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 瑞安个案使文革的平民受害者进入视野

yangharrylg

注：这篇文章适应南都周刊之约写的。因为要遵守承诺，所以一周后才上传博客。

2月18日浙江省瑞安法院刑庭开庭审理被指“文革”期间故意杀害洪某的邱某。尽管媒体披露的案子信息有限——邱某现已年逾八十，他于1967年受当地“群众武装组织”指派杀害了被疑为探子的医生洪某，为方便掩埋，用锄捣断尸体下肢后埋入坑中——但消息还是引起人们格外关注。在我看来，至少两个原因使人们关注此案，一是这个杀人案不仅发生在文革时期，而且犯案者并非什么个人原因杀人，而是受“群众武装组织”指派杀人，如果说此案子是文革的直接产物，绝不为过。第二，此案距今已经45年，即使按最高法定刑死刑，也早已过了诉讼时效。
正是这两点引起联想。很多人相信追诉此案应该是得到最高检核准，因而认为此案将成为清算文革罪案的一个信号。可根据现有信息，我更倾向于认为该案的审理谈不上有什么信号、标志的意义。没错，我国刑法第87条规定最高法定刑为无期或死刑的案子诉讼时效是20年，追诉要经最高检核准。但第88条又规定了不受时效限制的两种情况：检察院、公安机关已经立案或法院已经受理案件而嫌疑人逃避的；被害人在追诉期限内提出控告，法院、检察院、公安机关应当立案而不予立案的。媒体对2-18审理语焉不详的报道中有一个内容：因为该案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瑞安法院未作当庭宣判。根据这个报道内容，有理由推测此案极可能是被害者家属提出控告，并锲而不舍。①

不过，纵然此案很难具有人们赋予的指标性意义，但这种解读所折射的愿望却极其合理。文革给中国造成了经济、法律、政治、道德、文化的全面灾难，全面灾难背景下，最惨烈的是人和人性的灾难。文革十年，究竟多少人死于政治迫害、死于武斗和种种受鼓励或默许的施暴，至今没有公布，但袁鹰发表于2012年第5期炎黄春秋的文章透露：据叶剑英元帅估算，文革死难大约1000万人。而网上能查到的据称中共党史研究室编的《建国以来历史政治运动事实》（简称《事实》）列出的十年文革相关数据中非正常死亡人数是172万8000余人。其中13万5000人被以反革命罪处决；武斗死亡23万7000人。至于多少人像该案受害者洪某那样死于群众组织的残酷私刑，无从查询。但即使按《事实》给出的远低于叶剑英的受害人数推算，死于私刑的数量之大，也骇人听闻，更别说被打伤打残的数量。而这些庞大数量的背后是一个个家庭。当代各国因武装冲突、自然灾害导致的人道灾难，在文革导致的人的灾难面前，是小巫见大巫。

文革，是一段撇不开、迈不过、回避不了的历史，任何想要绕开、回避、甚至蓄意阻断历史记忆的做法，都在使真相迷失。80年代初期曾经在揭露文革的过程中开始了对文革的反思，文革何以发生、如何避免的问题已经摆在了全社会面前。那是一个通过反思凝聚社会共识的良好时机。可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原因使揭露和反思戛然而止，文革成为言论和研究禁区。进一二十年，近在咫尺的这段历史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而整体言论空间逼仄环境下一部分有特殊话语权的人给文革抹上“人民起义”、“人民的狂欢”、“平民对官员的惩罚”的油彩，这种篡改和弯曲投合了社会不公现状下部分民众的怀旧心理、选择性记忆……种种合力之下，整个国家的一段惨痛历史被塑造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所谓“人民起义”“人民狂欢”年代中无数洪某那样的平民和家庭的灾难被抹去、被遗忘。然而，平民死难者——如蝼蚁般被踩死的底层、成为权斗工具死于武斗的学生工人市民，被罗织罪名遭处决的普通人——才是庞大数量的文革死难者的主体。除很少一些人留下文字之外，他们作为无声的民众悄无声息被害，死后又被刻意美化文革的人进一步把他们是文革最大受害者这个事实都抹杀掉了。

回到眼下瑞安邱某案。不管法院怎样界定其性质，这个案子都无法跟文革切割。这不是普通刑案，如媒体所披露，邱某是受群众武装组织指派杀人。换句话，洪某是死于文革盛行的私刑。群众武装组织兴起并盛极一时、这些组织掌握对人生杀予夺大权，都是典型的文革现象。全国大串联、接见红卫兵、发出“要武”最高指示，当武斗已经导致很多人死于非命，各界深感不安之时，来自顶层轻飘飘一句“坏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好人误会”，把武斗之火煽得更烈……挑动起来的集体癫狂和同类相残的快感弥漫整个社会，而最极端地表现和释放了集体癫狂和残忍的，也正是被利用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又成为打击对象的群众武装组织。

从这个角度看，瑞安案虽然很难承载清理文革罪案的标志性意义，却使文革的平民受害者进入了人们视野。这是有意义的，可以促使人们透过此案去追问背后的深层问题，去揭开文革真相，清算文革思维和行为方式。文革，只有正视，才不致成为一个死结；只有通过反思彻底清算，人们才会警惕和阻止任何重蹈覆辙的做法。否则，当反思被阻断、真相被遮蔽、一段历史被歪曲得面目全非，也就给了某些人利用文革手法施展拳脚、戕害社会的空间。近年重庆发生的，已经是一场新文革在一个不小范围内的预演；而去年9月著名的耳光事件及舆情，则是文革思维和行为方式在延续并很有市场的证明。这种思维和行为方式，喜欢把某派某人作为尺度，以对某派某人的态度定性人的言论和行为，并根据自己的定性施行私刑。由此观之，去年打老者耳光的跟文革中罗织罪名杀人，有着同样的逻辑。这种逻辑还很盛行，不能不警惕。

2013年2月25日星期一
①后来看到的报道，据法院说是早已立案，嫌疑人在逃。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a0f79650102e5rv.html

hachen

此文作者是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肖雪慧女士

yangharrylg

多谢楼上网友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