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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久:单身牢囘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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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4 18: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扩展它的宽度;
你不能改变天生的容貌,但你可以时时展现笑容;
你不能企望控囘制他人, 但你可以好好掌握自己;
你不能全然预知明天, 但你可以充分利囘用今天;
你不能要求事事顺利, 但你可以做到事事尽心。

单身牢囘房的日子(全部)
李恒久
《单身牢囘房的日子》不是小说,也不是记实文学,它是我生命中亲历的一段往事的真囘实记录,也是我的狱中回忆录——《十年一梦》的一个章节。它不同于从维熙、张贤亮的《大墙下面的红玉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也不同于王囘丹的《狱中的回忆》。前者——诚如作者对我所言——是已经故事化的经历;后者——写的是笔者在秦城监狱被囘关囘押的两年——又具有太独特的单一性。而我的《十年一梦》是已逝去的那个年代的真囘实缩写。我是在追述历囘史,在重现历囘史的真囘实。我写此书的目的,是希望人们在改囘革开放后的今天能够不忘历囘史,不忘我们的国囘家曾经走过的那段苦难历程,多一些沉稳,多一些思考,不要再使历囘史的悲剧重演!!
上帝只救助自救者。
《圣经》.旧约.马可福囘音第二十二章

一间不足4平方米的小小牢囘笼,就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零四个月的漫漫时光..我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一个人的战争。

一、厄运再次来临
二、第一夜,第一天
三、第二次审讯
四、度过1974年严冬
五、我与食指诗歌的狱中情结
六、锻练从这里开始
七、绝囘食抗争的胜利
八、读书与认知
九、搏杀蚁群
十、1975年春节前后
十一、再起事端
十二、那一年 我渴望过性
十三、感受“四.五”
十四、再度审判

1973年秋天,我离开了北囘京第一监狱,离开了我已适应与熟悉了的一监塑料厂,被押囘解到北囘京西南郊大兴县的团河农场(劳囘改队)服刑改造,那是我在监狱里开始度过的第四个年头。
我在团河农场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进行思想改造,一天天苦熬着还剩下一多半的刑期,企盼着刑满释放那一天。
由于当时社囘会上“文囘革”期间的“阶囘级斗囘争”不断向纵深发展,不断深挖细找“阶囘级敌人”,不断开展“严打”活动(严厉打击现行反革囘命分囘子),一批又一批“反革囘命分囘子”便相继落网。
在当时“立功受奖”政策的感囘召下,昔日的朋友又揭囘发出我尚未坦白的许多问题。虽然我已因反革囘命罪判囘刑8年被投进监狱,而且已过去了3年,但“疏而不漏”的法网还是因为我未曾交代的罪行找上门来。
就这样,到团河农场半年后,横祸飞来。由于我拒不交代问题、继续隐瞒罪行的顽抗态度,再次被囘关进监狱中的禁囘闭室。从那一天起,在一间仅有三、四平方米的单身牢囘房,我被羁囘押了两年零四个月的漫漫时光,其后被加刑五年。

一、厄运再次来临
厄运来的太突然。
我是吃过晚饭,正带领全组犯人(那时,我已经当了组长)学习讨论《人囘民日报》社囘论时被中队杂务(帮助政囘府做工作的犯人)叫到队部的。我以为这又是例行的全体值星员(组长被称为值星员)会囘议,由政囘府干囘部布置明天的劳动任务。
但我想错了,队部里的干囘部等着的只是我一人。他们是我并不生疏的农场大队部的仇干事、大队指囘导囘员(姓董),中队指囘导囘员王永,中队长杨建林(外号叫杨胖子)。还有一个穿便服的人,我不认识。
仇干事先说话了:“李恒久,你来农场时间也不短了,为挽救和考验你,政囘府让你当了值星员,可你过去的问题至今没有交代清楚,我们等了你这么久,就是希望你主动坦白交待。你不要以为判了刑,就完囘事了,过去隐瞒的罪行就可以从此一风吹了,那是不可能的。你们天天学习,对外面的形势应该是清楚的,你过去的同囘伙一个也逃不掉。想想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待,现在说还算是你主动坦白。
那个穿便服的人随即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卷宗打开说:“这里面都是你的同囘伙对你的揭囘发材料,是你自己交待呢,还是我们给你点出来。点出来可以,那就是你的态度问题了。
他从卷宗里抽囘出一张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看见那是一张签过名,按过手印的审讯纪录。瞬间,我也看见了上面的名字____苗玉生。
入囘监三年来,我最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是1967年底的事情。
文囘革开始后,高中毕业的我,因为出身的重压,在前途无望的情况下,我选择了逃到国外去的路。那一年的秋天,我和我的朋友傅梅国越境到了越南(见《那个年代中的我们》一书中,“越过国境线”一文)。不久被越南人“友好”地押囘送回友谊关中国的边防检囘查站,再以后辗转回到了北囘京。
这次越境失败了,但我并没有死心,仍然做着第二次逃跑的准备。这一次,我选择的逃跑目标是香囘港。
那个年代,逃到香囘港就是逃往国外,就是叛囘国投敌的罪行。
但那时我还不满20岁,还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了一些朋友。一些“有头脑”的朋友被我的企图吓坏了,悄悄离开了我。一些和我情趣相投的朋友支持我,帮我做着各种准备,我的好朋友苗玉生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愿意和我一同铤而走险。
1967年春节过后,我们二人告别了北囘京与等着我们好消息的朋友们,登上15次开往广州的火车,随身带着不少从当时扑天盖地的各种小报中选择的、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材料(这就是后来我被加刑5年的罪行之一——企图叛囘国投敌出卖情报)。
我们真的到了现在已成为沿海新兴大城市深圳的保安县。计划开始施实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最终还是无果而归(那件往事不是本文要叙述的内容,详情可见我《混沌年代》一书的“泪洒珠江”一文),但这次行动却成了我历囘史上抹不去的“罪行”。
但在我被囘捕后的拘压审讯期间,由于此事与案情无关,被我隐瞒下来。此时,在那人晃动着的审讯纪录上,我豁然见到早已失去联囘系的苗玉生的签字和手印,心里就全明白了。
从脚下升起的一股寒气陡然间传遍全身,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那穿便囘衣的审讯人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情,得意地说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还用我再给你看看其它材料吗!
面对着已经败露的“罪行”,我一时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那便囘衣接着说道:“你的同案都在我们手里,我不是吓唬你,你们是集囘团犯罪,是反革囘命叛囘国集囘团。你要是还想活着出去,趁早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事以至此,交待还是不交待?”我沉默着,不断问着自己。不交待吧,他们分明已经掌握了这件事情;交待吧,这其中涉及到的人就太多了。既然他们已认定这是集囘团犯罪,不弄出个底掉他们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遮遮囘掩掩,避重就轻对他们都无济于事,他们不是吃素的。这是我在分囘局关囘押时跟他们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得出的经验。
大家都沉默着,五个人的十只眼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但那眼光没有一双是表现着同情的。
终于,我打定了主意,既然不想说,就一点也不说。
心里有了准谱,我变得坦然了。我打破了沉默,对那便囘衣说:“我没问题,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那这个人你也不认识?”他再一次晃动着手中的审讯记录。
“我不认识。”我咬紧了牙关地说。
仇干事、董队长、王指囘导囘员和杨队长开始轮番对我做思想工作了。
文静的、具有知识分囘子气质的仇干事首先发话:“李恒久,你是个有知识的人,读过的书也挺多,跟你就不用再交代什么政策了,这些对你来说,比谁都明白。你还年青,只要彻底坦白问题,认囘罪伏囘法,将来还是有前途的。到这个时候,还不把问题都交待清楚,你可就不聪明了。

团河农场和一监不同,这里是政治犯和刑事犯混杂的劳囘改场所,而且刑事犯人更多些,队长对犯人要求更多的是纪律,不是思想。只要犯人不打架,不拉帮结派搞哥们义气,不逃跑就行了。对于犯人允许读的书的范围可就宽多了,犯人接见家属时,除了属于“封、资、修”的小说不能往里送,理论书基本是不受限囘制的。于是在几次例行的接见日,我让我弟囘弟送来不少书籍。其中有一套是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
仇干事在接见室看见了这套书,他懂得书,也知道爱伦堡是谁,但他装做不知道地让我把书带回来了。过几天,他找我把书借去读了几天。
我和仇干事算是有点儿“交情”吧。但此时,我回答他的只能是沉默。
团河农场分为几个劳囘改大队,董队长是我们这个大队的队长,他属于农场的高层领囘导。这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个子高高的,说话嗡声嗡气,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复囘员老军人。他直来直去的对我说:“既然人家找到你了,就肯定你有问题,要不人家找你干什么,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把问题交待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中队指囘导囘员王永是我们中队的直接领囘导,此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有心计,来到团河农场不久,他就让我担任了组长,他觉得我的文化水平在犯人中算是高的,比其他犯人好管理,而且还能带领大家学习报纸和毛主囘席著作。
他堆着一脸的假笑说:“李恒久这几个月的改造还是可以的,可没想到还带着那么多问题,这多累啊,干脆像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全交待完,轻装上阵地改造不好吗?你是聪明人,即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别人找麻烦。
杨胖子是我们这个小队的主管队长,平常与犯人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对我也算是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他的家眷住在监囘区附近的干囘部宿舍,平时也让一些犯人帮他家里干些杂活。
刚来这里,我们组负责中队的菜园,他没少让组里的犯人往他家里偷拿青菜。
大概他当干囘部以来还从没见过今天的阵势,感觉到了我的问题很严重,显得很紧张,生怕因为我给他找什么麻烦。他平时脸上总是带着的笑容今天全没了,声色俱厉地说:“李恒久,没想到你小子还藏着这么多问题,不好好交代,没你好受的。
每个人都说完话了,办公室里又是一阵肃然。看我仍旧无囘动囘于囘衷,那便囘衣开始做总结性的发言。
“李恒久,看来你今天是不想说了,那就找个地方让你好好想想吧。想说的时候再找我们。
他们一定是已经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他的话音刚落,仇队长便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副手铐哗啦啦地仍在桌上,杨胖子站起来非常麻利地铐上了我的双手。
天是阴沉的,夜是漆黑的,外面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地上泛着一片萤萤的白光。
仇干事和杨胖子负责把我送到禁囘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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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团河农场的禁囘闭室设在远离犯人宿舍区的东南角,那是一个独囘立的封闭小院,紧挨着荷枪实弹的警卫的岗亭。进了小院的铁栅栏门,再走过两间相对的房子(一间是审讯室,一间是禁囘闭室队长的值班室),便是用水泥浇铸的的一间间坚固无比的禁囘闭室了。
一进禁囘闭室的铁门,一股冷气和霉气便迎面扑来。整个禁囘闭室中间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两边各有八间单身小号(禁囘闭室从来都是单独关囘押犯人),禁囘闭16个人算是满员。
铁门一响,出来一个约有30多岁的干囘部,送我进来的仇干事和杨胖子管他叫小林。走进值班室,仇干事把他拉到一边嘀咕一会儿,那姓林的干囘部瞥过头警觉地看了看我,连连地点着头,我知道那一定是说对我要严加管束的事情了。
临走时,仇干事严肃地对我说:“李恒久,你的问题关键是态度,你要在这儿好好反省,随时准备交待问题,听见了吗?”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算是回答。
“咣当”一声,院里的铁门关上了。值班室里只剩下我和林队长两人。
值班的林队长让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问我为什么进来的。
这是一个外表显得十分干炼的政囘府干囘部,说话很随便,有点流里流气,大约有30来岁。这个像医院停尸房一样的特殊的小院就是他的辖区。他是管理这个小院的三个看囘守之一,是他把我接进来,两年零四个月后,又是他看着我从这里走上了审判台的。
我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厄运中清囘醒过来,机械地回答着林队长的问话,把刚才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听我说完,林队长阴笑着说:“有没有问题,你自己最清楚,你看着办吧。
他潇洒地抖着一大串钥匙,吹着口哨,哗拉拉地给我打开一扇黑漆漆的铁门。那一天是1973年12月24日的夜晚,外国人的圣诞节前夕。

二、第一夜,第一天
由于全球性的温室效应,现在的冬天逐渐变得暖和起来,冰天雪地的世界似乎已经不属于北囘京和北囘京的郊区。但本世纪70年代的冬天却很冷,1973年的冬天就格外寒冷。
牢囘房里四壁空空,阴冷厚重的水泥墙冻得磁磁实实,同样是水泥浇铸的地面也冻得像冰一样光滑,连尘土似乎都冻结了。仿佛是一个用来贮藏刚刚屠宰过的牲囘畜的冷藏室,小小的牢囘房里凝聚着一团无法扩散的寒气。
牢囘房宽不过一米多,长大约在三米左右。它面积虽小,空间却很大,一扇不大的窗子悬在三米多高的墙上。禁囘闭室是从没有窗玻璃的,只有数根粗重乌黑的铁棍牢牢嵌在水泥墙上,夹带雪花的寒风从漆黑的窗外直灌室内。高高的房顶上是一盏裹囘着铁囘丝囘网的瓦数很低的长明灯。此时,幽幽的灯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占满了小小的牢囘房。地上一堆散发着霉臭气的稻草便是我的床铺。
铁门再度响起的时候,林队长把我的棉被扔了进来。
大铁门撞击的余音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这个牢囘房里,不!是这个世界变得死一般静寂,剩下的只有我的喘息声伴着地上长长的鬼一般的身影。
时间是凝固的,黑夜是凝固的,我不知自己站立了多久。
外面风已经小了、停了,雪却下得更大了。沙粒一样的雪变成棱角分明的雪花。雪花无尽无休地下着,不断飘进牢囘房里来,在高高的窗台上、墙角里染上一层洁白。
在时光的流逝中,那一天过去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不止一次回忆起那本该是恐怖的一晚。但那一晚,我确实没有感到恐惧,一点也没有。因为那时,我虽然年青,但已是有过阅历的年青人了。
我不害怕黑囘暗与静寂的原因,是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黑囘暗与静寂。
就在那以前不久,我便曾在异国它乡的越南,在远离人间烟火的越南山林里,甚至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经历过黑囘暗与静寂(见《越过国境线》一文)。在我艰难地返回北囘京的途中,也是同样的黑囘暗与静寂,在渺无人迹的山林里,在寒星照地的铁路边,我也经历过同样的黑囘暗与静寂。当然,那些往事都成了我无法逃脱的罪行,白纸黑字地写在我的判囘决书里。
那一晚,我没有恐怖的原因也是因为我来不及恐怖。

我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莫名的悲哀,从我被囘捕那一天起,这突入其来的罪行,不是已被我“扛”过了四年吗?既然身陷囹囘圄的我不坦白,谁会追究那些往事呢?我的朋友们怎么就那么傻呢,难道只有揭囘发了我才能减轻他们的罪行吗?
我无奈地蹲下囘身,想把地上的被子抱起来,手铐却哗啦啦地响起来。
那些年,手铐对我已不是生疏的玩艺儿,我有过无数次戴手铐的经历。第一次是我从山西太原押囘解回京时,是同样的手铐把我铐在火车车厢的窗棱上,一直到我走进公囘安局的大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都在是关囘押期间,政囘府为教育广大革囘命群众而对我进行的批判会上。最后一次,是在著名的北囘京工囘人囘体育场召开的有上万人参加的宣判大囘会。现在,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件玩具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手铐却整整伴随了我一年多的时间。
刚戴上手铐时的不适应过去了,但寒冷很快袭遍了我的全身。
无论如何,我要解决眼前的寒冷。因为我太清楚,轮到这个地步,我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来解救我了。
我把那一堆散发着霉气的稻草在水泥地上铺开,再把我的被子在上面展开,这就是我今后的床铺。经历了那几年的监狱生活,我早已没有过去的幻想,我变得现实多了,我深知政囘府这次是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一关竟然会是两年零四个月),我无从得知命运还将会如何摆囘布我。
因为戴着手铐,我无法脱囘下一直穿在身上的棉衣,只能和衣而卧。
牢囘房太小了,小得像个棺囘材。而那无边的黑囘暗与静寂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坟茔吗?此时,我真希望自己就是躺在棺囘材里,把命运带给我的一切不幸与悲哀连同我一起埋葬。
我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梦。因为,我曾做过许多梦,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梦见过我的朋友和亲人也被押上了审判台。
当噩梦过去时,我拭去头上的冷汗,为梦中的情景已不复存在而感到释然。在监狱里,我听很多人说过,他们不喜欢做美梦,因为梦醒时,梦境里的种种好事与可怕的现实反差太大了,由此带来的只能是长时间的惘然。如果做梦就做噩梦吧,噩梦醒来是早晨,监狱里的阳光毕竟也是温暖的。
人就是这样一种能够适应环境的动物,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只要活着就行。我倚在墙角,企盼着赶快进入梦境,企盼着当我一觉囘醒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在监狱中的又一场噩梦而已。
黎明时雪停了,尽管天还是阴沉沉的,但一缕朦胧的白光从窄小的铁窗中挤进了牢囘房。黎明前的寒冷远胜过黑夜,我是在睡梦中被冻醒的。
大约是因为昨晚审讯我时,那穿便囘衣的政囘府干囘部说过“你要是还想活着出去,趁早主动交代,争取从宽处理”的一番话已深深留在我的潜意识中了,我在梦中又一次梦见自己被押赴刑场。
我的母亲和弟囘弟,我的朋友苗玉生都在身后围观的人群里,我分明看见了母亲惊恐的、欲哭无泪的眼神里带着我熟悉的呆滞与浑浊。我回过头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枪声响了,我感到浑身战栗,我在战栗中醒过来。那使我战栗的是梦中的枪声,还是黎明时分的寒冷?
那又是一个噩梦,我没死,我为什么不死?这回,我是多么希望那噩梦是真的啊!如果我死了,眼前的一切灾囘难不都跟着消囘亡了吗,那不知所终的结局不是也都跟着消囘亡了吗!
对我来说,死其实并不可怕,“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被世人看成的普遍真囘理对我并不适用。人们畏惧死,是因为他们存在着希望,监狱里的犯人畏惧死,是因为他们也有希望,哪怕这希望如同暗蓝色的天囘宇上一颗遥远的星,虽然那星很遥远,但还能看到。只要能看到,他们就有了活下去信念。
而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只有黑囘暗,无边无迹的黑囘暗,就像昨天雪夜里巨大的黑囘暗和静寂中的坟茔。人活着和人的死亡只是一种不同的存在形式罢了。人和人类是多么的渺小,我的老师陈其官不是说过吗(见我的上一篇文章“我的狱中恩囘师陈其官”),在浩浩的宇宙中,时间和空间都是永恒的、静止的、虚无的,人们从那里来,还将回到那里去,无人可以逃脱这个规律。无论你是伟人还是囚徒,也无论是长命百岁的老人或生而即逝的婴孩儿。“万囘古长存的山岭和瞬间即逝的玫瑰毫无二致”,这是人间最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的名言。
那一天,我对死产生了由衷的亲切感。
自然界的黑夜过去,迎来周而复始的白天。牢囘房里长明灯昏暗的灯光终于被黎明的白光吞没了。
一阵单调而缓慢的脚步声停在我的铁门外面,铁门上是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口,开关是由门外控囘制的。窗口打开了,先是一个看囘守探头往里看看,那已不是昨晚值班的林队长,换了一个嘴边有一颗黑痔,黑痔上长着一绺黑囘毛的年老的看囘守。他闪开了,另一个和他同样年老的犯人从窗口里递进一碗玉米面粥,那是给我送来的早饭。
这一夜几乎没有变换过姿囘势的躺卧,使我感到浑身酸疼,我十分不情愿地爬起来,用被铐着的双手接过那碗粥。
窗口关上了,我端详着这碗粥。和一监一样,玉米面粥也是团河农场犯人每天例行的常规食物,由于长年累月的熬粥,这粥已熬出了水平,不稀不稠的很好喝。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在外面干活时早饭还应该有的两个窝头被取消了。
在北囘京第一监狱的两年时间里,我再没像在分囘局里关囘押时那样挨过饿,一监是模范监狱,那里的犯人囘大多是能吃饱肚子的,尽管陈年的玉米面是那里绝对的主食,但吃饱总是可以的。对政治犯人来说,他们感到饥饿的不是粮食而是精神。
团河农场是以从事农业劳动为改造犯人的手段,因为劳动强度远远大于一监的工厂,配给的粮食也比一监多,每人每月是45斤的定量(一监犯人的定量是每人每月36斤)。
但关在禁囘闭室里的犯人就不同了,因为他们不参加劳动,在按劳动强度分配粮食定量的监狱制囘度下,是无权享受正常犯人的粮食标准的。在那时的社囘会上,普通老百囘姓不也都是按男女老少的不同情况配发粮食定量的吗。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享受的特殊待遇是每天7两粮食,每个月21斤,这个定量我吃了两年零四个月。
但在那一天,我还没有考虑粮食的多少问题,因为饥饿还没有危及到我的身心,我还不知以后将会如何。
喝过那碗粥,我重新躺到“床囘上”,因为我只能靠着那一堆稻草、棉被和身上的棉衣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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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随着一阵清脆的钥匙开门声,房门打开了。
我以为是昨天那些人继续来提囘审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那年老的、嘴边有一绺黑囘毛的看囘守指着地上的一个塑料桶说:“你把它拿进去,以后每天给你“放一次茅”(就是每天去一次厕所),平常就在这里大小囘便。
虽然我已预感到绝不会在短时间离开这里,但听他这样说,心里还是突然产生一阵恐囘慌。我真的要在这里待下去吗?待到哪一天算是头呢?
我不能与这个看起来很善良的老看囘守谈出我的想法,那没用,因为他的任务就是看囘守我,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他说:“队长,我这里面的稻草太潮也太少,您能给我换一间房吗?”他下意识地看看门外,默默地打开另一间房门对我说:“你再抱一些草回去吧。
那是一间专门堆放稻草的房子,那堆了一屋子的稻草是干松的,带着不久前我在场院里干活时闻到过的气息。
既然他允许了,我便尽可能多地从里面抱出一大堆干草,替换了我已睡了一夜的那堆潮囘湿霉烂的稻草。他对我的贪婪视而不见,任凭我去抱那干草。
我抱着试试看的口气又请求他把我的铐子先打开,让我脱囘下棉衣后再重新铐上。老看囘守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他的房间取出手铐的钥匙。
我还能要求他什么呢?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铁门重新关上,我知道了这位让我至今心存感激的队长姓于。
我要安排自己今后的生活环境了,既然我还活着,就得做长远打算。
我把那一堆稻草在地上摊开,铺成一个厚厚的“床”,我感谢于队长让我抱回这么多稻草。这张铺就的床足足有一尺高,就算是压平了,估计也能抵挡水泥地面的寒气了。
记得小时候,我在课本里学过一篇叫做“二囘六七号牢囘房”的文章,那里写的是一个名叫尤利乌斯•伏契克的捷克共囘产党囘员。他说他住过的牢囘房“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还是七步。”我的这间牢囘房到底有多大呢?
我试着量了量,从门到窗子只有三步,从窗子到门还是三步,那尺寸的长短是绝不会超过三米的。我像模像样铺成的床大约有70公分宽,离开墙也还有50公分。得出的丈量结果是,从今以后属于我的这个单身牢囘房最多在3.5到4平方米左右,这就是我在其中度过三个冬天的小小的世界。
这间牢囘房是长方形的,的确像一只特号的棺囘材,虽然我没进过棺囘材铺见过许多大小不一的棺囘材,但总觉得它太相象了。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躺到床囘上,虽然房里的寒冷依然如故,但比起昨晚那一夜已经舒适多了。我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心态,思前想后地揣测那些人下一步会对我采取什么措施,最终又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能怎么样我呢?人都掉河里了,还怕衣服湿吗?自从我走进公囘安局那一天起,便逐渐认识到一个真囘理,在那个年代中,坦白是没有出路的,即便是为了自己,也只能咬紧牙关地“扛”。因为你交代出一个问题,他们就要你交代十桩罪行,直至把你逼入绝境,把你逼疯,直到你交代的罪行已够了枪毙的格,他们才会含笑离去,那时你将悔之晚矣!
在那以“阶囘级斗囘争”为纲的年代,中国没有法律,只有适用于阶囘级斗囘争的政策与法规。而那政策与法规是为消灭一切“阶囘级敌人”而制定的。在当年的巡回批判中,关囘押在分囘局里与我仅有一墙之隔的的遇罗克最终被枪毙了,他如果死“扛”到底,未必就会遭此下场。
无论是入囘监以前还是入囘监以后,对于我都注定了是没有前途的,我的理想、我的未来都是儿时的一场春梦。既然如此,是生是死还有什么区别?我早已不再畏惧死亡,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想到此,我的心坦然了。于是,我尽量寻找可以宽慰自己的理由。
我想,我的八年刑期不是还很长吗,在外面也是要一天一天度过,在这里也是同样,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是监狱中的监狱罢了。我早已相信“人的命,天注定”的道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一夜的寒冷和半天的折腾,使我在疲倦中沉沉睡去。
中午,敲击铁门的声音把我叫醒,那是给我送午饭来了。
午饭是用冬贮大白菜熬的白菜汤,这是冬天农场里的家常菜。
只是我发现主食的窝头又少了一个,因为在外面中午每人要吃两个三两一个的窝头,现在送来的只是一个。
我接过那碗汤,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汤,几片菜叶稀稀落落地飘在碗里,飘在一碗即没有油也没有颜色的清水中。我喝一口,咸得发苦。那不是我在外面吃到的正常犯人的饭菜,他们吃的是很稠的有滋有味的白菜汤,而这汤一定是为我特制的,我回手把它倒进了身边的塑料桶。
晚饭依然如故,一碗没有油囘水的菜汤,一只三两重的窝头。这,我忍了。这些对我之所以不算什么,是因为我经历过判囘刑以前长期的关囘押(那是一种无须有犯罪事实做为依据的关囘押,被称为“收囘审”)。
而在分囘局里关囘押时不就是如此吗?在那个反革囘命份囘子多如牛毛的年代里,与我有过相同经历的人绝非少数。今天,当他们已经改变了身份,拥有了地位或金钱时,他们可能淡化历囘史,可能抹杀历囘史,但总不会忘记历囘史在他们心中留下的这些真囘实故事吧。
那时候,普天之下的公囘安局都是“阶囘级敌人”的地狱。
被“收囘审”的犯人不分老幼,不分强弱,一律是每天7两粮食的定量。那些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收囘审”犯人,首先面囘临的就是饥饿,他们最终适应了的还是饥饿。
为了吃上一顿饱饭,他们有了“窝头会”的创举,几个同室的犯人为一个犯人贡献出相同的食物,使其一顿吃上三个、五个甚至更多的窝头。为了这顿饱饭,他付出的是接连几顿更大的饥饿。他也要用自己的饥饿为那些给了他一顿饱饭吃的人做出相同的奉献。
那时,窝头便是人们唯一能得到的食品。每天,人们手捧着窝头,用一根细线把窝头切成一片片、一块块,慢慢地品尝、慢慢地咀嚼,仿佛是在品尝、咀嚼着这人囘世囘间最美的佳肴。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甚至对今天住在监狱里的人们来说,都会以为那是个故事。但那是真囘实的故事,只是那个时代离现在似乎已经很久远了。更何况,我此时的心情还没放在这狱中之狱的伙食上。
三、第二次审讯
无论我希望或不希望那些人来找我,他们也必然会来的,因为那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工作和职责,因为他们是无产阶囘级专囘政的工具,他们的功绩与职务的升迁就在于从我身上挖出一个越大越好的反革囘命集囘团。
十天后,那已是转过年来____1974年的元月5日。
这一天午饭后,他们对我进行第二次审讯。
审讯室就在禁囘闭室的小院里,那一天,审讯室特意生着了炉子。
住惯了我的小小牢囘房,觉得这间屋子好大,两张审讯用的桌子和一张床只占了一半的地方,房间里十分温暖。他们让我站在那里,那生着的炉子就在我身后,火炉上,一只水壶嘘嘘地叫着,冒着白汽,
专案组的成员还是5人,只是大队部的领囘导董队长被一个我也曾见过的场部汪干事代替了。那便囘衣和这位姓汪的干事各占一张桌子,中队指导原王永、仇干事和杨胖子都坐在床边上。
这姓汪的干事,其长相与今天活跃在荧屏上的相声演员侯跃文极为相似,年龄也相仿,但他后来对我表现出的歹囘毒与凶狠绝非是正常人所能具有的(他现在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是70多岁的老人了。但据说文囘革以后,他被放逐回河南老家了)。
今天还是那便囘衣首先发话。
他坐前面的那张写字台一定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他皱着眉头边用报纸擦着桌子边说:“李恒久,考虑得怎么样了?今天咱们该好好谈谈了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愿像上次那样干耗着,便直接了当回答他。姓汪的说话了。他手里举着一只钢笔,桌上摊着厚厚一迭审讯纪录纸和一本毛主囘席语录,俨然像个有文化的人。
他说:“李恒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你,现在更认识你了,你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事儿闹得够大的啊。这几天,你闲着,我们可没闲着,告诉你吧,你的问题我们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跟你问题有关的人,我们都调囘查了,他们现在全掌握在我们手心里。”
他打开语录,麻利地翻到一页,连背带念地说:“凡是反囘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合上语录,他总结性地说:“像你们这号人,不给点颜色看看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无产阶囘级专囘政。
杨胖子走过来,照着我的脚后跟恶狠狠地就是一脚。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娘的会不会站直喽?”
在专囘政机囘关里待过这几年,我被铐过,被捆过,但还没被人这样踢过。我有点急了,抬起铐着的双手指着他说:“杨队长,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手。”
坐在一边卷着“大炮”的中队王指囘导囘员悠闲地说:“你狂什么,好人打坏人,活该!再说,谁打你了?”
姓汪的从桌子后面走过来,走到我跟前提起我的手铐笑着说:“看来,得给你加点码儿了。”说着,一咬牙,狠狠地把原来松松的铐子捏紧了,铐子的齿咔、咔地响着压囘进我的肉里。他松开手冷笑着说:“一会儿你就好受了。”
他错了,这种待遇对我并不陌生,在分囘局关囘押的时候我早已领教过了。那也是同样的狗牙铐子(这是犯人给它起的十分形象的名字),那时,因为我触犯了拘囘留所的“狱规”,看囘守拘囘留所的大兵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过我,只是他们比他玩儿的更专囘业,那是把我按倒在地,用脚把铐子往肉里跺。铐子的齿一个不剩地全都深深地嵌到我手腕的肉里。
我的腕子上至今残留着永远褪不下去的齿痕。
我不声不响,冷冷地看着他。
他们似乎是要等着看看结果,谁也不说话。
我的双手渐渐变得麻木,由红变紫地肿囘涨起来。
我忍着一阵阵剧痛,装做平静地对低头抽烟的那位便囘衣说:“你们这算不算是是逼、供、信?”姓汪的说:“什么叫逼、供、信?这是无产阶囘级专囘政的戒具,是专门给像你这号死不改囘悔的罪犯准备的。我们没逼你也不会逼你,你爱说不说。
一直没说话的仇干事发话了:“李恒久,现在的形势你应该知道,你说不说这事情也都是明摆着的,你又何必这么‘死扛’呢?扛到底,最后还得说清楚。不说清楚,政囘府是决不会就这样算了的。再说,你这种态度,也的确是够呛。
钻心的疼痛使我全身抖动起来,一直披着的棉衣掉在地上,衣角刮在火炉上,顷刻间冒起烟来,和着一股烧糊的臭味在屋子里弥漫开。
杨胖子走过来,把棉衣仍在地上,用脚把烤着的衣角踩灭。
他回手给了我一拳,骂道:“你他娘的还想继续犯罪是不是?”
刹那间,疼痛和屈辱使我完全丧失了理智,破口大骂道:“杨胖子,我囘操囘你囘妈,我囘操囘你奶奶!
杨胖子何尝这样被人痛骂过,他那满脸的横肉变得扭曲了,红一阵白一阵,咬囘牙囘切囘齿地说:“你小子反了天了,胆敢辱囘骂政囘府干囘部。”伸手拽着我的衣领,一个泼跤把我摔到在地,一脚接一脚踢在我的身上、头上。用他沉重的皮靴加上足有二百多斤的份量狠囘命跺着我的双手和那已经深深嵌进我皮肉里的铐子。
我想跟他拼了,但被铐进肉里的钻心疼痛使我无力回击,我本能地躲闪着,在地上来回滚动,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
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姓汪的走过来把杨胖子拦住,叫我起来。但我已经起不来了,鼻子里和嘴唇上都流囘出鲜血,脑袋只感到嗡嗡地涨痛。
我蜷缩在审讯室的角落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血,像狗一样舔囘着嘴边的淤血。血还在不断地淌着,把身上的秋衣和囚服染成一片殷囘红。
姓汪的走回他的座位,若无其事地说:“政囘府对你是恨铁不成钢,是为了挽救你,给你坦白的机会,你别给脸不囘要囘脸。这样顽抗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
那便囘衣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回去好好考虑,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找我们。
他们开始往门外走了,仇干事走到我身边,把我连拽带拉地拖起来送我回牢囘房。到值班室,他取出钥匙,给我松了松手铐,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已变得红肿淤血的双手,什么也没说,皱着眉, 默默地走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牢囘房里,颓唐地倒在床铺上。值班的林队长叼着一只香烟,那眼神分明是鄙夷的,幸囘灾囘乐囘祸的。他把我已被烧焦了衣角的棉囚服扔进来,咣当一声锁上了铁门。
那夜,又下雪了,那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北风卷着雪片从无遮无拦的窗子一团一团地往牢囘房里灌。只一会儿工夫,半个房间连同我的被子便盖上了一层银白。
晚饭时送来的窝头和菜汤还在地上放着,早已变得冰凉。我起不来,那是于队长打开门让送饭的老头搁在那儿的。我像僵尸一样躺在床铺上,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感觉身上、手上、头上全都火辣辣地疼痛。这样的疼痛我能忍受,判刑以前那几年,我四处飘流,也没少打过架,在和我同样的那一代年青人中,我打过人,也被人狠狠地打过。但那是彼此权力对等的相搏。无论打还是被打都是为了一种应该或不应该的事端,为了一种宣泄。我打不过了,可以跑,可以躲,被打伤了,也会有朋友们为我擦拭伤口,对我说一些宽慰的话。但现在这是为了什么?我伤害了谁吗?不!我遭到的是一群人打着无产阶级专政的旗号,对我占有绝对优势的殴打。我能忍受这种疼痛,却忍受不了这种屈辱!

此时,没有人能充满同情地照看我,没有人能向我说一些宽慰的语言,更没有人能为我评判是非。我像一只坟冢中的野狗,只能自己舔干净身上的血污,孤零零地、孤零零地听着自己内心里发出的哀鸣。

那一夜,我只记得噩梦连连,不断地在梦中惊醒。
清晨,风收雪霁,我蜷缩在雪被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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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度过严冬
从那天起,专案组再没有来过。
四个月后,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春天的阳光和春天的气息是禁囘闭室的高墙深院禁囘锢不了的。窗户的铁条虽然还是一样的乌黑、一样的冰凉,但再没有雪花从窗外飘进屋来,盖满我薄薄的棉被和狭小的牢囘房。窗户离地面很高,我看不见窗外返青的小草,但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嗅到了空气中洋溢着的春天的潮囘湿气息,看到了偶然从窗外鸣叫着飞过的小鸟。
但对春天到来的惬意也只是我片刻的感觉,因为那是自然界的春天,而不是我的命运的春天。
因为我的问题严重,团河农场那些犯了错误本该被囘关进禁囘闭室的犯人因我之故,都被从宽处理了(害怕关进来的人为我传递消息)。那两年多的时间,基本是我一人独自享用了可以关囘押16人的禁囘闭室。
在那四个月里,除了禁囘闭室的看囘守和专案组办案人员外,给我送饭的一位老犯人成了我与外界接囘触的唯一媒介。那老人囘大约有60开外,身材瘦长,胸前是一件油腻得无法看出本色的围裙,头上永远压着一只同样油腻腻的蓝便帽,脸上沟壑纵横的纹路无言地诉说着他的岁月风霜,老人的眼神呆滞而浑浊。
我与老人没有交谈过,甚至我没有完整地看见过他的全身。三个月来使用的语言只是每天两次送饭时我对他说的“谢谢!”他回答我的也永远是低下头来黯然离去。
这一天傍晚,随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老人又像往常那样停在我囘的囘门前,他先把晚饭放在地上,然后打开铁门上监囘视与递送物品两用的小窗户。我也习惯地从床囘上爬起,接过他从窗外递进的永远不变的窝头和菜汤,然后再把中午用过的碗还给他。但这回,老人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很警觉地向门口张望一下,看看没有看囘守跟着他,便迅速从围裙后面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纸包,递到我手中,转身离去了。
我惊鄂了,这能是什么呢?看着那用一小块又皱又脏的报纸包着的东西,我莫名其妙。急忙打开包,看到的原来是一小包白沙糖。
此时,我的大脑似乎麻木了,我的心在颤囘抖,捧着那纸包的手也在颤囘抖,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这是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善良的老人所能给予我的全部的同情吗?在常人眼中这一小包白沙糖算得了什么?但在此时此地,我是如此地珍惜它,因为我在这一小包白糖里感受到了人性的伟大力量。有如春天的雷声,从我的脑海中轰然滚过。没有坐过牢的人是无法想象在那与囘世囘隔囘绝的环境中,落难的人是多么渴望人情和友谊的温暖啊!
我不知道那老人是谁,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罪,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但那重要吗?那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在我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时,在我饱尝孤独与炼囘狱般的摧囘残中,是他带给我一种对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的向往,带给我一种应该顽强活下去的信念。
大自然的春天给我带来了温暖,使我暂时告别了冬天的风雪严寒,而这狱中难能可贵的人性与善良带给我的是心灵中永恒的春天。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我几乎是一粒粒品尝着那一小把白沙糖,品尝着那糖里所没有的滋味。这夜,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想念着外面的人,甚至想念仅有一墙之隔的同队的犯人。
第二天,我盼望着老人的身影,我只想向老人说一声“谢谢”,那是与平时说过的但此时已包含了完全不同内涵的两个字“谢谢!”
在我的盼望中老人来了,仍旧是步履蹒跚地来了,仍旧是我熟悉的循环往复的动作。老人无言,但在与我对视的眼神中却分明多了一丝同情和怜悯。
我想说那准备好的已在心中默诵了无数遍的两个字,但油然生出的悲哀却把“谢谢”留在了哽咽的喉咙中,始终未能出口,直至小窗再度关上。
这以后的一个多月,老人再没有给我送过什么,后来换了另一个送饭的人。再不久,从那人嘴里我探听到老人已经刑满出狱了。
我终于熬过了单身关囘押的那些艰难岁月,也终于度过了将近十年的监狱生涯,这不能说与老人给予我的力量没有关系。
1976年春天,我因顽固坚持“反革囘命立场”以及遗留的反革囘命罪行而被加刑5年。后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我被宣布无罪释放了。从那以后,20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梦见那老人,也曾试图寻找过他,但始终未能如愿。我相信“好人自有好报”的轮回之说,我企盼着老人仍然活在世上,企盼他正安度着晚年,儿孙满堂。
我像蛰居的熊,冬眠的蛇,在这间只有三、四平方米宽的牢囘房里度过了1973年的整整一个冬天。
在这个冬天里,我没有报纸、没有书籍(就连犯人改造思想必备的毛主囘席著作也没有),没有理过发也没有刮过胡子,更没剪过指甲。只是每天清晨,团河农场附近农村的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的东方红乐曲声远远传来,使我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临了。在那些时日,我没有镜子,连个打水的脸盆也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只剩下逐渐麻木、逐渐冷却的思维,我真不知那时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是在这封闭的小小牢囘房囘中,每天从黑夜盼到黎明,再从黎明盼到黑夜,周而复始,我在苦熬度日。我每天都盼望着时光的流逝,却又忘记了由时间组成的日子过到了哪一天。
许多年来,每每想起那时时光的漫长,我仍旧从心里感受到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的压抑。而今,我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家,有了一个已经16岁的可爱的儿子,儿子养了一只小狗,妻和儿子都喜欢它,不断地爱囘抚它、观察它。有一天,儿子对我说:“爸爸,你看它每天就是睡觉,一点也没有时间概念,”我沉思良久后回答儿子:“那是狗的本性。”但儿子不会知道,他无意中说的话却深深触动了我的伤痛。我想,在那些远去的时日中,如果我能具有这只狗的本能,也失去了对于时间的记忆该有多好,我该减少多少蛰居的痛苦啊!
五、我与食指诗歌的狱中情结
过去的时代属于过去的历囘史,对于历囘史后人自有评说。而我的历囘史却真囘实地存在我的记忆中。一位哲人说过:“当我们年迈苍苍的时候,一切往事都会变成简单的回忆。”是的,记忆与生命同在。
2000年春天,美国自囘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的栏目主持人张敏听说了我这个人和我的特殊的人生经历,于是设法找到我的电囘话,从美国华盛顿把电囘话打到我的家中。
张敏何许人?她原是北囘京师大女付中老三届毕业生,文囘革中因不堪忍受家庭劫囘难,先逃香囘港,后奔美国,在美国落稳脚跟,做了美国著名的自囘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的栏目主持人。
因为我那时多少知道一点“自囘由亚洲”电台的政治背囘景,不愿与之发生任何联囘系,深恐沾上我早已厌恶的政治,便在电囘话中一口回绝了她的采访要求。但张敏是明白人,她首先表示,这次采访绝不涉及任何政治问题,仅是就我的坎坷经历在她的“心灵之旅“栏目中做一专题节目——一个中国青年的传囘奇人生。
于是,我与她约法三章:不谈中国的政治腐囘败问题;不谈中国的领囘导人问题;不谈中国的经济腐囘败问题。在她完全同意的前提下,我接受了她共长达七个小时的采访(分3天)。在采访中,她问了我几次的问题是:“你也是个读书人,在无任何纸片的牢囘房囘中,怎么打发那段时光的。”我告诉她;“我没有政治信囘仰,但我有信念,那是活下去的信念。我不想死,当春天来了,窗外带着泥土气息的春风吹进我的牢囘房囘中,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贵,但我背诵着曾经熟读过的唐诗宋词时,感受到了生活中的美。
在我经历过的漫漫的铁窗生涯中,永远不会也不该忘记的是郭路生与郭路生的诗(诗人现在笔名为食指)。我和郭路生是在1967年底相逢、相识的(那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合)。
我是北囘京第十一中学六六届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囘命彻底粉碎了我们这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迈进大学校门的梦想。作为那个时代年青人中的一员,我也不例外地被卷入这场可怕的“运动”。
在随之而来的红卫兵运动中,从一开始就注囘入了鲜明的“血统论”的内容。革囘命干囘部、革囘命军人、工囘人、贫下中农被称为红五类,地、富、反、坏、右被称为黑五类。“资本家”和知识分囘子的成份也被打入另册。在这人为划分的两大阶囘级阵营中,后者属于被压囘迫、被歧囘视、被限囘制、被改造的对象,它们的子女也不例外。成千上万非“红五类”出身的中学生被隔离在“红卫兵”的各种组囘织之外。
我出身于“资本家”的家庭,自然是属于被歧囘视、被压囘迫之列。
后来漫及全国的红卫兵大串联从北囘京开始后,一种不甘寂寞、不甘被歧囘视的潜意识使我只身加入了红卫兵走南闯北的大串联的行列。
一九六七年上半年,红卫兵运动的狂飙时期已经过去。一部分北囘京的中学红卫兵也从最初的狂囘热和冲动中冷静下来,他们在没有出路中寻找着出路。当时也正值中国倾其国力的“抗美援越”运动,他们在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上找到了更具刺囘激性的为“世界革囘命”献身的机会。于是,一部分红卫兵采取各种途径到了越南战场。
一九六七年八月,出于并不完全相同的目的,我和北囘京翠微中学红卫兵傅梅国一同搭上北囘京开往凭祥的火车并成功的从友谊关越境到了越南(见《那个年代中的我们》“越过国境线”一文)。
个中的细节不是本文要说的内容,总之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了北囘京。郭路生从我和他共同的朋友何京颉(何其芳的女儿)、伊里卡尔(民囘族学院附中的红卫兵)等人那里也得知了此事,他对我们去越南的事表示了极大兴趣。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和两个朋友(一个叫李伟,现在是北囘京“临终关怀医院”的院长,一个是郑少平(网上名字叫文森,现在国外经商)在百无聊赖中到颐和园去闲逛。在石舫餐厅吃饭时,恰逢郭路生也和农大附中的丁克白、姜克敏(当时他们都是北囘京中学红卫兵的知名人物)等人在我们的餐桌旁等候吃饭(等我们吃完饭占用我们的桌子)。我们当时互不认识,但对于出身红五类的“老兵”(老红卫兵)的本能反感,我们恶作剧地吃完了饭也不让位,而他们叫劲似的偏要等到底。于是,双方僵持着,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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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郭路生无意中听到郑少平叫我的名字,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边看一边问我:“你是叫李恒久吧,你去过越南,对吗?”我点点头,他笑着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一场无谓的冲囘突化解了。我从此认识了郭路生并引为我几十年中获益非浅的良师益友。
从那时起,直至1968年6囘月我们几乎是日日相聚,而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何其芳先生的家中。那时,郭路生可以说是何老先生最钟爱的学生。在文化大革囘命最初的“红囘色囘恐囘怖”中,“焚书”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一项重要内容。爱书成癖的何老先生冒着危险保存了一批古囘今囘中囘外的名著,诗人郭路生才得以在这里如囘饥囘似囘渴的汲取着营养。
在1968年文囘革的喧嚣声里,我与路生相识、相交,我曾为他的诗歌而倾倒。为了把他那时创作的一批诗歌完整地保存下来,也为了我能随时从中汲取奋进的勇气,我背下了直至1968年夏天我们分别前他的全部诗作。我知道,他的诗一定会被那个时代的政治所销毁,但他的诗也一定会在人世上永存。
由于我与郭路生的友谊,我有幸成了他的诗歌的第一个受益者和传播者。今天,三十年后,路生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无人可以替及的地位以及《食指卷》的问世,都证明了我那时的预见。但我没能预见到的是他的诗歌竟然陪伴我度过了监狱中的十年。
在单身牢囘房最初的日子里,一切文字对我都是禁绝的。我的专案组那几个卑劣的家伙从他们“人囘治”的经验中弄懂一个深刻的道理,对于读过书的人来说,没有书读,给他们堵塞了知识的源头才是一切痛苦中最大的痛苦。他们又把这经验投入到“人囘治”的罪恶中来。
但在我连思维都渐渐麻木和冷却的时日中,我的记忆却苏醒了。我在记忆中竭力搜寻着,搜寻我从小到大在书中背诵过的一切东西,哪怕是残章断句。我要回到记忆中去读书,重温往昔我读过的书不也是一种学习吗?没有学习,我又怎么能度过那些使我至今刻骨铭心的单调岁月,那些漫漫的黑夜与白天。
于是,我找到了书,那是我存在大脑中的书,是无人可以褫夺的书。值得庆幸的是,在我上学时不仅喜欢文学,而且从小囘便有极好的记忆力,在父亲的敦促下,我背诵过不少的古诗词和文章。而在“文囘革”中,我曾着意背诵过的郭路生以及很多朋友的诗歌,则更成了我那时血脉中的涓囘涓细流。回想起来,那是我生命中储存的一笔巨大而丰厚的财富啊!
1968年,在在我与路生分别前,正是他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也是他诗歌创作最辉煌的时期。从他后来的哙炙人口的《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还是干脆忘掉她吧》到他的习作《黄昏》、《烟》、《酒》等无一不是中国当代诗歌宝库中的精品。
记得,一九六八年初春的一个早上,我和郭路生相约在北海见面。见面后,他兴致勃勃的告诉我他昨天夜里又写了一首诗。继之,在早春的寒风中,我有幸作为第一个听众聆听了他用那沙哑而低沉的嗓音缓慢地背诵了后来曾在一代人中广为传颂的《相信未来》这首诗。
那天,我被诗中的激囘情、被诗人对未来的期待、憧憬以及他那优美的诗句和深深的内涵所感染、所震摄。直觉告诉我,这首诗一定会是一篇惊天地而动鬼神的传世之作。我请他马上给我写出这首诗,而他自己却觉得诗中的某些词句和段落还欠推敲。直到两天以后,我才拿到了他已几经修改过的、工工整整抄录的这首“相信未来”。
就在那天,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路生说:“我决定从此不再写诗,因为我永远不会超过你。我将来或许可能成为一个诗人,而你却是未来诗坛的巨匠。”在后来的生活中,我真的不再写诗,我也终于没有成为诗人,因为我不具备郭路生与他生命同在的那种诗魂、那种超凡脱俗的灵感、那种与生俱来的天分。但我深深懂得他的诗的价值,我愿意做为他的诗歌的传播者与捍卫者。在这一点上,我做到了。
在后来充满艰辛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我被命运无情地捉弄着,直至罹难狱中。我是那个年代中无数不幸者中的一个。但我又是多么的幸运,因为我有路生这样一个相知相交的挚友,他的诗歌、他的永不妥协的精神始终激励着我,伴随着我后来的人生。特别是他的诗歌,使我在28个月单身牢房的日子中寻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那时,当呼啸的寒风夹带着雪片从无遮拦的铁窗卷进我的牢房时,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路生的《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穷的悲哀
我仍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仍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写下未来”

是的,相信未来/这是最温暖的干柴
是的,相信未来/这是最迷人的色彩

我要用手指,那滚向天边的波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弋着曙光这只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这样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它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它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他们对我们腐烂的皮肉/那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或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他们对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迷途、失败、探索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青/相信未来,相信生命

当我的人格遭受到巨大的凌辱,当我被打得遍体鳞伤,蜷缩在牢房的稻草堆中时,我想起路生的诗《书简》: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
是谁向你透露出/我心中难言的痛苦

是那伤心中呆滞的目光/还是忧郁中憔悴的面容
是过度的思恋中消瘦的双颊/还是痛苦在嘴唇上留下的齿痕

淡漠无迹的哀愁啊/果真是培育爱情的园丁
维纳斯啊,早已不再是会心地微笑/而化做一双失神的眼睛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在仆仆万里风尘中
爱情可增加了你负担的沉重/泪水可曾潮润过你的眼睛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

高举的皮鞭下可还有醉心的恬静/肮脏的辱骂里可也有深切的同情

一想到这些啊,我的心就激烈地撞击着胸

我的血啊,就火一样烧,浪一样涌。

彼得格勒还在雪毯下冬眠/西伯利亚却早已万物苏醒
彼得格勒还是茫茫无边的黑夜/西伯利亚却早已是朝阳喷薄的黎明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西伯利亚可也有纷乱的葛藤
葛藤上可也密织过希望的绿叶/绿叶上的露珠也曾像眼泪一样晶莹

真实地告诉我,苦役中的爱人/我们要到何时才能相逢
是等明年枝挂绿叶/还是就在今年,等风雪飘零......

那时,是路生的诗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度过寒夜的勇气,给了我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从他的诗中,我感受着生命的气息,感受到远在天边的爱的温暖。在那万籁俱寂的雪夜,在伊夫堡一样的黑牢里,在人间的一切冷漠都集中在我身边的时刻,我任凭自己的眼泪哗哗的流淌,任凭眼泪浸透我的衣襟。那眼泪是懦弱吗?我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在那一片坟墓般的空白,一天天周而复始的时日里,我对着冰凉的墙壁、对着厚重的铁门、对着窗外茫茫的黑夜或一方狭小的天空,千百次地默诵或大声背诵着路生的诗。在一个又一个白昼与黑夜里,只有我悲怆而凄厉的嚎叫回荡在几平方米的小小牢房中,然后不情愿地穿过铁窗,穿过监狱的高墙,消失在自由的田野里和星空中。

在我被关进单身牢房的第一个寒冬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对我来说似乎都绝迹了,我像一只关在笼中被人打伤的野狗,靠别人投进的残羹冷饭维持着无价值的生命的存在。那时,我不断品味着路生在《鱼儿三部曲》中的一段诗句:

死神穿着雪白的单衣/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叹息
溃散的冰块拥挤着逃去/像严冬垂死挣扎的头臂
阳光凶残地抽出利剑/砍向痛苦抽搐的躯体
胆却的神经像寒冬的枯枝/在命运的暴风雪中发抖战栗
............

鱼儿死了,在月下/夜波闪烁着磷光

鱼儿死了,在晚上/黑夜里白花绽放......

那诗中的境界与我何其相思!在我无休止地等待命运的宣判时,在我等待着更大的厄运来临时,不就是死神在与我朝夕相伴吗?那时,我想到过死,我也许会死,死对我并不可怕,但我没有死去的鱼儿幸运,我没有那么悲壮,没有那么深沉,没有那么宁静,也没有暗夜里盛开的白花与我相随,这将是我死时最大的悲哀!
今天,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却还活着,只是随着那个时代的逝去而一同埋葬了青春。

三十年后,当我与路生再度相逢时,都已走完了两鬓斑白的不惑之年。我曾向路生和一些朋友谈起过监狱里的事情,谈起过路生的诗曾给过我的生命的救助。但遗憾的是,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诗歌曾在我生命中所起过的巨大作用。我不责怪他们,因为谁又能体味到我那时的心情呢?路生也不能。没有尝过梨子的人,怎么能知道梨子的滋味呢?于是,我不再多说,我只须把我永远的感激与感慨留在心底。

在我与路生共同的挚友林莽为他编辑诗集——《食指卷》时,我把在我记忆中保存了三十多年的他的诗篇重新录了下来,寄给当时住在福利院里的路生,我在信中写道:

今天,我在这里为你录下的你三十年前创作的诗篇完全是凭着我的记忆。由于年代的久远,很难说其中没有差错。但我想,当你重温到你昔日的这些作品时,无论如何也是可以触发你的回忆,使你把它们继续完善起来的,因为这里凝聚着你的血泪,也凝聚着我的血泪。

路生,这些珍珠般闪光的诗篇是属于你的,但也属于往昔的一个时代,它鼓舞和激励过我们整整一代人。如今,在静寂中我们尚可以听到它那隆隆滚动着的遥远的回声。

路生,做为你的朋友,特别是做为你三十年前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朋友,我引为自傲。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一别数载,渺无音讯,但我们的心却从未分开过。现在,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在我们所剩无多的年月里,但愿我们不再被厄运追随。
无数昔日的年青人竭诚祝福你的身体早日康复!

路生现在身体很好,他已于2001年初走出了福利院,并于当年结婚,妻子是一位贤良且善解人意的女人。现在,路生继续着他的创作,并在往事的回顾中写他的自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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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从那时起,我开始锻炼
在我被单身关囘押那几年里,一共有三个看囘守为“照看”我一人而领囘取政囘府津贴,一个是林队长,一个是于队长,还有一个是郑队长。
许多年来,这三位队长的形象就像有三张照片分别嵌在我的心中,只要想起单身牢囘房的日子,就一定会想起他们。
那时的郑队长大约50岁上下,他是那个年代中少见的胖人,身材不足一米六,但体重至少在200斤以上;他的脸很圆、很大,鼻子、眼睛和嘴巴却很小,两颊沉重的肥肉把鼻子挤在中间,使那鼻子老是紫红色的。无论冬夏,他总穿一件皱巴巴的、领子上带着油腻的灰制囘服。制囘服尽管又旧又脏,但他一定要把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一如我见过的农村社队干囘部。他和于队长一样,也是老实本分的人,他们并不坏,甚至很善良,他们看囘管我,那是他们的职业。他们一家老小就是靠他们对我的“照看”领回工囘资生活。
郑队长的胖是病态的(按今天的说法,该是肥胖症),他走路很艰难,总是因为太重的负荷而喘息。从值班室到关囘押我的单身牢囘房大约有十米距离,只要轮到他值班,我在牢囘房里就能听见他的喘息声。
1974年5月的一天,又轮到郑队长值班。
那天早上,郑队长打开门上的小窗喊我的名字。我以为又是专案组来提囘审了,心有余悸地爬出被窝,披上棉衣站起身。
门打开了,出我意料的是,郑队长让我把棉被拿到外面去晾晒一下,我不知这是他自做主张还是专案组的指令,但我想这一定是他受命从事,要不他不会有这个胆量。我本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但看到他那张从不对我带点笑容的冷冰冰的胖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谢他干什么,难道晾晒一下被褥不是我本该有的起码权囘利吗!
为抵御单身牢囘房里冰窖般的寒冷,整整一个冬天我都是在被窝儿里度过的。没有离过身儿的被褥又潮又黏,里面的棉絮早被我蹬烂了,被头黑呼呼的散发出我已闻惯的霉气和臭味。
这条已经盖了好几年的被子很轻,但在我手中却显得十分沉重。
戴了一冬天的手铐被我的双手和衣被磨得锃亮。
在这间阴冷而窄小的牢囘房里待了6个月(是在地铺上躺了6个月),我的身囘体已虚弱得不堪一击。我抱着被子往外走时,双囘腿不断抖动,脚下像踩着一堆棉花。从我的牢囘房走到甬道尽头的小院只有十多米的距离,而我却感到这段路是那么长。
走过值班室就是甬道的大门,推开门,一股春天的潮囘湿气息扑面而来,清晨强烈的白光刺着我的双目,使我感到一阵晕眩。
小院里有两棵树,那是两棵粗囘壮的柳树。春天来了,那柳树的枝条是多么柔囘软,柳枝上的绿叶又是多么鲜囘嫩。刹那间,我被这代表生命的绿色惊呆了。
我抱着被子呆呆站立在门前,出神地看那在清晨微风中摇曳的柳枝,看那从地面向上延伸的弯曲的树干,看那满院的阳光和班驳的树影。树,在这养育了万物生灵的大地上举目可见,没有任何人会为它们的存在而感到奇怪。但那天,我却感觉到它们是如此亲切却又如此生疏。
它的根在哪里?它是怎么生出地面的?它们相隔不远,它们的根相通吗?我像个懵懂的孩子在内心中发问着懵懂的问题。
这个问题幼稚吗?是的,这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提出的问题,但那就是我当时瞬间的思维。当一个人远离人群,当他在只能看见黑白两种颜色的小小囚笼中生活了几个月后,还能指望他有正常人的思维吗?
春天是美好的,春天是大自然对人间的无私馈与,春天带来的绿色是生命的象征,那摇曳的、柔韧的柳枝就是生命的力量。难道生命不就该是柔韧的吗?它使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活在人世上的美好。拿着门钥匙站在一边的郑队长不耐烦了。也是,他可没有我的兴致,没有我的感受,刚刚来临的春天对他和对我的意义是不相同的。
郑队长催促我赶快把被子晾上回到房里去。
在两棵树中间系着一条晾晒衣物的绳索,绳索拴得很高,我用铐着的双手费力地往上举那床被子,但无论如何也举不上去,心里一阵发慌,脚一软,摊坐在地上
郑队长冷冷地看着我,终于走过来帮我把被子晾上绳索。他太胖了,胖得和此时的我一样笨拙。晾完被子,我们都是气喘嘘嘘的。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直想呕吐。
郑队长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囘体这么差,连晾个被子都出汗?”
我这才发现,我的前额和鼻子上全是汗珠。
是的,我刚刚20多岁,为什么身囘体会这么差?这是谁造成的?郑队长是个愚蠢的老实人,他问的是个愚蠢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他。因为他绝不会设身处地地想到,一个人在一间冰冷的囚囘室里,每天只能吃着勉强维持生命的菜汤和粮食会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回到牢囘房里,我无力地仰囘卧在依然温暖的稻草上。
由于地气的升腾,整整一个冬天凝聚在牢囘房里的寒气已悄然退去。地上的灰尘变得轻了,在投射囘进来的白光中变成漂浮的尘粉,使牢囘房囘中有了一点生气。
忽然,我的目光停留在墙角的一只蜘蛛身上,这是我被囘关进单身牢囘房近半年来第一次看到的生命——那几个人专囘政人员以外的生命。我的内心一阵悸囘动,兴囘奋地爬起来,轻轻走到它的身边,看着这个在牢囘房囘中陪伴我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不大的蜘蛛。春天来了,也可能是这万物繁生的春天中刚刚诞生的生命吧!它的妈妈在哪里?它的家庭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它孤零零的一个在这里踽踽独行?
我呆呆地久久地望着它,窗外的阳光投射在它的身上,使它变得清晰起来。那蜘蛛有八只脚,我睁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也许是我离得太近的气息使它感到了眼前的危险,它本能地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紧紧扒着水泥墙的沙粒。
小蜘蛛啊,你别怕,我怎么会伤害你呢?你和我一样是无助的、孤单的,我们应该是同病相怜的呀!”我温情地傻傻的对它说。为了使它不再有恐惧感,我退后几步,等着它重新爬行,它爬行了,那生命才会更加完整。终于,小蜘蛛懂得了我的心情,知道它身边的人是不会伤害它的朋友,它又放心地爬动了。
我看着它在墙角爬动,很快地爬动,爬到高高的屋顶,爬上小小的铁窗。然后,沿着乌黑粗重的窗棱爬走了,爬到外面自囘由的天地里去了。
我知道了,那小蜘蛛的家不在这里,它一定也有妈妈,它是回到外面的家里去了。小蜘蛛走了,无声无息地回到它的世界,只把一串看不见的足迹和无尽的惆怅留在我的心里。
甬道里一如往日般地宁静,只有不远的值班室里偶然传来郑队长的走动和喘息声。
春天带给我的冲动是巨大的也是短暂的,但这一天我却知道了自己的身囘体已经虚弱到何等地步。既然活着,生命总要继续的。在这春天来临的时候,连一只小小的蜘蛛都懂得要在运动中延续自己的生命,难道我还能继续在这无休止的囚囘禁生涯中苟囘延囘残囘喘吗!这天,我的心中燃囘烧起一团要善待自己生命的欲囘望。
我环顾着这一间仅有三、四平方米的小小囚囘室,现在,它是属于我的。在这里,属于我的还有什么吗?只有地上那一铺使我度过严冬的稻草,只有我身上穿的露囘出棉絮的一身囚服和在外面晾晒的一床棉被,我还拥有什么?是的,我还有,还有在这里一直被我荒废甚至憎恨的时间,那才是我的全部。
这天,我开始尝试着运动。既然被铐的双手使我无法伸展开手臂。我就尝试着做无须展开双手的运动。无论如何,我终于离开蜷缩了一个冬天的床铺站起来了。]
我为自己选择了三种可行的运动方式,第一种是“起蹲运动”:恢复这半年来因为不运动,已开始萎囘缩的腿部肌肉;第二种是“前下肢运动”:缓解和恢复已经十分僵硬的身囘体;第三种是腰的左右摆囘动:这可以使我的身囘体重新变得柔韧和轻灵起来。为能健康地活下去,在这特殊的环境中,我选择的只能是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运动方式。
我开始做为自己规定的第一项运动___“起蹲运动”。
在这几个月里,每天两碗菜汤、一碗粥和两个窝头共7两粮食的特殊待遇,仅够我卧床时维持生命的存在。那“特囘供”给我的食物养分里决不包含卧床以外的一切活动,这似乎是被精确计算过的。
那天,我站起、蹲下的做了不到十次“起蹲运动”便感到天旋地转,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我的膝关节也发出清脆的轧轧的响声。
我变换动作,开始左右晃动着腰身(在武术“基本功”里,这项运动叫“涮腰”),腰却像块木板一样僵硬,只晃动几下便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浑身的酸痛加之双囘腿无法控囘制地抖动,我再也站立不住,颓唐地倒在床铺上。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我是曾经练过武术的人,怎么竟然变得如此不中用!难道我从此就成为废人了吗?刚刚度过一个冬天,我的身囘体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以后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到何年何月呵!
中午的阳光投射囘进来,小小的牢囘房里暖融融的。我躺在一个冬天里已被我压得平平整整的一铺稻草上,舒适地伸展着酸疼的双囘腿,寻找能驱散我心中那一阵阵悲哀的另一种思绪。
那一刻,闯进我的脑海的还是路生(后来的笔名为“食指”)的诗,我轻轻吟颂着路生《鱼儿三部曲》中的诗句:
鱼儿有沉睡后昏囘庸的懒散/同样也有初醒时灵敏的感性
鱼儿听到了阳光的询问/睁开了迷惘无神的眼睛
试着摆囘动麻木的尾翼/沐浴着阳光缓缓地游囘行
试着扭囘动肥胖的身躯/双鳍不时拍佛着胸
自囘由的阳光啊!/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
田园里可已有归燕起落/春野上可已是瑶草如茵
你怀中可升起梦幻的风筝/你眼里可还有爱神的行踪
...........
优美的诗句和着阻挡不住的春天的勃勃生机渐渐理平了我的忧郁,使我再次振作起来。我想,既然有了开端,就该把它进行下去。于是,我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做那些带着手铐也能做的运动(而且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停止过锻炼,一直坚持到30年后的今天)。
记得那时,在社囘会上不断推出的“最高指示”中,有一条叫做“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仅从字面看,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当时发表这一“最高指示”,却有它特定的含义,那是为动员全国人囘民(识字的或不识字的)认真学习理论,学习马囘列主囘义毛泽囘东思想;不仅要学习,而且还要“坚持数年”。于是,它就成了至理名言,流传甚广。
但在单身牢囘房后来的日子里,我却身囘体力行地领略了这条“最高指示”的奥妙之处,不仅在“坚持数年”的学习上,还在“坚持数年”的锻练中。为了生存需要,为能健康地活下去,我在那里开始锻练身囘体,这种锻练我一直沿袭至今。我坚持的不是数年,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地锻炼,而且确确实实从中得到莫大的好处。
后来,当我的朋友们惊异于我的身囘体没有被监狱生活摧垮,惊异于我身囘体的健康超越了我的年龄时,我每每要感谢在牢囘房囘中给予我的开端。
“人可以没有信囘仰,但不能没有信念。”这也是那时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的。
从我跨进监狱大门的那一天起,一切信囘仰对我都变已成了空洞的说教。当一个时代只允许有一种信囘仰的时候,那信囘仰还有意义吗?当我要度过那个时代给予我的十年监狱生涯时,信囘仰还有意义吗?当我在这间只有三、四平方米的牢囘房囘中等待未来的宣判时,无论什么样的信囘仰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
当严冬过去,春天来临时,是欣欣向荣的春光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感受到属于每一个生灵的大自然的美好,是这种美好使我产生了要活下去的信念。“我一定要很好地活下去!”这不属于信囘仰,而是信念!
只有这信念才是真囘实的,永恒的。信念要比信囘仰具体得多也现实得多!
为了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必须坚持牢囘房囘中的锻练,直至走出那钢铁的牢门,这便是我那时最现实的信念。
1999年冬天,一家很有名的外国电台的节目主持人通过越洋电囘话采访我。采访的内容包括:“你怎么度过的那段漫长的单身牢囘房的日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的回答是:当春天来临时,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当我看到一个小蜘蛛也在追求铁窗外面的春光时,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我还告诉她:“是我记忆中那么多美好的诗句象春风一样吹开了我曾经干涸过的心田。我活下来不是信囘仰的力量,而是一种万物皆备的对于生命的热爱!”
后来,那次采访被她做成一个向全世界华人广播的半个小时的节目——心灵之旅!
从那一天起,我结束了象熊一般的冬眠,象蛇一样的蛰居。每天清晨,从监狱外面农村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东方红乐曲声便成了准时唤我起床的时钟。这与古人所说的“闻鸡起舞”不是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吗!
人的惰性是与生俱来的、是本能的。而意志力和进取心则是后天的,是在锻练中得到的。古人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的话,那就是说只有了解并能战胜自己内在软弱与惰性的人才是明智和坚强的。
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分,对每个人都是睡意正浓的时刻,这对我也不例外。谁愿在这个时候爬出温暖的热被窝呢!更何况,整整一个冬天里这都是我仅有的一点享受。
但既然决定要做的事情,只管做下去就是了。身囘体要锻练,坚强的意志更需要锻练。这都是我从此要好好活下去的基本条件,是我真正要善待自己生命的保证啊。
记得那时,我为克服自己本能的、与生俱来的惰性,为强囘迫自己在晨曦微露时,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每天都要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一、二、三”的口令,喊到“三”时起床。但开始那几天,总是在该喊出“三”的时候停止了。我恶囘毒地骂着自己:“没出息!”、“笨囘蛋!”、“懦夫!”然后再一次次地重新开始,终于迫使自己成功地按时起床锻炼了。
在每天都要与“惰性”的一番拼搏中,我一天天地坚持下来,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起点。那时,对我恢复和保持身囘体健康来说,“起蹲运动”该是最重要的一项运动。这项运动我从开始做时的5个、6个……,一个个地增囘加着,两个多月后,竟然逐渐增囘加到一次能做300多个。而且我在做“前下肢运动”时,也能把腰身弯垂到手掌着地了(直至现在,我只要一躬身,双肘便可着地)。后来,我把水杯放在面前,让头上、脸上流下的汗水滴到里面。每次锻炼完,流下的汗水便有小半杯。看着那小半杯的汗水,我内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与前所未有的充实。
随着开始运动时身囘体的酸疼、心跳和晕眩渐渐消失,我的腰不再感到僵硬,我的身囘体柔韧起来。于是,我又增囘加了在那个环境中能做到的其它运动项目。
我增囘加了“踢腿”、“站马步”、“弹跳”和“劈叉”等项运动,而且虽然带着手铐,我也尝试着做俯卧撑。我的运动量每天都在增囘加,已经变得羸弱不堪的身囘体渐渐恢复了。
后来,由于我室内运动量的逐渐增囘加,那原本就不多的食品更显得不足了。我不得不将运动局限在耗费体力不多的几个项目中。最耗费体力的“起蹲运动”保持在每天只做两组,每组做100个。但是,这已养成习惯的室内运动终于使我的身囘体得到了恢复。
那时,我想起了毛泽囘东的名言:“自囘由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而且把这句话当成了鞭策自己永远坚持锻炼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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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绝囘食抗争的胜利
在我记忆中,1974年的春天无雨,是个罕见的春旱之年。那年的春天似乎也很短,窗外房檐的污雪还未融尽,夏日正午的阳光便迫使我脱掉棉衣,换上了衬衣。从我看到小院里的两棵柳树已经生出嫩芽那天起,没过多久,漫天的风沙便在团河农场的平原上一日接一日地肆孽起来。记得那些天里,窗外的一方天空总是昏黄的,再也见不到曾经振奋过我精神的明媚春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春天啊!
虽然不下雨的春旱已经与被囘关囘押在狱中之狱的我没关系了,但我还是像农囘民一样期盼春雨。这不仅因为我曾象农夫一样在田间地头耕作过,深知此时的庄稼对春雨的渴望;我期盼春雨,也是因为我自幼喜欢春雨,喜欢凭窗眺望雨中的迷朦。很多年前,我曾喜欢在春雨中谩步,喜欢独自一人在凄迷的春雨中浮想联翩。
我喜欢春雨,是因为我太希望有一场春雨滋囘润我久已干涸的心田。
但那个春天,我终于失望了。
当我再见到雨的时候已是七月的酷夏。
1974年7月25日,那是我在单身牢房里度过的整七个月,开始了第八个月的第一天。记得,那天吃过晚饭,本来还是明灿灿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顷刻间,天地间变得昏暗起来。牢房里那盏昏黄的长明灯使窗外的天空显得更加阴沉恐怖,疾卷的狂风裹着沙粒从窗外直灌室内,吹起我已经7、8个月没有理过的蓬乱的头发,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我抱着被子退到门边,躲避着即将到来的暴雨。不久,风停了,天依然阴沉,雨还未下。
白天的锻练使我感到疲倦,我重新收拾好床铺,在夏天难得的凉爽中纳头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已是什么时候,窗外依然漆黑,室内依然昏黄,值班的林队长打开铁门,告诉我专案组来“提审”我。
我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揣度着他们的来意。
从他们第二次提审我到今天,已经过去半年多的时间,我不开口,他们能结案吗?他们真能把我打成另一个“***集团”的主犯吗?过去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都在哪里?到了今天,他们还能揭发出我什么问题?我并未构成“犯罪”的事实啊。我的问题说到底无非是带了一些社会上公开发行的“小报”企图“越境”而已!再有就是言论,我的言论已经够多的了,再加上几条又有什么关系!
这几个月里,我对自己的所谓“问题”已经翻过来、掉过去地考虑过,我也做出过判断:他们如果真是把我当做了“叛圌国集团”的首犯,就不该继续让我在这里关押,一定会重新把我带回分局里去“收审”。我没有被带走,这也许并不是坏事,这说明还没有把我看做他们掌握的“集团”的主犯。但事已至此,我只有“死扛”到底这一条路可走了。即便是为了自己,我也不能走“坦白从宽”、“立功受奖”那条路,那才是我的死路。
林队长催促着我,怕他们等急了。上次提审的情景又在我脑子里闪现出来,一种本能的敌意使我故意拖延着。
憋了一个晚上的雨终于不紧不慢地下起来,我又看到了禁闭室小院里那两棵柳树。柳树已经是枝繁叶茂了,浸透了雨水的枝条沉重地低垂着头,在黑漆漆的夜半时分只是两团巨大的黑影。
审讯室里亮着灯光。今天来提审我的只有汪干事、王指导员和杨胖子,汪干事主审。
汪干事带着一脸的假笑首先发话:“李恒久,这么长时间,你也不主动找我们,还得让我们找你,你是不是不想出去了,这儿有吃有喝的挺滋润吧?”
不等我回答,中队指导员王永接着说:“你小子不但有外面的问题没交待,在这里也没他圌×少干反改××的事儿。”他指着桌上的文件袋说:“这儿都是中队开展揭发检举运动中,大家对你的揭发材料。你散布过多少反圌动言论?你自己说说吧,你不说,这儿也都给你记住呢,就凭这点,加(指加刑)你几年也够了。”
但我根本没注意听他们说什么,我在想的是:“今天那穿便衣的为什么没来?因为我判断他一定是分局里的人,他不来,这是不是说明那边的案子已经结了?”
看我无动于衷的样子,杨胖子走过来推了我一把说:“问他×你话呢,听见没有?你小子污蔑过政圌府××没有?你让人往外面带过信没有?你都散布过什么反圌动言论?你说!”
经过7个月单身牢房的生活,我早就把一切事情都看开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冲杨胖子慢条斯里地说:“我是说过,说你没少往你们家拿东西,这农场的菜园子是给你们家开的,你想拿多少拿多少。”
恼羞成怒的杨胖子照着我的脸就是一拳,我一躲闪,这拳打在我的耳朵上。
平时张口政策闭口政策的指导员王永这时也凶相毕露了。他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用手使劲捏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他×给脸不圌要圌脸,老圌子今天就是要来收拾你兔崽子。”汪干事也加入了他们的战团,从后面踢我的小腿,我一下儿跪倒在地上。
几个月的锻练虽然使我恢复了一些体力,但戴着手铐,我怎么也抵挡不了三个壮汉的殴圌打呵!我的脸埋在双臂里,看不见是谁在打我,只能承受着这拳圌脚圌交加的dú圌打。内心的恐惧使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队长打人了,队长打人了.....”
但在那雨夜里,在那间紧闭着门窗的审讯室中,我的喊叫圌声有谁能听见?在这无圌产圌阶圌级专圌zhèng的牢圌房里,即便有人能够听见,又有谁能来解救我?
沉重的皮靴照准我的两肋踢,照着我无fǎ保护的头部、露圌出的脸部踢。我只记得最后一脚是踢在我的耳根上,随之便失去了知觉.....
当我清圌醒过来时,已经被拖回牢圌房,趴在我的床铺上了。我只感觉浑身火圌辣辣地疼痛,一动也不能动,随着我一下一下的呼xī,两肋更是一阵阵地剧痛。
在这间铁门紧锁的牢圌房圌中,在这雨声淅沥的仲夏之夜,一切人间的zuìè都被无迹无涯的黑圌暗掩盖了。天在下雨,天在哭泣,仿佛苍天也在为人圌世圌间这一桩桩的è圌行而悲哀……
那天,身上一阵阵地疼痛使我内心中的仇圌恨迅速增加着,这是我又一次遭到顶着囯圌徽的囯圌家zhèng圌府干圌部的dú圌打和凌圌辱。倘若我不是在监狱中而是在外面,倘若我有行动的自圌由,倘若我拿着武圌器,我一定会以xuè还xuè、以牙还牙地报复,甚至会shā了他们,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圌实想fǎ。
在我走出监狱获得自圌由的最初时曰,我曾试图去报复那些殴圌打折和磨过我的人,我也不只一次去过团河农场寻找机会,但始终没有找到那些人。后来我想开了,因为我从书中、从各种杂圌志里,甚至从影视中陆续看到许多在那个时代里蒙圌冤罹难的事例。相比之下,我遭受的dú圌打和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过是个cǎo民,是个小人物bà了。在后来不断披露圌出的大量事实中,我们看到的,不是连囯圌家高层领圌导人和对囯圌家有过杰出贡献的学者、知识分圌子也同样惨遭荼dú吗?直到那时,我内心中才找到了平衡的感觉。尽管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但我终于放过了他们!
但那一夜,我是无fǎ用阿Q精神来谋qiú自我安慰的。那天,我也想起了1966年7月在红卫bīng的“破四旧”运圌动中,发生在我家门口的一件往事。
我家附近有一栋很破旧的小楼(是一个带阁楼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年纪很老、性格也很古板的无儿无女的夫圌妻,男主人姓梁,邻居们叫他梁大圌yé。梁大圌yé和梁大mā很吝啬,也很少与邻居来往。例如,三年自圌然圌灾圌害时,我们hú同的金大婶找他们借钱,这老两口虽然算是邻居中的“富人”,但还是婉言谢绝了(这是梁大圌yé犯的最大错误,他们老两口后来的结jú就与这件事有关系)。但其实这老两口尽管吝啬,尽管抠门,人并不坏,他们从不占别人便宜。因为我就qīn眼看到过,有一天,梁大mā在街门口扫地时,检了一个书包,里面有一件雨衣和一只饭盒,老太太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等了半晌,终于等到那丢东西的人沿途找了回来。
梁大圌yé到底是什么出身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只听说梁大圌yé在旧社圌会教过私塾,但“破四旧”时却破到了他家。
那天中午,一队红卫bīng在一些属于“红五类”的街道积极分圌子(大多是家庭妇女)带领下,包围了梁大圌yé家。于是,梁大圌yé家平时从不打开的阁楼窗户被打开了,嵌着梁大圌yé年青时的照片的镜框、书籍(大部分是线装书)和保存得十分完好的长袍、马褂等稀里哗啦地被红卫bīng从窗户里仍了出来。
那长袍、马褂和发黄的线装书都成了梁大圌yé“妄图复圌辟”的铁证。几个女红卫bīng的皮圌带上下翻飞地抽圌打跪在门口的梁大圌yé头上、脸上、身上,鲜xuè沾满了他穿的那件已说不出什么颜sè的对襟小褂。一个女红卫bīng一脚踢倒蹲在地上打抖的梁大mā。她手中那条带铁头的皮圌带只一下儿就把梁大mā圌的头抡出一个长长的口子,鲜xuè滋滋地往外冒。看老伴挨打,梁大圌yé抱着脑袋挣扎着往家里奔去。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阵纷乱而惊恐的叫圌声,往外跑和往里拥的红卫乱成一团。梁大圌yé被一群红卫bīng七仰八岔地拖出来,一个红卫bīng手里举着一把xuè圌淋圌淋的菜dāo边走边喊:“打sǐ他、打sǐ他,他把××砍伤了。随后,一个女红卫bīng被几个男红卫bīng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头上裹圌着手绢,还往外洇着xuè(据说那个被砍伤的女孩儿是小说《烈火金刚》作者的女儿)。”
这可是当时罕见的“阶圌级报复”事圌件,愤怒的红卫bīng和站脚助威“红五类”使用他们手中的各种武圌器(包括手脚和吐沫),雨点儿般地洒向躺在地上的那团抽圌搐的肉圌体。
早已被吓昏躺在地上的梁大mā也没能逃拖厄运,她失去知觉的身圌体被踢打着在马路上翻滚,一直翻滚到马路边一个下水道的铁篦子上,一只胳臂上挂着被打烂的上衣,上身赤圌倮圌着,两个干瘪的nǎi圌子挂着痰迹和淤xuè。她满嘴的牙都被磕掉了,嘴里全是xuè,随着她的喘息不断往外冒着xuè泡……
他们都sǐ了,是被红卫bīng和革圌命群众活活打sǐ的,把红卫bīng带到梁大圌yé家的革圌命群众中就有我们hú同里的金大婶和宫大mā,因为他们都属于正统的城市贫民(和“红五类”中的贫农是同等的阶圌级成份),都是红卫bīng坚决依靠的社圌会群圌体。
那是我知道的在文圌革中因不堪忍受红卫bīng的抄圌家和殴圌打奋起反圌抗的仅有的一例。后来,在第二天发行全囯的一家报纸上刊登着这样一则消息:“一起罕见的阶圌级报复事圌件!”在那消息中,这一对原本与世无争的老人成了sǐ有余辜的反革圌命分圌子。
那天,我qīn眼看见了那件被称为“阶圌级报复”的事圌件全过程,但我也和一层层围观的革圌命群众一样,看完后冷漠地离去了。直到这一天,在我也无辜地遭到dú圌打时,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位老人不顾一切的反圌抗,他是善良而平凡的,但他绝不软弱。他是为捍卫自己的家园,捍卫自己的人格而拼命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他sǐ了,但他sǐ前的反圌抗却始终记在我的心里。那天我反复地想着这件事,睁着眼,从夜半到天明。
也是在那天,我做出了决定,我再不能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下去,我要为自己的生存泉力而斗圌争。那时,我能采取的斗圌争手段只有一种,就是绝圌食。
二天后,我浑身的疼痛减弱了,但发起烧来。早晨,我没能有像往常那样去厕所洗涮便桶和洗脸,也没能站起身到小窗户那儿去接那碗粥。值班的于队长打开小窗看了我半天,问道:“李恒久,你怎么不吃饭?
我不回答,他再问,连问几声都听不到我的回答。于队长打开门进来了,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看了半天。他一定看见了我身上的xuè污、看见了我肿圌涨的头和脸、看见了我烧得干裂的嘴唇。于是,他什么也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于队长拿来一个暖瓶,往我的水杯兼漱口杯里到了满满一杯开水,放在茶杯盖上两片yào片。锁门的时候说:“李恒久,等会儿,你把那yào片吃了吧!”
我依然没有起身,因为我浑身无力,已经起不来了。我躺在铺上,看那冒着热气的开水和yào片,眼里噙着泪。
我知道,于队长能为我做的事情也仅限于此了。为了这两片yào,一杯开水和先前的一抱稻cǎo,我也要永远感谢于队长这位zhèng圌府干圌部中少有的善良的老人。
但现在,我不能再靠个别队长的慈善来改变什么了,我只能依靠自己的斗圌争来争取我应该得到的一切。
三天后,郑队长值班时,我声明要写检圌查,请他把墨水和纸笔给我拿来。郑队长不敢自做主张,请示了专案组后,才把纸笔等送来。
我要写的是并不是检圌查,而是“绝圌食声明”和“我的七点要qiú”。
我在绝圌食声明中写道:
团河农场的zhèng圌府领圌导:
自去年冬天我被无端jū压以来,至今已七月有余,这期间,负责审讯我的zhèng圌府干圌部中队长yáng建林、指导员王永和场部汪干事多次对我进行殴圌打,使我身上至今伤痕累累。为保圌障我自己的生命安全,为改变他们这种fǎ圌西圌斯的审圌查方式,我被圌迫采取绝圌食行动!
我在“我的七点要qiú”中写道:
1、停止对我的殴圌打、污圌辱以及一切fǎ圌西圌斯审圌查方式;
2、我要qiú得到犯人应有的生活待遇;
3、我要qiú定期理发、刮hú子、剪指甲;
4、我要qiú得到改造世界观所必备的máo主圌席著作、马圌列著作以及其他有关书籍;
5、我要qiú阅读和学xí报纸,了解当前大好的革圌命形式;
6、我要qiú放风;
7、我要qiú摘掉已经戴了七个月的手铐。
监狱领圌导:
做为一名犯人,我认为我上述要qiú都是合理的,yáng队长等人无视fǎ圌律,任意践圌踏fǎ圌律的尊严,七个月来,对我采取了欲置我于sǐ地的各种非fǎ措施,使我不得不被圌迫采取绝圌食行动,希望监狱领圌导认真考虑我的要qiú。那一天是1974年7月30曰。
小时候,我在书籍和电影里看到过共圌产dǎng人在监狱里绝圌食斗圌争的故事,我很敬佩那些人,但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在共圌产dǎng的监狱里采取同样的手段,捍卫自己活下去和做人的泉力。现在,我这样做了,而且做得那样坦然,那样无圌所圌畏圌惧。这是为什么?于是,我nòng明白了一个最简单、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当一个人已经生不如sǐ的时候,他才敢做出在常人看来是无fǎ圌理解的异常举动。
当我把“绝圌食声明”和“七点要qiú”交给值班的郑队长后,看着郑队长那瞠目结舌的样子,心里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圌松和报复心得到某种满足后的兴圌奋。
那时,我虽然这样做了,但那并不是我经过周密考虑以后采取的理性圌行圌为,我只是找到了在那个环境中我能做到的抗争手段。我的行为其实是很盲目、很本能的。我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做fǎ已经是一种争取“人圌泉”的自发行为了,但后果如何我也不知道。但既然迈出那一步,也只能走下去了。
随着铁门咣当一响,郑队长急促的喘息声和沉重的脚步声都随之远去了。我知道,那是他拿着我写的东西丝毫不敢耽搁地去汇报了。
甬道里异常寂静。我在得到一时的抗争与报复的快圌感后,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我的行为不是在向无圌产圌阶圌级专圌zhèng挑衅吗?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谁会重视我的抗圌议呢?在我的命运完全cāo纵在别人手中的现在,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会不会引来更疯狂的报复呢?但此时,我已无fǎ收回的我的绝圌食抗圌议书,我只能等待着我的盲目行动招致的一切后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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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晚饭照常送来,看着那熟悉的窝头和菜汤,吃还是不吃?我内心中矛盾极了。如果吃了这顿晚饭,不啻于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不啻于向那些人表示了我的软弱,等于收回了我的绝圌食声明,放弃了我的要求,等于我默认了他们现在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正确的。那时,我将再没有可以进行斗争的机会。所以,我绝不能这样做。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杨胖子已经得意扬扬地走到我身边,抄着双手,轻蔑地看着我吞嚼那窝头和菜汤.....
于是,我始终没有动那早已变得冰凉的饭菜。
夜里,值班的林队长打开小窗,看看那碗一动未动的菜汤和窝头,关上窗子走了。
第二天早上、中午和晚上依次给我送饭,换走上一顿我未吃过的饭菜。现在,我要战胜的已不仅是心理上的软弱,而且还有难耐的饥饿。一天多的时间,本来就没有一点储备油水的胃不断拉近我伸手便可拿到的饭菜的距离,那一如往日的菜汤、那冷冰冰的窝头在我的想象中都变成了美味佳肴,我越不看它们,它们越是对我充满诱圌惑力。
第三天早上,下夜班的林队长来到我门前打开窗子。他仍旧是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李恒久,你真要绝圌食?我不吓唬你,你这可是自绝于人民、自觉于政圌府的***行为,就凭这一条,政圌府怎么处理你也不过分。”那时,我已没有力气转过头来看着他说话,只能在口中喃喃地骂道:“去你圌妈圌的,滚!”
而每日照常值班的郑队长和于队长却对我再也没有做出过任何表示。在我的记忆中,那次绝圌食最难以忍受的是第三天的夜晚,我平展展地躺在床铺上,像个死人。身边的饭菜垂手可得,但我必须抑制肠胃里极度的饥饿和内心不断产生的妥协。
我在饥饿中一次次进入假眠状态又一次次醒来。我在梦里总是看见各种好吃的东西。有一次,我竟然在梦中伸手抓圌住了身边的窝头,醒来后,颓然地又把那窝头放回原处。
绝圌食的第四天,我最初的饥饿感已逐渐消失,连渴的感觉也没有了。每天照样放在我身边的食物对我已没有诱圌惑力,甚至有一种反感。我开始陷入幻觉,我已经没有梦,睁眼和闭眼都是虚幻的感觉。我能听到和感觉到的只是铁门上的小窗不断地打开和闭上,甬道里的脚步声也比平时多起来。我似乎听见杨胖子和汪干事说话的声音,但我以为那是梦中的幻景。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死就是这样惬意吗?那时,死,在诱圌惑着我。
这些年来,我经常努力回想那次绝圌食时最后两天的感觉,但我再也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了,那最后两天的一切似乎都是若即若离的梦境。
今天,我写在这里的后两天的过程,或是如梦一般发生过的事实,或是栩栩如生的梦境,我只能凭着自己有限的回忆努力把它们写出来。
在我绝圌食的第六天上午,仇干事,汪干事和王指导员来到我的单身牢房。他们带来一个伙房的犯人,让他灌我喝玉米面粥。我紧闭着牙齿,粥从嘴里流到外面,流到我的脸上和脖子上。那犯人用力掰着我的牙齿,我使出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咬住他的手指,嘴再也不松开了。
当我恢复了一点儿知觉的时候,发现我已被拖出门外,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仇干事、汪干事和王指导员。
我只是断断续续地听汪干事说:“政圌府是为了挽救你,对你是恨铁不成钢,你对政圌府采取这种行为是没有好下场的.....”
仇干事说:“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合理,政圌府是可以考虑的,但不能这样做呵!你先吃一点东西,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值得信任的同情与真诚。
汪干事把于队长叫来,让他把我弄回屋里去。但尽管到了如此地步,我的自尊心还是使我挣扎着爬回了自己的床铺上。
这天晚上,值班的林队长打开了我的铐子,打开了我已戴了七个月的手铐。我知道,这是我绝圌食斗争获得的第一个成果。
早上,值班的于队长把门打开,让送饭的人把粥拿到屋里来,让他喂我吃。我不用他,自己把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于队长在小窗口上看着我喝,嘱咐我慢慢地喝。午饭送来了,还是窝头和菜汤,我不能吃窝头,因为我的肠胃几乎粘到了一起,我只能喝掉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第三天,汪干事和仇干事来了,他们带来了我的一包书。
在审讯室里,汪干事指着桌上的那包书说:“经过研究,你要的书政圌府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得承认你的行为是错误的,是对抗政圌府的行为。”
虽然我已开始进食,但依然无力,我倚坐在屋里的墙角上。
看见那包书,我的眼睛发亮了,连连点头地答应着汪干事的问话,挣扎着站起身要去拿那包书。
汪干事拦着我说:“这不行,你必须写出检查,承认你的绝圌食问题是对抗政圌府的行为,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此类问题。”
他边说边把一迭纸和笔推到桌边,示意我现在就写。
这七个多月来,书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啊,写完检查便可换回我的书,我何乐而不为呢?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兴奋说:“我已经没有力气把书搬回去了,你们先帮我把书送到号里去吧。”汪干事说:“你是不是怕我们说话不算数呵,我们政圌府从来都说一是一,决不会说话不算数的。答应给你的东西就一定给你,你还怕我们反悔吗?写吧!”
我取过桌上的纸笔写道:“我的绝圌食行为是错误的,是对抗政圌府的行为,我保证今后再不发生类似的问题。”然后署上我的名字和日期。
汪干事说:“书今天我们给你了,你要好好学习,改造自己,早日把你的问题交待清楚,争取政圌府的从宽处理。”
我把桌上的书包拖到身边来,看着仇干事问道:“我提出的其他问题,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汪干事接过来说:“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不让犯人理发、剪指甲,那是你从没提出过这种要求。过几天,让人来给你理理发,指甲刀可以找值班队长要。”
仇干事说:“关在这里的犯人每天7两粮食,这是农场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以后吃菜可以考虑给足一些。”
汪干事最后说:“李恒久,我告诉你,今天政圌府是出于**的人道主义,解决一些有利于你改造的措施,你不要以为你威胁了政圌府,政圌府就惧怕你,那你就太可笑了,该解决的问题我们自然会给你解决,用不着你说。”
我心里明知道这是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不愿再揭穿他,因为我的收获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了。
我咬着牙,拖着满满一包书回去了。
在我经历了7个月的单身监禁生活后,终于通过自己有意或无意的斗争取得了一点做人的基本权力。事后,我逐渐认识到这样一个真理,在这个世界上,指望别人恩赐或发善心,是最被动也是最可怜的,他要永远对恩赐他或对他发过善心的人心存感激。就像中国古语说的:“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圌泉相报”。要想得到并保证正当的个人圌权益,只有经过自己的努力和斗争才是理直气壮的。只要自己的要求合理合法,就该坚持到底,甚至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它,这就是一个人的尊严和人格。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这次取得了胜利的绝圌食斗争,想到这次闯过的艰难困苦,我的内心中都感到很高兴,而且感谢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使我在远离社会的、一个人的战争中迅速成熟起来,也因而使我的经历变得更丰富、更充实、更传奇。于是,我完全理解了一位哲人的话:“当苦难的生活过去之后,那苦难便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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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2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书籍里有犯人改造思想必备的《毛泽圌东选集》四卷本和单行本;有两卷集和四卷集的《马圌克圌思恩格斯选集》和《资本论》;有四卷集的《列圌宁选集》和《哲学笔记》;有《共圌产党宣言》、《国家与**》、《反杜林论》等马圌列著作单行本;有艾思奇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有《联共圌党史》。
这些马圌列著作以外,我还有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前四本和《中国近代史》;有杨圌荣国的《中国古代思想史》,翦伯赞的《中国通史简编》,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二、三本以及周一良等人编写的《世界通史》。但最令我激动不已的是,还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苏联哲学家尤金和罗森塔尔主编的《哲学辞典》、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讲演录》以及我在一监手抄的一本罗森塔尔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的“辩证法的范畴”部分等。
这些书籍便成了我度过后来的单身监禁的漫漫岁月的精神食粮。
今天,上述那些书籍有些已成为过时的文化拉圾(或理论垃圌圾),因为它们带有太多的“时代色彩”和“阶级”烙印,是严重背离唯物史观的政治教科书。
但在那个一切带有文字的纸片对我都是求之若渴的特殊环境中,我一下子得到这么多书籍,就象阿圌里巴巴看到的藏金库,已经令我到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地步,书中的良莠便是次要的事情了。想一想,人在饥饿的时候,还在乎能够得到的食品的营养吗?
从那一天起,我不再关心政圌府对我今后可能的处置;不再注意生活中的饮食起居;也不再在乎夏天和秋天过去后又会来临的严冬。面对着几十本书籍,我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看到了救命的航船。
于是,我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做出了细致的规划。
清晨,当大墙外农村公社的高音喇叭传来东方红乐曲声时,是我起床的时候。我又恢复了“绝圌食斗争”以前的锻练,从窗外露出微曦的晨光开始,我一直锻练到白光湮没室内的昏黄灯光。早饭后开始读书,一直读到送来午饭。午饭后是我散步的时间,下午继续读书,直到送来晚饭。晚饭后还是读书,直至睡觉。

在锻炼中,我的体力一天天恢复了,我不仅延续着过去的锻练方式,而且由于解除了手铐的束缚,我又增加了一切可能的室内运动项目。
在我带着铐子时就已尝试做俯卧撑,现在铐子没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做这个项目了。我每天做3组俯卧撑,单组的数量不断增加。开始时,每组只能做10多个,后来每组的数量增加到七、八十个,而且用单臂也能一次做上20多个俯卧撑。这已成积习的室内运动方式我不仅保持到20多年后的今天,而且成了我体现意志并傲视于人的资本。
因为早上是一天里精力最充沛的时候,这段时间,我用来学习理论性比较强的毛主圌席著作和马圌列著作,下午阅读历史书或其它书籍,晚上在文学书籍中消磨时光。
从这时起,我开始认真阅读与研究马圌列主义,这是我过去从未认真做过的事情。
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倘若我有如现在这么多的书籍任我挑选、阅读,我想我是不会把大好时光花在那些书里面的。倘若我有如现在这么多家里家外的事情要忙,我也不会像基督徒阅读圣经一样投入那么多精力,专注地去研究这些枯燥的主义。但那是个特定的地点和时间,我无可选择地开始了我的研究。
我是从毛泽圌东选集第一卷《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圌运动考查报告》开始阅读的。由于供我阅读的书籍太有限,我几乎是一字不拉地阅读手边所有的书籍,包括毛选里面所有的注释。
在逐渐深入的阅读和研究中,我最先在“毛选”里找到了乐趣。透过“毛选”四卷字里行间的阶级性,我发现了作者在书中(后来我知道,《毛泽圌东选集》的文章并非完全出自毛泽圌东之手)反复运用的严谨的辨证逻辑;他信手拈来的典故与通畅的挥洒自如的文笔也使我产生了兴趣。当我读到书中那些被称之为“军事著作”的文章时,更增加了我对这几本“选集”的浓厚兴趣。我在“中国**战争的战略问题”、“**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以及“战争和战略问题”中发现,作者是把中国的传统军事思想与辩证的思维方式交融在一起了。我想,无论将来的历史对毛泽圌东最出何种评价,他的这些文章也一定会是全世界军事著作中的上品之作。
那时,我在阅读书中的这些军事篇章时,并未过多去研究早已成为历史的那个战争年代(这不是我不感兴趣,而是因为没有更多资料供我参考研究之用)。我只是把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以及正在亲身经历的“阶级斗争”与之联系起来,加以研究和总结经验。“人生就是战场,斗争就是现实”——这是我那时“理论联系实际”学习马圌列主义在自己思想上的定位。
例如,我读到作者在“**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第二章“战争的基本原则是保存自己和消灭敌人”时,便掩卷反省自己的经历。我过去的一切“盲目”难道不正是从根本上不明白人生的要义就在于“保存自己和消灭敌人”吗?固然,过去并没有明确的站在面前的“敌人”要我去消灭,但在人生每前进一步时不都是有许多的艰难困苦需要我去克服与战胜吗!而那艰难困苦就是我必须要战胜的敌人。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作者本人也未必能意识到的思想,使我在文章中看到了深刻的普遍意义。
在同一篇文章中第四章“主动地灵活地有计划地执行防御战中的进攻战、持久战中的速决战、内线作战中的外线作战”中,作者更具体地谈到:“(一)防御和进攻,持久和速决,内线和外线的关系;(二)一切行动立于主动地位;(三)灵活地使用兵力;(四)一切行动的计划性”等。
作者这些军事辩证思想开启了我久已尘封的思维。在我短促而盲目的以往生涯中,之所以盲目、之所以屡遭败绩以至走到今天的地步不正是由于我完全不懂得在行动之先便要谋得“主动地位”的道理,不懂得凡事要有“计划性、科学性”的道理,不懂得“凡事遇则立,不遇则废”的道理吗?
我把毛泽圌东的军事辩证思想引伸到我的现实生活中来,我想:我在牢房圌中已经度过七个多月的时间,那就该是我人生中这一阶段全面转入的防御时期;而我已完成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绝圌食斗争不就是“防御战中的进攻战”“持久战中的速决战”吗?而在我以后未知的日子里,还必然会有我为之关押的外面的事情来困扰我,我还要面对现实中不断地审讯,这不就是外线和内线并存的关系吗?由于这样的“理论联系实际”,我与书中的军事辩证法产生一种巨大的亲和力。
那时,由于我享有的充裕时间和绝无琐事干扰的环境,我不仅读书,而且大段大段背诵书中的章节。背诵是我学习与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我把毛泽圌东的辩证思维运用到了学习方法上。例如:毛泽圌东说过的“稳固地向前发展。”便启发了我,使我在背诵文章时,采用滚动与交替(背诵新的,温习旧的)的方式,稳扎稳打地背诵,不仅加速了背诵文章的速度,而且把背诵过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了。那时,我把背诵文章看做是最好的消遣和乐事。
在我学习毛主圌席著作、马圌列著作和其它书籍时,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要想尽快了解主观的自我与客观世界,不从书本中去汲取知识是不行的,而要想把书本知识真正学倒手,就必须塌下心来扎扎实实读你所能得到的书籍;就要专心致志地去“读”书、去背书,而不是走马观花地“看书”。读书首先在于“精”,然后才是“博”;在精读几本书的基础上,再去博览群书。这才是掌握知识的捷径。在学习毛主圌席著作、马圌列著作已成时代潮流的那个年代,我在监狱里是真正潜心地钻研马圌列主义毛泽圌东思想了。那时,没有人监督我的学习态度,也没有人会根据我的学习热情或学习成果推选我当毛主圌席著作学习积极分子,但我却比社会上所有高喊着学习马圌列主义的人学习得更认真、更彻底。尽管在今天看来,与真正研究马圌列主义的学者专家相比,我那时的学习与研究是那么片面、那么肤浅、那么苍白,但在那个荒谬的年代中,我毕竟是在努力寻找不荒谬的东西啊!

回想在单身牢房的那段时光,我最想学习研究的还是哲学,而我对哲学的研究依然是从辩证法的基本范畴开始。
关于辩证法的论述古已有之,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但当人类社会延伸到十九世纪时,是德国的伟大哲学家黑格尔把它发展到了极至。黑格尔不仅全面、综合地论述了辩证法学说,而且他书中语言的优美、和谐、精辟都是前所未有的。我始终认为,迄今为止,古今中外还没有一人能超出过黑格尔对辩证法的论述。
无论是马圌克圌思写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导言),还是恩格斯的“路德维希. 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在本质上都因循了黑格尔的辩证逻辑;他们把在黑格尔那里集大成的辩证法运用于人类历史的哲学,加之接受了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学说,便构成了所谓的“辨证唯物史观”。但马圌克圌思与恩格斯依然是伟大的人,因为他们不数典忘祖,他们始终以自己曾经是“青年黑格尔分子”,是黑格尔的学生而自傲。
在后来的普列汉诺夫、考茨基、列圌宁、斯圌大圌林等自诩为马圌克圌思主义者的几乎所有无圌产圌阶圌级**家中,都相沿成习地把黑格尔称之为“唯心主义外表,辩证法的内核”。但事实上却是,那些曾经接受并批判、淡化黑格尔的人们已渐渐被人遗忘,甚至被掘墓抛棺、扬尸弃骨(斯圌大圌林),而伟大的黑格尔在人们的心中永存,他的学说至今是西方古典哲学的主流,在哲学史上无法撼动!
在对毛泽圌东的两篇哲学论文,“矛盾论”与“实践论”的学习中,我投入了比较多的时间,因为它直接涉及到辩证法的基本范畴。我要研究哲学,不弄懂那时已是人人皆知(只是知道而已)的这两篇文章是说不通的,而且我想知道作者是怎么写出的这两篇文章。
我对照着列圌宁的《哲学笔记》,黑格尔的《逻辑学》,罗森塔尔的《唯物辩证法的范畴》等书阅读《矛盾论》、《实践论》,发现毛泽圌东在该文中所阐述的辩证法并没有什么新的突破,他只是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对辩证法的范畴和要领做了简要介绍,成为了两篇没有很多文化的群众也能容易接受的哲学知识宣传手册。
哲学原本是对各门学科进行高度概括与总结的一门学问,应该是比较深奥与专业的,但在已经成为历史的那个年代中,普天之下的中国人____工、农、商、学、兵——竟然无不言及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无不在一个模式下的概念中学习哲学,这也算是全世界范围内空前绝后的咄咄怪事了。但那时,哲学在中国已不再是哲学,哲学被戴上枷锁,成了没有自圌由的政治囚徒,哲学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哲学遭受到政治的无情践踏。我在学习中不断反省自己,又在反省中不断地学习。
如果说我的“***”罪行在我入狱时是“罪”不当罚,是委屈了“***”这三个字,而通过学习和反省后的我则该是名副其实的“***”了。因为正是通过学习和研究,我才弄懂了“文圌革”对历史的反圌动,弄懂了自上而下的一切自诩为**者的人们的***性,弄懂了那时已湮没神州大陆的“**理论”的反圌动性。
于是,我从理论上得出了结论:那时,真正反圌动的是整个国家和民圌族,是整个国家的政治,而我是无罪的。
如今,对那已渐渐远去的荒诞时代,历史已经做出了彻底否定的结论。而那时,在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世界中经过潜心研究后得出的否定结论,也早已融入否定那个时代的大潮中。但我今天是在回顾,是在追述已往的历史,是在补充历史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篇章。
记得在一监时,我是从我的老师陈其官那里开始了解哲学,并弄懂了辩证法的范畴的。我是因循着老师的教诲,又在这里开始了独立学习。那时,我尝试着用辩证法来解释、来破译在当时人们心目中似乎已经定格的理论。例如:“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的问题。在那个时代中,尽管掌权者唱着“人民创造历史”的高调,但做出的却是“英雄创造历史”的结论。而当我把这个问题纳入辩证法的范畴加以思考时,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英雄”和“人民”的概念是历史哲学中一对矛盾的范畴,它们是对立统一的,无论是强调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强调人民创造历史都是偏执的,是违背历史本来面目的。在人类历史的重大变革中需要人民的群体,但仅有群体是不够的,时代必须要呼唤英雄,只有英雄领导(或欺骗)了人民,变革才会成功。中国历史上无数次农民起圌义的成功或更迭了朝代就是最好的范例。而没有群体做为依托的英雄是无法促成历史重大变革的。例如俄国十九世纪初期的十二月党人或十九世纪末由巴枯宁领导的“百人兄弟会”都是如此。而中国**的成功更是“英雄”与“人民”结合的范例。成功了的英雄们尽可以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可以高喊“人民万岁!”但那是政治的需要而不是哲学的真实。这种政治口号一旦纳入历史哲学的领域,便成了彻底的唯心史观。可悲的是,在那个时代里,中国的历史已经完全被高喊着历史唯物主义的人们改写成了历史唯心主义。这种“主义”又被政治深深地注入人们的意识形态中,以至成为后来中国面临改革开放时的“顽强的历史惰性圌力”。
恩格斯在给俄国早期**家查苏利奇的一封信中写道:“要明确地懂得理论,最好的道路就是从本身的错误中,从痛苦的经验中学习。”恩格斯的这段话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不是从反省自身的错误出发,如果不睁开眼睛认真观察身边的世界,而只是为了学习理论而埋头学习理论,他只能是流于空谈的一介书生。
正因为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过太多由于盲目无知而导致的错误,有过太多痛苦的经验,加之我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完完全全的反圌动。所以,在我一生中该是弥足珍贵的单身牢房的日子里,使我从剖析自我开始,继之剖析社会的理论学习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在那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在我有限的空间和有限的书籍中,我学习了哲学、历史和文学。那是一种外界强加给我的条件促成了我脚踏实地的学习机会,我为自己一生中获得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而庆幸。我从对政治的混沌无知到懂得了政治,那是我的意外获得。但也是从那以后,无论生活中又发生什么样的恶劣变故,我再也没有绝望过。我时刻都以路生的“相信未来、相信生命”为戒,记住“苍天不负苦心人”的古训,这已是我无可更改的选择了,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无论从社会意义还是个人意义上都是正确的。
从我获得了书籍到我走出牢房,大约是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如果从读书的需要和内容上看,我拥有的书籍是太少了。但那时,我还能奢求什么?如果我能够把手边的书籍全部读懂、弄通,也实属不易了。宋朝的宰相赵普有过“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美誉,手边的这几十本书还不够我了解人生吗!
那时,我把每天的时间做出细致的规划,早上起床开始锻练,直到吃饭,大约是2个小时,饭后读书到午饭大约是4个小时,午饭后休息一会儿继续读书,一直读到吃晚饭,大约是6个小时。从傍晚开始,因为灯光的昏暗,我不能再像白天那样字斟句酌地读书,整个晚上便用来背诵《中国文学史》中的诗文和白天记下来准备背诵的书里的文章段落,一直背诵到睡觉。那时,没有人安排我的作息时间,时间完全是由我自己支配,这又是我独有的优越条件。
在那些日子里,虽然看不到跳跃着时间的钟表,但我有自己判断时间的独特方法。我的牢房窗口朝向南方,窗口虽小,但天气好的时候,整个上午,牢房里都是有阳光的。时间长了,那投射在牢房墙壁上的光线便成了我准确判断时间的钟表。而且随着光线的长短走向,我还可以知道节气的变换。看守我的值班队长是三班倒,每个队长接班时照例要打开我的小窗看看我,那时间更是准确无误的。因此,掌握时间对我并不困难。
我拥有的历史书包括了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而且有好几个版本,这使我得以系统地相互参考着学习。
在我上学的时候,历史是我喜欢的课程之一,但我毕竟只是读到高中毕业。文化大**使一切大学的校门都关闭了,我以为从此失去了求学深造的机会。我断然想不到,那机会能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为此而感到高兴。我如饥似渴地咀嚼着手中写满了历史知识的纸片,我要把它们全部印在我的大脑里,融汇在我的血液中。
在一监时,我屡屡为我的老师陈其官只读书不做笔记的学习方式感到困惑,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已没有这个必要,他没有了希望和未来,因为他将终老于监狱。而我不同,不断地读书学习使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到底还年青,那牢底绝不会也不该由我来坐穿。成吉思汗临死时对他的孙子拔都说过:“年青真可贵,即使脖子上戴着枷锁,他的前途仍然闪耀着胜利的光辉。”那时,我虽然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不知道何时才能迈出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何时才能走出监狱的铁门,但我企盼着有一天走出这里,企盼着获得自圌由。而那一切的企盼都源于我的年青。
对每一个人来说,生命的道路都是由自己走过来的,无论他是有知识还是没有知识,也无论他是盲目地还是理性的,他都要为自己走过的道路承担责任。我有今天的结局,那也是我自己已往的行为所至,不必责备命运,只要懂得了这其中的必然就够了。重要的不是昨天和今天,而是明天。不是有过这样的诗句吗:“明时不虑老将至,一悟昨非便少年”。这句诗是我刚刚被捕关押在分局时,一个叫王朝红的年轻犯人写给我的,扉页上题写着那诗句的一本《毛主圌席语录》,此时就摆在我的面前。在那时的与世隔绝的潜心学习中,我的心慢慢开朗起来。这是我用心攻读的辩证法在我自身中体现出的作用力,它使我在对昨天的否定中肯定了今天的存在。
从我被关进这间牢房,便失去了自圌由使用纸和笔的权利(写“绝圌食声明”时用的纸笔是被我骗来的)。现在,我需要笔,因为我要记下每天都在产生的学习心得。那时,看守我的值班队长是没有权力给我纸笔的,我让郑队长通知专案组的干部说,我要写学习毛主圌席著作心得体会和这段关押期间的改造收获。
我能有这样的“进步”大概使他们感到高兴,纸笔很快就拿来了。
为了今后能长时间的使用笔和墨水,我采取了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不断地他们递上一些改造和学习的心得,使他们高兴。另一个就是在我“放茅”时找到的一个小瓶里慢慢地储存了一些墨水。
就这样,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在书籍的空页或夹缝中写下了大约几万字的读书笔记。今天,这些书籍就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每当我拿起保存了20多年的这些书籍,看到我当年艰难地写下的学习收获时,心里不仅感慨万端,而且激发着我生活的勇气。倘若有一天,在中国能建立起彻底披露“文圌革”罪行的纪圌念馆,我将会把它们贡献出来,展示给后人。因为那不仅纪录着我当年的学习体会,而且凝聚着我的血泪。
在单身牢房的那些日子里,我终于认可了我一直为之厌恶的“改造”这两个字的涵义。因为在不断地反思中,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确有需要改造之处,需要自我改造的不但有我对政治的无知,我的浅薄,还有我与生俱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例如,当我走进这间牢房时产生的悲观绝望,使我看不到光明,把这世界的丑恶绝对化,完全丧失了对生命的信心和活下去的信念。通过一天天的学习,我就是在这里改变了自己,改造了自己。我要在没有自圌由,远离人群的这间小小牢房圌中重新去发现美。那就是知识的力量。
在那些无尽无休的日夜里,我每天最感到轻松的时候,就是我读《中国文学史》或背诵古典诗词的时候。如果说哲学使我感受着生活的严肃,历史使我感受到生活的厚重,那么文学和诗歌使我感受到的则是生活的美好。
夏天的落日时分,我看着窗外深邃的天空,悠然飘过的晚云,感受着佛进牢房里的清风,那不就是生活中的美吗?身陷囹圌圄,使我失去自圌由,远离人群,但在这里度过的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分不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吗?这固然是一种破碎的不完整的生活,但生活中的美好依然存在着,而能否发现它,就在于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中说得对:“美就是生活”。
大自然是美好的,响往中的生活不也是美好的吗?
我像淘金者那样在《中国文学史》中发现和挖掘着美的享受。
我手边仅有《中国文学史》的第二、三册,但这足够了,因为里面选讲的诗文都是唐宋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如唐初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白居易的“长恨歌”,北宋诗人苏东坡的“赤壁赋”、“水调歌头”,柳永的“八声甘洲”、“雨霖铃”,以及辛弃疾、李清照等著名诗人的很多诗词等都是全篇介绍。
那些永恒的隽永的诗篇或优美、或苍凉、或悲壮、或激扬,但篇篇如甘洌的清泉涓圌涓地贮入我的心中。在那渺无人声的寂静里,我久久地伴着天边的弯月,或坐、或卧地慢慢背诵和品味诗中沁心的甘甜。
我那时背诵过的诗篇就如我曾背诵过的路生的诗,是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人是多么的奇怪啊,想起我的学生时代,每天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时间很紧,但还总是感到生活的无聊、乏味,根本不知道珍惜时间。在这间横竖不超过四平方米的牢房圌中,时间是充裕的,再没有任何生活的琐事来干扰我,但我反而感到时间的有限,感到时间不够用了。每天除去睡觉、吃饭和锻练,其余的时间我几乎全部用来读书,即便如此,还是觉得跟不上我读书的计划。
在漫长的黑夜中,书籍就像一盏明灯,不仅照亮了我生活的道路,而且成了我走向另一个精神世界的媒介。
许多年来,每每回想起那段单身牢房的日子,那凄凉、那痛苦、那孤独都是一闪即逝,唯独那时对我完全封闭的、与世隔绝的学习环境使我永远怀念,因为那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过的学习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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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4 18:26:58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搏杀蚁群
总听人说,蹲过大牢的人往往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毛病,甚至是恶俗。例如多疑敏感,例如离群索居,再例如吃饭时独自一人端着饭碗蹲到一边去吃。我曾长期客居监狱,但这个意见我不敢苟同,因为我没这些毛病,我觉得自己与常人无异。然而,在我走出监狱20多年的岁月中,到也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那就是,我最厌恶的青菜莫过于冬瓜,我最怜惜的昆虫是蚂蚁。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把冬瓜和蚂蚁联系起来而且厌恶和怜惜呢?大概只有我!因为在我经历的往事中,曾与冬瓜和蚂蚁有过不解之缘。
1974年的11月,我住进窄小的单身牢房快一年了。那时,由于我绝圌食斗争的胜利(见我《单身牢房的日子》),在给予我的伙食上已有所改善。除了每天两顿窝头和一碗粥一成不变,菜汤里已经有了油水。而且,因为我比监狱农场里劳动改造的犯人提前吃饭,最先给我送来的满满一碗菜汤里往往飘着厚厚的一层菜油。
与外界隔绝几近一年,我吃过(或喝过)监狱伙房送来的各式各样的菜汤,有白菜汤、菠菜汤、芹菜汤、萝卜汤、西红柿汤和土豆汤,甚至还喝过北方人从未喝过的韭菜汤等等不一而足(哪种青菜最便宜犯人便吃那种)。好在每隔不久,就能变换一种,那菜汤到也没有使我感到过厌倦。
但在1974年11月吃过的冬瓜汤却使我终身难忘,而且发誓永远不再吃冬瓜(走出监狱这20多年来,我没有吃过一次冬瓜),因为那个月我一连吃了22天共44顿冬瓜汤。当然,这其中的原因已无从可考。
那时,我对自己的单身牢房生活已经习惯了,每天按步就班地吃饭、锻练、学习和睡觉。为了吸取身体必须的养分,我决无挑剔地吃完每天送来的粥和窝头,咽下最后一口汤。
开始几天,我对冬瓜汤并无反感,照例吞食。但汪着厚厚一层油的冬瓜汤一天天送来,使我终于产生了本能的抵触。
一天,继中午送来的冬瓜汤之后,晚上还是冬瓜汤。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让我随手把满满的一碗菜汤倒进身边的便桶里,晚饭干啃了一个窝头。由于我对东瓜汤抑制不住的反感,往便桶里倒的时候,那汪着油花的汤水溅了一地,倒进桶里的菜汤掺和着里面的尿与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但我只能忍耐着,因为我必须要等第二天早上“放茅”(一天只能去一次厕所)时再去洗刷便桶,这是规定。
因为我的“房间”太小了,长度大约只有三米多,除去占了两米长的铺位,头和门只剩了一米宽的距离,那便桶就是安置在这中间。
尽管那时我有了书籍(我管它叫“精神窝头”),但人所固有的情绪的变化在我身上并未因此而改变。记得,那几天正是西风渐紧,秋雨连绵的深秋时节,而我内心的休养还远未达到古人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地步。面对恼人的气候,不免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凉之感。
这天晚上,我披着去年已烧焦袖子的棉囚服坐在床铺上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 这诗中的句子徒然增添着深秋的苍凉。在敲窗的秋雨声中,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在始终如一的寂静中,我不知不觉地和衣而卧,昏昏然睡去。
这觉直睡到天明。那天,我没听到狱外不远处的人民公社每日播送的东方红乐曲声。早饭还未送来,我疲倦地起身准备锻练,这已成为我的积习。
就在我翻身起床的时候,突然被眼前一件怪异的事情惊呆了。
在我床头的地上和便桶上黑压压地布满了蠕动着的蚂蚁,那蚂蚁的数量不是几十、几百、几千,而是厚厚的一层层、一片片、一团团。我每日用来乘汤的饭碗和那只原本是红色的塑料桶,里里外外全都布满了蚂蚁,几乎看不到了那碗和桶的本色。
一年来,在属于我的这个小小世界里,只在春天来临时看见过一只使我激动和振奋不已的蜘蛛,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生命与我相伴。而现在,从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汇集来的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呢?在我的经历中,没有害怕过异国他乡的山巅雨夜(见我的《越过国境线》),没有害怕过插队时在雪野里遇见的孤狼(见我的《短暂的阿荣旗插队生活》),更没害怕过对我动辄拳脚相加的政圌府干部,但现在,我却真的被这数不清的蚂蚁吓呆了。
那地上、碗里、桶里有无数只蚂蚁在蠕动,那是和水泥地面一样的灰黑色的蠕动着的生命大军,它们无声地吞食着昨晚我倒在桶里、溅在地上的东瓜和汪着油花的菜汤。它们吞食得是那样专注,那样旁若无人,这些不请自来得小东西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房间的主人。
蚂蚁,这该算是自然界里最幼小的动物了吧!每只蚂蚁都是一个极其弱小的生命,但这无数弱小的生命聚集起来,却是如此地撼人魂魄。
忘记在哪本书里,我看到过这样的介绍,在南美洲的草原上,有三种灾难几乎是无法逃避的:一种是龙卷风,一种是群居的鬣狗(另一名字叫红狼),还有一种据说也是最为可怕的灾难,那就是白蚁。
白蚁是南美洲真正的蚁患,南美洲的白蚁具有惊人的繁殖力,它们是群居的生命,它们往往是铺天盖地而来,铺天盖地而去。来时,从远处看,就像海水涨潮时那一条无边无迹的黑线。每当白蚁即将来临时,凡是它要经过的地方,一切能运动的生命都会变得惊慌失策,竞相逃窜,无论是凶狠的狮群、鬣狗还是有巨毒的蟒蛇。当蚁群过后,留在后面的只剩下无数生命的白骨、寸草不留的大地和死一般的沉寂。今天,我面前的蚁群使我真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我呆呆地坐在床铺上,看着眼前的蚁群,不知该怎么办。但眼前的蚁群毕竟不是南美草原上的白蚁,它们不是我的敌人,它们一定是为了生存,是为了食物而来,一定是我不经意倒入便桶的残羹吸引了它们。因为它们并不侵犯我,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床铺上竟然没有一只蚂蚁,它们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它们全部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屋子里的食物上。
但它们又是我的敌人,因为它们侵犯了我的领地,威协着我的生存,破坏了我的安宁,使我感到骇然。但我无法与之搏斗,因为它们不是单一的生命,而是生命的群体,我无法与之斗智斗勇斗狠,我只有骇然与无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已大亮。接班的于队长走到我圌的圌门前,打开了小窗。也许是我与往常不同的呆坐着的木然神情使他感到诧异,便从那小窗里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铁门打开了,于队长看见了屋里这骇人的一幕。
这时我也发现了,蚁群全是沿着铁门的空隙爬进屋里来的。那厚重的铁门是坚固无比的,它可以把我的自圌由隔在门外,一连数月把我囚禁在牢房圌中,但它阻挡不了这幼小的生命,阻挡不了由这幼小生命组成的大军啊!
于队长也被惊骇了,他急忙回到屋里取来一壶开水,从屋里向屋外地对蚁群发起致命的进攻。蚂蚁被滚烫的开水一堆堆地浇死了,瞬间便失去了生命的蚂蚁,随着冒着热气的开水的流动,飘到了门外边。将死而未死的蚂蚁在地上泛着泡沫的开水中挣扎,但那已是无济于事的垂死前的挣扎。终于,它们停止了挣扎,带着饱食后的欣喜离开了它们生存过的这个世界。可怜的蚂蚁!可怜的生命!
侥幸活下来的蚂蚁拼命地向门外逃去,那些仍旧源源而来的蚂蚁一定是得到了同类传递的危险信号,走到途中便裹足不前了,继之与活下来的蚂蚁折回原路极其迅速地跑掉了。我不愿再赶尽杀绝,让于队长停止了用开水对它们的进攻。
一场未见血迹的血腥杀戮结束了,只有那桶里已经死去的蚁群漂浮在依然带着油花的尿圌水里。
于队长拿来扫帚,让我把屋里好好打扫一下。我把成堆的蚂蚁尸体集中在一起,倒进它们为之丧失了性命的、里面还有未吃完的残羹的便桶。然后,在厕所的水池里,在哗哗流淌的水声中把它们冲掉了、埋葬了。牢房里原本就是宁静的,现在更是死一般地宁静。
那一整天,我的心里都感到十分凄凉。
那死去的蚂蚁是不幸的,它们仅仅是为得到人类弃置的食物藉以果腹,却遭到冷酷的人类的屠圌杀。它们是无辜的,但它们的存在,它们不适时地出现便是它们的罪。它们是弱小的生命,也没有很长的生命存活期,它们只有像南美洲的白蚁那样结成生命的群体,才能形成挟风带电的力量,才能与一切强大的生命个体,与冷酷的人类抗衡。
刚才还是一群鲜活的生命的蚂蚁,顷刻间便在这个世界上消亡了,永远离开了这个相互吞噬的、不断生存又不断被淘汰的冷酷的世界,我为它们的消亡而悲哀。尽管我不是消灭它们的主凶,但却是逃不脱罪责的帮凶,因为它们是在我的领地遭到的围歼。
我为之感到歉疚,感到惶然!
十、1975年春节前后
1974年的冬天已经没有上一年冬天的萧杀,至少在我心里已没有那样的感觉。自从那次绝圌食后,专案组的干部们一直没有提审过我,也再没光顾过我的牢房。而且随着监禁条件的改善,我每隔个把月便可以到小院里放放风或晾晒一下被褥。
1974年12月24日,那是我被关进牢房的整整一年。
吃过早饭,值班的郑队长打开牢门,一是让我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二是让我帮他清理一下院里的拉圾。
经过这一年的春天,夏天和秋天,院里那两棵柳树变得更加粗圌壮了,只是随着冬季来临,那一树的柳枝枯萎了、柳叶飘零了。虽然清晨的天空十分晴朗,没有一丝云彩,但满院的阳光依旧无法驱散冬日的萧条。近在咫尺的岗亭上,一个荷枪的警卫无精打彩地靠在窗口看着监外空旷的原野。
郑队长给我一把铁锹,让我把院里的垃圌圾扔到墙外。
监狱农场的大墙很高,足有三米以上,我铲起一锹垃圌圾试着往墙外甩。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重重的一锹土竟然毫不费力便被我抛到了墙外。
以前在队里里干活时,我并非是劳动能手,甚至在犯人中属于体质较差的那一类人。但现在,在我关押一年后,竟然变得如此勇猛,一把铁锹在我手里如同玩具般上下翻飞,这太出乎意外了。
我心里暗暗高兴,我知道,这是我坚持几个月锻练的结果,这是对我坚持锻练后一种成功的检验。
我一锹一锹飞速地向大墙外甩着成堆的拉圾,脸上充满得意之色。
很快,一堆拉圾全都被我扔到了墙外,院子里变得干干净净了。
郑队长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气喘嘘嘘地走到我身边说:“我看你每天都在屋里锻练,这样对身体有好处。”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你是怎么锻练的呀,能教教我吗?”
看着郑队长那一身的肥肉,我真有点可怜他,便给他讲我的锻练方式。
我说:“您每天只要按照我的说法锻练一个小时,身体慢慢地就会好了。”我把每日例行的“前下肢运动”、“起蹲运动”、“甩臂运动”和腰的摆动方法一条条地讲给他听,边讲边给他做示范。
郑队长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听我讲,而且像我一样的运动着,但那动作实在是笨拙不协调。
过一会儿,他让我到厕所去洗一洗回到牢房里去。
突然,值班室门口的一堆报纸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堆《参考消息》。我想那一定是队长收拾屋子打扫出来准备处理掉的,如果能给我看,那可太棒了。但我不敢提这要求,因为那时《参考消息》是属于干部阅读的内部报纸。那时,不用说犯人,《参考消息》就是在外面也不是普通人谁都可以看到的。我如果向郑队长提出要求,他是绝对不会也不敢答应给我看的。
但那报纸强烈地吸引了我,就象饥饿的人看见摆在面前食品,那是一定要吃到嘴里的,我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趁队长走进屋里的时候,我贼胆包天地把这厚厚的一迭报纸统统偷到我的牢房里,迅速用棉被盖上,装做无事一样拿着毛巾去洗脸了。
郑队长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万万想不到我会如此大胆,在关押期间还会犯这样的错误。但他又是个愚蠢而健忘的上了年纪的人,他即便找不到这堆报纸了,也会以为是自己放错了地方或是别人拿去了。而且,他还是个从不关心政治,只知道完成本职工作后拿着工资养家糊口的干部,他都未必看过这些对我是如此珍贵的报纸。
铁门关上了,我获得一笔意外的财富。
当一个人被囚禁的时候,尤其是被单独关押期间,他失去了人与人最起码的交流,时间一长,难免闭目塞听、孤陋寡闻。这样的时候,如果能获得书籍和报纸,该是他最大的幸圌运,因为这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
郑队长果然没到我这里来寻找丢失的东西,虽然我心里有点歉意,觉得辜负了郑队长对我的信任,但那信任终究抵不过报纸对我的诱圌惑。
那报纸一共有40多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报纸了,它们比我手边的书籍对我有更大的吸引力。
现在,我已很难回忆起那些报纸里的所有内容,唯独有一篇文章使我至今记忆犹新,那篇文章的题目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其人”。文章很长,刊登在第二版的下半版,文章介绍了刚刚上任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
另外,还有不少版面介绍当时外国科技的最新发展成果以及外国对中国文化大**的评价,那些评价当然都不是攻击性的了。
这些报纸和我已拥有的书籍相比,显得更生动,更有趣味,因为那里说的大多是刚刚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国内外的事情。
那些天,我的生活内容更丰富了。
这一年的冬天,严寒对我失去了威慑力。我不再蛰居,不再冬眠,我像往常一样地锻练、学习、吃饭。每天只是读书的时候披着棉衣钻在被窝里,其它时间都在被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牢房里散步,背诵诗文。
如果不是这一年春节的时候发生一件我本该忍耐的事情,我偷报纸的严重问题也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一年的冬天,严寒依旧,风雪依旧,沉寂依旧,只是我的心态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背诵的大量诗文如同在我心中燃起一团不熄的火,仿佛有很多人在我的心中与我交谈,使我抵御着外界的寒冷。那时,我对法国哲学家蒙太尼说过的一句名言“知识就是记忆”有了极其深刻的认识。1975年2月14日是旧历春节的大年三十。
正月初一那天,和往常一样,伴着我的只有偶然传来的值班室里队长的走动声。听不到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更听不到这一天里凡有人群的地方必定会有的欢声笑语。我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节日气氛,甚至因为春节临近,连狱墙外面每日传来的东方红乐曲声也停止了,牢房里显得比平时更加寂静。
这天只有两顿饭,上午送饭时,出乎我意料的是,送来的不是我已享受一年多的窝头和菜汤,而是一碗饺子和一碗饺子汤。看着这碗饺子,我内心中拥起一阵苍凉。
我想到了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的家,想到了我的母亲、父亲和我的姐姐、弟弟。他们现在哪里?此时他们也在欢度春节吗?“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新春佳节之际,我思念我的亲人,他们也在思念我吗?我的心里感到空荡荡的,我需要声音,需要交谈,需要倾诉内心中对这世界的怨恨!但这牢房里还是只有那永远的寂静与凄寥。
我慢慢地吟颂着王安石的一首诗:“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苻”。
随着我缓缓地吟颂,眼泪抑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我不愿让这忧伤长久占据着我的心,便端起那碗饺子来。无论如何,我要把这碗饺子吃掉,也算是过了一个春节吧。
但当我拿起饭碗的时候,才发现里面不大的饺子只有12个,还不够我平时吃的窝头的分量。
我刚才的忧伤这一下儿彻底消失了,郁积多时的愤怒与怨恨刹那间全部拥上心头。我忍无可忍地狂叫着值班的林队长,同时用拳头、用脚拼命踢打那扇我仇恨之极的铁门。
林队长听到我的喊叫和打闹,赶快跑了过来,他可不愿在监狱每逢春节都要加强警戒的时候出现问题,他打开小窗问我怎么回事。
我质问他:“为什么过年了,我的饭反而不够平时的分量?”林队长看看碗里的饺子,想用几句玩笑话平息我的愤怒,他说:“饺子总是比窝头好吃啊,够吃就行了,你小子别他圌妈不知足。”我根本不理会他的玩笑,歇斯底里地骂道:“去你圌妈圌的!给你12个饺子你够吃吗?”林队长的脸色唰的变了,他气极败坏地说:“你小子怎么骂人呢?你是不是找死呢?”
我可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算老几?我对他从来就没一点好感。
我接着骂道:“去你圌妈圌的,我不跟你说,你去把他们叫来,老圌子跟他们说。”自从那次绝圌食后,林队长大概也知道我不太好惹,一边说:“你等着,早晚有收拾你的时候。”一边关上窗户去找人了。
过了一会儿,甬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林队长把值班的董大队长、汪干事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队长叫来了。随着一阵钥匙抖动的哗啦声,铁门被打开了。
董大队长站在门外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把饭碗举到他眼前说:“政圌府对犯人不是讲**的人道主义吗,为什么过节反倒扣我的定量?你们在家过春节,12个饺子够吃的吗?”
董大队长看看碗里的饺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话说:“有事你可以请示报告啊,不许在这里胡闹。”回头冲那个我不认识的队长说(他是犯人伙房的管理员):“你去看看伙房还有没有饺子,再给他一些。”极为狡猾的汪干事走进门来,一眼看见我放在床铺上的几张《参考消息》。
他走过去,把报纸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惊讶地问我:“你这报纸是从哪儿来的?这是该你看的吗?”我暗暗叫苦,真糟糕,为什么我这么大意,没把这几张报纸藏起来呢?我心里不免发虚,因为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事儿定为我罪上加罪的问题。
我当然不能照实说是我偷的报纸,那么说无疑是给我自己找罪。
我说:“我是在厕所里看见的,我以为是没用的废纸。”这话如果换别的犯人说,他有可能相信,但我说,而且是在这个地方,他是不会相信的。
他转身问林队长:“他这报纸哪儿来的?你们应该知道呵。”这明摆着是值班人员的责任问题,林队长也有点儿害怕了,连声说:“我不知道。”
董大队长倒没以为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继续说刚才的事情。
被这事一搅和,12个饺子带给我的那些歹毒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了。
铁门重新关上,甬道里又恢复了平静,汪干事拿走了被他发现的那几张报纸。过一会儿,伙房的犯人来了,因为饺子已经没有了,给我送来两个镘头和一小碗粉条炖肉,我知道,这一定是董大队长的指示。
我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过肉和镘头是什么样了,今天这一折腾,我不仅吃上了饺子,还吃上了肉和镘头。
如果没有那件报纸被发现的的事情,这个年该算是过得很惬意了。
我又心疼起那几张报纸来,那是我没来得及看的几张报纸,这个损失是不能与我意外得到两个镘头、一碗炖肉相比的。我宁可不吃这碗肉,也想要那报纸。但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报纸的问题,又惹上了一个新的麻烦。
春节期间,我与值班队长们相安无事地度过去了,只是林队长值班时,增加了从小窗里窥探我的次数。我隐隐感到,他对我已不怀好意地加强了戒备。我在看其余的报纸的时候也更加小心翼翼了。
这个春节,我共吃了六顿镘头和肉汤,从大年初四起又恢复了我照常的窝头和菜汤。
1974年的春节过去了。大约是正月初八的晚上,我像往常那样躺在被窝里背诵白天从书里选择的段落(那是毛泽圌东的《论持久战》),背着、背着便睡着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直奔我的牢房。没容我从床铺上爬起来,铁门已经打开了。林队长带着汪干事、王指导员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杨胖子一字排开,虎视眈眈地站在在门外。
杨胖子声色俱厉地喊着:“李恒久,你出来,现在清监(清监就是要检查犯人的房间和个人的物品)。”
对于“清监”,我并不生疏,也不害怕,在监狱待了好几年,我已经历过很多次清监。但这么晚突如其来的清监却使我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问题就在于我做了亏心事,那些被我偷来的《参考消息》就在我身下压着。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眼底,想藏已经不可能了。“这可怎么办?”我的脑子在急速地转动。
但此时,我已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是有备而来的,那就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提着裤子,拖着棉袄走到门外。指导员王永和汪干事先把我带到审讯室等着“清监”的结果。
不一会儿,杨胖子抱着那些《参考消息》走进门来,他得意地把报纸往我身边一摔,厉声说道:“李恒久,这就是你在关押期间继续犯罪的证明,你老实交待,为什么要偷这些《参考消息》?你是怎么偷到手的?”
如果我把那天郑队长让我出来放风、干活,我随手偷了这些《参考消息》的事情合盘托出,那不仅成为我自己的一条重要罪行,而且也会给老实八交的郑队长带来麻烦,至少是他“阶级斗争”观念麻圌痹圌的表现,弄不好会追究他“失职”的责任。
我对他说:“我跟你们已经说过了,报纸是我从厕所里检的,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信不信也是这样的。”
我想我这样说,也算对得起我的良心,对得起郑队长了,虽然郑队长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这份良苦用心。
从那次绝圌食后,干部们看来是吸取了教训,杨胖子对我的“拒不招来”虽然是气得发抖,也不敢再动辄挥拳。他围着我走走去来,像一只狗围着自己的猎物寻找下嘴的地方。
他拿起一份报纸举到我的眼皮底下抖动着说:“你在这里还偷东西,这已经是犯罪,而且偷的是《参考消息》,这更是政治问题。现在就可以给你下结论,你小子是***贼心不死!”
坐在桌子后面的王指导员岔开杨胖子的话接着问我:“既然你看了《参考消息》,你说说你从里面得到什么启发了。”
多年来与专圌政机关打交道,给我最深刻的经验是,与他们说话越少越好。
我不想再扯下去,索性说:“那些报纸我还都没看过呢,我只是想用那报纸来擦屁圌股的。”我这弥圌天圌大圌谎把在座的几个人都气坏了。
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根据我在关押期间“继续犯罪”的表现,汪干事宣布了对我的两条惩罚措施:1、给我重新戴上手铐;2、停止放风。
杨胖子过来,干净利索地给我铐上了手铐。
送我回牢房的林队长幸灾乐祸地说:“这回你老实了吧,没事找事呀!”
因为我心里有事,懒得搭理他,随口甩他一句说:“你也别跟我找事,找事我也不怕你。”
回到房里,我发现,放在便桶后面的那一小瓶墨水和我私藏的两个沾水笔尖都还在那里。这时我才心安了,因为这笔墨对我今后似乎是更重要的东西。
因为我已经戴过了八个月的手铐,重新戴上它的不适应很快就过去了。从现在起停止对我的放风,我也没太在意,因为我这间终年没有玻璃的铁窗使牢里的空气永远是新鲜的。
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这么长时间不处理我,一定是因为证据不足的缘故,我现在的一切行为都会为他们处理我找到借口。后来,我的顾虑终于得到了应验,但那已是又一年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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