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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0 14: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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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党支部书记的尘封日记
——湖南师范学院1980年“十九学运”实录(连载6)
范松青
10月16日 星期日
昨天晚上我又没有睡好,已经连续几天了,不仅仅是心里在挂虑着绝食的同学们,而且校园内外来了一拨又一拨的游行队伍,搞得大家都没法睡好。你听,半夜1点钟了,湖南大学、中南矿冶学院等院校的大学生,又来了大约1000多人,到师院来声援支持,游行示威,呼喊着一浪又一浪的口号声:
“坚决支持师院同学的正义行动!”“团结就是力量!”“强烈要求迅速解决大学生请愿绝食问题!”“坚决捍卫社会主义民主法制!”“打倒官僚主义!”“反对官僚主义者的斗争必胜!”“正义与真理是不可战胜的!”与此同时,师院的同学们也高呼着,“感谢湖大同学支持!感谢矿冶同学支持!”……
口号声、歌唱声等此起彼伏,把这宁静的夜空搅得个天翻地覆。时间搞久了,也有不少同学感到厌烦了,因为这几天一直是睡不好,吃不好,学不好。学校的正常工作秩序完全瘫痪了,同学们的生活规律彻底被打乱了,一切都乱套了。......
今早一起床,看见天气也阴沉得很,好像是要变天了。眼看着一场疾风秋雨就要降临,我打算今天再次过河去看望绝食的同学。
乘坐公共汽车时,看见许多同学都没有买票。昨天就听说,河西大学生们如果去看望绝食同学,沿途的公共汽车都不约而同地免收同学们的车票钱。这也难怪,我昨晚回学校时,发现5路车从荣湾镇开到矿冶学院的车开得很少,要等很长的时间。可能是因为没人买票,司机干脆就少开了。
上午8点,我先赶到小刘同学的亲戚叔叔家,去看望刚从老家赶过来的小刘父母。只见小刘的妈妈躺在床上,心里很生气,气得生了病。小刘的爸爸和叔叔一大早已去了省委门口,要把参加绝食的儿子带回家。我借了一部单车,便去湖南日报社约一个朋友杨记者一起去省委。
走到长沙旧书店时,刮过一阵阴冷的寒风后,天空突然下起了往年秋天里少见的中大雨。我们便重新回去拿雨衣和雨伞。这时,雨是越下越大,而且一直下个不停。赶到省委门口,只见参加绝食静坐的同学们都在屋檐下躲雨,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没有接到上级指示,谁也不敢让同学们进入省委大院。
省委后门外除了一间十分窄小的传达室外,周围没有任何可供同学们避风躲雨的地方。我看见许多人因为没带雨具,又没地方躲雨,全身都被大雨淋湿了,一个个像落汤鸡似的。豆大的雨滴打在那些身体已极度虚弱的绝食同学身上,雨中的寒意加上冷风一吹,浑身冷得只打颤,叫那些绝食几日的同学们怎么受得了?!
小刘的爸爸和叔叔也正站在屋檐下躲雨。他们去叫儿子回家时,我班参加绝食的鹿同学一直跟着他们。他们给鹿同学解释说,小刘的妈妈在来的路上得了急病,已送往附二医院急救。鹿同学回答说是“任何个人都不能离开集体”。
我到来之后,我对鹿同学说,“天下着这么大的雨,我希望你们都要保重身体,及早结束绝食,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小刘的妈妈得了急病,住在医院,你怎么就没有一点人性?......”不管鹿同学同意不同意, 我们硬是把小刘先行带出了绝食队伍。
我把自己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给小刘穿上。一路上,我淋着大雨,用自行车载着小刘,护送他回去。当回到省三机局他叔叔家时,我的全身早已从头到脚全都淋湿了。我只好在刘叔家换了一身干衣服,先把我的湿衣裳用火烘干,后用电风吹来吹干,再用电烫斗来烫平。只要人平安回来后,大家就放心了。
因为雨势越下越大,且一直下个不停,使得一些绝食大学生出现晕倒、生病。听说我带小刘刚走不久,在大家的极力劝告之下,为避免不必要的无畏牺牲,陶森等人商量,最后不得不被迫宣告解散绝食静坐队伍。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下午回到学校后,我到小刘同学的寝室去拿他的日常生活用品,刚好碰到历史系的领导,我便把小刘同学已撤回来的事跟他们说了。系领导马上派办公室的刘主任和我一块去看望小刘同学和他的爸妈。
晚上回到宿舍后,虽然已经会晚了,但我的这一身衣服实在是太脏了,雨水泥水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于是,我就来了个彻底地打扫除,把身上的衣裤全给洗了。然后就痛痛快快睡了一个好觉。
10月17日 星期五
一大早起床后,听同学们说,昨天绝食静坐队伍已全部安全撤回来了,但是气氛很是悲伤。尽管学校也迅即派去大客车接学生们回去。但是,许多绝食同学宁愿走路回去,也不想坐学校的车。前来看望和守护的同学们便搀扶着每一个绝食同学,带着饥饿,带着悲愤,带着失望,撤离了现场。
绝食静坐队伍顶着寒风秋雨一路缓慢前行,一路相互照顾,气氛悲凉压抑。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嘴唇发乌。许多搀扶的同学哭了,而绝食的同学已经是无力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大雨早已把每个人的衣服都淋透了,单薄的湿衣服贴在虚弱的身体上,几十个绝食同学几乎都没有了再走下去的力气。
当绝食静坐队伍艰难地沿着五一路,通过湘江大桥,到达河西荣湾镇时,正好与前来接应和游行的大学生队伍会合。大家紧紧地抱着绝食同学相拥而泣,哭声、喊声、风雨声交织一起,令人悲壮,震撼人心,无不闻之动容。
昨天中午, 当参加绝食静坐的学生回来后,学生总罢课委员会总代表龚同学发布了《复课声明》,宣布下午起复课,同时解散总罢课委员会,罢课的学生都相互通知开始复课,但许多系和班还未能恢复正常的上课秩序。
昨天晚间,各系大学生们都召开集会,欢迎慰问绝食静坐回来的同学。
今天上午,我们政治系78级上哲学课,当同学们去到教室,等了许久,却发现老师没有来。有同学说,学生们复课了,是否老师们又开始罢教了?于是,我们就改为自习课。我便上图书馆看书学习去了。
这场大学生“民主选举运动”已暂告结束。今天一天,校园里有不少同学抓紧时间在“民主墙”上抄录大字报,还有些同学在拍照纪念,也有少数看来不是师范学院学生的外单位人员在其中。
中午,陶森召集参加绝食静坐的部分同学在他住的中文系学生宿舍216室开会。
晚上,陶森再次召集学生“民主运动”积极分子近100人会议,对前段的学生绝食、罢课运动进行总结。陶森说, “这次绝食静坐失败 ,最主要原因是我们绝食队伍内部和同学们之间闹分裂。”
陶森说, 绝食静坐期间,他去接了王震同志的第二次给他的私人电话,回来后传达了王震的三点电话内容:一是中央已派了工作组来湖南;二是同学们要以大局为重,安定团结为好;三是要求撤回全部绝食静坐人员。
绝食静坐队伍到底是撤,还是不撤?大家为此争论不休。梁恒等人骂陶森是学贼、野心家,陶森等人又骂梁恒是个骗子,他里通外国。双方都在对骂起来。最后绝食静坐队伍举手表决,50多票比20多票,当晚大多数人不同意撤退回校。
可是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清晨的一场倾盆大雨,把绝食静坐队伍全给冲散了。从14号凌晨2点至16号上午9点多钟,绝食静坐两天半,先后有19名绝食大学生出现昏厥。大风大雨,饥寒交迫,内斗外忧,为避免危及身体虚弱的绝食同学的生命,陶森等人不得不宣告解散绝食静坐队伍。
晚上的会议,最后推举出陶森等7名同学为代表,组成赴湖南省委请愿学生代表小组,誓为师院大学生的民主运动讨个说法。
10月18日 星期六
中午,师院大学生民主运动五人小组成员(文同学、程同学、刘同学、娄同学、明同学),召集所有参加绝食静坐的同学在学生三宿舍篮球场召开会议,再次总结检查反思撤退回来的原因。
参加绝食静坐的同学回来后,他们内部一直在互相争吵,互相责怪,互相攻击。到底是谁破坏了绝食?有的绝食静坐同学感到“上当受骗了。”
文同学首先发言说:“我们这次绝食静坐已是彻底地失败了,流产了。原因就是内部出了奸贼。”他把不少同学都骂了一遍。
文同学说:“中文系77级韩少功同学充当官方的‘说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动摇了军心。韩说,‘大家反官僚主义,靠你们几个人绝食能行吗?’他要求我们无条件地撤回绝食静坐的同学,什么事等以后再说。韩少功这是出卖学生运动,出卖同学们的正义和尊严。
文同学继续说道:“陶森有个人野心,他是一个政治骗子。我们应该坚持到最后,必须等到中央工作组来了以后才能撤退回来。我们这次灰溜溜地回来,加上一场大雨,所以,绝食失败了……”。
文同学还指责说:“娄同学是‘五人小组成员’,但是她的态度很不坚决,她还公开声称要退出绝食静坐队伍,在绝食同学中起了很坏的作用......。”
程同学发言说:“应该看到,我们这次绝食静坐可以说是取得了初步胜利,中央已答应了派工作组来调查,我们应该相信中央。我们难道还要把这个问题交给外国,交给联合国去解决吗?……”。
陶森最后发言说:“这次绝食失败的原因,最主要的责任在于梁恒。他是个骗子,他出卖了我们,他里通外国。他并没有真正参加绝食静坐,他只是端着个照相机,人前人后地忙他的照相。他的老婆夏竹丽打电话给美国驻华大使馆,后来国外电台都广播了。......”接着,陶森当众念了两份电台录音广播,分别是美国之音和台湾广播:
“据夏竹丽女士来电报道:中国长沙,湖南师范大学为选一名不信仰马列的学生当人民代表,引起4000余名学生向省委示威游行,87名学生进行绝食斗争。后来,梁恒宣布退出竞选,学生们便结束了绝食……”。
陶森说,“这是对我们绝食静坐同学们的污蔑和造谣,难道我们这么多的同学是为了梁恒而绝食的?他是一个‘骗子’,他是一个‘两面派’!这篇新闻报道,虽然是出自夏竹丽的手,但实际上也加入了梁恒那欺世盗名的歪曲和篡改……”。
陶森说,自己已经是一个孤家寡人,现在没多少人听他陶森的了,他是坚持到最后,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绝食静坐队伍的。这一段时间,他还要率领部分同学去省委请愿静坐。他们今天下午2点就出发,他本人将到省委去面见中央工作组,说是王震会亲自来,还有更高级别的中央领导人,大概是胡耀邦也来了湖南。他还说,据说邓小平都打了电报来,说了五点意见......。
会议结束时,程同学宣读了一封电报,是武汉地区高校部分学生来电:“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望坚持下去,直到取得最后胜利……”。
下午2点,陶森率领湖南师范学院赴省委请愿学生代表20人动身,下午3点多到达省委门前马路,静坐等待省委领导接见,并要求面见中央派来的调查组。
晚上11时许,全国人大常委会选举办公室来了四位同志,与陶森等请愿学生代表见面。
晚上,学院在大操场放了两场电影:《瞧这一家子》、《国庆十点钟》。同学们学习了一个星期,最盼望、最喜欢的就是每周六晚上的放电影,第二天周日又休息。每次电影票价1角钱。在大操场的大路边用绳子往树干上一拦,师生及家属小孩们高高兴兴地背着板凳进场,前后两面银幕都可看到。有些路人有时也停留下来看看电影。
10月19日 星期日
今天休息,上午我到了小刘的叔叔家,正好小刘和他的爸妈都在。小刘的爸妈让我去省委门口转告正在省委门前马路静坐请愿的陶森,说是小刘妈妈生病住院,小刘今后不再参加类似活动。我来到了离他们家不远的省委前大门,陶森他们正在静坐开会,还在争论绝食静坐失败的问题。我向陶森转告了小刘爸妈的这一层意思,陶森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什么……。
晚上,我正在宿舍里看书学习。历史系的吴同学来到我们宿舍里找鹿同学、刘同学等聊天,说是下午长沙市的民主人士张金生带领几位工人老大哥来到了师范学院。张金生是长沙街头民主刊物《流浪者》主编,思想很解放,言论较激进。他们是来学校找陶森的,谁知陶森已率师院赴省委请愿学生代表20人到省委门前马路静坐上访。于是,张金生等几位工人老大哥便去找吴等其他熟悉的同学聊天。
吴同学转告说,张金生等几位工人老大哥坚决支持陶森他们的“革命行动”。如果大学生们把民主运动再搞起来,工人老大哥们也准备参加,目的是把省委书记毛致用轰下台来。他们说毛致用真是“冒得用”,连长沙市的老太婆都骂他“冒得用”。据说,毛致用在省委是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但是,湖南经济状况搞得这么糟,这是他无用无能。假如湖南经济发展得好,他毛致用就是天天乘直升飞机上下班,老百姓也不会有意见的。
吴同学评论说,“这次学校为选举长沙市西区人大代表一事,发生学潮,向省委请愿、游行示威、以至于绝食静坐,同学们在这么好的大好形势下退败下来,功亏一篑,太可惜了,他们应该坚持到最后一刻。从这次学生运动看,梁恒和陶森没有用,都是怕事的,缺乏领袖人物应有的雄才大略,他们没有一个政治家应有的能力和水平。梁恒胆小怕事,怕事情闹大了,会成为第二个魏金生。陶森瞻前顾后,怕这样搞下去,会得罪自己的后台上司(王震),触动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这样一致要求撤回来,好为他们捞一个好名声。……”
我在一旁听了吴同学的一番“高谈阔论”,心里有一些反感。我觉得:与其评头品足,把人家说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倒不如自己拿出一步实际行动来。绝食静坐的同学们饿了两天半,又下那么大的雨,全身都湿透了。陶森、梁恒他们把同学们撤回来是十分明智的。陶森、梁恒他们大胆地站出来,领导学生们争选票,争民主,至少要比那些靠耍嘴皮子而又不亲自参加绝食静坐的某些人要强得多。有些人指手画脚,自己在旁边看着热闹,却又指责他人不应该撤退回来,还说要坚持到绝食的最后一刻。照这么说法,同学们如果绝食坚持到底,饿死了才高兴?他们觉得大闹起来,才有戏看?正如俗话说的:某些人是“饿死了养崽婆,没饿死接生婆。”
(待续)
(原载《我为改革鼓与呼》卷一:民主政治发展改革篇 第87-90页)
湖南师范学院政治系78级1班同学大学毕业合影(第2排右6为作者),摄于1982年6月
湖南师范学院政治系78级1班1组同学合影,摄于1980年11月(前排左1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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