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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在宁夏五七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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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5 18: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69年11月3日,周有光与他的几位“棚友”──同住“牛棚”而有此称──随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下放干部队伍,乘坐专列火车,离开北京前往宁夏平罗五七干校。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五七干校”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词,但在20世纪那个特殊年代,却是红极一时的“新生事物”。

这“新生事物”源于毛泽东的“五七指示”。

1966年5月2日,当时还没有成为“亲密战友”的林彪寄给毛泽东一份报告,内容是关于军队开展农副业生产的情况。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信,说:“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打仗以外,还可做各种工作。”“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而且,工人、农民、学生“也是这样”;“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这就是著名的“五七指示”。

不过,紧接着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最高指示暂时没有推广实行。

直到1968年,随着运动的发展,各地要么实行“军管”、要么经造反派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权力更迭,使得被打倒、闲置、精简的干部越来越多,成了十分头痛的问题。

黑龙江省的革命委员会有高招,他们突然想起了“五七指示”,以其为据,把庆安县的柳河农场改为安置干部劳动的场所,并命名为“五七干校”,以纪念“五七指示”两周年。他们的先进经验在1968年9月29日的《文化大革命情况汇编》上发表。

毛泽东看到这个材料后,于9月30日写了一则批语,主要内容是:“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

“最新最高指示”一经发表,“五七干校”立时全国“开花”。

顺带一提:当时城市学生的安置问题是一件更让人头痛的事情。“红卫兵小将”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而三年间全国大中小学的毕业生基本没有分配工作或正常升学,反倒成了影响社会安定的危险因素。也许是受五七干校经验的启发,毛泽东在两个多月后的1968年12月22日又发出了一条“最新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后一条“最高指示”实属刻骨铭心;对于我们的父辈来说,前一条“最高指示”同样刻骨铭心。两代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去五七干校劳动锻炼的人,不分职务高低、年龄长幼,一律享有一个“平等”的称呼:“学员”。但是,同为“学员”,层次不同、性质有别。第一类,是领导层面、管理人员,如军代表或革委会头头;第二类,是普通的下放干部,也包括一些机关后勤人员比如司机、厨师等等;第三类是家属,成分比较复杂,多为下放人员的子女,或是尚未成年、或是因为种种原因未去插队,只好借家长下放的机会随来干校;还有第四类,便是要在劳动中继续接受批判改造的“牛鬼蛇神”们。

属于前三类(尤其是第二类)的人也不能松懈大意,因为说不定出于什么原因就会突然跌落到第四类人中去。当时是大运动套小运动,1970年的时候,热衷于抓“五一六”,那年我回河南五七干校探望父母,借住在单身宿舍,同室的一位青年干部突然成了“五一六分子”,整天愁眉苦脸写交代材料,他心里的忐忑和恐慌,比已经成为“死老虎”的“牛鬼蛇神”们更甚。

周有光显然属于第四类。与前三类人的根本差别是,他们在干校的时间长短是不可预料的,运气好的也许三五年,运气不好的也许一辈子。

所以,周有光上火车的那一天,已经做好了“死不还家”的思想准备,他对于宁夏的恶劣环境也有足够的预计。

但是,现实显然超出预料。


将近一千三百公里的路程,列车整整行驶了一天一夜,在一个名叫“西大滩”的区间小站停了下来。

一出车站,放眼望去,四下是无边无际白花花的荒野──那“白花花”的东西不是初冬的积雪,而是覆盖着地表的盐碱。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方如何能够种庄稼──奇怪的是,由于人们采用了特殊的方法,它倒真的可以种庄稼呢。那是后话,且待另述。

在这极其荒凉同时也极其壮观的荒野远处,青白色的天空下面,横亘着一道青白色的大山,虽是朦朦胧胧,却显露出相当雄伟的气势,那就是著名的贺兰山脉。

周有光说:
岳飞说“踏破贺兰山缺”,就在平罗。因为中国的山多是东西向的,那地方的山是南北向,平罗是一个缺口。风吹过来,八级是很普通的,很苦的地方。我们去了才知道,有二十几个站,一个站有五千个劳改犯。我们去的五七干校是由两个站改造给我们的。

平罗原称“平虏”,这名字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岳飞的著名诗篇《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满江红》何等雄壮,也何等悲凉。像周有光他们这些以“戴罪之身”前来改造的“牛鬼蛇神”们,似乎更适用那几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当地的地名很古怪,不叫“村”而叫“站”:一站、二站、六站之类。连周有光也不知其来历。我曾经猜想那也许是古代的地名,如、“驿站”、“兵站”之类的变称,后来发现错了,“站”的叫法其实只有很短的历史,是“作业站”的简称;而“作业站”是劳改农场的基层“站点”。
西大滩在平罗县境内,是一片极度贫瘠的不毛之地,了无人烟。20世纪50年代初期,西北公安部门抽调大批部队押送万名犯人开赴西大滩,建设劳改农场,其中的潮湖农场下辖8个“站”,据说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劳改农场。

1968年10月,“国务院直属口平罗五七学校”(这是它的正式名称)接管了潮湖劳改农场;当年12月,第一批“学员”抵达平罗,开始基础建设。等到周有光他们来的时候,各方面的条件比一年前创业的时候要好得多了。

干校实行军事化编制,以营、连、排为基本编制,原设4个营,后来缩为两个营;共有8个连及一个直属排──直属排实际是“青年连”,成员都是学员的子女。周有光所属的文改办与“文办、文政”在一个连,共有108名学员。他们连在“二站”,所以在距离较近的西大滩火车站下车;而校部在“一站”,应在前一站的青草圈下车──据说原来并没有“青草圈”车站,是铁路部门为了国务院干校的方便而特地加建的。

周有光说:
我们刚去的时候睡的是土炕,以前我从来没有睡过炕,这是第一次。一个炕睡6个人,很挤的,不过人多了暖和。当地的煤很便宜,五毛钱能买一大车。那面的煤很有名的,很好烧。很多人开始没经验,弄不好会煤气中毒的。
五七干校实际是劳改营,我们这种人是“社会渣滓”,旧知识分子,社会用不着了。下放就是流放啊,犯人嘛,永远不回来了。到了那里第一件事情,是宣誓,大家都要宣誓,永远不回来了!有一个女的,就是不宣誓,后来就开批判会。记得好像就开过这样一次批判会。
干校也很有趣味。我是把一切坏事情当作好玩。所以我是乐观主义。我向来不失望,我认为一切坏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好的。

既然是国务院直属口的干校,许多“学员”的资历相当老,仅部长、副部长级别的就有十多位,司局级干部更多。与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相比,“反动学术权威”和“现行反革命”要算小帽子了,所以一般的批判会也许还轮不到周有光的头上。不过,作为“牛鬼蛇神”,他们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儿,与“革命群众”是有本质差别的。
转过年来,周有光独自在西大滩那个无人知晓的土坯房里度过了他的64周岁生日。多年没有经历单身汉的生活了,他还需要慢慢适应。吃饭有食堂,不必费心,其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事情只有自己动手了。可周有光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裤子破了不会补,他“急中生智,用橡皮胶布贴补,非常实用”。后来回到北京,老朋友聂绀弩看到了他的裤子,作诗感慨:“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大西北的冬天,没有农田里的活路,主要的工作就是修渠。当地是冻土地带,抡大镐挖地是壮劳力的活儿,周有光属于“老弱妇幼”人员,根据“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可以干些搬土装筐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有干过体力劳动,但还是坚持下来了。

宁夏的春天来得晚,却也来得快。几乎是一夜之间,西大滩就由原先触目惊心的“白花花”变成赏心悦目的“绿油油”了。这要归功于那些早年建成的水渠。周有光说:
当地人说,这里“半年是江南。半年是荒原”。每年“五一”开渠放水,水是从黄河引来的。那个盐碱地让水一冲,盐碱就没了,就可以种庄稼了。等到“十一”停水,“江南”就又变成“荒原”了。

随着“江南季节”的到来,劳动的强度陡然加大了:无论男女老幼,都要下大田插秧,这是个抢时间的活儿。这次,周有光真感到苦和累了──不过,由他嘴里说出来,“苦”和“累”也别有一番滋味:
种田真的是很累啊,特别是插秧。庄稼主要就是种稻子嘛。我一生都没有种过田,我觉得很有趣味。有一个活儿是挑秧苗。两筐秧苗,挑起来很重的。那田埂又窄又滑,弄不好就会连人带筐摔到水田里面。我的技术很好,一次都没有摔倒过!
那面有一个好处,没有蚂蟥。在南方,稻田里面最怕蚂蟥,宁夏那面没有蚂蟥。因为气候特别啦,也没有传染病,所以健康还是好的。这是优点。就是蚊子多得不得了,出门从头到脚要包起来。一巴掌拍下去,打死50个蚊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有光“啪”地一下拍在自己胳膊上,接着呵呵大笑了起来,忙着用他的大手帕擦笑泪。)这么一拍啊就是50个蚊子!蚊子多得不得了!那里的蚊子古怪,人家的蚊子是晚上出来,他的蚊子是白天出来的,夜里面倒没有蚊子。
劳动有好处。我原来有失眠症,好多年了。到了干校只干体力劳动,不用动脑子,失眠症没有了,坏事情变成好事情了。
我们带去种子种的黄瓜长得好得不得了。还有带去的洋白菜。本地人啊,落后得不得了,黄瓜没有见过,也没有见过洋白菜。我们的洋白菜什么的太多了,就送给他们吃,他们说这个怎么吃呢?不知道。没有见过。

不知是何种心理使然,许多五七干校都建在环境条件相当恶劣的地方。比如江西鲤鱼洲的北京大学五七干校,那里原是血吸虫的重灾区,新中国成立后曾大力整治,取得明显效果。毛泽东在他的著名诗篇《送瘟神》中所提到的余江县,就在距北大、清华干校不远的地方。但是,由于“文革”影响,血吸虫疫情重新发作,连当地的劳改农场也被迫撤离。而北大、清华的干校居然建在这种地方,以致不少学员染上了血吸虫病。

相比其他地方的五七干校,周有光他们所处的环境同样恶劣。不过,由于直属国务院所辖,总有不少便利条件。周有光很知足:
我们两个站周总理特别关照,特别优待的。怎么优待呢?第一能够点电灯,第二个呢打了一口井,运气很好,打出来的井水很好。干校有抽水设备,我们可以洗澡,有淋浴。有电灯,可以洗澡,这是优待我们的。可是我们也是高等劳改犯嘛,永远不能回来了。

随着基础设施的不断建设,居住条件也渐渐改善了,不再是6个人挤在一个炕上,而是改睡单人床了。对于年纪大的人,也适当安排一些相对较轻的工作。那年冬天,周有光被派去看白菜窖。尽管干校也种了不少蔬菜,但要度过漫长的冬季,还是远远不够的。宁夏当地不出产大白菜,干校组织汽车从天津长途运输回来许多,周有光的任务就是每天检查库存、翻腾白菜。他说:
运来的白菜非常好啊,但是很容易烂,要赶快交给厨房吃。他们要求把烂的挑出来赶紧吃,好的留着。结果一冬天吃的都是烂白菜。我发现了一个“白菜原理”:坏的才吃,好的不吃;不坏不吃,坏完吃完。

第二年,他也不必下大田劳动了,分配了一个很惬意的工作:和原教育部副部长林汉达一起去看高粱地。在生产连里,他俩要算年长者了,林汉达71岁,周有光65岁。他们在文改会时曾经共事,彼此相当熟悉。周有光说:
看高粱地没有什么事情,就是看看有没有人来偷高粱。时间上面是很空的。不过呢,要跑14里路,早上跑过去,晚上回来。上面命令我们要分开在两头,要走来走去巡视,两个人不许聚在一起。又没有人看着我们。在土岗上一眼可以望很远的,没有人家,谁来偷你的高粱嘛!到第四天我们就大胆躺下聊天了。
林汉达做过扫盲工作,是主张语文通俗化的。他想起一个故事,一次扫盲的时候谈到“遗孀”,学员说“遗孀”是一种雪花膏;林汉达问“孀”字为什么要有女字旁,他说因为是女人用的东西嘛!好玩得不得了!
林汉达又问我,“未亡人”、“遗孀”和“寡妇”有什么不同,我开玩笑说:“大人物的寡妇叫遗孀,小人物的遗孀叫寡妇。”

周有光之所以说是“开玩笑”,是因为遗孀和寡妇本来是有区别的。寡妇可以泛称,而遗孀则要加上定语,应是“某某人的遗孀”才对。

天天聊天,他们不由自主地从调侃变成了学术讨论。周有光后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跟林汉达先生一同看守高粱地的时候》。他写道:
谈得起劲,我们坐了起来。我们二人同意,语文大众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语化、规范化。通俗化是叫人容易看懂。从前有一部外国电影,译名《风流寡妇》。如果改译《风流遗孀》,观众可能要减少一半……
林先生进一步说:“三化”是外表,还要在内容上有三性:知识性、进步性、启发性。
我们谈话声音越来越响,好像对着一万株高粱在演讲。

对于他们这些老知识分子来说,学问就是生命。尽管环境恶劣,尽管前途莫测,他们还是忘不了自己的学问。周有光提到一件小事:
去的时候说了,不让带书。不带书怎么行呢?人不能没有书看啊。我带了二十多本《毛主席语录》,各种文字的,可以互相比较。学习《毛主席语录》总是可以的嘛。还有一本《新华字典》,学语录要用嘛。他们没有说什么了。我在那里做了一些研究,写了这样一个东西,后来出版了。也不算什么书,是顺便搞搞的。

那本书的名字是《汉字声旁读音便查》,1980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他说:
在干校要劳动,但只要想办法,时间总是有的,能做不少事情。当然不能公开搞啦,那是不允许的。

林汉达同样也在悄悄地搞自己的东西,他的《中国上下五千年》中许多文字,便是在宁夏干校期间写就的。那是一部规模宏大的科普性巨著,遗憾的是,他于1972年便不幸逝世,内容只写到了汉代,“文革”结束后经另一位学者补写至近代,终于得以出版。

林汉达的《中国上下五千年》手稿,是一份难得的文物,后来被他的家人捐赠给了刚刚建成的“国务院直属口五七干校博物馆”,成为三件“镇馆之宝”之一。

这座博物馆由石嘴山市有关部门筹建,于2008年8月29日正式开馆──从“国务院直属口平罗五七学校”建校时算起,恰是40周年。

博物馆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中式仿古建筑,旁边有一个大院,院子大门上方的拱形圈梁上写着“国务院直属口五七干校”,门旁挂着“校部原址”的牌子;院子中央,是一尊极具时代特色的毛主席立像,右手高举,气度轩昂。当年,这样的塑像遍布全国各地,如今已经极为少见了。

院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瓦顶平房,墙上是大幅的宣传画:有工农兵高举“红宝书”和毛主席画像,有“全世界人民”手持长矛刺向龟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帝修反”。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还有鲜艳的红心镶嵌着斗大的“忠”字,确是一片“文革”气氛。

许多屋门上方,挂着各种干校办公室的牌子。有趣的是,在东边第二排房子的墙上,还有一些标牌,比如“周荣鑫旧居”、“叶籁士倪海曙旧居”、“林汉达周有光旧居”等等。这未免有些牵强,因为周有光和林汉达根本没在一站住过。那屋子里的陈设也有些问题,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烧煤的炉子,在平罗这样的地方没有炉子恐怕是很难熬过冬天的。后来我曾问过庞旸,她说其实这院子也不是校部旧址,而是造纸厂青年连的职工宿舍。看来现在许多“文物”或“遗迹”都未必可靠。不过这些房子倒的确是干校的旧物,如果把那些标牌的内容换成某某人的专题展室,似乎更为贴切一些。

实事求是地说,创办这博物馆的确是下了很大的力气。展厅很大,展品也很丰富,有大量的实物、模型、雕塑和当年干校学员的照片。我知道,在那些照片里是找不到周有光的身影的,他是“牛鬼蛇神”,没有照相的资格。

有一个小小的场景设计得十分有趣。它形同一个缩微的舞台,可以用放映机播放一段立体的活动场景。那段视频影像所模拟的,正是周有光与林汉达在高粱地里讨论“寡妇”、“遗孀”时的情节,其中人物由两位专业演员扮演,那位“周有光”与其原型倒有些相像。

展厅里有一些名人的专题橱窗,那三件“镇馆之宝”自然也在这里。林汉达的《中国上下五千年》手稿是第一件。第二件是周有光捐赠的一台中文电子打字机,我曾在他的书房里见过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故事待后面再讲。第三件,则是倪海曙的《贺兰山下》手稿,如今重读这首长诗,会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一方面,它真实地反映了干校学员当年的心态;另一方面,也鲜明地展现出时代的烙印。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就在贺兰山下的潮湖,走上与工农结合的道路。
这是我一生的极大转折,向人民迈出第一个脚步。
骆驼粪最像那糖炒栗子,羊粪很小像黑色的豆子。
我过去只知道人要吃饭,不知庄稼也得喂它粮食。
这些粪就是庄稼的米面,不能光看作牲口的粪便。
我这个人过去脱离实际,我的认识总是十分片面。
劳动人民看粪就不一样,实践给了他们科学思想。
他们深入到事物的本质,不是只看粪的又臭又脏。
我抽象地承认粪是肥料,一见到却掩了鼻子绕道。
我只知道米饭那么好吃,从不想积肥有那么重要。
捡粪也学到些唯物观点,懂得知识要来自实践。
思想对头感情也起变化,以后见粪就不觉得讨厌……

参观过博物馆,人们往往会产生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五七干校,究竟是摧残社会精英的劳改营,还是锤炼革命干部的大学校,始终存在争论。当年的学员有不同的身份,自然会有不同的感受;如今的人们有不同的思想,自然也会有不同的评价。尽管“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但它产生的影响还会长久延续。历史需要经过足够的沉淀,才能由后人客观地评说。而博物馆的任务,在于真实地记录和还原历史。就这点而言,这博物馆的内容还有待完善。当然,由于种种原因,也不能对它过于苛求。

1971年9月13日,“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突然出逃,在蒙古坠机身亡。隔了很长时间,这件事情才逐级传达,等到周有光他们奉命开会听到消息,已经是一两个月以后了。有趣的是,周有光对林彪叛逃的事情没有多少记忆,反倒常说起一件小事:“我们见到大雁下大便,这是一个有趣味的事情。”

初冬时分大雁南飞,飞行途中难免拉屎,这都是很正常的。古怪的是周有光见到的大雁拉屎与众不同。他说:
大雁是候鸟嘛,冬天飞到南面去,春天还要飞过来。过大雁的时候要几天几夜,多得很,数也数不清。林彪死的时候,通知我们明天一早开会。开会是在外面的空地上,自己带小凳子,没有礼堂的,是露天开会。我看到那天天气很好,是大晴天。那面温差很大,早晨冷中午热,开会时间长,晒太阳很热的,我就戴了一个很大的草帽。快到中午的时候,听到大雁来了,好多哦!铺天盖地!大雁的纪律性好得不得了,飞到头上的时候,怪得很,领头的大雁一声大叫,所有大雁集体大便!那天好多人没有想起戴帽子,搞得头上身上都是大便,我幸亏戴了帽子,只搞上一点点。大雁的大便,洗都洗不干净!本地人说,大雁能准确地把大便拉到人头上,这种事情,一万年才有一次!有趣味得很!

据说当地人还有说法,大雁拉屎,“稀屎”的谐音便是“喜事”嘛!周有光说:“我们运气太好了,这是幸福的及时雨。”几个月后,全体学员奉命撤回北京;1972年4月,“国务院直属口平罗五七学校”撤销。

回家了!周有光难掩心中激动,赋诗一首,题为《贺兰山下归来》:
海沸山摇宇宙哗,风烟朔漠卷琼崖。
抛书投笔开荒去,煮鹤焚琴弃旧家。
列车出塞漫天雪,皓首还京遍地花。
踏破贺兰林贼灭,重修斗室教涂鸦。

这倒是又应了岳飞《满江红》的那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摘自《走读周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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