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事:地狱来信（潜梦卓题）另附文革中的通缉令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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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焯（卓）：
  昨日下午我顺利到达大源，因工作需要，我没有在家多留，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太少了。今天写信也无（其）它事，只是在你未离家（出走）前，作为你的胞弟而不得不再劝说几句。
    虽然我的年纪比你小，我总觉得现在你的思想境界已与我们相距太大了。过去，在我头脑中记忆的你和现在看到的你已大不相同。（共产）党和父母亲滋养了你三十年，不平常的三十年呵！真想不到你如今的脾气会如此倔强。
    几夜来，为了你，为了咱们家庭的处境而没有睡好。回忆了过去，回想了你的遭遇处境和思想动态，我感到非常的痛心，难道咱们一家真会如此倒运吗？我不相信迷信，我只知道一切事物都是靠人的意志和斗争来创造的。为了咱们家庭的存在，过去的事我们都应该去回忆一下，很多事情你也都清楚，可是今天我也不免再来啰嗦一下，我只希望回忆会给我们带来好处。
   
     三十多年来，爸爸养了我们四子，照他人（的话）说，我们的父母亲福气好，但由于多次不幸事情的发生，使父母亲在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我敢说一直来我们的父母亲在精神上是痛苦的。在这近十年来，父亲为我们操劳的太多了，为了你，爸爸不知增添了多少的白发和皱纹。
   
    我记得：
    我只有五岁的时候，梦（昀）云离家出走。在他要去的时候，他骗我说他是到壶镇去。我定要跟去，他看看不行避进了现在已建成分配站的茅厕里大便，我就在门口等了他半小时，他无法出来（就）用一个硬币骗了我，去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那时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毛孩，父亲当时的精神状况我没有记忆，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必然是痛苦到了极点，还有什么能比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更为痛苦的呢？这只给父亲的一生中留下了不退的伤疤。
   
    一九五七年（开始的）反右运动，父亲受不住冤屈，含悲自杀。一天下午，爸爸突然跑回房间，我从未看到（过）父亲这样匆忙。他当时硬要妈马上去东门搬棉絮，而且把我们连拉带推至门外，关上了弹子门锁- - - -
紧接着传来的是剪刀落地及人跌倒的声音。妈抱着梦瑜，手牵着我，三人在（房）门口大哭大喊，“救命”声传到房边教室里的学生（耳中），他们爬上了气窗，把爸爸送往了医院，由于抢救及时而不至死命。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真是悲惨万分啊。
   
    当你读书一直到进入‘丽水专区建筑工程公司’之后，爸爸对你不知费去了多少的口舌，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些，这里也不来详说，你比我记得清。
    1967年你被第一次陷害，押送回家，还算好，过了几个月公司里广大职工为你平了反。1968年7月，我们突然获知你第二次被陷害，当时我们大家心事重重。为了不连累报信人，我们没有马上来丽水看你。据说你还有东西在下施（壶镇棉纺厂工地），我和妈乘班车去壶镇，一路往返，妈总是哭泣。我也没办法安慰她，也哭不出，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去下施（棉纺厂工地）的路又不识，我们俩走到姓汪那边去了。还好，一位老头为我们指点了路。
    我们没有去后塘，只买了两只饼，买是买了但总吃不下，一口气走到了工地。找到了熟人后，他也不敢多讲话，怕被别人看见受牵连，偷偷抱出两床棉絮，叫我们快走。就这样，我挑着两床棉絮，当天就乘车回到了县里。

    过了几天，也就是你从丽水单位逃脱的那天早晨，妈带着梦瑜来丽水看你，一到‘丽水专区建筑公司’，办公室人员叫等一下再给我们接头。等啊等啊，等了两个来小时，等不出头啊，妈只有硬着头皮去问才有人说你已于凌晨三点钟逃走了，还带着去看了现场。妈看到了你吃剩的馒头屑，窗户上有的玻璃被打破了，上面挂着你的一条长裤 - - - - - .妈的心碎了，当天哭着回家。

    当天夜里我们都很晚才睡，我们根据现场和妈去丽水接头的经过分析，认为你已经被他们活活的谋害了。妈整天的躺着哭，爸只是默默地抽烟，烟雾笼罩了整个房间，连续好几天都如此。痛心的是22岁的你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见不上面啊。

    不久，县城贴满了通缉令来追查你，我们都还不信。大约又过去了十几天，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你从温州寄来的信，多么高兴多么宝贵，人总算还在！我和梦瑜出现了久未高兴过的笑脸，双手紧捏着信跑着把信送给爸妈。爸连续两次来温劝你回原单位，但都无效，他只得灰心地回来，我们也只得在家一天一天地等待消息。

    十月初据说你受‘杜公诚反革命集团’案件牵连而押回缙云，从此，我们的心情更为沉重。缙云中学（红卫兵造反派）井岗山的一些头头也带领一批人，来咱家抄查，拿去了（爸自制的矿石）收音机及一些剩余元件，（美军援华抗日）军毯，呢料等。爸也因没有把你从温州叫回来而受到隔离审查。

    1969年2月8日我（到农村）插队了，我只有十七虚岁，家里又少去一人。爸妈又因我年幼去过独立生活而又增加了一个思想包袱。我记得五月份还是六月份的一天，爸叫我去丽水把你的东西拿回来。我去了，一到‘丽水地建’看到的是一张张板着的脸，盯着眼睛的面。有的（熟人）是避开了，有的对我进行咒骂叽笑，我都忍受了。我速整理了你的日常用品，还了你所欠的（关押时的伙食费）人民币。

    我吃了午饭去车站排队买票，当轮到我时票卖光了，我只得买了第二天的票，做了行李。到了大街，又无处可去，投宿旅馆吧，又无证明，袋中剩下的几元钱也舍不得花掉。我一下狠心，马上跑回车站退了客票，只吃了一碗面条后就挑着一些零碎东西，向缙云方向走路而回。
    一路上碰到了许多往金华开的车，总想拦一拦搭个车，但怎么搭得上啊。在路上我只买了二两半的饼干，溪水当茶。走到东溪，天已全黑了，那天没月亮，我又没带手电（筒），就这样忍着饥饿摸黑着走，到家已是九点半了。因天黑（又挑着东西）走得太急，第二天脚背肿得像馒头一样。

    你在拘留关押六年多来，我是受尽了侮辱。我变的沉默寡言，我只认为“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招工，因你坐牢而我没份；大中院校两次招生，也因你的案件未定而被一脚踢开。公社多数干部都同情我，都为我感到可惜。你坐了六年七个月的牢；我也在农村过了六年五个月的苦难生活。

    当你投出名信片，向家里要衣被要钱币时，妈都如数送往看守所。多次误了吃饭，站在那阴森可怕的大门口等待。多少次啊，过路人投来轻蔑的眼光，守卫人员粗暴没好声气的答复- - - - -，我们亲爱的母亲就这样忍受着这一切，忍气吞声地为你送钱币，日用品和寒暑衣。

    离家十几年的梦云回来，获知此事后跑了县公安局和地区公安局，总想要求见上一面，但法律的规定，使他不能如愿而悲伤的回去。1974年过年前，我和妈来城隍山你参加劳动的地方，我见到了你时好像几十年没见面了。你脸面苍白，四肢干瘦无力气。当你看到我时已不敢认了，连钞票的大小你也认错了，想想真是多么的悲惨！

    我们一直来总是相信（共产）党和（它的）政府会正确地处理你的问题。1975年4月你无罪释放了，这是（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是执行政策的干部同志的恩情，我忍不住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当我回家看到你时，我的心情是无法用词藻来描述的。你流泪了，我也讲不出声来，高兴和悲伤融合在一起，使我体会到了一家人团圆的幸福。
    以上是我的回忆，我的意志和感情是脆弱的，一想起这些就会泪水盈眶。
   
    你出狱到今天工作没落实，这是“四人帮”干扰破坏的结果，我相信你的问题在（文革）运动当中或（文革）运动后期一定会得到解决，但在未解决之前你还是要去上访去催促。爸妈对你做了多少次的思想工作，就是没有跪下来向你乞求吧，但你都没听，你只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目前，我们虽都已长大成人，但在父母面前我们却永远是小孩。爸爸由于精神上的刺激，思想负担过重而引起严重的神经衰弱，真是衰老得太快了。我想想你怎忍心再让父母遭受这样巨大的刺激，怎忍心丢下衰老的父母！

    爸妈的要求总不算难，上访报告我已给你写好，路费我资助你，但你都没接受，正因为这样低的要求你都不接受妈才发了火。妈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听话，我们一家人就是喝汤喝西北风都心甘情愿。我在家里跟你说过了，你要想想我们不幸的父母，想想我们的家庭，想想过去，我们都要无条件地接受父母的要求。你若离家出走，你知道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恶果吗？难道还要给我们的父母再增添一个比以前更大更深的伤疤吗？不知你是否看过《牛虻》这部书。若你看了，你才会体会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以上我说的太多了，我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最后，我只求你看在衰老父母的面上，把东西搬回来，安下心在家（等待）。让我们互相商量互相体贴，为度过这社会大动荡（时期）而共同奋斗。
    愿你回心转意。

                             胞弟    梦 桥
                                            写于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八日  夜
                             
                             首次发表于 2011年 9月 8日 凯迪网络 猫眼看人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