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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光就《邱会作家书》出版与《名星》杂志记者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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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4 09: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程光就《邱会作家书》出版与《名星》杂志记者访谈录

程光、《名星》记者高伐林


名星:儿子眼中的父亲邱会作,是怎样一个人?如果要用简明的语言归纳,会怎麼叙述?您对父亲的理解,是否有一个变化过程?

程光:说起来很惭愧,我长到青少年,还不很了解父亲,只知道他是军队干部,工作非常繁重。我住校学习,周末才回家,而他总在忙,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和我们相处。我开始了解父亲,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已是大学生了。父亲面对着中央文革、全军文革支持的造反派的冲击,本可以隐忍顺守,暂避锋芒,但他选择了制止“打砸抢”,反对在军队领导机关“造反夺权”,因此受了大难,遭到严酷的武斗,被打成重伤致残。危急时刻,我冒险到了造反派的“牛棚”,把重要消息写在手心里,传递给了关押在那儿的父亲。他咬紧牙关、撑住武斗,终从造反派手中挣脱。从写在手心里的这封特殊的“信”开始,我们父子间加深了理解和信任。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在广东工作的我与家人失去了联系。1979年我才得知父亲被关在秦城监狱,在一次探监中,他把写有半张残破纸片上的信带了出来,我知道加在他头上的罪名“武、谋、逃”纯属强加。1981年他解除监禁之后,他本可以及时地为自己申诉辩白。但他没有那样。他写信对我说,“对个人问题一字不提。中心问题是要表明,我是关心因我的问题而受株连的人,并非是自己在做什么文章。我也会明确提出,天大的问题由我承担责任,而不要株连无辜的人。”(《邱会作家书》21页,以下简称《家书》)。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一个敢于担当,忠于职守的人。

父亲被安置到西安,从那时开始,我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多了,经常和他谈,从开始的亲情家常,到后来成了无拘无束的深入交流。我帮助他收集资料、阅读整理他回忆稿,发解了他从小参加红军,英勇战斗、勤奋工作、历经磨难的生涯,又目睹了他出狱后为了澄清历史真相,撰写回忆,走过最后二十一年艰辛的路。从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内心精神世界,对他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爱。

如果让我用简明的语言归纳一下心目中的父亲,正如他1992年在给中央的信中所言,“对自己从小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无悔无恨。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我一贯勇敢战斗,积极工作。我对党,对国家,对我的祖先,对我自己,都问心无愧。”(《家书》248页)。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名星:父亲被监禁之后,您首次见到他的印象和感受是什么?

程光:那是1980年初,我在北京秦城监狱看到了分别九年的父亲。他面色灰黯,非常消瘦,眼窝都凹陷进去了,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枯瘦如柴,让我都不敢认了。三九隆冬的寒天,他没有衬衣穿,光着身子穿着破烂不堪的旧棉袄,领口衣襟上的污垢结成了黑亮的板,身上散发着长期不洗澡的臭气。虽然他一付饱受折磨的样子。但思维清晰,目光有神,显示出坦荡不屈的神情。不久之后,父亲借亲属再次探监之际,带出了写在那半张残破纸片上的短信,其中写道,“我的凄惨这不说了,但愿有面谈之日”(《家书》12页)。我久别之后见到正被专案审查的父亲时,为他的处境感到震惊。

父亲在写过那张纸条上的信以后的几个月里,被施以公审,判处16年有期徒刑。这对一个近七十岁饱受折磨的老人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打击。父亲刚被定下“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如此“弥天大罪”,却被立即释放安置。这个突然而来的颇具戏剧性的事,对我来说是有思想准备的。父亲曾写着,“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我都不害怕,因为我对自己有什么问题始终是心中有数的。”看来他对自己以后要作些什么,早已有了打算。,父亲在身体还很差的情况下,不顾治病养伤,立即开始了写回忆资料。他克服各种困难,认真勤奋工作,坚持笔耕不止,直到2002年他去世之前。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坚韧不屈,敢于为自己追求的目标奋斗到底。

名星:您什麼时候萌生念头编注《邱会作家书》这本书?为什麼要做这件事?

程光:父亲关在狱中所受摧残的情况,对外是严格封锁的。父亲被安置在西安后,对外保密。他仍然受着监管苛待。然而,在社会上却流传着一些消息,说他们在狱中受了优待,照顾很好,保外就医后,过着“优裕”、“自在”的生活……这种谣言源源不断,引导着社会的视听。父亲去世后,他的回忆作品以不同形式出版了,披露了大量事实真相,包括对他们曾采取的严厉逼供信和惨无人道的人身残害,引起了社会很大反响。于是,谣言又有了新的指向,非议父亲回忆的真实性。说什么父亲的回忆“笔法较为随意,有点类似于纪实文学。没有交待信息来源”,对于我记写的父亲的一些谈话,说是“不可能以那种方式进行那么多交流”,极力贬低打压。

面对这些,我萌生了要写一本书的想法,向世人说出信息来源和相关证据,展示那些历经刼难保存下来的珍贵资料。于是,我决定以父亲出狱后写给我的几十封信为线索,加上一些重要附件,都是父亲写的原始材料、手稿真迹、原始录音等,汇集成一本书出版。因为它记录着父亲与儿子二十多年的心灵交流,书名定为《邱会作家书》。2014年,适逢我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就把它当作向敬爱的父亲的献礼。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名星:在您看来,本书披露了哪些鲜为人知的史实?

程光:前几年,一批文革期间重要当事人的回忆和史料面世了,这无疑对中共党史、国史是一个重要事情。有资深学者称:研究文革史进入了“吴李邱”时代(指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现在出版的《邱会作家书》,是“吴李邱时代”的产物,是他们的延续、扩展和深入。

首先,它提供了一些新的史实,并对已有的史料更加细化、深化。而且这些是以邱会作的亲笔家信、回忆手迹、录音稿亲笔修改件等形式出现的,显示了它所承载那些忆述、谈话的真实性、可信性。如父亲于公审前几个月在狱中写的被偷带出来的短信,透露了公审前操办者的一些内幕,揭示了此举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公正依法,更多是在施以政治手段。父亲出狱后写的回忆稿《深得人心》、《文革政治漩涡中的周恩来》(《家书》98页、206页),忆述了文革中毛泽东、周恩来、林彪的一些活动和他们之间鲜为人知的关系,非常珍贵。而父亲的回忆稿《初到北京工作》(《家书》325页),忆述了1956年全国“肃反运动”、1958年“八大二次会议”及其后的军委扩大会议毛泽东、彭德怀领导批判刘伯承、粟裕等人的情况。有关这方面当事人的回忆非常稀少,所以它有着相当的价值。

还有,它如实记载了公审后主要当事人的真实状况。它不仅是个人经历,也是国家这段历史的一个侧面。过去,对“反右”斗争有记述,对运动后“右派”处理、悲惨遭遇的忆述,进一步揭示了“反右”斗争的本质。而文化大革命中老干部被打倒后的遭遇,千万普通家庭苦难的记述,组成了文革史的一部分。可是,对父亲他们的情况却少有触及,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敏感问题”。这次《家书》的出版,相当程度上填补了一个历史上不可缺失的空白。这里有几个方面的内容引人注目:

其一、公审后把父亲安置到西安,继续让他过着艰苦、屈辱的日子,某些生活条件甚至还不如监狱。以至于父亲在要求改善生活无果的情况下,说吃不消这样的“保外就医”,要求回到秦城监狱去。

我当初以为那样待他,是文革恶习的延续,很快会被纠正,但没有想到一直维持着。父亲过着拮据清贫的生活,直到快去世前,不得不让子女帮着养老(《家书》261页)。

对此父亲很感慨:原本是领袖和党的错误,他们已经代之承担了责任,被关了十年。你们认为整得够了,安置了,就是把老帐结了嘛!剩下的就是我们的历史功劳了,总不能不承认吧?应当让我生活过得去,有点做人的起码尊严吧?!那就不应当再羞辱我,在生活上难为我,让我像个叫花子一样过日子。一个政治家,当权了,要豁达大度一些,不可以这样小肚鸡肠!再说,羞辱了你的政治对手,就是羞辱你自己。
其二,对家属仍然进行株连。父亲出狱后发现,我们亲属子女们都还在株连的困境中挣扎,特别是我母亲,还被加重了处罚。在父亲的家信中,有好多封都是为“营救”我母亲在设法努力。父亲说:我被扣上那么大的“反革命帽子”,才判了十六年有期徒刑,而胡敏却变相地被判了“无期徒刑”。我都被放出来,自由了,可她还没有解脱。这不是故意整人,不是政治报复,又是什么?!

我的祖母,一个当年在中央苏区支援红军作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当红军的苏维埃模范,这么一个农村老太太,居然“九一三”之后在医院里被停医停药活活饿死,而我的叔父也被迫害致死(《家书》174页)。这可是两条人命呀!却没有人过问。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株连那套东西是文革造成的,是“四人帮”搞的。可是“四人帮”早抓了,文革结束好些年了,这种整人还在进行,而且有些人搞得很起劲,变本加厉。这只能令人思考体制本身和意识形态中深层次的原因了。

父亲说了一句话很是让我记得,“维持一个冤案,比制造一个冤案祸害人更多!”他感慨地说:中国共产党有好多好的传统,也有坏的习惯。文化大革命以来,坏习惯坏风气在膨胀和扩大。就干部政策来说,整了一个领导干部,还要整他老婆,整他的父母,整他的子女,就连我们家八十岁的老人和年幼的小孩,甚至婴儿也不放过。现在搞批判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应当纠正的东西太多了,要恢复的好传统也太多了,但是有些人只是对政治报复感兴趣,对于彻底否定和纠正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嘴上叫得很响,实际上并不想认真去作。

其三:继续对父亲他们进行监管,直到他去世前。1987年父亲有期徒刑到期之时,他本以为要解除监管恢复公民权利了,没想到对他却是“维持原状”。父亲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实质,说这么干,就把所谓的“依法行事”的面纱揭下来了。这里哪还有什么真实意义的法律?只有不受制约的权力!

父亲进行了抗争,给中共中央赵紫阳总书记写信求救(《家书》169页)。之后,父亲的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但政治上并无松动。在他去世时,中纪委发文规定了“六不准”(不准发消息,不准举行任何形式悼念、不准发讣告等),甚至连父亲遗像上都不许对他有正常的称谓。对人如此严酷,去世了还要剥夺他和家属的公民权利,监查管束他的后事办理。如果不是读者从《家书》中的文字和相片看到这些,怕是难以置信。

《家书》在披露阴暗的同时,也记载着光明和善良。父亲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的人很多,有普通老百姓,有老同志老干部。父亲的一些原来的老领导去世了,可他们的子女还在帮助他,向上反映情况,为其奔走。后来,父亲居住的西安干休所工作人员,虽然无法改变大格局,但在他们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给予父亲好的照顾。最值得一提的是党的前后两位总书记胡耀邦、赵紫阳。在他们主政时,关心爱护父亲。胡耀邦直接批示,让我母亲结束“终生劳改”,返京复查。他还为我们子女解除株连进行了多次指示,加以催办。赵紫阳曾直接关心过我们子女,解决过因受连而产生的生活和工作困难。父亲刑期结束,还要被继续非法监管之时,向赵总书记写了信,抗议对他“维持原状”的苛待。不久之后,父亲的“人事关系”从省公安厅监管部门转到省委老干部管理局,他住进了干休所,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胡耀邦、赵紫阳两位总书记坚持思想解放,平反冤假错案、力推改革开放的丰功伟绩固然会名垂青史。而他们对父亲这些人的处理,努力想改变之前的不当,待人的宽厚坦荡,也是一种历史,应当把这些告诉人们。

名星:《邱会作家书》汇集了不少你父亲对历史事件的分析,有许多不同寻常的见解?你为什么会编注这些内容?

程光:研究历史,不仅要依据事实,而且需要对它们研究、分析、考证。其中,当事人对彼时事件、人物的看法、理解和判断,不管是他那时的想法,还是事后的反思,也很重要。一定要记录下来,进行研究。这一点,过去有时被忽视。不是说文革史研究已到了“吴李邱”时代吗?应当对已有的和新披露的史实解读,但其中很重要的是吴、李、邱本人自己的解读。这也是一种宝贵的历史。从目前我的了解,父亲留下这方面的东西最多,他作为当事人在现场,有些在别人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事,或是想不到的事,他都能细心观察、思考,剖析出深层次的原因。凭借它们,有时会对一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和人物动机的研判,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比如:毛泽东和林彪交恶的原因,通常归咎于林彪有野心。而父亲说,是他们对文化大革命有了思想分歧。在1970年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认为,林彪提出“张春桥的问题”,事实上是对文化大革命提出不同的看法了,实质上就是冲着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毛主席发现了林彪也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了。小人物触动“文化大革命”不要紧,林彪触动“文化大革命”就是大问题呀!(《家书》274页、308页)。

又如,毛主席自庐山会议后,为何对林彪步步紧逼,致使亲密战友反目为仇。传统解释是“党内路线斗争”,林彪要“谋反夺权”。但父亲不那样看,认为:毛对林的问题,简单来说是毛泽东要不要林彪的问题。“要”是一种处理办法,“不要”了是另外一种处理办法了,因为主要矛盾在毛泽东方面。(《家书》275页)。父亲的话言简意赅,却很深刻,道出了中国执政党体制上的缺陷。历史上党内那么多“路线争斗”中,毛泽东对刘少奇、林彪是这样。后来邓小平对胡耀邦、赵紫阳也是这样。某一个人高居在党和国家法定的最高领导之上,一个人说算,这本是文化大革命的弊病,可是后来却继承了这个毛病。

又如,对“九一三”所谓的“军事政变”。父亲在本书里的一篇讲话《谈九一三事件》中,坦率地说了八点不可能的理由,依据的是他在现场参加中央政治局处理该事件时的经过和观察。我相信读者看了以后会感到那些分析非常理性、客观,有很强的说服力。(《家书》278-281页)。

“军事政变”,这个结束了父亲政治生命的事件,在公审他之前居然没有正面询问过他,后来公审当庭也没审问他,却以此定了他大罪。他说,从1971年“九一三事件”到1981年公审的10年间,我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材料,为什么不公布呢?!如果有这个材料,这是打击林彪的“核武器”呀!那是致命的打击呀!后来,我看了当年中央下发的文件,说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纲领是“设国家主席”和提出“天才论”,这个能够是武装政变的反革命纲领吗?关于“设国家主席”,林彪即使提了100次意见,他还是一种意见呀!“天才论”的见解,即使林彪说了100次,也还是一种见解呀!说这些就是武装政变的纲领,这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呀!(《家书》281页)。

再如,对“九一三事件”牵涉人员的处理,毛泽东为什么在情况还没有查清的情况下就要定案,打击了一大片。毛泽东这样的智者,为何执意如此?父亲回忆了发生九一三事件后一次政治局会上的场景:毛主席要汪东兴回福建厅的时候要传达一句话,就是“林彪帮了我一个好大的忙”!……当时,我的理解是:毛主席这一句话的含义,就是他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林彪)他“帮了一好大的忙”嘛!他死了嘛!……把一切问题都推到林彪头上了。这就是毛主席处理“九一三事件”的主要逻辑,也是主题思想吧!(《家书》317页)。

名星:你父亲有如此的思想和见地,是否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程光:是有一个变化过程,比如对文化大革命,变化就很明显。

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紧紧地连在一起,他说他决不会去“反毛”,去否定它。父亲在文革中受到摧残,说起来义愤填膺、痛恨不已,但他坚持认为文革是共产党领导的历时十年的政治运动,而非简单的高层权力内斗。它是党和国家历史的一部分,有它发生和存在的理由。

父亲反对把那段历史采取完全割断的“一笔勾销的办法”去否定。他对历史和现实不停地反思,越是晚年,他的思想越是成熟。尤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声称“不否定”,变成了批判地总结,为历史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父亲说:毛主席最大的错误是搞了文化大革命,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毛主席为了坚持文化大革命,把它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说文化大革命“是社会主义条件下继续革命的马列主义”。但这是不可能的呀!你把国家都搞乱了,把中国都搞坏了,你中国共产党还能成为马列主义政党?!领袖本人正面作用很大,反面作用也很大。毛主席在中国革命夺取胜利的过程中,他是正确的,你看他起的作用多大呀!文化大革命他是不正确的,你看他的反面作用多大呀。毛主席起正面作用的时间长,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时间在他一生中到底还是短的。(《家书》291、301页)。

父亲在认识上有这么大变化,得益于他惊人毅力的学习和思考,他认真读书,上老年大学,坚持写笔记,学习新知识。从最新的科技成果,到历史考证发现,从国际上发生的大事,到国内社会新的动态,都在父亲的学习笔记中记载着(他留有多本笔记)。在父亲刚到西安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没有钱订报刊,就到附近小旅馆里借各种报纸读。后来他经济也不宽裕,可是还购买寻找了大量的书籍文献资料,如毛泽东等人的文稿、周恩来等人的年谱,党史军史专著和几乎所有老同志的回忆录更是放在他的案头,不断阅读。一些重大事件,如中央里胡耀邦、赵紫阳等人事变动,以及国家发展建设上一些大事令他反复思考。晚年的父亲想得深了、看得远了,视野和心胸更开阔。他的这些变化,读者可以从阅读《家书》中明显地体会到。

父亲写回忆经历了21年(1981——2002),这和他参加革命武装斗争的21年(1929——1950),和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工作的21年(1950——1971)一样多,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是中国冲破文革思想禁锢,改革开放、经济迅速发展的时期。生活于其中的父亲,思想起了很大变化。他早期回忆,受隔离和困难处境束缚,有时显得压抑封闭,申诉和辩解、受迫害的怨气和对领袖的感情缠绕在一起,要表白自己的冤情和对党的忠诚,以早期的稿最明显,中期写的稿子中仍有痕迹,但还是放开了思想,对史实敢说敢写,对领袖的错误直言不讳,可仍然有被冤屈求清白的情绪和辩解时的激愤。晚年的父亲逐渐淡泊了那些,更注重回忆历史事实和发展过程,从中汲取和总结经验教训。他思想解放,多了总结反思,对史实的回忆更加丰富,评写领袖功过是非更为客观理性。其实,父亲的思想一直在变化着,在二十多年武装斗争中,他从少年红军士兵成长为解放军高级将领,在二十多年的国家建设中,他从军队干部逐步成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军队和国家经济工作负责人之一。而他人生经历的最后二十多年,尽管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而且生活艰辛,可是他思想从来没有落伍。

名星:您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事是什麼?最让您为他自豪的事是什麼?

程光: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人格魅力。

他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没有背叛自己当初选择的革命道路,尊敬指引他走上这条道路的领袖,一直坚持着“老干部、老革命、老红军”的操守。

在这里,只要举出他对领袖人物的看法,就可以理解我的意思了。他对毛泽东、周恩来、林彪等人,无论他们被视为“神”,或是还原于人,无论在受人崇拜,还是受人诟病的时候,父亲对他们都能坚持实是求是讲真话,从不随波逐流。

对毛泽东,父亲很年青时就认识了,并在他身边工作了几年,把他当成爱戴的长辈甚至“家长”看待,忠诚不二。然而,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却把他打成了“反党集团”成员,造成了冤案,而且这后来又被人拿着对他搞了“公审”。父亲说,我的政治生命被扼杀,是从毛主席开始的。但是,“我是把毛主席放在党、国家、人民的利益之上来考虑问题的。诚然,毛主席有负于我,我是有反对毛主席的资格的。我是决不反毛主席的。”(《家书》129页)。当时国内外一些人掀起了一股“反毛”的风,除了从政治上对毛泽东根本否定,还有不少丑化他个人生活的书籍和“小道消息”,产生了相当的影响。父亲说,“毛主席当然是有错误的。他的错误有的可避免,有的是不可避免的。毛有错误就罪大恶极?要是王明不下台又会怎样?对毛主席的错误,只要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就完全可以解决问题的。”(《家书》129页)。

对于林彪,父亲和他有二十多年的战斗和工作关系。他没有因为林彪在“九一三”后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而有意地丑化他,否定他。父亲客观公正地说出他的历史功绩,不仅有战争年代,也有和平时期,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他抵制江青一伙、稳定人民解放军的斗争。父亲在列举了大量事实以后说:林彪反“四人帮”是在毛主席生前反的,这就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要有最大的胆略和冒着很大的风险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一定要有为党的利益而奋斗他才能这样做的。在毛主席身后反“四人帮”,我并不持异议,并不是说他们反的不对。但是,毛主席生前和身后反“四人帮”是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说,林彪反“四人帮”是坏人与坏人的斗争,是坏人之间的斗争,他们反“四人帮”就是好人同坏人斗争。这种说法是与历史不符,也与情理不合。(《家书》314页)。

对周恩来,父亲更是感情深厚。在红军时期王明路线盛行的1934年,周恩来曾救父亲性命于肃反的处决枪口之下。此后,他在周恩来领导下工作多年,有着如父如兄的情谊,这在他的忆述中有很多这样的内容,充满和感激和亲情。但是,对这样的大恩人,父亲在回忆中,对周恩来历史上的两次王明路线错误毫不掩饰。现在的主流忆述,压倒的舆论是称颂周恩来的文革作为,淡化开脱其所不当,甚至邓小平都说他是“违心地在做事”。父亲却不那样,还是如实说出其作用和责任:周恩来就是文化革命的“总参谋长,或是总管”。对整个文化大革命的问题,大小事都是毛主席点头的,大小事都是周总理执行的。……周总理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是什么?“拥护、执行”四个字就完全可以表达。(《家书》201、221页)。

对于在文革政治漩涡中一直在政坛上站住脚不倒的周恩来,父亲说出了一个关键原因。“中央政治”是周恩来的专用语。过去他比较含蓄地用这个词,庐山会议之后,周恩来就公开对政治局的一些同志讲了,对黄、吴、李、邱明确说,我们讲的‘中央政治’,是指毛主席、林副主席、和那个人(江青)之间的关系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会有大的麻烦……周恩来对江青在文化革命中的作用和错误心里明白,但他很少说。对江青的霸道行为,周恩来是忍让的,有时甚至迁就和放任。(《家书》228、214页)。

对邓小平,父亲和他没有什么历史过节。邓在文革中受毛泽东恩威并施,两次整下台。毛泽东去世后,邓再次复出,消除毛泽东影响、严惩毛妻江青本是自然之事。可邓把早已结案的“林陈反党”案又翻出来。把他们和“四人帮”用一个“集团案”绑在一起,打成了反革命。这令父亲晚年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在父亲安置到西安后,听到一些干部群众对邓小平那样否定毛泽东不满,对他的上台有很多嘲讽非议时,父亲却说,他是够资格的毛主席的接班人。至于他要把毛主席反的不像个人样子,那是另外的问题了。解放前国民党不能没有蒋介石,现在我们不能(没有)邓的道理作用是一样的。(《家书》128页)

类似这些,在父亲的书信和忆述中还有很多。正是我从这里面看到,父亲不以个人私利说事,不以个人好恶评史,感到了他胸怀坦荡的个人魅力。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忆述才有价值。

名星:在书中,你父亲写的信和一些作品,它既是家书,也是国史,它有什么让你非常重视的。

程光:父亲如何看中国的改革开放,如何看那个时期发生在中国的大事,是我非常关注的。因为回顾历史,是为了认识未来。而对当前的正确认知,也是搞清过去历史经纬的要素。

父亲被保外就医后,他不是封闭于过去,而是着眼于当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刚开始,有很多干部和群众还在疑惑,父亲就明确赞成,他早在1983年2月给我的信中就说,我对经济改革是全部能接受的。我认为这种政策既是救民的政策,也是救他们自己的政策。要是不从农村开始改革经济,现在不知乱到什么程度了,他们自己也可能被人赶下台了。(《家书》46页)。父亲这个认识,和在台上主政工作的老干部相比,也是站在思想解放的前沿了。
父亲反思了中国1960年开始的“三年经济困难”,说有上千万人饿死。中国老百姓历经灾难,父亲说,作为一个世代农民的儿子和长期在农村根据地战斗生活的人,他太了解中国农民了,他们实在太苦。而改革从农村开始,是中央走了关键性的一步,走了一步好棋。

父亲在之后的信里,不止一次提到改革开放。他不仅看到了改革的外在现象,而且看到了更深的内涵。他认为,当时中央以农村为中国改革的突破口,有极大的智慧和勇气。在过去,“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大跃进,是毛泽东的“禁区”,他从来不许别人说三道四。谁人要是闯了那些“禁区”,谁人就要被打成“反党分子”。现在他们大胆地在这上开了刀,破除了过去多年的“迷信”,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展,父亲进一步看出了它的伟大意义。他1987年11月在给赵紫阳总书记的信里附的学习笔记中写道:“毛主席创造性地制定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这是对马列主义认识的第一次飞跃。……改革开放的路线,这是对马列主义认识的第二次飞跃。我们依靠马列主义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取得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我们依靠这条路线也一定会取得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家书》155页)。

父亲当时能有这样认识,令我很惊讶。因为四年之后的1991年,邓小平南巡时还在排除阻力推动改革,谈论的还是对改革开放的看法,纠正“姓资还是姓社”的错误认识。而父亲很早就看到了改革开放对中华民族发展的伟大意义。

父亲晚年虽然远离了政治中心,但一直关注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每当有回潮倒退,他忧心忡忡,每当有新的进展,他感到高兴。他没有沉浸于个人荣辱得失之中,而是把国家的命运放在心头。他对此有很多评论,其中有个观点让我很注意,他当初就说,以后一直强调: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起步,从政治改革开始的。这点后来被人们忽视了,误以为是从经济改革开始的。他说,正是中国以政治改革作为改革开放的起点,才有以后那么大的经济成就。后来,中国搞政治改革,远没有当初开始改革开放时那样的勇气。

名星:您想对《邱会作家书》的读者说些其他什么话吗?

程光:我把这本新书奉献给读者之前,有些不安,因为它和我之前写的《心灵的对话》《历史的回顾》《往事回眸》一样,是在缺少资料的情况下做的,难免有疏漏之处,少不了差错和误笔,也没做到“为尊者讳”。但是,给了我勇气的仍然是父亲的一句话,“我们的东西会有瑕疵、不足,但比那些时间地点少有失误,而关键内容错了误导人的东西可是好多了,人们需要听到真话。”这个意思,父亲多次提出,说“我们的国家有一个大的政治阴影,有一个幕,是政治掩盖了历史,所以历史就没用了,都是政治。政治把它掩盖了、歪曲了。”父亲一直强调,这一层阴影要把它扫除掉,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大家只要说真话,真正的历史自然就能搞出来了。(《家书》315、318页)。

父亲晚年做的事,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父亲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晚年走过的路和坚持做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他还留下了未发表的数以百万字计的遗稿、日记、书信、短文、谈话录音稿等,有待整理,让它们面世。我想,越多人把留藏在自己手中的历史资料公开,哪怕它们是一家之言,并不完整,有一定局限性,甚至有缺陷,但只要大家努力去作,中国那段历史的面貌就越能真实地留给后人。


《名星》 第9期 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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