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偷渡故事口述历史选载之一

yangharrylg

出埃及记
（口述历史记录）
讲述者：陈X成原广州八中（培英）602班
梁X中原广州八中（培英）605班
下乡地点：番禺县万顷沙公社
博罗县

记录时间：2011年10月20日录音（巴哈马邮轮）


用知识帮助农民
陈X成：……那次大水，抽水机日夜不停，本来应该是自动跳闸，电工用块木顶死，不让跳，当然就烧啰！当电压太低，电流太大，保险丝作用就是保护马达不会烧。跳了几次闸后，因为要完成任务，不让它跳，马达超负荷运行，一定会烧。我检查过，问：你有没有绝缘漆？有没有多余的铜线和灯泡？这三样，村里有的都拿来！技术上叫“三相不平衡运行”。铜线驳上去，绝缘漆涂上去，灯泡焗一夜——开机抽水！这是临时补救办法，挨得多久是多久。但每次跳闸让它跳，冷了再开机，千万不可以再用棍顶住。就这样挨了一个礼拜，过了西水大台风，解了围，才将马达抬到市桥修。
村里看我行，就想要搞碾米机，我说可以。画图，让备齐料就开工。碾米机上面有分配下来，市桥有货。我计算须32包水泥，因为在池塘边，烂地，要多少包水泥打墩才不会陷下去？都要先计算好。沙、是都是现成的。开机以后，农民就不用再到市桥去打谷啦！
揸支铁站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揸支铁(拿枪)站岗。
阿陀：你原来是成分不好？
陈X成：也不是，手工业，不是“红五”，也不是“黑七”。广州市商业城市，何来“工人”？工人出身是很少的。
阿陀：产业工人。
陈X成：哪来的产业？
阿陀：说是工人，勾一勾底，复杂啦。
陈X成：45年打完日本仔，我们家还在广西避难，做木屐卖，手工业，你能说我什么？成分按解放前三年，抗战完了内战，能有什么工业？算不上好出身，也绝对不是坏的。
阿陀：那成立红卫兵时没吸收你？
天生我材必有用
陈X成：不行，有海外关系。我大哥57年看形势不对就（申请）出去了。我妈说全家就靠他撑着。他从小就聪明懂事，在香港考了周身牌（照），船务公司里称他为“鬼才”工程师。
阿陀：遗传吧？你也很聪明，理工科强。
陈X成：二哥读北大研究生。
阿陀：看来你偷渡一不是因为出身不好，二不是经济原因，而是你个人想有所作为。
陈X成：是想做点什么。
阿陀：甚至在农村已创造条件做出一些成绩，但没有更多的发挥空间。
陈X成：对，不够！老实说，在新旧知青中，我最“大只”（壮健），做赢所有的知青！你知道，在学校打围墙时我班就是全校NUMBER ONE!原来是民兵班长，下乡也是。农民看到眼里，有机会不给其他人也给我：“今日派你去学犁田，使牛”。
阿陀：你给农民的印象一定是能干老实，不是浮浮滑滑那种。
陈X成：担担抬抬我不输农民。
阿陀：农民有没想把女儿嫁给你？
梁X中：那些女常跑到我们房来，她们想的。
阿陀：我当时在海南就听说，你们番禺这边，像潘XX，大孖辨农民女一直跟着，追到广州见他妈。
陈X成：她们知道是有一段距离的，很难的。倒是有农民让他们的儿子跟我们出广州，见识见识。
阿陀：这也是“缩小三大差别”。
陈X成：出到广州，“哇，这个寮好高！”——他们把楼房也叫‘寮’。
梁X中：农民很真诚，见你们单身（可怜），有时装碗吃的，粉什么的给你，满到要泻出来，你不能不接。
步行七天游水一夜
阿陀：梁X中你是怎么走的？
梁X中：问农民借架破单车，骑到沙井，国防公路那边，路都搞熟了，本来丢下单车游水就可以过去，但张X等同学也说要过去，就回来一起走。第二次走了七日。
阿陀：要练游泳？
在八中就会啦，还冬泳！
阿陀：八中真是得天独厚！有游泳场。
陈X成：在广州市中学里，八中会游泳的比率是相当高的！
阿陀：上帝给的——给你一个游泳学校，下乡又分配你到近香港水边。游多久？
梁X中：后海湾，要一晚。
陈X成：你不是不停游一晚，头一、两千公尺，头一个钟头而已，以后就是机械运动。
阿陀：靠潮水？
梁X中：潮水也有，靠球胆，累了抱抱，一口气哪能游这么远？
陈X成：以前在中大码头游过二沙岛，就是一手托着衣服游的。“5-30事件”后驻中大，就是这样经常游过市区。
梁X中：那时很多人来我那儿“埋堆”（搭伙），给钱不要，鞋烂了还送鞋，说到香港后报答，那还见人？
盲公竹
陈X成：也有很多人来我们那儿埋堆。陆路是你们那方式，水路是我们。一听说你是万顷沙，哇，你帮我check check这带水的“盲公竹”（蛇头）掂吴掂（行不行）。我就坐在旁边听，要经过几多条“冲”，对不对。我不出声，因为他们搞既系“大镬”。事后再给意见。好多（盲公竹），都未讲到太平，只是莲花山、黄埔，刚出广州。
梁X中：（离开广州）第一段路。
陈X成：他们（盲公竹）只识那一边，都还没到袋底——青山、蛇口、太平、虎门、南沙、万顷沙、珠海、澳门是一个袋，里面是珠江内河，内伶仃，都还没到袋底。根本只是到内河。我们拿肥料是到伶仃岛旁边，等退潮拿蚬回去做肥。全村青年撑船到哪，两三天，水退就挖，水涨就在岛上休息吃饭。夜晚就什么都看清了，有多少航灯航标，尤其是到了后海湾没航灯航标——因为后海湾不属中国管，是香港大陆三不管的地方。往中国（去）到了大小铲，就是防区。大小铲就是蛇岛对上的地方。过了大小铲全部都有左红右绿的航标。我们往外去，过了大小铲，就是蛇口、青山、伶仃中间的三角位，就叫后海湾。那里什么标志都没有。
“出埃及记”
阿陀：那晚有没有（巡逻）快艇追？
陈X成：没有。
阿陀：你在万顷沙，值班时如果你有心就可以游过去了？
陈X成：No!欺山莫欺水。棹艇都要几个钟，四个人棹，你话几快？
我们到达后海湾时，航标航灯全没有了，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手上的指南针，知道是向南，但偏左还是偏右？偏伶仃还是偏蛇口还是在伶仃洋中间？你是不知道的。
梁X中：那当然往有光的地方去啰！
陈X成：是去香港还是去了珠海澳门那边，你是不知道的。我们取蚬哪儿是可以看到香港的，但出来以后，就被山遮住了，屯门那边的大山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光都没有。怎么办？一面划船一面想。向南系“唔洗问阿贵啦”（注：不用问谁都可知啦），知道前面有个大屿山顶住。但不知道分左还是分右。突然伶仃岛海军一个探照灯亮了一亮，伶仃岛顶山型现出来，知道方位。信心十足啦！过了蛇口，直取大屿山，无久见到一大洋船，外籍，知道香港将近了。看看表，4点，未天光。
阿陀：好还是不好？
陈X成：好，但不知道在哪上岸，你不可能摸去大洋船。慢慢划，等天光。还是向南，西南。。。。。。
阿陀：一不小心就会过头出海？
陈X成：你如果去了东南，分分钟就出了南海。所以要靠西南，香港岛方向，青衣方向，扯过去。我们计算过潮水，一路去，去到那钟点，是会涌回头的，然后分两个方向，一是向北，一是从吸水门方向，香港岛里面的水，冲过来，向澳门方向冲，所以艇一定要逆着水，斜斜过去。天朦朦亮，见到伶仃岛山影，就埋去啰。。。。。。
梁X中：所以，人一生，我想，最高兴就系我地哩一刻！
陈X成：那晚上风平浪静，海平如镜。真系海平如镜！那晚，按照他们讲，就系：“今晚刮东南风，放矩都唔生唧（放他们都去不成的）”。东南风——顶头浪，“放矩都唔生唧”。民兵全部去公社睇戏啦。我们因此顺利下艇。但现在我们一上岸，望返转头，成海白浪！——好似《圣经》里的“出埃及记”那样！
阿陀：东南风起了！
陈X成：一个一个白点……你讲几奇？！你讲几奇？！
梁X中：人生真奇！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阿陀：农民怎么会知道要起东南风？
在香港差馆
陈X成：知，有天气预报，同时农民、渔民也知道的，看惯天色。那晚风平浪静，一去到冲边，哇，那水涨得啊。。。。。。争取时间！
后来到了差馆，差馆打电话叫水警轮，差佬就讲：记住，要讲系我地系海边抓住你们的，毋系你地自己入来唧，千万记住！
阿陀：为什么？
陈X成：（上头会责怪）被人摸入警署你们都毋知？你地怎么做嘢价？！答：系，我地埋岸，见到个边有警察，就任捉啰。
阿陀：那是香港的政策？不反解？
陈X成：有助于你拿身份证。不用审查，因为是警察在海边抓到你的。
阿陀：那时香港起飞需要劳动力？
梁X中：最重要的是你从哪里来？是大陆来，不是澳门来。
陈X成：不是澳门、越南偷渡来。大陆人就可以。那时就是这政策。
梁X中：中美未建交，属于难民地位。
陈X成：然后去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问：你边道（那里）来嗟？答：南沙。问：去南沙几长时间，系毋系南沙出世？系南沙做麽？答：毋系，系上山下乡去的知青，务农。问：南沙边个生产队？边条村？还问南沙附近几条村名，向东行、向南行……怎么样？从哪里到哪里要几长时间？你答得了就没事，大不了就证明系假的——你都毋系那地方人。
阿陀：完了就放人？
梁X中：都要关三两天的。
阿陀：检疫？
梁X中：都起码一两日的。那天我到了香港，我弟弟刚好来接他的（偷渡）朋友，在差馆遇到我，刚好马路和黄X平他们那一路，也是同一日到，我弟弟很高兴，他都认识，他本来是去接他的朋友，不知道我几时会到。在差馆，我有一个阿叔是在里面当教头的，当晚就教徒弟给整了“肉片炒河（粉）”哇，吃到我地。。。。。。一世人最好个餐啦！
阿陀：你在后海湾游没鲨鱼？
梁X中：水浅，应该没鲨鱼。
成功有原因
阿陀：初三（4）浸死的那几个，是被拦网网住。我听张X恕讲，他们就很避忌这种拦网。很小心。
陈X成：那就不是后海湾，那里没什么水流。
梁X中：后海湾有网。
陈X成：是有网，但没水流冲。我们在珠江主流哪儿，有几条大杉（木）插住，然后拉网，像一个口袋。。。。。。
阿陀：那撞进去就死啦！
陈X成：你的艇如果冲进去，一翻。。。。。。
阿陀：看来他们就是这样撞板的。所以张X恕讲他们船头望紧。
陈X成：我地够胆，只走主航道，水深水流急，不可能有网，只有靠边水不深才可能有网。那杉最多不就两层楼高？露出水面还要两米呢。只能是水浅地方。撑艇的人为什么不靠主流，利用流速，反而在水浅的地方靠自己力量？
阿陀：没经验。
陈X成：我们够胆的一开初就直扯主航道，上去以后就掉头顺主航道去。
阿陀：看来这策划很重要，有头脑和没头脑就是不同！
梁X中：那梗系啦。要好多策划，买船，人力物力，航道。。。。。。
陈X成：因为夜晚主航道没大船。大洋船白天走。动力加水流，你不动水都冲你去，只是那六十里，仅仅靠冲力不够时间（天亮前到达）。
阿陀：好在你们个个能划船，要赶时间，不然起浪。。。。。。
陈X成：起浪是不知道的。只知道现在合适。平时听得多，最惊顶头浪。
阿陀：很多死的就是不熟悉情况冒冒失失。
陈X成：我们计算水流，算到最绝——蒸月三十夜晚起航，就二月初一到。那个水流是一年之中最靓那天！
阿陀：你又怎么知道？
陈X成：我揸着那支“七九”（步枪）在海边踎（蹲）了两个冬季喔！
阿陀：你的水流知识怎么来的？
陈X成：我高三喔。一面看着这里（水），一面听着香港电台水流涨尽退尽的时间差。
阿陀：香港有报道？
陈X成：有！捧着原子粒收音机，有埋耳塞。
阿陀：你其实做了很科学的准备！
陈X成：这些资料记录在一本数学书和数学笔记的正面的正弦曲线里面。
阿陀：秘密地。
陈X成：涨潮、退潮曲线，用坐标孖正，那一天最正（最理想）？西水大是哪一天？初三、十八啰，凡是旧历十八，水最涨的，梗啦。
梁X中：我们就不同，计划本来三日到，路途阻济，七日才到。第一次（偷渡）三日到海边，第二次跌伤脚，走了七天。
陈X成：我们潮水一般是六小时一轮，涨六小时，退六小时。唯独每年有两次是半日退半日涨。我们拣的日子是夜晚九点钟涨到尽，然后退退退，退不足六个小时，退到第二天早上，实际是九点到十一点还小小涨退，真正退只有四个小时。这就是冬季退潮的特点。夏季旧历16、17、18，涨了第一涨，退一退，跟着再涨，不觉涨足十二个钟头。但平时春秋季节是涨退、涨退。我们挑那一天就是涨，退一退，跟着再涨，涨到尽。
阿陀：你是利用潮水退的力把你拉出去。
陈X成：拉力加上自己棹。
梁X中：但是你估计水的情况有时也由不得你，要走就要走的了。危急时就要早点落船。
阿陀：很多意外情况。尽人事，听天命！
陈X成：我们是拣那一天，但不知道他们会认为：东南风，放矩都唔生！
阿陀：你是事先听到这句话？
陈X成：事后。
阿陀：可能事先听到未必敢去。
陈X成：也不是，准备好就要去的。好比说天阴要下雨，但离真正下雨还有多久？如果这风慢慢强了，可能雨就到了。可能黑云压顶，没什么风。
阿陀：你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陈X成：平静，到一起风，雨就到了。但未起风时……
阿陀：一味好运！一味好运！阿中你走七日，吃什么？带番薯？
梁X中：哪有番薯？后来都没吃的了。本来带三日干粮，走多了几日。

整理者根据零星访谈补充：
1、梁因为出身问题偷渡
梁X中和陈X成同是高三级，不同班。68年底梁带着弟弟一起第二批分配下乡到博罗县。下去以后劳动非常卖力，和农民关系也很好。两兄弟副业搞得有声有色，除经营自留地，还养猪养鸭，生活算是不错。但考虑到家庭出身不好，在农村也没前途，终走上偷渡之路。
2、历尽艰险，警署会师
所处地理环境决定梁不可能像陈那样沿珠江河道划船直下，和大多数陆路偷渡者一样，他必须先长途跋涉，避开一路上的哨卡，进入宝安县和香港一海之隔的“后海湾”（深圳湾）海边，然后才能下水泅渡。
梁第一次失败曾被关押，第二次才成功（据说中间曾有一次好机会，因为已经答应带同其他同学一起走，不能失信，故放弃），路上用了七天，下水时已经是精疲力竭，腹中空空。到达香港，上岸后竟然在警署遇到先期而至的弟弟，他来接也是偷渡过来的同学，没想到在这里兄弟会面，梁X中事先不知道弟弟已经偷渡并成功，加上那些同学也都熟悉，自然大喜过望。这各路偷渡者会师警署的场面，也从侧面见证当年偷渡之盛。
3、兄弟齐心闯天下事业有成享晚年
梁X中兄弟和陈X成抵港不久便以难民身份移民到美国。在纽约，一小群有和他们一样有共同经历，生死相交，亲如兄弟的培英人聚在一起，由陈牵头，集资买下第一部餐车，学着美国人的方式经营。曼哈顿史无前例出现中式快餐餐车，每天中午都门庭若市，大排长龙……以后，餐车一部一步增加，生意也越做越大……
在赚了第一桶金以后，因为模仿他们做法的中国餐车相继越来越多出现街头，他们决定急流勇退。结束了合作生意，两人又分别经营杂货批发和酒楼，都相当成功。
现两人皆已退休。梁X中在广州丛化建了别墅，时不时回去住住，和老朋友老同学叙叙旧，还多次资助病困老同学。陈X成也乐于助人，因为帮助一位因为遗失证件滞留广州，流落街头的八十多岁爱国侨领办身份证明，他一次又一次跑领馆，找侨办，最后终于妥善安排老人落叶归根，安度晚年。广东侨办答谢他的辛劳，特别邀请他以贵宾身份出席2009年广州亚运会开幕式。

（本文已作为论文“从培英中学老三届调查看——惊心动魄的南中国海知青逃港潮”的口述历史附件之一，提交于2012年12月在香港举行的“知青问题国际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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