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写进入后 期,出版方面派出一个责任编辑小组审查全稿。那小组组长据说原是“大家闺秀”,革命一来,肾上腺素狼奔豕突,这人一下子变得极左,热衷于开“老家伙”们的 批判会,连某老夫妻失和,也要专挑“三八”妇女节这天,全组停工,批斗某老薄待夫人。幸好这位组长因专注革命而并不坐定审稿,没给编写组横生枝节。一次, 瑞典王后访沪,组长被召去陪同之后回组,猖狂自彰,不但派发影集要大家传阅欣赏,还故作自谦状:“要死伐啦,王后说我英文好,风度好……”责编组里有位令 人尊敬的长者蒯斯曛(熟悉之后我们昵称他为Question)老学长,一位老革命、老领导,跟多数半天上班的责编不同,从早到晚坐在工作室纵深一隅看稿 子,既善于发现问题来同我们商量着解决,又为我们挡掉不少无谓纠缠。譬如某位责编认为 “The 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一句有“封、资、修”色彩,特别如果译作“情人眼里出西施”之类 的俗话,不宜收录。老蒯听了,用他那黎里古镇的方言,竭力为编纂一方辩解:“这个么,有啥道理?侬要是勿收,人家作兴还勿晓得‘眼睛’在句子里只好用单数 eye,勿好用复数咯。”被他以同样方式“抢救”下来的词典内容,绝不在少数,以致到了最后编和审像是成了一家人。老蒯提出不同意见时,喜欢书写成文,恐 怕是历次运动挨整给折腾怕了,不无以白纸黑字留底防祸的考虑。我至今闭上眼睛,似乎仍能看到他那写得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提出问题的理由、根据、旁证以及 改进的建议。虽说后来老蒯又官复原职,坐上译文出版社的第一把交椅,但我每想到他,总又是个可怜的知识人的形象,脑际出现王维的两句诗:“壮心与身退,老 病随年侵”,毕竟他在我出生前参加革命之后一直做文字工作,作译双胜,正因为此,世界观便也一直没有改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