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有一份《8.24战报》 我手里有一份《8.24战报》,印刷日期是1967年9月19日(星期二),报头上标明了是第2期,共四版。由“江拖革命造反队”和“南搪从头越”政宣组合编。
“江拖”是江西拖拉机制造厂的简称,“南搪”是南昌搪瓷厂的简称。
这份《8.24战报》的第一版和第二版登有长文《匪窟脱险记》,文末说明是“本报记者走访部分脱险同志整理”成文。另有一篇短文叫《革命深情迎英雄》,由“江拖革命造反队宣传组”撰稿。
第三版和第四版分别登载了五位“烈士”的事迹,另附文《八·二四温圳战斗一角——记粮仓战场》,由“人民钢厂通讯组”供稿,第四版右下角有一巴掌大的豆腐块《温圳战斗概况补充》。 (一)“8.24”事件的背景 江西1967年的“8.24”,并不是一般的拳脚互殴式的武斗,而是一次惨烈的武装厮杀,上了点年纪的南昌人都有很深的印象。
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各级政府已经瘫痪,省市领导多半被打倒,政府是没办法依靠了,只能由军队来介入。鉴于当时四分五裂的混乱局面,北京有一个“最高指示”,说“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号召各派群众组织消除分歧进行联合。虽然最高指示总是得到热烈拥护的,但在究竟怎样联合,以谁为核心,谁是真正的左派这些问题上,彼此各不相让,争论发展到武斗,流血事件频频发生。经过所谓的“大联合”,当时江西的群众组织形成了“大联筹”和“联络总站”两大派,省军区支持“大联筹”,地方军分区支持“联络总站”。各自都声称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真正的“左派”。双方武斗不断升级,后来发展到冲击军事机构抢夺枪支弹药,有的军分区和武装部甚至采用“明抢暗送”的办法向群众组织发放枪支弹药。据记载,当时已有8.5万支枪和1524万发子弹被抢夺。有记录可查的莲塘“6.28”事件及赣州等地发生的严重武装冲突,造成的后果都是陈尸数百具。
为此,北京有一个《关于江西问题的若干决定》,对江西军区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改组,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本地的军队干部深深地卷入到了地方两派争斗之中,局面基本已经失控。新一任军区政委是从济南军区调来的程世清,由他带领的六○一一部队进驻江西“支左”。进驻部队进入南昌时,举行了隆重的武装游行,坦克,火炮,全副武装的战士,以此向民众进行告示和威慑——“我们才真正是毛主席派来支左的”。即便如此,部队及造反派组织向抚州进发的途中,竟在温圳和长山晏遇到了保守派“32111”派的武装狙击,战斗十分激烈,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这一事件被中央定性为“军事叛乱”。 (二)《8.24战报》描述的战况 《8.24战报》是站在“大联筹”立场上说话的,带有明显的派性色彩。报纸从自已派别的立场出发进行褒贬,自己这一方的武斗参加者被描绘成正气凛然的“英雄”,死者称为“烈士”,而对方则为“匪徒”,极力抹黑。以今天的眼光看,双方都是受文革理论裹胁的平民百姓。[1]
《8.24战报》用这样的语言描述战况的激烈:
八月二十四日四时五十分,抚州“32111”匪徒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数倍于我之兵力,向温圳发起突然袭击。火线指挥部电示我武装连:坚守一小时,等待援兵。我厂指战员经过三个多小时浴血奋战,杀伤了大批匪徒。这时,匪后援部队大批赶到,以异常猛烈的火力,从四面向我压来。我厂指战员在外无援兵,里缺弹药(每人不到卅发子弹)的情况下,被迫撤至镇上,继续狙击匪徒,等待援兵。在激烈的巷战中,匪徒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大约又坚持了一小时,我厂和兄弟单位指战员退守一幢大房子。匪徒在四周架机枪,手榴弹不断扔进屋里。连长丁兴根壮烈牺牲了,指导员王章林负伤了。战士们眼看着战友们不断伤亡,气得把枪机拉得格格响。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子弹!
…………
这哪里仅止是两派群众在武斗,分明就是枪林弹雨的战场! (三)《8.24战报》透露出的相关信息 参加此次武装冲突的人员:
江拖,南搪,南螺,南耐,轻化工,省直,粮校,红星针织厂,江西五金厂,人民钢厂,八中,首都红代会,北京一○一中学,北高……[2]
提及的解放军部队:
六○一一,六七九八,五二五,铁路军管部队,资溪武装部……
战斗中使用过的武器:
机枪,手榴弹,三八式步枪,冲锋枪,六○炮,大炮……
报纸上提到的死亡者:
南昌搪瓷厂:胡秋水
江拖:何瑞祥 杨海泉 丁兴根 翁柏春
人民钢厂:徐仁根 芦寿生 “我养护处一位英雄的战士”
对方:“两个匪徒丧生,直挺挺地横躺在地里”
报纸上提到的受伤者:
王章林 戴才红 管裕庆 刘志昌 “首都红代会”
报纸中还提到,“熊熊大火在路边一辆汽车上狂烧(汽车上押有30名‘我革命派’)。12—04325汽车中弹120余处。” “战报”第四版有南昌耐火材料厂“保卫毛泽东思想战斗团”涂吉文的一篇稿子《解放军和革命派骨肉相连》,其中有这么一段:
“十一时左右,解放军告诉我们‘中央批准还击了。’并且发了冲锋枪给我们自卫,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解放军战士一个个摩拳擦掌,脱去炮衣,将大炮推进阵地,向匪徒汽车群内连发六炮,打得匪徒人仰车翻。许多汽车未等人坐满就一溜烟朝抚州方向逃跑了。我们也就跟着杀进温圳来的援军去追匪徒。” (四)收藏《8.24战报》的原因 像《8.24战报》这类的报纸传单,在当年是俯拾即是,我收藏过不少。但后来又是上山下乡,然后回城,然后多次搬家,大多都已散失。唯独这一份无论如何都不肯舍弃,被我珍藏至今。原因就在《战报》第三版的下半部分有一篇文章:《痛悼毛主席的好工人——何瑞祥烈士》,这个何瑞祥,是我的妹夫。当时刚三十岁出头,他的女儿才九个月。如此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让我们一家蒙受沉重的悲痛。
报纸上这样叙述何瑞祥的“牺牲”:
……枪声在指挥部方向激烈地响起来了,何瑞祥同志焦急地说:“我到指挥部去联系!”杨长头等同志拉住何瑞祥同志的手说:“班长,你不能去,指挥部已经失守!”何瑞祥同志异常严肃地回答:“不!我要去!指挥部还有我们的同志,八中还有四位小女同学也在那里哩!”说完,即朝指挥部奔去,子弹像雨点向他扑来,他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但是,为了抢救同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脑子里不断浮起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何瑞祥同志终于爬到了距指挥部约二十米处的一所房子边。突然,万恶的“联匪”射来一颗子弹,夺去了英雄的生命。山在哀泣,河在怒吼,何瑞祥烈士的鲜血,激励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斗志……
我无法考证这些描述的真实性,但我的妹夫确实没有活着回来。他的骨灰被送回江西会昌老家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失去晚年依傍的父母是怎样的哀伤。
家里曾对他进行过劝阻,叫他对运动不要太投入,但他没有听。也许,他也有他的道理:他是个转业军人,在厂子里又是民兵干部,出身贫农家庭,他应该是最听毛主席的话的人,毛主席号召说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所以一定要挺身而出,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8.24事件中,江拖死亡的职工共有八人,当时江拖约有二千名职工。另据相关资料,8.24事件中死伤人员为200余人。
江西的8.24事件在全国不算最大的事件,比起发生在河南、重庆、武汉等地的武斗,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五)8.24事件的后续情况 8月25日,六○一一部队到达抚州城,抚州军分区独立营被解除了武装。听说在城内发生过零星巷战。随同回抚的"造反派"及南昌前往抚州的部分"造反派"采取了报复行动,在抚州街头杀害了包括抚州镇人民武装部部长武生云在内的多名干部群众。
在收藏者所藏的文革遗物中,发现了一枚毛泽东像章,其背面铭文有“抚州8.25解放纪念章”的字样,并注明是江西抚州地区大联筹1967年所铸。就是说,有人把1967年的8.25看做是又一次解放的日子,并因此而欢呼“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同月,抚州城的"32111"组织,配合七二一矿一群众组织,炸毁崇仁县城K95+50处长达63米的黄泥岭铁路桥,中断交通达4个月之久。
程世清的部队在后来的行动中,收缴了8万多支枪,受到过北京的表扬。
江西“大联筹”的头头,有的混得还不错,比如洪都机械厂的工人造反派头头万里浪,他于1968年1月进入省革委会,挂名副主任。但在当年的11月就在“清理阶级队伍”和“三查”运动中被踢了出去,并受到清查。
后来看到的一份由北京一○一中学“毛泽东主义公社”发出的“讣告”,称他们的“优秀战士”贺英、潘仲成二人也在江西的8.24事件中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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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妹夫去世后,妹妹万分伤痛和悔恨,独自带着女儿到五岁。《8.24战报》上的“烈士”云云,都是自封的,死伤者由其本人所在单位按因公死伤发给一定数量的抚恤金了事。我的外甥女曾经问家人,“别人家都有爸爸到托儿所来接宝宝,为什么我没有爸爸?”让人心疼不已。大人哄她说,你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过些时他就会回来的。她听后还还挺开心。在众人催促之下,妹妹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算是满足了女儿想要一个爸爸的愿望。很长时间,我的这个外甥女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的情况。
前几年,我整理旧物,找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这位妹夫和我妹妹的结婚照,另一张是他在部队里穿军装的照片,端详着他敦厚和善的面容,四十多年前的旧事历历在目,叫人感慨万千。我想,这样的照片,如留在我的家里,在我将来大去之日,会被当作无主照片毁弃的,因为年轻人都不认识他。但是我想,即便大家都忘记了他,他的亲生骨肉总应该记着他。于是我将两张照片私下里亲手交给了外甥女,并告知发生在公元1967年8月24日的悲惨往事的一些细节。
外甥女其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对身世早已清楚。但她仍然执拗地问我:“为什么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那样互相残杀呢?” “为什么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那样互相残杀呢?”我无言以对,只有摇头叹息。 ————————————————————————————
[1] 文革的前一段,很多干部和群众都没有摸清头脑,以为文革是又一次镇反或反右,所以把地富反坏揪出来斗一番。有些平时喜欢吊儿郎当说说怪话的人也被整肃。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人们才渐渐理解,这次运动整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才发现这之前的整个运动的方向都被拧反了。后来,受压的一方与那些南下的红卫兵们组成造反派组织,刷出“炮打司令部,火烧省市委”的标语,又有群众出来反对,说省市委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不许炮打……这样颠来倒去的结果,所谓“造反派”与“保守派”的矛盾便越来越深,不可调和。
[2] 年代久远,很多单位都已下马或改了名称,难于查考,此处只好保留原文中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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