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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东汉:立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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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2 12:5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立碑记   

     2014年5月1日大鹏湾吉澳岛为当年逃港死难者立碑有感:
                      悼亡友
         南逃恨史枉罪东,   起锚往事梦魂中。
         今日天涯祭旧侣,   北望神州泣西风。
  当年中国南方人民,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在那阶级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时候,为了挣脱暴秦式的统治,争取个人生存,发展的空间,展开一场波及到整个南方社会各个阶层,时间颇长的偷渡逃往香港的行动。那也是一场真正自发的人民战争,然而与拥有强大的国家机器的「毛的」人民战争一较量,我们这方自然是弱势一方,自然死伤枕籍。当年逃亡之艰辛与凶险,成功之偏低,很少人一次就能成功,很多人都要二进宫,三进宫,经历多次进出拘留所,才能获得成功,然而却还有不少的不幸者,他们在突破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过程中,或摔死在悬崖峭壁下,或葬身于汪洋大海中,有的甚至惨死在刽子手的枪口下。几十年后,究竟当年有几多人曾被关进收容所,又究竟共有几多人成功偷渡,这些数字自然都成了国家的绝密,永远不会公开,除非到了中国人有了真正自由的一天。至于当年偷渡死亡的实际数字是多少,恐怕只有天才知晓了,但肯定不会是个小数字。笔者所知晓,1978年夏从汕尾出发的一条小木船在大亚湾沉没,45个年轻人无一生还。今天在我们这群幸运的老者之中,很多人都有亲友在那场逃亡潮中离开人世,我就有一个小学同班同学,一个街坊一同葬身大鹏湾。

  长久已来,我们这些幸运者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为那些当年为了反抗封建专制独裁,争取个人自由而不幸殉难的亲友立一个记念碑,时时拜祭,以寄托我们的哀思。过去我们没有这样做,一来是社会政治大气候不允许,二来我们还要为生活,家庭和事业而劳碌,所以无暇顾及此事。而现在我们都垂垂老矣,很多人都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是时候趁我们还有余力要去进行此事了。人类的历史是人类社会重要的文化遗产,有了历史的殷鉴,人类可以少犯很多错误,虽然人类历史很多时会很巧妙地重复,然而记着历史,记住教训是我们的责任。为逃港死难者立一个碑,就是用这行动来记住这段历史,警醒后世。我们这一辈子发生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记录下来,不要留给后世子孙做,这样留给后世子孙的东西会更真实,我们要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负责。
  我们都知道深圳是个新移民城市,而香港则是个靠各个不同时期的偷渡者繁荣起来的城市,是个实实在在的偷渡城市,然而那各个不同的偷渡高潮,正正是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后至八十年代,都是共产党掌权的时候。在香港为逃港死难者立碑,那无疑揭穿一向标榜「伟光正」的真面目,把他们老祖宗的罪孽昭示人前,公诸于世。方今大陆当局只搞经改,不搞政改,而香港政府又事事听命于北京,是故香港只能有抗日烈士纪念碑,香港回归纪念碑,而不能有偷渡死难者纪念碑,就连民主女神像也只能寄居中大校园。我辈为逃港死难者立碑,从一开始就知道困难重重,极不易为,然此心不息。
  大约三年前,即我退休前一年的2011年中,深圳作家协会副主席,「大逃港」一书作者,原湖南下乡知青陈秉安趁来港开研讨会之机,建议我们要为逃港死难者立一个纪念碑。他的这一建议,勾起了长期埋藏在众人心头的心事,大家都想是时候该行动了。参与建碑筹划最积极的要数阿津「起锚8主角」,胡君「起锚12主角」,卢君「起锚13主角」及我「起锚9主角」等几人。「阿津」1969年秋第一次起锚就成功游过后海湾,但与他一同出发的5个“狗崽子”都到不了海边。「胡君」3人1973年12月在梧桐山冲过国防公路时,亲眼目睹两个同伴在斜坡上摔死,只有他身负重伤爬到英界。「卢君」第一次被捕时,被人当猪一样冲洗,失去了做人尊严。这几个人与我志同道合,一提起建碑立即情绪高涨,纷纷出谋策划。  
  初步商议的结果是大家都认为,大鹏湾与后海湾相比,葬身于大鹏湾的人最多,后海湾处于珠江口,那里遍布蚝田,海面比大鹏湾稍窄,水比较浅,有的地方大退潮时甚至可以走过来,风浪比大鹏湾小些,也没有鲨鱼,所以游后海湾危险要比大鹏湾小些,但守卫深严,距离诲边百里以外的重要路段已设有岗哨,当年的哨兵(多数是荷枪实弹的民兵)只要找到过客藏有指南针,东莞或宝安县(深圳属宝安)的地图,救生圈等,就以偷渡入罪。大鹏湾自然条件恶劣但守卫较后海湾稍为松懈,它位处香港东北,紧邻太平洋,海面辽阔,风高浪大流急,平常的日子也会无风三尺浪,稍有一点风,浪就不止三尺,且时有鲨鱼出没,大鹏湾就有一处地名叫鲨鱼沟,。当年走东线游大鹏湾的人,一定要计算好潮水涨退及下水的位置,否则选择错误很容易给海流冲到太平洋去。但当年逃亡者突破无产阶级专政的层层围追堵截,抵达海边时距当初的预算已相差很多,此时下水真乃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他们选择宁与天斗,宁葬身大海亦不愿失手被擒,回去被批斗,受侮辱。当年的大鹏湾可不是今天这模样,今天的大鹏湾由于填海建了个盐田港,海面显得窄小了,当年死于大鹏湾的风浪及鲨口的人,要比后海湾多很多,那些能从大鹏湾安然游过来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且运气特别好,如果运气稍差,即使泳术高强也会遇到鲨鱼或给海流冲到太平洋去。考虑到各方面因素后,一致认为纪念碑最好建在大鹏湾畔的沙头角岸边。有了初步意向后,我们立即行动,想不到此事真的困难重重,香港左的势力原来如此强大,我们一出手就被杀了个下马威。当时我先打了个电话给新界北区的一名区议员,希望能从中获得帮助,不料对方一听明我的来意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收了线,以后再也不听我的电话。我没气馁,继续联络其它的新界北区区议员,我对他们说,此事很有意义,除了纪念死者之外,立碑处还可成为香港的一个旅游景点,对繁荣地方经济会有好处。我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但他们大都没有耐性听完,就匆匆挂线,有个别议员还说,「这事不关他们的事」。立碑的事会困难重重,本也是在意料之中,想不到的是一开始就如此阻滞。
  纪念碑既然要立在大鹏湾的沙头角岸边,那总得先要去那儿看看,考察一下实际环境吧。沙头角是边境禁区,外人出入都要去差馆申请禁区纸,要由居住在里面的人作担保。我那时还未退休,刚好有一个女同事居住在禁区里,她也愿意为我们申请禁区纸。我把我们一行几人的身分证副本交给她,几日后她把我们的身分证副本原封不动退还给我,理由是她丈夫知道我们的目的后,对她说我们搞这些,「中联办」肯定不高兴,肯定不同意,为免麻烦因而拒绝为我们作担保。香港自回归后至今,像「中联辨」等左派势力越来越大,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怎能容许我们在此立一个这样的碑。就这样我们连进入沙头角的机会都没有,还如何能在那里立个碑。
  大鹏湾既然进不去,我们便开始考虑后海湾,当年的后海湾也是偷渡者越境的热门地点,死的人也不少,但与紧邻太平洋的大鹏湾相比,自然少很多。现在香港这边的后海湾,由于没有什么禁区,很多地方都建起了高楼大厦,一些地方如红树林区,流浮山等则发展为旅游区。在这些地方立碑,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除非香港政府批准,否则就是自投罗网,轻则被判作垃圾虫罚款了事,重则坐牢,所立之碑也会立即被毁。考虑到目前政府事事听命于北京,断不会容许有损大陆颜面的事发生,一建即毁还要招惹上官非,使我们不得不慎重其事,以致迟迟不敢行动。
  一开始就遭遇挫折,立碑之事唯有拖延,不久香港特首选战开始,我们曾把希望寄托在梁营的刘梦熊身上,希望凭借他既是偷渡者又有什么人大,政协的身分,能帮助完成此事。但不久我们放弃了此想法,一来我们到不了他身边,二来从其它渠道对他了解多些,也就不屑找他帮忙,三来不久他也出事了,自身难保。
  不久,2012年中我退休,退休后时间多了,可花多些时间为死难者做点事了,也可为那些明知不可为的事而浪费时间。此时立碑一事久久苦无进展,一次在茶聚中,胡君说,如果真的找不到合适地点,他有一个朋友在香港南边的离岛喜灵洲有一个教堂,属私人地方不受政府管辖,必要时可在那里立碑。但大家考虑过后,认为喜灵洲不在大鹏湾或后海湾,不是当年逃亡者的登陆点,意义不大,但可作为最后的考虑点。
  既然我们大家都属意大鹏湾,陆路上沙头角我们去不了,那么我们决定从海上进入大鹏湾,2012年至2013年中,我们开始将目光盯着大鹏湾香港这边的一系列小岛,尤其是那几个假日游人可以去的岛。事实上当年直接游到沙头角上岸的人很少,大部份逃亡者由于风向,海流及下水地点的关系,最后上岸地点都是大鹏湾的小岛。「起锚4」大鹏湾4勇士,「起锚7」张君,「起锚15」阿莫,「起锚16」阿钟,「起锚17」阿威,「起锚18」阿陈与阿洁等都是在大鹏湾的吉澳岛上岸,「起锚6」孙表兄大鹏湾无名岛,「起锚14」阿国鸭洲,「起锚13」卢君大鹏湾赤洲。「阿津」由于从事航运业,对于香港海域情况及游艇租赁业务非常熟悉,为了弄清大鹏湾各个岛屿的现况,看看那儿可以秘密建碑,我们便先后于2012年底及2013年6月2日,8月18日参加了三次大鹏湾的“游船河”活动。别人“游船河”是为了旅游,玩耍,可我们几个人却心怀鬼胎,另有目的,每到一处都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暗中考察,寻找适合建碑的地点。我们只有乘坐游艇才能进入大鹏湾。三次活动中我们先后考察了吉澳,东平洲及鸭洲等几个岛屿。
  经考察后觉得吉澳与东平洲比较大,北面对正大陆的盐田港,当年很多人在这里上岸,本来在这里建碑最好,但岛上有人居住,要立碑必先征求得当地人同意才行,鉴于对香港左派势力的顾忌,恐怕开口求人自讨没趣,故暂不考虑。鸭洲是个无人居住的小岛,经考察后「阿津」与卢君力主在鸭洲立碑,且碑位选择在鸭头较高处面向北方。但鸭洲尤其是鸭头是个旅游点,假日会有很多游客上岸,在此立碑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碑自然很快就会被左派势力或恐惧、听命于左派势力的人砸毁,而我辈立碑人亦将会被香港政府检控。2013年8月经第三次考察后,在多次茶聚中,我们反复的讨论在鸭头立碑的可行性及方法,年底在「阿津」及卢君的坚持下,我们几个人统一了思想,就是冒着被香港政府检控的危险,也要把碑立在鸭头上,且时间铁定在2014年5月1日。
  我们为当年逃港死难者立碑的事,是受到海内外很多朋友支持的,尤其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我的几个旅居美国的知青朋友,知道消息后都想回来参加,我无限欢迎。湖南知青陈秉安,李建中,程保罗等来电要代表湖南知青捐款,上海知青宋刚刚要为我们介绍建筑设计师为我们设计纪念碑,我都一一婉拒了。我对他们说我们香港知青并不缺钱,目前我们只是偷偷摸摸地小搞,随时会被检控,等将来政局变了可以大搞了,才要他们帮忙。               
  既有了艰难的决定,我们就要为这决定做准备,首先我们舍弃了诸如「逃港或偷渡死难者永垂不朽」的太过刺激北大人的碑文设计,几经反复讨论,终于接纳了卢君撰写的「越山越水越界越海英魂永垂,众越港者立」的碑文。这段碑文虽然有点隐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指当年偷渡,道出了当年偷渡的艰辛与凶险,又不太刺激北大人。卢君还机智地提出不刻上立碑日子,这样就算被当局发现也不知何时所立,对我们多了一重保护。至于碑的大小,由于是第一次,加上是要偷偷摸摸,为了运输方便不宜太大,几经研究终于决定碑高80CM,宽60CM,厚1-1|4寸。碑的内容及大小决定之后,胡君「起锚12主角」立即捐资二千元,全部承包起做碑的费用。他认为这样做一来借此悼念和他一起滚下斜坡的两位难友,二来他先出了资,这就逼使我们不可半途而废,要勇往直前了。
  正当我们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为5.1硬闯鸭洲立碑做着各项准备时,2014年初,「阿津」在电话里给大家带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由于行业的关系,不久前认识了一个从事香港游艇旅游业务的陈生,及通过陈生认识了一个亦曾是航运业中人,现在大鹏湾吉澳岛的原居民「马哥」,他们已经有了初步接触,原居民「马哥」初步同意我们在吉澳岛一义冢立碑,不过大家还需多接触,增加了解及互信。
  3月底的一个周未下午,「阿津」,卢君,阿蔡「曾经的假证伪造专家,曾协助多人逃港,本人亦是偷渡者」与我及原居民「马哥」,陈生等在港岛中上环某酒家初次见面。初见原居民「马哥」,就感觉到他是一个正义感强,乐于助人的真汉子。他1949年出生于吉澳岛,与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人,由于他青少年时期都在吉澳岛上生活及读书,他对我们说当年见到不少的偷渡客在他们那儿上岸,亦见到很多漂浮海面的死尸,他当年亦曾救助过很多偷渡客,所以很乐意帮我们。大家谈了一会,我就觉得「阿津」这次找对了人,这个原居民一定帮得了我们。为了增加互信,我索取了原居民「马哥」及陈生的电邮地址,准备在计算机上把我的「起锚」系列文章传给他俩。席间原居民「马哥」索取了碑文的内容及尺寸大小等资料,说他也要回去与村中父老民主商讨一下,不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为了能令我们几个5.1前先去看看该义冢的环境,他立即为我们申办禁区纸,大家约定4月6日,即清明节后一天,带我们先去看看该义冢。
  4月6日早上十时正,我,「阿津」,卢君,阿蔡等在上水火车站外会合了陈生及原居民「马哥」,由于是立碑的先头部队,原居民「马哥」带我们走最经济便宜的路线,也就是他们平时出入吉澳岛的路线。在上水巴士站他带领我们坐上了开往沙头角的小巴,在小巴上「马哥」对我说,他已在计算机上看过我的「起锚」系列,觉得很真实,很感人,他会一直帮我们,直到成功为止。他并对我们说,他已将我们要在义冢为逃港死难者立碑一事在村委讨论过,由于是历史事实,没有人反对,但为了一村日后的安宁,要我们不要太过张扬,低调进行,同时一定要按他们的乡规俗例,风水习惯进行,我们自然一万个答应。小巴行了约半个小时,就到了沙头角禁区,一名警员上车望了一下,见我们几个生脸孔的都有禁区纸,也没有认真细看就下了车,我们一行很轻松的就进入了大名鼎鼎的禁区沙头角镇。
  初到沙头角自然好奇,原居民「马哥」也识趣的先带我们在镇上转了转,由于是禁区街上人不多,商铺冷冷清清,也少高楼大厦,由于我们的禁区纸不能进中英街,只得在街口张望了一会,拍了几张照片后一行人径直奔码头而去。到了码头由于邻近清明节的关系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幸好不久就开船直奔吉澳岛去了。在船上「马哥」对我们说,沙头角到吉澳每日有4班船来往,这条船是三十年前他为了吉澳岛乡亲亲自回大陆督造,花了40万人民币,现今本村居民免费,外人则一律收15元。他还说吉澳岛为何会有个义冢,根据记载及父老传说,原来一百多年前吉澳岛很多人居住,上世纪五十年代岛上最多时有五千多人,岛上商铺林立,还有赌场及烟馆,有很多外来人来此打工及经商。百多年前医药落后,时有瘟疫流行,那些外来人死后由于交通不方便,又不能与本地人葬在一起,故在1912年本地人便在离村很远的一个叫「鬼吊角」的地方建起了一个义冢,以收葬那些客死异乡的人。他还说,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还见有人去拜祭,后来渐渐随着岛上人口减少,后来就没人去了。
  渡轮航行了约1小时左右,中午时分抵达吉澳码头,本该是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肚饿了,又下着毛毛细雨,但为了赶船期,我们还是饿着肚子先去找义冢。吉澳村离码头很近,通过该村的时候,「马哥」对我们说,现在整条村只剩下五、六十个老人在此常住,连他自己也搬到大埔居住,有事才回吉澳。的确我们见到该村冷冷清清,只有近码头处有几家专做假期游客生意的小饭馆。经过该村小学时,他说,因为没有学生,该校也在2005年关闭了。经过该村天后宫时,我们进去看了一会,我问「马哥」为何捐款芳名录上会有那么多姓氏?他说原来该村立村不太久,所有原住民都不过来了几代,他说他祖上来自番禺沙湾,现时吉澳村有五十多个姓,是条大杂姓村。穿过村子我们上了一个小山头,那山头风景优美,环境干净,散落着很多墓穴,「马哥」对我们说,这些都是原住民的私家墓地,义冢还有很远。的确只有原住民的墓地才会葬得那么近村,方便拜祭,专葬外来人的义冢当然离村越远越好,有鬼也难骚扰该村。
  穿过墓地后,由于天雨路滑,加上野草杂树挡路,路越来越难行,再走了半个小时,通过了一个泥泞的草地后,「马哥」把我们带到了一处海滩。在沙滩上他指着远处的一个海滩说,那就是「鬼吊角」。的确距离那么远,路那么难走,真是个鬼才会去上吊的地方。他还说到那儿去有三种方法,一是走山路,但日子久了已没有路,要披荆斩棘,你们年纪大了很难走了。二是趁退潮时沿着海边走过去,这样要准确计算好潮汐。三是最简单方便快捷的一种,就是坐船到「鬼吊角」对出海面,再转小船上岸就是了。当下我们几人面对此环境,很快就作出决定,「鬼吊角」虽然要由吉澳岛的最东端转向南,不是向北面对大陆,位置上有点不太理想,但总算是位于大鹏湾,且够偏僻不易被左派发现,碑会保存久些,在没有其它选择时,当下大家就决定接纳原居民「马哥」的美意,我们的小碑就建在「鬼吊角」。当时我们还立即决定,5.1立碑用第三种方法,租一只游艇直接登陆「鬼吊角」。隔远观看了「鬼吊角」后,时已下午二点,估计再沿着海边走过去,来回要三,四个小时,一来肚饿,二来会误了4时的尾班归船,众人无可奈何唯有远观一会便就此算了。
  吃饭时「马哥」对我们说,合该那义冢与我们有缘,原因是前不久他与几个村民经由山路去为我们找那义冢,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此时天上突然满布乌云,一派即将会下倾盆大雨的模样,大家此时停止了找墓碑改为找可挡雨的大树。等找到了一棵可挡雨的大树后,赫然就发现刻有「先人义冢之墓,公元1912年立」等字的石碑就在树下,此时抬头一看,天上乌云不知为何早已散去,可能是冥冥中有幽魂为他们引路。
  既然决定5.1在「鬼吊角」立碑,在饭桌上我们为这个行动作了简单的分工。「阿津」统筹此次行动,他还负责租船,找赞助,与原居民「马哥」联络等实际工作。卢君与阿蔡则负责购买水泥,烧猪,及运送石碑,我则负责找人撰写祭文及与各地知青联络,尤其是香港的「起锚」而来的知青。原居民「马哥」则义务为我们准备立碑需用的工具,代买香烛祭品,以及代租登陆的小艇。从4月7日到5.1这廿多天我们展开了紧张的筹备,幸亏苍天保佑,一切顺利,4月30日下午我们几个还在酒楼开了个最后的筹备会,仔细检讨一下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及应对方法,期间「阿津」还拉到了赞助,香港中华中小企总商会名誉会长陈女士赞助了一千港元,支持我们的行动。(最难得的是林女士,”五一”当天有事离开香港,但在五月三日,代表成功逃港的四兄妹补捐一千港元)
  5月1日早上8时半,参与建碑的知青们齐集在沙田大学站B出口美心餐厅外,8时40分,大家一齐步向游艇码头。当我们到达码头时,卢君与阿蔡早已将石碑,烧猪及水泥等物资运到,9时正船来了,大家一起动手把东西搬下船。人和物资上齐了,游艇就「起锚」向吉澳码头开去。
  这次参与建碑的知青及其至亲共有59人,这59人绝大部分是当年「起锚」而来的,59人挤在可容100人的游艇上,并不觉得挤逼。船一开行,知青们就不管认识与不认识,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就大谈起「起锚」往事来,一时间在小小的游艇的每一个角落,「起锚」之声不绝于耳。「起锚」这两个字对这群人来说是久违了,既遥远又亲切。他们有的说自己当年起了几多板「次」,用什么方法走那条路,游水游了整整一晚,小小的游艇时光好象一下子回到了40年前,大家好象回到40年前在广州家中串连,密谋一样,又好象回到当年的越秀山百步梯进行交换消息及体能锻炼,有些更令大家回忆起那些年的重阳节白云山的转运胜利大巡游。有些则说起当年失手被擒在拘留所里遭受到管教们的不人道管教,说起被送回原单位被批斗的惨情,沥沥在目,记忆犹新。「起锚7」的张君向人们诉说他1972年第一次被捕后,被解回海南岛农场,在饭堂里被人吊起来打的惨况。「起锚16」的阿钟则向人说起当年衣不蔽体的他被绑在厂门口的大树上示众的惨痛回忆。这时小小的游艇竟然变成了这群昔日的逃亡者怀旧,忆苦与控诉的会场。
  言谈中一位从事饮食业现已退休的黄姓知青对我说,由于其父是资本家,忍受不了岐视及压迫,他们4兄弟全都参加偷渡。的确在那些年,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逃亡是那些政治贱民的唯一生路。
  游艇在知青们的忆苦与控诉中渐渐驶离了西贡海,一小时后进入了大鹏湾。望着北面的盐田港,那些经此而来的人特别激动。面对这一片曾被自己征服的海水,「起锚15」莫君向人们讲述当年他徒手游过大鹏湾的豪情气概,「起锚14」的阿国则向人们讲述当年两人在海中共享一个塑料枕头,互推互让的感人埸面。突然一个从事地产经纪业务的胡须仔哽咽着对大家说,当年他「起锚」了十次才成功,十次都游大鹏湾,在大鹏湾他一共失去了五位好友,平均每两次失去一个,多年来他想亲自来这里祭奠他的五位好友都无机会,今天他再看到这片海水,令他回忆起沉于这里的五位亡友,不禁悲从中来。他很多谢我们,让他终于可以能到这里拜祭他的五位亡友,并表示以后只要我们搞,他就一定来,并会多带几个朋友。
香港知青为逃港蒙难者立碑记

  上午11时左右,船抵达吉澳码头,原居民「马哥」和几位村民早已在码头等候,他为我们准备好了立碑的一切工具及香烛祭品。船一靠岸大家就马上把东西搬上船,随即就在一艘「马哥」为我们所租,准备接载我们登陆「鬼吊角」的机动小舢舨的带引下,游艇向吉澳岛的「鬼吊角」开去。趁这时我向大家派发祭文,这祭文由「起锚18」陈克治先生所撰。陈君与我同届,是66届的高中毕业生,老三届的大阿哥。1968年11月下乡到博罗县插队,曾做过两、三年农村民办教师,1973年8月在台风「黛蒂」正面袭港的当晚,用一条麻绳将女朋友拖过大鹏湾。他俩「起锚」出发的第一天,就亲眼目睹了几位偷渡集团主脑惨死在刽子手的枪下,是故我一找他写祭文,他就立即应允。陈君很有才气,读书时已是个高材生,又做过几年教师,区区一篇祭文如何难得倒他,他很快就交卷。这篇祭文写得很有心思,很精彩,他采用四言文体诗,既通顺又押韵,而且又是一首数字回文诗,难度相当高。这篇祭文既道尽了当知青的无奈,更道出了逃亡的艰难与危险,失去故友的悲痛,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作品。这篇祭文我一派发,马上就有人向我打听出自何人之手,我唯有遥指陈君。派发完祭文不久,游艇在吉澳岛的北面航行到最东端,然后向南一拐,一会儿就到了「鬼吊角」对开海面。
  游艇驶到一个废弃了的渔排停下来,那渔排就成了我们的临时码头,我们先跳下渔排,再转上小艇。由于小艇每次只能载十一,二人,故我们要分五批上岸。卢君与阿蔡及原居民「马哥」等十多人第一批带着工具,石碑及水泥等先行上岸,我则第二批上岸。那日天气好象有心帮忙一样,本来天气预报是天阴有雨的,结果却是阴天不下雨,风浪也很小,令到所有人都舒舒服服的就上了岸。我上岸到达义冢时,「马哥」已为碑选好了位置,部份人用砍刀清理杂树野草,部份人则在「马哥」的指挥下,在义冢周围四处散发纸钱。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个义冢,不过是在离海面几米高,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孤零零的立着一块约一米高,60CM宽,约5寸厚的麻石碑,上面歪歪斜斜的刻着「先人义冢之墓」几个大字及「公元1912年立」等几个小字。义冢碑的上方长满了浓密的小树,附近看不到有任何墓穴或石碑,可能岁月久了风雨把墓葬推平了吧,我估计前人来此都是对着义冢碑拜就算了。纪念碑的位置选在义冢碑的左下方约2米处,靠得这么近,一来受地型所限制,二来想是同是客死异乡,靠得近些在阴间也好互相照应吧。
  拜祭过山神土地,孤魂野鬼,清理好地方后,知青们开始挖掘。59位知青各行各业都有,其中更不乏建筑,泥水及装修方面人才,这些人这时义不容辞站出来,一展身手。很快挖好了坑,熟手技工往里铺上石头及铁枝,知青陈克治把由他所写的祭文用铁盒装好,亲手埋在碑前。
香港知青为逃港蒙难者立碑记

安放好石碑,然后用水泥把坑洞填平,再在碑前铺上「起锚18」阿洁从家中带来的六块磁砖,在这群熟练技工的操作下,大约一小时纪念碑就安安稳稳的立在「鬼吊角」的义冢碑前。知青们立碑时,有人为久经风雨的义冢碑的字上红油,纪念碑立好时,义冢碑也刚刚油好。
香港知青为逃港蒙难者立碑记

下午一时半,59位知青和「马哥」等几位原居民齐集纪念碑前,祭祀仪式开始,由原广州7中,海南知青「老三」担任主祭。「老三」用纯正的广州话庄重的宣布,香港知青为纪念当年逃港死难知青祭祀开始,首先上香,点香烛。他一宣布,知青们就纷纷上前给新立的纪念碑上香,点香烛,当然也忘不了给义冢碑上一份,一时间「鬼吊角」香烟燎绕,热气腾腾。点过香烛后敬献祭品和奠酒,这时一只几十斤重的大红烧猪被两个人搬来摆放在刚完工的祭台上,主祭「老三」同时奠上三杯白兰地。之后是由香港作家协会理事,原南京知青金虹女士宣读祭文,金女士用她那清越而略不纯正的广州话朗读祭文,由于祭文实在写得好,加上金女士朗读起来声情并茂,掌握得恰到好处,读到伤感处,真有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哀伤,感人至极。
香港知青为逃港蒙难者立碑记
  宣读祭文后是自由发言,作为这次活动筹办人之一的我,操着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人丛中喊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们当年不是非法探亲!我们是投奔自由!我们没有背叛祖国!我们只是背叛党国!只是背叛了马列毛主义!」。这是我多年的心声,也是绝大多数「起锚」者的心声,因而获得大家的喝采。的确当年说我们是非法探亲,连傻子都不相信,只不过是统治者的一块遮羞布而已。逃出来之后,我们不管去到那里,都会永远记住自己是炎黄子孙,永远是中国人,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叛祖国。
  自由发言后,主祭「老三」宣布全体知青向逃港死难者行三鞠躬礼,59位知青和几位原居民围成一个半月型,在主祭的号令下向着新立的纪念碑行了三鞠躬礼。之后便是化宝,大家把带来的冥镪,香烛全都在纪念碑和义冢碑前烧了,有人不断拨动火堆,希望火能烧透点,让逝去者能多收一些,金虹女士也把她刚才宣读的祭文火化了。
  祭祀仪式结束后,部分人留下来清理现场,其余的人就分批乘坐小艇返回游艇,大约二时左右,游艇离开「鬼吊角」向吉澳码头驶去。回到码头后,大家享受了一顿由「马哥」为我们准备的海鲜大餐。饭后大家在吉澳村闲逛了一会,3时45分游艇再次「起锚」返航了。
  返航时的气氛与来时可不一样了,来时像个控诉大会,归时则像个祝捷大会。窄小的船舱里,各人大展歌喉,有唱怀旧抒情的,有唱现代流行的,甚至有唱粤曲,就是没有唱红歌。大家今日终于突破重重阻力,为死难者在海边立了一个碑,了结了一个多年未了的心愿,的确值得庆祝。在返航中,我问「马哥」,会不会有人砸碑,他说在吉澳岛留守的五、六十个老人中没有毛左,他们不会砸,至于外来人则很难说。为了让我们所立的碑能保留多一点时间,「阿津」与我决定一个月后才把这次立碑行动向外界公布,并且决定以后每年的5.1都来「鬼吊角」拜祭。当祝捷的歌声完结,游艇即将泊岸之际,我手持麦克风向大家宣布这一决定,我说「明年5.1,以后每年都是5.1,都要来这里拜山!」。
  这次立碑就这样胜利结束了,现在我们所立的小碑静静的站在「鬼吊角」的岸边,它面对拍岸的潮汐,落日的余辉,仿佛好象会在空气中向人诉说过去所发生的惨事,它是历史的见证。香港的毛左们,胆敢砸碑的话难道不怕恶运缠身吗?你们敢砸我们就再建,我相信总有一天,逃港死难者纪念碑会建到深圳那边去,因为资本主义身体,马列毛脑袋的怪胎不会长命百岁。
香港知青为逃港蒙难者立碑记

  不管将来大型的逃港死难者纪念碑会建在那里,「鬼吊角」的碑是我们逃港知青为死难者亲手所建的第一块纪念碑,它永远存在我们心中。
     2014年5月12日写于香港   联络电邮 wongtunghon1947@yahoo.com.hk

附:
「知青碑祭文」
2014年5月1日立碑   
投奔怒海,已数十年,逝者无语,我辈代言。
一言堂主,两句烂言:再受教育,下乡种田。
三思逃避,高压空前,四方邻里,多无幸免。
大哥发配,罗浮山脚,小妹充军,五指山边。
黄金岁月,六七八年,何堪糟蹋,长埋瘦田。
重九观雁,避寒南迁,何不仿效,另觅新篇。
青春年华,不过十年,百般思量,铤而走险。
昼伏夜出,翻山越岭,千辛万苦,夜抵海边。
风云无常,变幻万千,台风骤降,电闪浪啸。
百般无奈,十足信念,九死不悔,逃出生天。
忆我同伴,厄运死缠,音容宛在,已伴海眠。
八方野鹤,绕碑哀叫,七抔黄土,吉澳山巅。
六旬老者,仰天呼唤:故友亡魂,你在哪边?
当年起锚,五亲挂念,杳无音讯,悲痛年年。
今日立碑,四方祭奠,难友不回,哀思绵绵。
三注清香,默默吊唁,港澳福地,已非从前。
叛国投敌,污名已去,非法探亲,谎话新编。
还我自由,卑微心愿,你我清白,冷对褒贬。
越界蒙难,上苍犹怜,碑记史实,世人怀缅。
两杯敬酒,问地问天,避秦亡灵,何太亏欠?
越山越水,越界少年,越海梦化,一缕轻烟。
                     (陈克治撰写)


(本文和照片均由黄东汉先生提供。编辑阿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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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4 14:5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香港办一件让土共难受的事情也不容易。祭文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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