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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远收听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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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4 11:5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收听敌台
心远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们全家老少三代一起住在汉口,家里还空着间房,每隔两个星期,我伯伯会从武昌坐渡船过长江来住一天。他一九五六年才从美国回大陆,安排在湖北医学院当教授。当时我还小,对他在中美交恶时期怎么能回来不甚了然。後来听说,是和钱三强那一批科学家一起被交换回来的。本来美国在麦卡锡年代,对中国科学家看得很紧,不让离境,怕回了中国泄露美国的科技机密。那次他们一批人能回,是双方作了交易:中国用韩战中的一批美国俘虏换回来的。在共产党看来,当然是赚了:一批能吃傻喝、难伺候的洋鬼子大头兵,换回了价廉物美、痴心为国的大专家!
  扯远了。且说到了文革时期,我伯伯这种人免不了成为重点审查对象: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家抄了个底朝天,连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收音机也被收走了──“检验检验是不是收发报机!”风雨如晦,他难得过江来看望母亲和弟弟一趟。有次回来了,年已八十的祖母非常高兴,颤颤巍巍地到厨房煮了排骨藕汤,让他补一补,晚上他要去我父亲的收音机睡觉前听一听──我还记得,那是文革前一次少见的日本商品展览会上,我爸爸买的样子挺新潮的半导体,小小的,淡黄色塑料壳。
  半夜突然捶门声大作,查户口的来了!半夜突袭,一一核对,看各家各户床上的人和户口本上的人是否相符。人少了,问深更半夜不回家干什么去了;人多了,问与户主什么关系来自何方有何公干──那年月绝对是没有“旅游”一说的。发现疑点,如没有身份证明啦,成份不对啦,神色仓皇说话结巴啦,都可以当场带走,押到“群众专政指挥部”去审查一番;是否会皮肉受苦,就全看各人造化了。那次查户口,是知道我们家来了受审查人员专冲我伯伯而来,还是撒大网一视同仁,不得而知。我们家倒是见怪不怪,反正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管他们带红袖章还是带黄袖章,要户口本给户口本,要点人头就带他们去挨门挨屋转,不顶不抗,好汉不吃眼前亏。起先什么响动都没有,我甚至都没被吵醒。
  但後来,我还是被惊醒了。
  他们巡查到我伯伯睡的那间屋,盘问完了,不知怎么,有个查户口的瞟见床头柜上那个小收音机,是无心还是有意?他走过去拧开了它。一片杂音,已过午夜,电台的播音员早已回家等查户口去了。可那人不死心,一下拧到短波上。这儿可有人说话,软不拉唧的话:“……蒋总统勉励军民庄重自强,处变不惊,报效党国”等等此类,一下把父母和伯伯震傻了!这百分之百是台湾电台──敌台!
  查户口的一下来了精神。“好哇!你收听敌台!”
  我伯伯赶紧辩解:“没有,没有!我根本没听短波!只听中波!”
  “中波?中波这儿什么台都没有!”
  “刚才有……”
  查户口的根本不信。几个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连哄带诈:公安局有仪器,你刚才听了什么绝对一查就一清二楚。坦白!坦白了认识了就没事,不说实话,查出来加重惩罚!
  我伯伯不为所动:没听短波,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隐藏有个敌台。你们可以打电话去查:我听的是湖北广播电台。要不,等天亮了再听听这里中波到底是哪个台?
  乱乱哄哄好一阵。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悻悻离去──走时把收音机旋钮封上,以严防我们搞什么鬼把戏:“好,我们天亮再来!”
  天亮再查,果然那儿是湖北电台,一场无妄之灾才算烟消云散。不过我们家受了这场惊吓,主动自觉革命,把那个波段旋钮自己用胶布封上了。
  过了没多久,我倒真是收听了一次敌台。
  那是一九六八年夏,我和几个同学跑到靠着武昌东湖的南望山麓原八一子弟学校旧址,找间空教室,搬张旧床,自己挂上帐子,便算占房为王,住进去好天天就近游泳。那所学校已乱得不成样子,老师学生星流云散,别的许多教室也成了当时没课可上的学生的“滨湖别墅”,到处是垃圾杂碎也没人理会。我们东翻西找,居然在一间乱七八糟的教研室里发现了台收音机,挺大的木壳,插上电源,那音质还真宏亮。可惜那时连京剧样板戏都还没出来几个,天天只能播毛主席语录歌,要不就播两报一刊社论。
  有天晚上我们吃罢饭,看天色已暗,纷纷换游泳裤准备出门下水。我先换好了,等同伴等得不耐烦,顺手拧开收音机,胡乱扭来扭去,看有什么可听的──大同小异,一律铿锵有力,义正词严。转着转着,有个台声音其大无比,隔壁三间都能听得见,我转过去擦过它,转过来又扫过它。转去转来,这个声音突然一下击中了我:“……毛泽东、林彪之流打着红旗反红旗……”
  呀!?
  那样刚劲浑厚,字正腔圆,极标准的国语,与中央广播电台的老资格播音员不分伯仲,比省市地方电台的播音员要高出几个档次。这是什么话?毛泽东林彪“打着红旗反红旗”!好家伙,这个播音员出了多大的政治事故,够他一辈子吃不了兜着走!
  再听,不对:这家伙不但没有猛吃一惊,戛然中止,赶紧请罪,竟然接着振振有辞,越说越有爆炸性:“毛泽东与林彪大搞封建专制”,“让劳动人民受二遍苦,遭二茬罪”,“团结起来,坚决与毛林集团作殊死的斗争”……
  同伴们有的正往上拉着游泳裤,有的还赤身裸体,面面相觑,傻了。好一会,才有人喝我一声:“你找死啊!”
  我懵头懵脑赶紧一下关上了。片刻,有个同学小声说:“打开再听听?”他过去关上了门,“小声点就行。”
  我不敢伸手。他要自己拧开,另一个年长点的同学思忖一下,拦住了他。是啊,此刻这里这么多人,人多嘴杂,天知道会惹什么祸!而我,是打开收音机的人!
  那位年长点的同学最後一个出门时,端详了一下那个指针停留的刻度,他要记下这个敌台的频率吗?或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却正是我趁人不注意时已作过的:我想听。刚刚听到的几句话,炸开了我被封得铁桶似的心灵。身边居然有这样的见解,这样的胆量!而且肯定不像美帝、苏修和台湾反动派那么远不可及。到底有多近我无法判断,但那么清晰,那么宏亮,在没有大功率电信发射设备的情况下,一定是近在咫尺。或许就在南望山的另一侧?……
  但後来我从来没有再听过这个电台,尽管我独自一人时,常常拧开收音机,在无涯的星空搜寻……
  过了好多年,我与一位颇有阅历的转业军人谈起此事,他分析很像是军人干的:他们有军用广播通讯器材,军队当时矛盾又极为尖锐,军队中有些人是高干家庭出身,接触过许多海外思潮,比较有头脑。一旦受到排挤打击,觉得有被整肃的危险,一些少壮军官就孤注一掷……
  今天,“敌台”成了一个遥远的名词。生活在美国的下一辈,还能理解什么叫敌台吗?还能体会贪婪急切地收听敌台那种又战战兢兢又兴奋刺激的感觉吗?
  1994年写于美国
  (首发于《华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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