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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1 23: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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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上 访
“仇大姐”
我重新回到了临时公民应该坐的位子上。我的希望,我的美丽的七彩梦,犹如缤纷皂泡一般破灭了。
是谁直接从中施加了压力,把我赶出厂门呢?只有那位陈大人了,只有他有此权力,以官方的名义向光荣妈妈施加压力,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光荣妈妈所说的“里弄里有人反映临时户口怎么也可以有工作”,这个“有人”那一定是弄堂里的小组长之类的里弄大姐了。
这位里弄大姐是一个文盲,长得又高又大、又黑又粗,有时喜欢露出满口的“金牙”笑,让人看了难受。大热天穿着短裤抱着婴孩在马路边转悠乘凉,不时把婴儿连同上衣一起往上提,就露出了肚脐眼。走累了,干脆在上街沿面朝马路往地下一坐,黑黝黝的大腿八字排开,丝毫不理会人家侧目而视,大家也习以为常,丝毫引不起男人们什么非份的念头。
她丈夫在弄堂里的一家车木工场做工(丈夫的小工场公私合营后并到大厂)。五十年代她才从海门乡下来上海,在工场的三层阁中安了家。平心而论,这对夫妻为人不坏,在邻居中并无恶名。按党的阶级路线划分家庭出身是贫农(是一个极好的出身),丈夫又在公私合营后的工厂中入了党。于是这位一字不识的农妇,成了可以依靠的对象,被陈大人扶为里弄干部,管起了这条被他们称之为“复杂”的弄堂。所谓“复杂”,是因为小业主,小资产者的家庭为数不少,还有汉奸的家属和大流氓的家属居住在这里。像她这样的苦出身,确实屈指可数,这位对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仇大姐”就成了我们弄堂里响当当的左派,里弄干部非她莫属了。没有文化不识字没有关系,首先要的是阶级仇恨。
自这位仇大姐上任后,陈大人有什么话或找我谈话,就通过她来传话和召见。仇大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她的脸色马上就可以猜出这次召见是凶是吉。
她对陈大人的一言一行唯命是从,有“朴素的阶级感情”,陈同志是党和政府的化身,“戴花要戴大红花,听话要听党的话。”她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里弄工作,把里弄里的点滴小事,毫不分析地及时汇报给陈同志,对于我这样的“临时户口”更是要积极地汇报一举一动了。
这时的报刊上发表了一篇加强信访工作,做好党和群众血肉关系的文章。这篇文章读来使人感动,更坚定了我热爱共产党的信念。我确信党是伟大的正确的,毛主席是英明的。我个人的遭遇是下面的基层干部没有按党的政策办事,是他们把党群关系搞坏了,是他们破坏了党的光辉形象。
我要向党的上层机构反映我的不幸遭遇。
我并不是光靠一篇文章来坚定信念的,在这二、三年的时间内,我跑图书馆的时间是那样的多,科普杂志、文艺小说充实了我的文化素养,我浏览了各种报刊,开始学习党的《红旗》和毛选,中苏开始公开论战的“一评”到“九评”的文章,我都仔细阅读。这阶段的学习,把我从小接受的共产党教育向理论升华,使我从思想深处接受了共产党的一切信仰。然而面对现实,面对不幸遭遇,我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有时会一度疑惑,但我自己说服自己,认为这大概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和对革命的不坚定性的表现吧(现在想想多么可笑,我这么穷苦的人竟自作多情地和小资产阶级挂钩)!总的来说我确是接受了共产党的理论,面对我个人的遭遇,面对台湾蒋介石的叫嚣反攻大陆,面对国际上“帝修反的大合唱”,面对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饿,并没有使我抛弃对共产党的信任。这一时期(61年―64年)的学习,奠定了我的思想基础。在此思想基础上我坚信共产主义,坚信我们的共产党是伟大的、正确的。党中央是正确的,坏就坏在下面基层的领导干部和工作人员,我个人的遭遇就是明证。
我周围的“临时户口中”陆续报进了户口,而我却一直被拒之于门外。“光荣妈妈”为我努力过,但也未果。论条件和实际情况,陈同志毫无理由这样做,我同他之间没有私人的恩怨,他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为难于我呢?我要向上级领导部门申诉。我认为越是上面越是正确,我寄希望于党的上层机构,我选择上海市委作为我上访的部门。
第一次信访
我拿起了笔,把我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我突出写了我被骗回沪的经过,说明不是我自己要回沪的,并非是逃回上海。
信寄出后,我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结果。我计算了时间:上面收到了信,必定要调查核实,向浙江方面去信了解,向我所在地区查询,最后再答覆我,这没有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是不够的。意想不到的是,只几天我就收到了上海市委信访部门的复信。嗬!这以快,我拿着信封好一阵子高兴,赶快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狭长的铅印的统一制就的复信:
×××同志,你于×月×日寄来的信,已被编为×××号,你所反映的情况,已转有关部门……。
我呆呆地看着这狭长的纸条,心里一阵发凉。我把信访工作想得太完美了。寥寥数语,不禁大失所望。我的问题何时能解决呢?
没办法,只能再等几天。我的临时户口又快到期了,去看陈同志如何说吧!
以往,我去找他,提出别人的户口已在陆续解决,我的户口何时可以解决,他总是极不耐烦地说:“你的情况与别人的不同,根据政策不能在上海报进户口。”后来为了我少去找他,就发发慈悲,对我申报临时户口口粮的日期不再是五天十天的批了,而是一个月一批,赶快打发我走。
这次我到派出所,电话打进去后,他一反常态,很快就出来见我。他不待我开口中,伸手把我手中的油粮迁移证接过,很快在我的迁移证的背面(背面早就签满了日期和盖满派出所的长方形的小公章,后来就再贴附一张白纸,以满足一年数十次的签注)非常爽气地批了一个月。他那神态,似乎让人感到他是那样的同情人,充满了人情味,似乎在说:“我这样一个月的一批,我的恩赐你可要领情啊!”
然而我并不领情,要是在以前,他五天一批时,突然批一个月,那我定会感恩不尽,今天我却绝不感谢他!我等着不走,我要等待他表示如何对待我的上访信。
果然,他板着脸说:“你写给市委的信已经转给了我。”他对我看了一眼,好像在得意地说:瞧!有什么用?不管你写到那一级,还不是转到我的手中?你翻不出我的掌心!他的脸色显出唯我独尊的冷峻,接下去说:“按照政策,根据你的情况,你的户口不能报进上海。”
他就是党和政府的化身,他说的话就是政策,对于他专横无理的话,这三年来我听得太多了。我不想争辩,他是不会发善心的,也不会倾听我的申诉。我只能相信上级,我只能寄希望于市委,我这样默默地想着。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大概认为我已被镇住了,转身欲走。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陈同志,根据我的什么情况才我使我不能报户口,请你讲一讲。”他略一愣,回避了我的提问,扔给我一句说烂了的话:“你只有回原单位复职。”
回家后,我把这次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上次的信写得太简单。我还要上访!这次我要详细地把去浙江的过程和如何被迫回沪,回沪后的遭遇及去浙江复职而又复职不成的经过全写出来!
第二次信访
笔在飞快地书写,三年来的痛苦、愤懑从笔尖下痛快流淌。最后,我悲愤地写道:“如果上级领导同志认为我反映的情况是虚假的,那么请你们派人去调查,只要调查出有一句话是虚假的,你们把我抓起来送‘劳改’算了,这种生活我受够了。”顺着悲愤激越的思路,我历数派出所陈同志如何克扣我的定量;如何半夜对我恐吓。
我写得痛快淋漓,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如果说第一封信的内容是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恳求,这第二封信则是悲凉的呼喊!我读了几遍一吐为快的信,心理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第二封信发出后,将近一个月才收到信访办公室的复信。在统一格式的铅印复信后面还有如下一段钢笔字:
你的来信已经转杨浦分局户籍科,由他们解决你的户口问题。
我激动地连看了几遍。从复信的时间来推断,信访部门已经做了一些调查工作,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一转了之;再从统一格式的铅印后面加上一段填写的内容来分析,我的户口可以解决,而且明确由户籍科解决。我这样分析了一番,这二十多字无异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希望。使我由衷地感到上级党是能认真听取平民百姓的呼吁,能够为平民百姓办事的。
这封简短的复信抚慰了我,我恢复了自信与乐观。我想既然是由户籍科解决,我何不直接找分局户籍科呢?我带上我的户口迁移证——袋袋中的户口,兴冲冲地到了分局大门口,向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警察说明来因。可那老警察却不放我进,说:解决户口到派出所,这里是分局。我就把市委信访办的复信捧出来,把这份我视为“圣旨”的复信送上去。可他扫了一眼之后,往我的手中一塞:“去!去去!到派出所去。”
这完全出于我的意料,我急得手捧“圣旨”说:“信上写明是由分局户籍科解决的嘛。”为了证明这封信的份量,我把市委信访办等字样指给他看:“这是市委给我的信啊!”这位警察却不屑一顾。
他这种态度绝不是对中共上海市委的不恭,大概对于这种例行的公文看得实在太多了,似乎在嘲笑我这不谙世事的小伙子竟然拿出鸡毛当令箭。他顾自踱起了方步,把我丢在一边,好像没有我这么个人存在。
我站在分局门口呆了半天,看看手中的复信,“中共上海市委”的字样映入我的眼帘,感到一阵心痛!我这个平民百姓,粗识文墨,对共产党、共产主义自认是学习和了解的。中共上海市委这样一个党的高级机关,在我们老百姓看来,是那样的崇高和神圣,是权力的象征。然而在这里,一个小小的门卫却可以不屑一顾。不论谁都明白,我手中的复信,是共产党关心群众、体察民情的像征,是加强国家机关与人民群众血肉联系的桥梁,是为了修补由于一系列官僚行为而产生的党群关系、政群关系的裂痕,是为了把因为官僚主义而对党有对立情绪的群众重新团结到党的身边来。而由于这小小的门卫的举动,重又把我与党的距离拉了开来。
当时的我并没有明白这么许多的道理,只是对这位警察觉得可恨。他为什么不放我进!而从直觉中,又觉得他不是坏人。可不是么,这时他在我面前站定,和善地说:“户口问题只有到派出所去,找你的户籍警去。”
我不是不明白的,我还是手拿“圣旨”说我的理由。他听了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是我不给你进去啊!”他的手伸向电话机,要通了户籍科,对着话筒低低地讲着话。放下话筒,摇了摇头:“你还是去派出所吧!”他又潇洒地踱起了方步。我不得不走了。
兜了一个大圈子,我还得回到原点,找陈同志。
还得去找陈同志?我不愿去找陈!我相信陈也不愿见到我。但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去见他。面对现实,我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去求他。
他满脸不悦,但又装出豁达的态度来敷衍我。他以公事公办的表情说:“你的信,我们研究了,你向上面反映的情况,基本上是属实的。至于你反映我个人的一些言词,我不计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们谅解你的处境。”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听这口气,他倒成了正人君子。然后他话锋一转:“在我们地区临时户口不是你一个人,解决了你的户口,其他人又会如何呢?
这真是奇怪的逻辑。报户口不是根据政策条件吗?这跟人多人少有什么关系?我能不能报是我的事,别人能不能报是别人的事,解决我的户口,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其实说穿了,这些手中有权的基层干部,一个有权的户籍民警,在拒绝你的正当要求时,开口政策,闭口政策,用政策来封你的嘴。但是一旦政策允许,可以报进户口时,这些人却又不愿把政策的恩惠赐于人,似乎我们这些临时公民能正当地报进户口,是占了什么额外的便宜,而他们反而损失了什么利益,便混身不舒服。我真不知道他们的脑中是否装着共产党的根本宗旨?是否还记得革命的根本目的?是否想到过他们这样做是剥夺了一个人最起码的生存权利。
大概没有人能够怀疑革命开始时宗旨的纯洁和目标的正确,否则何以能够唤醒亿万民众呢?但是,在推翻了腐朽的政权之后,怎样把“为人民服务”溶化在施政过程中,却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平心而论,共产党在进城的二十余年内,并没有像历代农民革命军那样迅速腐败,这有赖于党的核心高层有着一群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有着足够远大的眼光。在入城之前即告诫全党全军夺取政权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在入城后又发动了主要是针对官员的“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和其它运动,因此,共产党干部自身是廉洁的,他们中极少有人利用权力中饱私囊。
可惜,革命不仅是为了廉洁自身,而是为了造福于人。虽然革命推翻了包括“封建主义”在内的“三座大山”,但是,在有二千多年封建王朝历史的中华大地,封建这个幽灵仍然在徘徊。进城的“子弟”兵成了大大小小的“父母”官,地位的变换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使自己坐在施恩者的位置上。他们绝大多数是勤恳办事的,但即使如此,放下锄头或放羊鞭拿起枪杆,而如今又放下枪杆握起“印把子”的他们,也与封建社会“父母官”抑或“老爷官”有一种十分相似的意识:
一个是“拿国家薪水”;
一个是“拿皇上俸银”。
因此,历史使他们不可能树立“我是民众供养的,我必须为民众办事”的意识,百姓对干部就更不会有理直气壮的“你是我们供养的,你必须为我办事”的非份之想。这样,尽管当初怀着最良好的愿望在各种机构的名字前冠以“人民”的字样,然而封建衙门的作风仍然慢慢滋长,机关效率低下,态度冷漠,法治和民主建立不起来,党和政府威信下降,革命开始走向自己的反面,五十年代初期的民心,到今天荡然无存。
更可惜的是,人们只看到这仅仅是一种官僚作风(单纯官僚作风并不难纠正),而没有看到它的根源在于被打倒的封建主义并没有灰飞烟灭,由此而带来官员在意识上的落后并导致后来行为上的大量腐败。
在中国,一个政权怎样才能不去继承封建主义的衣钵,真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面对陈同志用不让我报户口来阻挡更多的人报户口的奇谈怪论,我又能够说些什么呢?当时我只能说:“其他人的情况我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情况,现在政策允许可以报进户口了,我的户口应该报进,不解决是没有道理的,”我有市委信访办的复信,上面明明没有不能报进户口的字句。这给我壮了胆,我理直气壮地这样说了。
陈听了我的话,不反驳,也不明确说不能报的理由,他习惯而熟练地用含混的官腔说:“什么时候政策允许了,会解决你的户口问题的。”
他仍然用这样的空中楼阁来蒙骗和拖延,使我的努力又一次落空。
但是我还是不甘心,我还要为我自己争取生存权利。我下定决心去市委上访而不是信访。
去市委上访
我要当面听一听,我的户口能不能解决,要摸一摸那神秘的“政策”究竟是什么政策。至少要知道这个对我玄而又玄的“政策”是否允许我申报户口。如果摸下来是可以报户口的,那么我就要“上面”压“下面”一定要解决我的问题。我希望有这样的局面出现。
但是生活的经历告诉我,不能太乐观,如果接待我的工作人员(他必定是一般的干部)也是像我以往那样,把我反映的情况向下一转了事,我不还是在深渊中挣扎吗?
在苏联的小说《州委书记》中,我看到,苏联的市委书记或者相当级别的干部在每星期中有一天,是专门接待公民的日子。往往那些上访的公民久拖不决的请求,一旦在接见日碰到了市级的领导,只要一个电话,一个批示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暗下决心,如果接待人员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赖着不走,就说我连回家的车费也没有了(虽然我是总要准备几角钱的车费),逼大人物出来。
从“下只角”杨树浦到华山路、延安西路口的市委接待室,几乎斜穿整个市区,为了省下五分、一角的车钱,我仔细地计算着车程,乘一段车,走一段路,再转乘下一辆车,结果耽误了时间,到华山路已经是中午。我就在接待室外面的延安路上走来走去消磨时间,等待下午的接待时间。忽然我看到接待室的门并没有关严。我想进去坐一坐,让发酸发麻的双脚休息一会。
轻轻地推开门,里面静静的,有二、三位工作人员在伏案工作。我正迟疑地探头张望,立即有一位同志站起来,客气地询问我有什么事。就这么一立、一问,立刻让我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是我从未碰见过的,我拘慬胆却的心情,立即放松下来。
我把信访室给我的编着号的复信递过去。他一看,立即进去把一位手端饭碗的同志请了出来。显然这位同志在吃午饭。但他拿着我的复信,客气地请我坐下,问我午饭吃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他说:你在我们这里吃吧!我可以到食堂去打一份饭给你。
我大受感动――同样是国家机关,在派出所我为了能申报临时户口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定量,不得不从早上开始恭候户籍警大驾,有时一直要饿着肚子等到他们吃了中午饭,谁也不屑于问一声:你吃了没有。市委同志的话使我顿时双眼模糊,只知一股劲地说:“不!不!”那位同志见我真的不吃,就说:”那请稍候,我把剩下的饭吃了后就来接待你。”
我默默地坐着,原先准备好要耍赖的一套全忘了。这时的我,处在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之中;我完全被接待人员的真情融化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位同志已匆匆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迭材料,坐在我的对面,翻阅一下说:“我们已经与你所在的分局户籍科联系,请他们解决……。”
我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抢着叙说:“我们派出所陈同志还是拒绝我的要求,不准我的户口报进上海……。”
我说:“我拿了你们的信,去分局户籍科,他们连大门也不让我进,要我去派出所。”他听了默不作声。我继续叙述:“我只得去找派出所的陈同志,他再一次的拒绝我的请求,至于为什么不能申报户口,依据是什么,他从未同我说过。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家中还有几个弟弟要我养活,为什么不给我报进户口,不给我工作的权利?”
愤愤不平的我这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我把踏进社会后的不幸遭遇统统倾泻出来。过去的生活,一幕幕地再现,止不住的辛酸往事,这几年的委曲、屈辱从我的嘴中倾泻出来。禁闭的闸门一旦打开,再也无法关上。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禁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他静静地听着。
他静静地听,对我就够了。
我吐尽了苦水,结束我的叙述时说:“我在信中写的和今天说的,如果有半点不实,我甘愿去‘劳改’。”这时,他才平静地对我安慰道:“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我们已与浙江你的原单位联系过,他们的做法肯定是错误的。你回原单位已经不可能,上海应该为你作妥当的安置。请你再坐一会,我打电话给你地区联系。”他进里面去打电话了。
我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因为这位干部平静而简洁的话已经作了明确的表态。我的户口可以报进上海了!意想不到!真意想不到!竟然这么顺利,我的户口问题的解决竟是这么简单,简单得让人无法相信。
不太长的时间。他出来,依然简洁地对我说:“已经同你所在地区联系过了,他们会给你解决的。”接着他又安慰我一番,一直把我送出接待室,送到马路上。
我依依不舍地与他挥手告别,向这位政策水平高,办事干练,言语简洁,富有同情心的人民公仆(这样的人才是人民的公仆!)挥手告别。他也立在门口,一直望着我,久久没有进门,我再三挥手致意,直到我走出很远,他才回身进门。我一个人走在静静的延安西路上(那时这里的马路是安静的),脚步轻快,心中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真是难忘的一天!
这难忘的一天,使我更坚定了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对共产党的稍有的一点动摇荡然无存。我坚信:共产党是正确的,上级党的领导是英明的。我把在学生时代接受的共产党宣传教育与在现实生活中的阴暗面作了对比,得出结论: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利益的,而下面的基层干部却把事情搞糟了。或许他们是为了想向上爬,才不惜牺牲公民的利益甚至公民的生命来满足当官升官的欲望;或者为了表现自己的正确,在执行政策时宁左勿右,其结果破坏了党和群众的血肉关系;破坏了党的光辉形象。
这一天难忘的感受,促成了我日后投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从市委信访接待办公室回来,我想我的户口可以很快解决了。但我万万想不到又经历了两个“半个月”的折磨。
派出所的那位陈大人,还是一个字――拖。我每次去找他,他都有稀奇古怪的官腔来应付,令人哭笑不得。实在拖不过去了,就说已经报分局户籍科批了,你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又用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再来搪塞一番,再让你等上半个月。我真不知用什么词汇才能正确表述他的所作所为:报复?迫害?草菅人命?还是官僚主义?
我也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每次谈话后,我立即回家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尽可能做到与原话不差分毫,在他拖了一个月不给我办理手续之后,我马上寄给市委信访室的那位同志,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位基层的户籍警是如何作弄人的。
这一招果然有效!现在轮到陈同志来找我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再不要写信给市委信访室了,你的户口保证在半个月内给你报进。”
我好不开心啊!我说:“这是你逼出来的。你今天的谈话,我还是要写下来的,我还是要寄的。”他的脸涨出一片潮红,央求道:“你不要再写信了。这次保证给你报进户口,我马上就办,送户籍科去批。你不要再写信了。”他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和傲慢,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一阵快感从我的胸中油然升起,俯视着他那矮小的个头,我多少出了一点三年来所受的气。
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如果这次半个月还是不给我报进户口,我还是要向市委写信反映的。”他连连点头说:“这次一定给你解决,一定给你解决,我保证等半个月,一定有喜讯给你。”
三年来,这是我与陈的谈话中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凌驾于人的谈话,一次地位平等的谈话。
这最后一次的“半个月”终于过完了。那天,陈和一位女民警(以后这位女民警就接任陈的工作)上门来找我。他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告诉你一件大喜事,这是你最大最大的喜事。根据党的政策,根据你的家庭情况和实际,你的户口已经批下来了,批准你的户口报进上海。”继而他笑容消失了,换上严肃的面容来给我“加尾巴”:“这是党和政府对你的关怀,也是你在地区的教育下有了一定的认识,今后你要努力学习,学习毛泽东思想,改造世界观。你的家庭出身,并不是一个纯工人阶级出身的家庭,你要彻底改造你本人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后面他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请。我的视线模糊。只见他们端坐在我面前,威严的大盖帽在我的面前晃动。我似乎明白了:我之所以能报进户口,是他们的恩赐,而不是我应有的权利。
申报户口的“马拉松”终于跑完了,临时户口的生涯终于结束了。结束得意味深长。
陈同志说这是喜事。只是喜事为什么硬要压我三年呢?而且让报和不让报都是根据“政策”,那么这“政策”究竟是什么呢?我这“当家作主”的人民一份子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我只看到市委信访办的电话起了作用。
陈同志总算为我做了他该做的事。却又一脸严肃的教导我,说这是党和政府对我的关怀,让我别忘了这是他施于我的恩典。他还特地敲打我,要我记住自己不是无产阶级,要老实地改造世界观,云云。这种巧妙地警告当事人“你有尾巴”的做法确是高明。后来他给别人――那些由他送进劳改队的人――平反,也给每个人留了一条“尾巴”,以证明他原来的做法是对的。
陈同志不认错。
后来,不认错的不止是他个人。
我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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