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化霸权越厉害,公共知识分子就越没有用,公共知识分子发达的地方就说明那里的文化霸权还没有完全被建立起来,所以中国的公知比法国厉害,法国的公知又比美国要厉害。
◆社会如果出现大的危机,就呼唤宏大理论的出现,人们就会开始关注哲学等“宏大”的学科,企图全盘解决问题。
◆中国政坛上升渠道(Upward mobility criteria)的逐渐清晰化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强的反抗情绪。
◆我们这一届人文革的苦是受够了,我们是最后一代不会给文革翻案的人。
◆一个好的社会能够把人的竞争性往无害的方向发展,体育,艺术,这种竞争是良性竞争,但是这个良性竞争的社会必须是一个富裕的,消灭了普遍贫穷的充裕的社会(Affluent Society)。请注意,美国和欧洲社会都非常发达,但是在最根本的层面上,欧美社会的发达是和剥削第三世界有关的,这又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世界全体富裕起来有没有可能呢?
◆民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民主能够消除社会运动和革命(Kill social movements),只要一有民主,中下阶级的力量就会被打散,一个两极分化的民主社会对穷人坏处很大,中下阶级面对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的操控,毫无还手之力,受制于人。
1953年出生于上海的赵鼎新,青年时期曾在宁夏做知青,1982年进入复旦大学生物学系,1984年就读于中国科学院昆虫研究所,后进入麦吉尔大学攻读昆虫拟态学博士,1990年博士论文通过后改读社会学,并在五年之后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而后进入著名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现任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曾任芝加哥大学中国研究委员会主席与北美中国社会学家协会的主席。他的研究方向是政治社会学,历史社会学以及社会运动理论,主要著作有:The Power of Tiananmen, 2001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天安门的力量》,此书由Charles Tilly作序,并相继获得美国社会学学会2001年度亚洲研究最佳图书奖、2002年度集体行动和社会运动研究最佳图书奖),以及《东周战争和儒法国家的形成》,《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他现在正在写作The Rise of the Confucian-Legalistic State and Patterns of Chinese History (儒法国家的形成以及中国历史的的规律)。
今年三月,赵鼎新教授在芝加哥大学巴黎中心教授中法革命比较研究,此间在法国巴黎政治学院举行了两场演讲,我因此结识并采访了赵教授。
【朱晖】您刚刚说我们可以把竞争引导向积极良性的方向,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用进步的观念来看待社会,用积极自由来改变社会呢?
【赵鼎新】我认为这种进步观念,积极自由的观念是可以被推广,也需要被推广的,但是我根本上来说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经历过文革,毛当时想要以激进的方式来改变人们的生活,结果不言自明。西方社会的优点就是很多元,一个政治势力的观念宣传不可能影响大众,几十个,几百种观念的平衡到是很不错的结果,“The best program leads to disaster”,如果仅仅只有一个声音主导,不砸锅才怪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每个人都可以胡闹,几百个胡闹加在一起了,那么社会也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朱晖】西方社会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其实问题也很大?
【赵鼎新】大不大没有所谓,按照我们的标准认为他很大,实际上没问题,因为知识分子和核心政治精英有非常紧密的联盟,如果联盟了的话,那么中下阶层就很容易被控制,像现在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失业率已经如此之高,上升到26%,如果相同的失业率出现在中国,一百次革命都会发生。所以民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民主能够消除社会运动和革命(Kill social movements),只要一有民主,中下阶级的力量就会被打散,一个两极分化的民主社会对穷人坏处很大,中下阶级面对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的操控,毫无还手之力,受制于人。这种情况如果严重的话,有良知的主流知识分子或许会跳出来帮穷人说话,这个时候,主流文化霸权就会开始崩塌,社会就开始动荡不安了。西班牙和希腊目前也是小规模的动荡(riots),如上街焚烧车辆,但是一个大规模的革命是需要有一个说法的,目前西方社会的激进左派势力很弱,按照我的一个常识性判断,西方社会六十年代以后的左翼运动以及认同感政治(Identity politics)是西方左派的自杀,老左派在构建福利国家方面取得了胜利之后,新左派百花齐放般的认同感政治,如妇女运动,同性恋运动,少数族裔运动,实际上是自己把左翼运动的力量给分裂了,新左派破碎化之后力量很小。他们那种认为工人已经不再是先进阶级,而学生是先进阶级的观点让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学生三四年就会离开校园,像流水一样无法控制。
【朱晖】面对一个这样强大的国家,上述知识分子所采用的这些手段能够被他们的目的证实(Justified) 吗,非常规的手段是不是适用于非常规的现状呢?
【赵鼎新】中国社会虽然有很多严重的问题,但是并不会把每个人都逼上梁山,还是有很多生存的方式(lots of way to get by),老实人会去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而激进者则是要求社会为他们而改变,但是社会并不是如此容易改变的,也并不会那么快就被改变的,有些激进者很难与集体和平共处,并不完全是社会的原因,与其自身性格也有一定的关系。总的来说,我认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底线是不能通过造谣和各种手段来达成自身的目的,除此以外,骂的再绝我认为都没问题,但是通过造谣和行骗来打到自身目的,我不可以接受。在二十多年前,很多人就是认为造谣是有好处的,于是就通过不断造谣来削弱敌人的力量,这种方式不正确。现在还出现一种新的倾向,就是各派人物向国家寻租,无论左右,左派直接向国家要支持,激进者跟国家“碰瓷”之后可以向国外要支持。
【朱晖】最近常出现公共知识分子的演讲在网络上被转发数十万甚至数百万次的情况,而且公共知识分子每到一个大学演讲,反响都会非常强烈,引起广泛的讨论,这种现象跟二十多年前相像吗?
【赵鼎新】不一样,现在声音多了。二十多年前,公共知识分子到北京的著名大学作报告,一定要坚持反对的立场不动摇,要不讲不了话。此外,现在的学生大众更加深思熟虑了(Much more sophisticated),当时有盲目推崇美国的潮流。某人士曾说,“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美国的参议员,政府官员主动往我的信箱之中投信件,让我们提建议,而我们的政府呢?” 而后便取得了台下学生山呼海啸般的支持。当时演讲的情形可用人山人海,万人空巷来形容,如某次在同济的政论演讲吸引到了六七千名学生,而现在很少有某一个特定的公共知识分子能够吸引如此多的学生了。现在人多了,声音分散了,左派右派自由派都开始发声,你别看现在可能看起来大家都比较极端,但是多种极端的声音却被互相抵消了,反而是一种比较好的结果。以前只有一种相对单一的声音,现在是一种比较良性的发展。另外,以前我采访北京某著名大学的学生,问他们在八十年代每天加上上课的时间之后,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有多少,结果是2-4个小时,每天主要的任务是睡觉,打麻将,周末就跑去听讲座,主要的学习反而是听讲座。当时的大学包分配,现在的大学不包分配了,大学生读书都很认真,现在我们采访学生都蛮难的。
【朱晖】您怎么看待《The Gate of ...》这一部片子?我们九零后常常是通过此片来了解历史的。
【赵鼎新】是不错的纪录片,很多史实也都是比较准确的,最大的问题有三个,一是对某些领袖太苛刻了,其实他们也控制不了局面,简要的来说,就是谁不极端谁滚蛋。当时那个地方最大的味道就是尿味和屎味,卫生条件很差,后来国外的人送来帐篷之后,又变成了一个大型夏令营活动。外地的学生来北京玩,白天去旅游,晚上不用住旅馆,睡在帐篷就好了,所以想把他们劝回家也不容易,因为他们刚刚才来,不愿意马上走,而北京较为理性的学生想走马上就可以回家走了。第二个问题是,过度归结于中国的传统文化,第三个,太强调政府内部的隔阂,而政府内部的隔阂实际上没有那么激烈的。
【朱晖】您认为历史是由政治力量,军事力量,经济力量和意识形态力量集中力量的合力塑造的,同时您认为历史是一团“有一定规律的乱麻”(Patterned mess),但是,我们能不能够用定量的方法去计算四种力量的权重,然后去人为推动历史的向“一定规律”走?
【赵鼎新】不能,第一,这个权重在今天是最好,明天呢?社会是会变化的,权重也会变化的。第二,在具体的实行中,又往往会偏离最初的设计。社会的进步永远都不是被设计出来的,而是给竞争出来的,打出来的。我记得七十年代,罗马尼亚的政府官员曾经写了一本政府控制论,里面全部都是数学模型,我当时非常佩服,觉得怪不得中国搞不好,罗马尼亚搞得好,现在我反过来一想,怪不得中国搞得好,罗马尼亚搞得不好了,这种系统控制论不可取,还是The best program leads to dis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