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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很多著名的墙,如中国的长城,紫禁宫的红墙,曾将德国一分为二近三十年的柏林墙,还有以色列的哭墙,每座墙的背后,都蕴涵一段深重的历史。在有关文革的记忆中,也有一堵“墙”,且给起个名,叫“牛鬼蛇神墙”。 文革开始,起先是红卫兵大串联,其实不过是一次全国性的免费旅游罢了,等旅游回来,“革命”的激情越发高涨,于是成立一个个山头,组建各式各样的组织,相互间斗个你死我活,斗得累了,厌了,把矛头转向了他们的老师,开始揪斗教师。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将土豪劣绅封为“牛鬼蛇神”,是农民运动的对象,于是红卫兵也将众多的老师打成“牛鬼蛇神”,隔三岔五的进行批斗,特别是那些平时不要读书而挨老师罚的,更是进行疯狂的发泄报复,挂大牌子游街,“喷气式”批斗,用武装带抽打,有被打死的,也有挺不过去自杀了……。 与家一墙之隔是所中学,最早,墙是用竹子编成的“戗篱笆”,那竹子只有手指那般粗细,五枝一排,相互交叠成墙,透过篱笆缝隙,学校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知晓。
不久,“复课闹革命”,工宣队进驻了学校,工宣队是当时最红的工人阶级的代表,但到底是工人中哪部分人,不得而知。文革中,工人中也有“打砸抢”分子。
搞乱了的事,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很难,“复课闹革命”谈何容易,没有几个人再愿读书,其实也没书可读,因此早上进了学校,再要想逃学就得翻墙,后来有人找到了办法,就是将“篱笆墙”上的竹子抽掉几根,留出一个人刚能钻过的洞。
工宣队的师傅察觉了逃学的秘密,就用铁丝扎起,但不久又有新洞。因此决定拆除篱笆墙,建造混凝土墙。那时,虽有一部分老师被“解放”,而另外的则继续当“牛鬼蛇神”。于是这任务自然落到了“牛鬼蛇神”的身上,拿惯教鞭与粉笔的手,从制作模板,扎钢筋,拌混凝土,再浇捣混凝土,一一做起。先是制作立柱,立柱成“工字”型,间隔大约2米多竖一根,然后将混凝土板插入其中,连续成墙,老师们不但能教书,做工也很在行,要用力气的活,都用葫芦吊来安装。前后二个多月,墙建成,不复有学生从这里逃学。
后来,这所学校被合并,原地建造了教师公寓,那堵墙虽日久破败,但依然还在,每当我再次看到,都会想起它的建造过程,还有那些可敬的“牛鬼蛇神”,因为在他们中间,后来是我的物理老师、化学老师和英文老师。
在上海延安西路华山路口,有一家四星级酒店-----贵都饭店,改革开放后较早进来的外资饭店,其原址是文革前的上海市委大楼。
1966年产5月16日,中共中央发表了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即后来著名的“5.16通知”,文革即告正式开始。文革一开始,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还有用各色彩纸油印的传单,传单的内容无非是大字报的缩影,毛泽东的语录、各地的文革动向及各派之间的相互攻击,犹如今日“猫眼”里的贴子。
那时还小,不懂事,但凑热闹还是知道的,人的天性么,在街上检到了许多传单,大姐那时上大学,参加了红卫兵组织(红革会,反张春桥的),也带回大量传单,看别人撒传单很是好玩,也就跟着把检来的传单再散发出去,又听说在市委大楼那里最热闹,于是,与弄堂里的小伙伴到市委大楼凑热闹,那时的市委大楼,是一幢很大的建筑,依稀记得是八层,大楼正门朝北,门前就是延安西路,大楼的后面有个大花园,有假山假水和亭台,很美,好似苏州的园林。文革开始,揪出党内的走资派,打倒批斗走资派一时兴起,市委大楼里的官员及办事人员都不知去往何处,所有的房间都空空荡荡,连办公家具都不乘一件,真是:“大员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市委楼,官员一去不复返,大楼从此空悠悠”。
与伙伴们一起上到楼顶的平台,将手中的传单撒向楼前的街道,楼下聚集的好事者看到有传单撒下,欢呼雀跃,拼命争抢。那感觉真的很好,一如当年大泽乡的民众,秋收起义的跟随者,用老Q的话来说“革命啦”。撒完了手中的传单,再到楼下,检起后来者撒下的传单,再次上到八楼,再次撒下,如此者三,到精疲力竭为止,弄得浑身臭汗,回家少不得母亲的一顿臭骂,跑那么老远去干在她眼里的傻事,其实她不知道,那真的很开心,从小到到大,记忆中开心的事不多,但此事位列其中。
如今,家搬到了贵都酒店不远之处,饭后散步会到旧市委大楼前,当年的情景一再沥沥浮现。
文革中,各地都有武斗的事件发生,动枪动炮,多少人的生命就此在革命的名义下消失,后来的人不知还能否记得他们,历史早已悄悄翻过那一页,不知道后人会怎样评说。
在上海,武斗并不激烈,也许是上海人胆小怕事(死),王洪文组织的“安亭事件”也只是卧轨请愿,没有死人的事发生。
记忆中唯一的武斗事件,是“工总司”攻打”上柴联司”,这是两个对立的造反派组织,或者说,其中一个是“保皇派”,先前,听大人们说起过“工总司”与“上柴联司”的事,那时年幼,并不真能听懂什么。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很多人都坐在马路两旁乘凉, 从东面开来了很多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上柴联司”的所在地位于上海的东北部杨浦,而车队所行方向背道而驰,不知是为了更大的集结,亦或是一路示威。每辆车上站立了二三十个手持长矛,头带盔甲的壮汉,长矛是一根钢管上焊接着一支寒光凌凌的梭镖,头盔是用藤条编制,不是现在看到的钢制或塑料的,那个年代,平时行驶在街上的车辆并不多,一时看到那么多的车辆排成长长的队伍,而且每辆车上都是手持长矛的人,感到好奇,更觉恐怖。“他们要去杀人”,马路两旁的乘凉民众一时惊住,气氛被凝固,即使后来在部队遇到79年自卫反击战,气氛也没那个傍晚紧张。
隔天,听大人们说,在攻打“上柴联司”的过程中,双方只是动用了硫酸与石块,或用很大的弹弓弹射些镙冒什么的,好像“战斗”并不激烈,也没听说死人的事,只是过些日子,有经过艺术加工的传言说,“战斗”非常激烈,死了好多人,甚至听说过有将女人绑在两扇门上,然后推门将其撕裂的故事,道听途说,难以当真。
那些参加武斗的工人造反派,后来演变成了”文攻武卫”组织,再后来又变成了“上海民兵”,到“四人帮”被粉碎后,结束了一个时代赋予他们 的使命,不再见到那样的情景,再也看不到手持长矛,头带盔甲的人了。
陆家夫妇住着一整幢房,孩子大了都在外地工作,夫妻俩相依相伴,与世无争,过着平静的日子。男人大家都称为陆家伯伯,很少与弄堂里的邻居说话,在我的记忆中很是严谨,甚至有点凶,他的妻子大家都很亲切的叫她陆家姆妈,是个小巧而眉慈目善的老人,时常接济些弄堂里的穷人,与他丈夫相反,常喜欢与邻居聊天,乐施好善。
陆家伯伯应该是个文化人,文革一开始,毛泽东的语录替代了每家的门前对联,就是那些从不挂对联的人家,也贴上了毛泽东的语录,蔚然成风,一时成为时尚。弄堂里虽说有文化的人不少,毛笔字拿得出手的大概不多,陆家伯伯用自己的钱买来大红的纸,黄色的水彩(那时有忌,黑墨汁用来写大字报,红纸黄色水彩才能用来写喜报或语录)为每户人家的大门上贴上一幅语录,每幅一段,内容是最流行的,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等,字写的很漂亮,而且是用不同的字体所书写。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很有点滑稽,但那个时候,如果门上没有,会让你害怕到睡不着,因为红卫兵小将会来找茬。门前的语录一时成了护身符,善良的陆家姆妈希望邻居门都到安宁,但是,它最终却没能守护住陆家夫妇自己。
门前贴语录不久,抄家便开始流行,在正祥里,好多人家没能躲过这一劫,被抄人家有资本家,学者,国民党政府职员与所谓的逃亡地主(在祖籍上辈或自己是地主)而陆家的遭遇犹为悲惨。一天傍晚,一帮来自北京的红卫兵在街道造反派的带领下,来抄陆家。老式家具、书籍、字画、古玩属“四旧”,无处匿藏,能搬走的搬走,搬不走的都付之一炬。我曾看到过烧红木棺材(放家里的寿材),浇上汽油,一天一夜仍未烧尽,因为红木太硬。那时的抄家与《红楼梦》中抄大观园还不一样,除了财物外,还要找枪支、地契(变天帐),有的被抄人家会将首饰与现钞匿藏,于是翻箱倒柜,敲墙挖地,一般会有所得,但枪支与“变天张”不是每户都会有的,于是就拷打逼问,我亲眼所见,在陆家的灶间,一条长橙,上面趴着老人,红卫兵用三寸宽(一生中所见最宽)的皮带拼命地抽打陆家伯伯,边打边要他说出他没有,而造反派红卫兵想得到的东西,一个老人如何经得起这般毒打,臀部的鲜血渗出裤外,每抽一下,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响彻弄堂,遭此劫难,本来壮实的陆家伯伯,就此到下,不久便离开人间。
从此陆家姆妈一个人孤独生活在正祥里,几年后被在外地的子女接走,房屋归公。在老伴离去的岁月中,她依然是那么的善良。
后来,陆家的房子住进了四户人家,底层是一户同样遭抄家的,49年前开着上海有名的绸缎庄,而原来的住宅更大,而最好的一间被分给了原先住棚户的人家。
邻居林先生,福建人,是位女士,在正祥里较为特别,因为其它女性的称乎都随夫姓,比如张家姆妈、周家好婆,而她,无论长幼尊卑都称其林先生。她是位知识女性,曾任中学校长,有一次在她家玩,她很自豪的拿出一张证书给我看,那是一份聘书,在聘书的签发栏中,非常醒目的写着“陈毅”,陈毅元帅是上海第一任市长。看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小的时候常爱去她家,丈夫徐先生是49年前的银行高级职员,戴着比酒瓶底都厚的深度眼镜,一圈套着一圈,几乎看不到玻璃后面的眼睛,为人和善,但很少说话,她们没有孩子,这也许是喜欢我到她家去的原因,可以有人说说话,尽管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家住整幢的房子,但我只到过客堂,客堂门口的楼梯边上挂着电话,是整条弄堂里唯一安装电话的人家,在客堂的墙上有幅很大的国画,我记得画中是一只下山状的猛虎,朝南是她的书桌,书桌上除了笔架砚台外,最醒目的是摆放着一盆南京雨花石,非常漂亮,有一次我玩皮,想要用手去摸那雨花石,被她档住了,告诉我说,只能看不能摸,大概是我太小的缘故,否则一定会用欣赏或远观之类的词。现在我也有一盆雨花石,但品位差得很远,貌似罢了。
文革开始,弄堂里很多人家都被抄家,但我不记得她家被抄过否,因为很多抄家都在夜间进行,只知道房子被收走了一间,很多家具都堆放在天井里,那是露天的,天长日久都坏了,她家肯定有很多字画,因为她把很多字画的画轴给我家当“柴爿”用来生煤炉,我还拿着长的与伙伴们玩打仗游戏,字画想必是撕下当“四旧”焚毁了。
在文革中,有多少高档的传统家具与名人字画,被毁于一旦。
在我的记忆中,林先生不但很有学问,更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有个邻居为她家做保姆,有很长的时间,年老后不能再做,林先生为其开了一个帐户,存进一笔钱,按当时的物价来说,足够养老,雇主对保姆好,时有听说,但林先生知道她会早于那个保姆离世,那样的举动,只有高尚之人才能为之。
记得最后一次去她家的情景,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学校开设英语课,一开始除了教26个字母,还教些“毛主席万岁,为人民服务”等口号,那天她问我英语学的怎样,我很熟练地背了26个字母给她听,她很是赞许,但当我再背那些口号时,她却沉默了,当时我很茫然,多么希望她再夸我几句,但没有。现在,大概可以说,我知道为什么了。
再后来,她年老多病,不能起床,就再也没去过她家,一直到她去世。
二伯伯姓孙,孤身一人住在三层楼,他的大哥一家住在二楼,但兄弟间似乎少有来往,从没见过他们说过话。他不工作,据说,生活来源靠在香港的子女提供。
长的瘦瘦的二伯伯,穿着打扮很是很光鲜,尼制中山装毕挺,小包头(背发)非常整齐,生活习性与弄堂里的其它人也不一样,常见他上午买一只面包、一瓶牛奶,夹份报子回家,中午煎一个荷包蛋,我猜想大概一天只吃二顿。也许石库门里的灶间在底楼,上下不太方便之故,或许是不愿与他人说话的原因。一天就再也不下楼。
应该说,他是个懒惰的人,一年到头不打扫房间,整个屋子杂乱无章,有几次到他家,只见一只方桌上堆满杂物,积着厚厚的灰尘,还有脏的碗筷,方桌只有一小块是干净的,那干净的面积实在太小,就像“凹”字少掉的那一块。睡的是综绷床,但中间有个大窟窿,都有一个脸盆那么大了,垫被都垂到了地上,不知道他是如何睡在这床上的,百思不得其解。
二伯伯是个好人,为人和善,与世无争,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杂乱的屋子里堆放着好些书,有一次还送了我一本,书是硬封精装,有很多插图,不过是英语书,弄不懂为什么要送一本我根本看不明白的书,好在有图,还是经常翻看,很久以后我猜想,那或许是一本与《圣经》有关的书,因为后来看到一些有关《圣经》故事的画,会觉得眼熟。
文革开始,很多人家被抄家或挨批斗,都是所在单位或街道组织的,二伯伯没单位,街道也没整他,原以为他不会有事。但是,应了那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老话,他也遭殃了。弄堂里的一些大男孩,还都是初中生,当然都是工人阶级的后代,看别人“闹革命”抄家批斗搞得欢,觉得也该参与一下,于是找到了二伯伯的家,对他进行了批斗,并且勒令他第二天去居委会,要继续批斗,一个老人,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害怕了,没人能帮助他,没人能劝解他,甚至没人能听到他最后的诉说。第二天,当这帮人等他不来,便上门去“揪出来”时,老人已喝下了二瓶“来苏尔”(一种治脚癣药水),倒在了自己家的门口,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门?按理,他应该平静的睡在床,很有尊严的死去。我想,他是在喝完药后,等待药性发作时才艰难走出家门的,即报定死的决心,又不愿让人看到他脏乱的房间。只能是猜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
二伯伯死了,没人为他的死负责,也没有理由,噢,那叫“畏罪自杀”,何罪之有?更没人为他送葬,而那些批斗他的人,却心安理得的活着,如果说,他们那时才十六七岁,真的不那么懂事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记忆中,是否记得,那一个早晨,有一个老人悲惨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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