸(这就是后来赫鲁晓夫讽刺的“5个人一条裤子”的来由)。学校食堂的饭由每天的二干一稀变成三餐稀饭,早餐的煮红豆没有了,改为一点泡菜,中餐的一串荤一素菜变为二素,晚餐的二素变为一素。满打满算,我的高中生活只吃了一个来月饱饭。
学生还好一点,老师多少可以从学生口粮中匀一点(?),干部可就困难了。每月2钱的菜油,以4口人家计,只有8钱油,一小酒杯而已。每月18斤的口粮,意味着每天只有6两粮食,且基本上没有一点荤腥和油水。我们家有父亲、母亲和四哥,处在这种极度吃不饱的状态。从那时开始,我们家就没有炒过菜,荤菜是没有的,蔬菜是没有油。每天的菜肴就是大锅煮青菜,滴几滴供应的那点油,菜汤上飘点油花。全家吃不饱饭,父亲显得特别消沉,终日说不上几句话。三哥从上海想办法给父亲寄了30斤粮票,这是父亲的宝贝,饿得受不住时才动用几两买点东西解饥。一次,父亲的同事说要去外地出差,找父亲换粮票,父亲是助人为乐,把手中的全国粮票给他换成了四川的。十多天后,四川省政府(那时叫省人委)突然贴出布告:从即日起,原来的四川省粮票全部作废,重新发行新粮票。政府的目的是减轻粮食供应的压力,但这种做法未免有点不讲道理,太过于巧取豪夺。父亲气得要死,但又无可奈何,从此,父亲更加沉默寡言。那时候,你要敢说半个“不”字,上面正愁“反右倾”运动找不到“分子”目标,你要自己“跳出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长时期的饥饿,父亲从70多公斤的体重,下降到50来公斤,人变得消瘦,整日无精打采。我见他每天上下班都是弓着腰,埋着头,双手互插在袖笼里,慢拖拖地走着。
四哥是因病,于1959年从四川师范学院退学回家。父亲找厂人事科说后,安排在厂职工业余学校教书,也属于吃18斤粮的人。长期的饥饿,极大地损伤了父母亲和四哥的身体健康。那时人们最大的企求,就是希望能有一点食物。我见过四哥饿得受不住,把橘子的皮切成丝,放在水中揉洗,挤掉辣油后煮来吃。
很奇怪的是,粮食严重缺乏,但粮店还经常卖潮米。潮米者,运粮的船翻沉后捞上来的浸湿发酵的米也。那时汽车少,运粮主要靠木船,在嘉陵江上水运。米装在麻袋里,一袋是150斤。船只看大小,大船可装几十吨。船翻沉后,捞起来的米再晒干,卖给居民,一斤定量可买一斤二两米,算给点“优惠”。母亲爱去买这种潮米,一来是好像可得到那点“优惠”,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有一个潜意识。母亲总觉得自己一个家庭妇女,在居委会负点责,没法报效国家。现正值困难时期,能出点力就出点力,多少也是为国家作了点贡献。潮米是很难吃的,一股酒酸味,且不长饭,就是同样多的米煮出来的饭偏少。所以我们多次劝她不要去买,但看她一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样子,也很理解她。但如果她知道了真相,那才要气死,当然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沉船的真相,大多是有人偷米,为了掩盖事实,故意凿沉或弄翻的。灾荒年间,粮食成了紧缺资源,自然有人趁火打劫,捞上一把。船工是用一根细竹管,一头削成斜尖,插进麻袋,米就会流出来。一袋米偷个两三斤,谁也发觉不了。而有权的管理人员,那就是成袋成袋地偷,偷多了怕没法交差,那就把船凿沉弄翻。本来嘉陵江上风急浪高,沉船是常有的事,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做的人又多,你能怎么样。最后倒霉的还是只有老百姓。
那时人们最爱研究如何提高大米的出饭率,也就是同样数量的米多长点饭,报纸上也经常有经验介绍,如:“两煮三蒸法”,“久泡多蒸法”,“炒米蒸饭法”等等。但实际上只能是骗骗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多了一点饭,无非是多加了一些水,肠胃吸收的营养物质还是那么多。
粮食少,蔬菜也是紧张的。管制最严的时候,农民的自留地被没收,卖菜说是投机倒把,菜市场上只能买到公家蔬菜店限量供应的蔬菜。农民只能偷偷地种,偷偷地卖。我星期天或放假回家,就去买过好多次菜。凌晨,天还黑着,我们三五个人挑着箩筐或背着背兜,到附近农村去转悠。有菜卖的农民就会找你搭话,买卖完后用草帽等遮盖好,偷偷摸摸地赶紧回家。
咸菜店里也是任何东西都缺乏,四川人常吃的豆瓣酱都买不到,因为没有蚕豆。最常见的豆腐卤都买不到,因为没有黄豆做豆腐。只有麦麸酱,即是用麦麸做的酱,呈浅米黄色,稀汤汤的,光咸,没有一点鲜味。酱油是加了色素的盐水。还有一种叫“老梢边”的咸菜,就是用蔬菜的边皮废料腌制的咸菜。我们买来切碎烧点酸汤,汤里的菜叶像海带一样的颜色。
有钱有粮票还不行,进饭馆吃饭还要有证明。就是单位开的盖了公章的一张纸,上写:“我单位某某同志因公到某地出差,请沿途各地给予交通食宿方便”。这张证明用处可大了,吃饭要用,住宿要用,买车船票要用,联系工作要用,甚至到北京看病都要用,没有的话什么都办不到。灾害时期,家里每月多给我一点零用钱,有5元。有时下午活动时间,我到城里逛上半天,一分钱都用不掉,仍然揣着5元钱回校。因为我一个学生,没有证明,没有粮票,没有糖果票,没有盐巴票,没有布票等等,什么都买不到。使用单位证明的规定是到80年代初,身份证普遍采用后才逐渐停止。
现在的人,特别是女孩子可能会说,18斤尽够了,我在减肥,还吃不了这么多。不是的,饥饿的那个味道可不好受,特别是长达数年的饥饿。开始期间我的感觉,那是每天任何时候肚子都在饿,每天任何时候都在想着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但又没有东西可吃,只有不停地咽唾沫。上午第三节课时,就在想快下课吧,快下课吧。到第四节课下课的钟声一响,大家都飞快地涌向食堂,吃那点不够量的饭菜。对正在成长的青少年,也就是吃长饭的人来说,营养的需求是比较大的。我们的感觉是,刚吃过饭时,本来就没有吃饱,反而觉得更饿。而再饿过两小时以后,胃的感觉有点麻木,饥饿感反倒轻一点。
一日三餐的稀饭实在受不了,学校改为中、晚餐吃罐罐饭。就是买来许多圆柱形的陶罐,打进去三两米,加水,放在大锅里蒸。蒸好后,炊事员负责每桌摆8罐。菜是改为用面盆装,只有一样,反正就是没有油的白菜、萝卜之类。罐罐的大小和加水的多少,形成了饭的数量好象有多少的差别,于是我们做了小的签筒,8个人抽签决定谁吃那一罐。进入晚秋,要吃杂粮,主要是红苕,红苕要吃三四个月,一斤米可买4斤红苕,是强制必须买。食堂把红苕用纱布包起来蒸,每桌一包。我们又做了小称,按重量分成8分。有与炊事员关系好的,可以去要一点甑脚水喝,那里面有蒸红苕流下来的糖分。偶然有时吃馒头,也是用称分。还有包谷面,那是煮成羹羹(四川话读Gaogao ),和稀饭一样地平分。最怕的是供应红苕干,就是把红苕切成片,晒干的东西。红苕不像洋芋,不便储存容易烂,而且一烂一大块。晒红苕干可不管这些,不管烂不烂,全部切出来,晒干卖给你。红苕干比鲜红苕难吃得多,烂的地方特别苦。脱水后再用水泡,不可能恢复原状,数量也少得多,更加吃不饱。还有一些时候供应小麦,粮店不加工,直接卖给学校,食堂用水浸泡后蒸熟就给学生吃。我们随便怎么仔细嚼也不可能都嚼烂,结果第二天大便里有不少的麦粒原封不动地拉了出来,难得的营养还不能吸收。真奇怪,把它随便磨一下就有这么难吗?
任何时候都在饿,差不多每个人都准备有一个盐巴瓶子,里面放着用几滴油炒过的盐。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打一杯开水,放上一点盐,用筷子搅一下,就成一杯汤,喝下去多少好一点。有时我们还会品评谁的盐巴炒得好。为什么要炒呢?因为川盐有一个生味,直接兑水喝容易戗人,我有一次就呕吐了。
经常性的几个月吃不上一点肉,大家都馋的不得了。学校原来养了一只狗,长得很大了,于是打它的主意。学校要打狗了,几天前消息就传遍了全校。我亲眼见的打狗的过程是,把狗关进厨房,关上门。炊事员一人一根木杠子,一声令下开始打。狗是不知情,汪汪叫着,在厨房中到处乱窜,跑到哪都会挨木棒,叫得越发凄厉和悲惨,最后在一阵密集的棒子下倒下了。然后用开水烫毛,因狗皮也是难得的荤腥。第二天中午,每桌加了一大碗黄芽白菜煮的肉丝汤,我记得是分到了四根筷子粗,一寸长的肉丝。全校师生员工1600多人,能分到这点肉也差不多了,但那个汤味道真是鲜。
为了想吃肉,学校自己喂起了猪。猪吃的“饲料”是买来的酒糟,食堂的潲水、菜帮菜叶,再不够就叫学生去打猪草。酒糟里面是烤过酒的包谷和稻壳,是要先磨细的,推磨也是学生轮流。两个人很费力地推动那石头的磨,一边闻那浓浓的酒和醋的味道。下午活动时间,我们经常被派去打猪草。打猪草是很难的事,因为南津街学校周围的农田有限,而打猪草的学生和其他人很多,天天有人在找,哪里有这么多的猪草供你去采集呢。有一次,我和朱定洪两个人挑着箩筐,找到一个水池,捞了些水葫芦。还有一次,我和朱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多少,最后只好拣了一段芭蕉树的树干,拿回来交差。养猪场反映给熊老师,把我们批评了一顿。
打猪草要经过南津街的街市,经常看见有补锅的摊子。那时人们不富裕,一块来钱的锅也要珍惜,锅坏了请人补一下,多少能省一点。而又有人靠这个行当谋生,所以一般还是有不少生意。补锅的时候,我很喜欢站在边上看,有时一看老半天。有人反映上去,戈校长在临时宣讲会时批评了一番:“有的高中生,别的不看,去看人家补—锅—……”。他后两个字发音重且长,意思是补锅是下三滥的事情,高中生看补锅,未免有失身份。我那时就有点不服气,因为作为高中生,我们不是参加了好多劳动了吗?诸如喂猪、种地、当搬运工等,哪一样不是“下三滥”干的事,我看一下补锅,又何必来挑剔呢。再说我在大炼钢铁时,到盐井铁厂去看过,这个补锅实际上是炼铁的工艺过程的简化和缩小。高炉—小化铁炉,铁水包—小泥匙,鼓风机—风箱,耐火泥的调制,防止铁水表面氧化的稻草灰等。铁厂若干道工艺和众多人的操作过程,浓缩为一个人在一平方米范围来完成,还是很有意思的。现在来看,其中的每一项,在大学和工厂里都有人在深入研究,稍有突破就可以写出论文发表,在实践中应用来促进工艺进步。那里值得说三道四呢。
戈光戎校长仪表堂堂,两眼炯炯有神,模样有点像从台湾驾机起义回来得到一大笔黄金的黄植诚。他随时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说话总是带着感情,对学生是谦和的,给我的印象是比较爱表演,现在话叫作秀。他是合川本地人,据说同辈的还有戈光甲、戈光乙等不少人,其中戈光丙在本校管总务。他有一次来东津沱办事,顺便搞家访,来过我家。那天刚好我大哥在家,大家一起聊聊,结果很拘谨,我也很意外。恐怕戈校长以为自己堂堂校长之身,到你家应该是可以居高临下吧。那知家中有留苏学生、大学讲师在,说自惭形秽吧也不知是不是,反正他很尴尬。其实他完全过虑了,我们是很随和的,也是很欢迎他的。戈校长在“文革”中去世,听说是因病,正值英年,殊为可惜。
那时我们最有用的工具是一把小刀,在田野里打猪草时,只要见到可吃的东西,马上就用刀削或刮一下,吃到肚里。一次我找到一根胡萝卜,用刀刮一刮后吃掉,这要运气好才能找得到。我吃过生茄子、生莲花白、生空心菜(四川叫藤藤菜)等,而生萝卜、生红苕是最好的也最难得的东西了。我吃过红苕的茎和叶,吃过鹅儿肠(一种猪草),吃过洋槐树的花和叶,吃过土茯苓,吃过死老鼠,吃过小球藻(用人尿水培养的绿色藻类),吃过病死后埋在土里已经腐烂的小猪等等。莲花白收获后,我们赶快跑去,割下留在地里的一小段茎,用刀剥去外皮,吃下肚去,带着生腥的甜味。收包谷了,我们跑去,撇下包谷尾部没长包米的一小段,或者找靠近天花的不长包米的小包谷芯,吃下肚去。农村来的同学比我们行,在水田中薅秧或割谷时,他们会腰挂一个竹笆笼,能抓到一两条黄鳝,丢在笆笼中。笆笼盖子有倒签,黄鳝跑不出来的。回到住地,丢在灶中一烧,几分钟后夹出来,那是十分难得的美味。我见过街上卖棕(榈树)籽、橡实。我见过卖观音土饼,观音土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白鳝泥,一种白色的很细腻的泥土。在观音土中掺很少一点米面,和匀后做成饼放在锅里煎,还能煎成一点焦黄色。只是吃下去拉不出屎来,要用竹片掏。
现在的年青人可能会说:怎么那么笨,你不会自己在家煮点东西吃吗?不是的,对城市居民来说,除了供应的那一点点粮食等外,什么都要票,即使有钱,没有票什么都买不到。作为农民来说,实行农村公共食堂化,在大炼钢铁运动中,连锅、菜刀、锅铲之类的用具都没收去炼钢了。原来的自留地全部没收,社员不准养牛、猪、羊、狗、兔、鸡、鸭等。为了维护公共食堂,只要看见谁家冒烟,就有干部来查问,认定是违反了党的粮食政策。
越是物资紧缺,掌权的人越是要多吃多占,一般社员就更难熬。有的基层干部作风非常恶劣,对社员看不顺眼就打,就骂,就扣饭。那个时期,扣饭是农村最难忍受的处罚,因为除了食堂供应的这点吊命的食物以外,你再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了。
那时不单是长期的饥饿,物资生活特别艰难,思想上的钳制还特别厉害。“反右”等斗争中残酷打击留下的深重影响,哪怕口头上说了“吃不饱”三个字,也会认为是反对党的粮食政策,就可能会被揪斗、批判、“戴帽子”、被清算,更不用说有行动了。一是确实难得找到可吃的东西,一是不准你自己想法解决问题。可见全局性的、长时期的饿肚子,个人作为弱者是没法抗拒的。饥荒是全国性的。我妻子的家在云南农村,听我妻子说,那时她五六七岁,正值成长阶段的一个儿童。没有东西吃,只有咪咪洋芋。咪咪者,西南地区谓之微小也。所谓咪咪洋芋,就是如豌豆、蚕豆大小的洋芋。吃在嘴里,要麻老半天。长期的营养不良,影响了发育,所以我妻子是她家子女个子最瘦小的一个,但幸好是活下来了。咪咪洋芋我也吃过好几次,那是1965年,我参加大学组织的农村的四清运动,当工作组成员,住在万县的一户贫农家,确实是很难吃的。在正常年间,喂猪都不大用,因为洋芋皮中含有大量的龙葵素,有一定的毒性。
农民为了活命,把凡是能换成钱的东西都卖光,有了钱就是买点食物。青黄不接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农民在“自由市场”上卖建筑材料,这是他们把自己的房子拆来卖,就是有几根旧木梁、几十根旧椽子,一些旧砖瓦、门窗之类的东西。中国农民向来把房子看成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财产,到了拆房卖,那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关头。没有房子,他们怎么住呢?有的住山洞,有的在岩边石罅里安身,有的搭窝棚。他们的家里除了有一口锅外,再没有值钱的东西,那是到了赤贫的地步,保命是惟一的目的。
学校吃罐罐饭,我突发奇想,想搞一台给陶罐打米的机器,可以省力和做到打米均匀。我花了半个月的中午休息的时间,动了不少脑筋,用木条、硬纸板等材料做了一个模型。有一条传送带,还有一个平面的转轮,用手可以转动,还是很巧的。我交给戈校长,他在临时宣讲会上表扬过一次,然后丢在办公室的柜子顶上。现在看来他这种处理方法是很对的,因为那个机器做出来是没有用处的,好不好用不说,问题是人家就是要靠手工匀出一点米来让教工多吃点。做机器还要花不少钱,而学校是没有多少钱的。另外我看见学生洗猪草时打水很费力,还想过做一个抽水唧筒一样的机器。这些事说明我平时脑筋里经常想的是机构、机器之类的东西,好象预告着我将来要做一个机械工程师。
灾害时期,饭菜很简单,结果反而经常不能准时开饭。中午下课后,便在操场上集合,由戈校长或是政治老师黄小军站在主席台上讲话。一般是讲形势、任务和学校的一些事情,或组织大家唱歌等,我把这称为“临时宣讲会”。有时连早餐都不能按时,那就由班主任召集全班讲话。有一次,熊老师讲了快一个小时,都还没有敲钟通知吃饭。那天早上突遇寒潮,天气一下子变得很冷。我穿一件圆领汗衫,他讲完了我才去加衣服,结果都没事,说明我那时的身体状况是很好的。如果到现在,只要几分钟,我就会感冒生病。
那个年代,是全面的大范围的短缺,在我的印象中,好象只有自来水和空气可以做到各取所需,其他没有不缺的。甚至连吃饭用的餐匙,也就是小勺,都买不到。中午等饭吃的时间,我好几次到学校的机工房去自己做。机工房有一台旧的皮带车床,基本上不能用。还有一台台钻、虎钳、钳工工具和一些废旧材料。我用铝片做过好几把餐匙。有同学的餐匙断了,我帮他们用铆钉铆接起来。在家里我和四哥还浇铸过餐匙,用泥做铸模,把废铝熔化后倒进泥模,冷却后用锉刀修光,还是像模像样的,蛮好用。
高中二年级时,换过一次校长,戈校长调到合二中当校长,从合二中调曾志明来校当副校长主持工作。曾志明是我同班的曾纪常的姐姐,和她丈夫黄小军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政治系,当时他们都还年轻,30岁上下。黄在校教政治,曾来后,以夫妻在一校不便管理的理由,黄即随戈校长去了合二中。曾那么年轻就提拔当校长,应该是重用知识分子的早期的体现。曾的母亲也是纱厂医院的职工,她还有一个妹妹曾志恩和我妹妹同班。
曾校长来后,有这样一件事。一次,初三的同学被安排到华安煤矿劳动,记不清伙食是自办还是请煤矿办,反正是口粮被克扣了。每餐3两的大米饭才只有一小洋瓷碗,劳动量大,又吃不饱。学生反映多次也无人过问,有一个姓陆的男学生,拿着一碗饭,饿着肚子走几十公里到县政府找教育局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上访。局长动了恻隐之心,叫曾校长处理,具体怎么处理的我记不得了,反正是比较好吧。这下子陆同学在全校成了英雄,大家都在谈论他,敬佩他,因为他帮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那段时间我们正在铜梁洞山上开荒种菜,曾校长独自一人上山来看望我们,因刚发生了告状事件,她来表示对我们生活的关怀,安抚一下情绪。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大家还是感到很不错,觉得曾校长有人情味。那天她穿一件白底红黄绿色碎点花的衬衫,戴一顶草帽,一副袅袅婷婷的样子,衬托出她少妇的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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