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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光 孔林中“五七”生活的少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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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6 19:2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孔林中“五七”生活的少年记忆

开办孔林五七农场
1969年,“九大”过后不久,曲阜师范学院革委会在孔林里办起了五七农场。我们这些辍学在家的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也随家长一同来到孔林劳动,成了不在编的“五七”战士。
孔林又名至圣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已有2400多年的历史,内有冢墓10万余座,整个面积达2平方公里。孔林四周筑有围墙,林内古木参天,碑石林立,牌坊和石人石兽随处可见,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孔林即遭到一场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破坏。
1966年11月,北京红卫兵“五大领袖”之一,北京师范大学“井冈山战斗团”头头谭厚兰,带着一干人马来到曲阜,与曲阜师范学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组织了“讨孔联络站”。“讨孔联络站”“破四旧”,砸“三孔”,把全国研究孔学的专家学者拉到曲阜开大会批斗,闹腾了好一阵子。孔府、孔庙、孔林都是在劫难逃,毁坏文物无数,价值无法估量。
我们当时十三、四岁,最好赶热闹,曾亲眼看到了他们砸国务院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的碑,还记得破坏文物的一些场面。在砸毁孔子塑像时,他们把宋代塑的孔子像从孔庙中搬出,先是放到一辆解放牌的卡车上,在曲阜县城中游街示众。县城中的电线架的都矮,孔子塑像高大,架在卡车上开不过去,他们便把塑像的头敲掉了。我当时扒着游街的汽车,面对面看过砸掉的孔子头像,印象很深。后来再看“文革”后重塑的孔子像,虽说也是威严、庄穆,但总觉得好像那里有点不对劲,模样似乎有些委琐,并不似过去那样从容。新物和旧物到底差在哪里,我曾反复琢磨了好久,始终不得其解。近些年来,随着阅历增长,见识多了,才算想明白了一些。新塑像所缺的还是一种精神气,眉宇神态之间,肃穆有余而仁慈不足。缺乏了仁慈,自然从容不得。
在孔林的“讨孔”活动,就是拉碑掘墓。从孔子到他的后裔,历代衍圣公,墓碑全部被拉到,坟墓都给掘了。掘墓的那些天,场面很大,红旗招展,口号喧天,林中到处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上百里地的人都赶来看,比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林门庙会还热闹。我们当时也都来看过。此次,我们随着曲师院五七队伍再次来到孔林,当年破坏的景象仍然依依可见。到处是裸露的墓穴,断残的碑碣,倒歪的石人石兽,散落的棺木残片,一片狼籍景象。
当时曲阜师范学院是一派掌权。掌权的造反派,就是与北师大谭厚兰一起组织“讨孔联络站”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院系两级革委会尽数是他们的人马。1968年11月,院革委会为落实“斗批改”的任务,制定了一个《关于创建抗大式五七大学方案》。《方案》提出了三项具体措施。第一项就是“开发孔林,创办五七农场”,以给学校“解决粮、油、菜自给”的问题。在院革委会此举中,仍可见到当年“讨孔”革命造反的余勇。
作为“斗批改”中精简机构和下放人员的一项具体措施,院革委会撤销了附属中学,并谋划精简一大批干部教师。1968年12月23日,院革委会正式宣布了干部教师的精简方案。该《方案》规定:除“革命师生”外,其余人员要长期下放劳动,或劳改以听候处理。这个《方案》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把所谓有问题的人和属于另一派的人统统下放。这就引起很多教职员工的不安,大家都为自己以后的去向担忧。
院革委会要把这些人下放,预谋已久。1968年下半年,院革委会就将准备下放的教职员工,连同我们这些大院孩子,安排到离学校十多里地远的杨屯大队劳动,时间长达几个月。这次到孔林创办五七农场的这批人,大都是这批要准备下放的人员。
院革委会把在孔林创办五七农场,是作为学校开展“斗批改”的一个重大步骤。按当时院革委会的说法,这是“斗批改”的第二仗。以孔林五七农场的开办为标志,曲阜师范学院创建五七革命大学的工作算是正式开始了。

到孔林劳动去
据《曲阜师范大学校史》(1955-2005)记载,为了落实院革委会的《关于创建抗大式五七大学方案》,全校师生拉到孔林平坟造地。我记得,在孔林五七农场劳动的只是一些教职员工,再就是我们这些大院的子弟,没有看到大学生。我们是1969年春夏之际来的。莫非在我们来之前,还有过全校师生来此平坟开荒的大举动?不得与闻,尚待进一步核实。
来孔林五七农场劳动的教职员工,没有老弱病残,都是能干活的劳力。有教师,有干部,有教务人员,有行政人员、勤杂人员,再就是我们这些辍学在家的十多岁的孩子们了。农场是连排班的序列,孩子和大人混编,分别插到各个班里。
我们这批随着家长来到孔林五七农场劳动的家属子女,人数特别多。在我的印象中,得占到下放干部教师人数的三分之一强,而且绝对是来出力干活的。这是和其他五七干校很不同的特点。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曲阜师范学院的“文革”运动搞的“左”的出奇,凡是家长有问题的孩子,革委会一律不让上学。而我们家长们不是有这个问题,就是有那个问题,没有问题的很少。一个班级的同学里,不是“走资派”的狗崽子,就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一窝子的“黑五类”,能够政审通过上中学的人是极少数。就我所在的曲师院附小六年级毕业班来说,全班共有23名同学,能够如期升入中学的,只有4名。其中一名还是刚从济南转学过来的,不然政审也不合格。到1969年,院里已经累积下了三届小学毕业,没有资格升中学,辍学在家的几十名孩子。
几十个半大孩子,大的有十五六,小的有十二三,辍学在家,自然是不安分的。特别是我们这些没有学上的男孩子们,整天在学院大院中到处乱串。两派群众组织武斗时,我们就聚在旁边观战,呐喊助威。平日里,捉猫打狗,溜门撬锁,偷铜卖铁,结伙滋事,到处捣乱。家长们都是自顾不暇,想管也管不了。这些半大孩子们安分不了,搞得革委会的造反派头头也很头疼,多次办我们的“学习班”,叱骂我们是“吃闲饭”的。
但是,这帮“吃闲饭”的孩子,还真有点不太好打发。毛主席最高指示说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指的是初中、高中毕业的子女,我们这些人还不够格。现在附中也撤销了,更没地儿上学了。造反派不让孩子们上学,也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这次正好借办五七农场的机会,一股脑儿地把我们赶到孔林劳动。眼不见为净。
我们在家里闲得久了,也是乐意去的。一则是一窝狗崽子到一起,大家都背着家庭的黑锅,老鸹落在黑猪背上,谁都别说谁,一样黑,正好凑一块热闹。也省得在院里老看造反派的白眼,动辄斥骂我们是某某的“狗崽子”;二则是农场还能发给几块钱的饭菜票。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月能发给我们几元钱的饭菜票,我们也很高兴。
春夏之交的某天,院革委会一声令下,我们就带着铺盖、蚊帐、脸盆等日常用具,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孔林劳动。在这里,孩子和家长、大人混合编组,一起生活,一起劳动,度过了一段那个时代难得的自由快乐时光。

宿舍里外
我们大队人马刚到孔林时,五七干校还没有盖好自己的房子。队部和女生临时安排在孔林东部林场的房子里,大部分男生则安排在孔子墓前的享殿暂住。
孔子墓区是孔林的核心之地。享殿规模很大,屋檐下的斗拱有铁丝网罩,罩内可以清楚看到有蛇蜕,自然这是蛇类出没的地方。我们在空荡荡的殿堂内架起了双人床,搭起了蚊帐。突然听到有人尖叫起来,蛇!蛇!顺声看去,只见一条粗大的蛇在房梁上簌簌爬过。可能是这群不速之客的喧闹,惊扰了它。我从小对蛇类就比较恐惧和厌恶,一想到伴蛇而眠,心里很有些打怵。幸好我们班在享殿没住几天,很快搬到了后面子贡庐墓的房子里。
在享殿里住的多数同学们,终日与蛇类同居一室。站在双人床上,经常可见它们在梁椽间爬来爬去,甚至交配活动,渐渐也习惯了。但有一天,同学王某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睡在双人床上层,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蚊帐耷拉下来了。仔细一看,蚊帐顶上盘着一条小青蛇,也在酣睡,马上叫喊起来。大家过来看说,别去动它,先抖抖蚊帐。果然,小青蛇被抖醒后,马上舒展身子爬走了。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没有一个人被蛇咬伤过,可见人蛇之间和平共处的很好。王同学的这一经历,就是其中一例。
        在大殿前,左右躺卧着两个高大石人,一文官,一武将,学名叫翁仲。这对翁仲是清代人氏,当年“破四旧”时给拉倒的,横在大殿前犹如两个条几。早上,大家蹲在他们身上洗脸刷牙,弄得到处是肥皂沫和牙膏的污迹。收工回来,大家在这里喝茶聊天。一些人就在翁仲身上摆起了象棋,周围是一圈七嘴八舌的围观者。孔林中乌鸦很多,当地人叫老鸹。傍晚时分,昏鸦归林。树上老鸹和树下的棋客一起聒噪,也是一景。
        我们班的七八个人住在子贡庐墓的房子。这是孔子死后,弟子子贡为老师守墓的地方。我们住在这里,面对的是一座被毁坏的孔子墓。立在墓前的高大的清代墓碑,已经断成几块,半埋在土里。过去高高的墓冢已经被掘成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深坑,底部还积有一汪雨水。我曾问一同劳动的教师,挖得这么深,也挖出什么东西来没有。他笑我无知,解释说,当年孔子是个穷人,哪儿会有什么东西!
        在这里住下以后,带队的大人就警告我们,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一个人在林中逛悠。这里的坟茔都有窟窿,一旦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喊人也听不见,就死在那里了。大人们的这个吓唬,对我们很是有威慑力。因为离我们住处不远,就有一个敞着口的金代墓葬。看起来像是一个倒扣的瓮,内大口小,四壁光滑,人要掉下去是很难爬上来的。
林里的墓葬丛中,除开被扒开的墓穴外,还有许多墓冢被掏了个大窟窿,这是盗墓者所为,不小心也是能掉下去的。另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窟窿,埋没在草丛中,足可陷入。还有一些窟窿,则是獾狐一类小动物的洞穴。我曾在林中看到过獾,还看到过一种似狐非狐的小动物。当地人把它称为“皮子”,不知其学名如何称呼。
起初,我们到林子里行走还是比较小心的,一般是结伴而行。后来环境熟悉了,单身一人也敢到处走走了。不过,晚上一个人还是不敢乱走的。男孩子都是比较善于搞调查研究的一类人,时间一长,孔林里角角落落的地方都走到了。我们后来进出孔林回家,不再走林门,都是抄近道翻墙而过。那段围墙能爬,那条小道通那里,我们都熟悉。
        以后,场部那边盖好了两排新宿舍,我们大部分人搬了过去。但我们在享殿住的同学,一直没动,坚持与蛇类同居到了最后。

蚊子、蝎子和天牛
孔林的花蚊子是举世闻名的。这种花蚊子身体黑白相间,与其他地方的蚊子大不相同,格外猖狂。清明一过它就现身了,隔着衣服就能咬人,歹毒得很。我们只要来过孔林的人,都领教过它的厉害。被这种花蚊子叮上一口,要红肿一大片,奇痒无比,好长时间消不下去。
        我们来时已有充分准备。大家都带了蚊帐不说,防蚊避蚊的药品也一应俱全。但这些药品对孔林的蚊子似乎作用不大。擦抹了防蚊药水,蚊子并不畏惧,还是照样上身。人人都身受其害,被咬的上下一个个红肿大包。
大家对蚊子痛恨恶绝,想了很多办法对付。先是洋法,架火烧六六六粉,但把蚊子熏跑了,人也熏得不行了。后用土法,砍来一堆艾蒿,晾晒干了,点燃后熏蚊子。此法果然驱蚊有效。于是,一到晚上,大家就在院子里点上艾蒿,在烟雾缭绕中喝茶聊天。不远处,蚊子成群结团地打转转,干嗡嗡,进不来。
但在干活时,我们就无处逃遁了。只能任凭花蚊子的攻击,肆意蹂躏我们的皮肉。我属于皮厚色黑一类,被蚊虫叮咬后不太明显。有同学李某,皮肤白嫩,被蚊子叮咬后很出效果,身上总是大片红肿,一个包未消,另一个包又起。后来,大概被蚊子叮得多了,皮肤产生了抗体,叮咬处只是一个小红点,痛痒也轻多了。这是皮肉改造得好,锻炼出来了。
孔林中林木茂密,遮荫蔽日,地表潮湿。蝎子喜阴,林里砖石缝隙间很多。
对蝎子,我们开始是缺乏警惕的。有同学黄某,在地里清理乱石时被蝎子叮了,一条手臂肿的老高。有此教训后,大家在清理地面搬动石块时就非常小心,先看看是否有蝎子藏身其下,免得中其毒计。
蝎子是一味中药材。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在我们中间一下子兴起了大抓蝎子之风。大家在劳动空余,都去逮蝎子。按说逮蝎子得用工具,用夹子、筷子什么的。我们都是赤手空拳去抓。蝎子蛰人,全凭尾巴尖上的一根毒刺。一遇到威胁,蝎子便翘起尾巴,准备战斗。只要看准了蝎尾,一下捏住,它就无计可施了。关键是出手果断,得有稳、准、狠的那个劲,像“清理阶级队伍”一样。这我们可比大人强,都是眼明手快之辈,斩获颇丰。男同学都有个小瓶子,比谁抓的蝎子多,个头大。更有顽劣者,挑出最大个的蝎子,把毒刺拔掉,揣在兜里,到处招摇唬人。在身上有个七八公分长的大蝎子爬来爬去,用现在的话说,酷毙了!足以吓唬不明真相的群众,尤其是女孩子。
蝎子是能卖钱的。但我们大多数人都缺乏经济头脑,很少有人会想到去卖。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寄情于山水之间,乐趣在于逮蝎子的过程之中。蝎子逮多了,也有一个后期处理的问题。我们把它们都集中起来,倒到食堂前面的一口空的大缸中。看到大大小小上百个蝎子在缸里爬来爬去,也是很有趣的。有一个同学,忘其名,还嫌不过瘾,把我们养的一条小黄狗给丢到缸里了。小黄狗被蝎子蛰得吱吱惨叫,声嘶力竭的声都发不出了。这条小黄狗被我们喂的油光水滑,很是听话,跟着跑前跑后的,晚上去看秋守夜,也常带它作伴壮胆。多好的同志啊。这位同学不讲人道,不讲狗道,尤其不讲政策,把自己的快乐置之于同志的痛苦之上,受到大家的一致谴责,自己也羞愧难当。故忘其名。
孔林中能够入药的小东西很多,除蝎子外,还有土鳖什么的。捉土鳖不如捉蝎子好玩,大家没有兴趣。倒是在这里见识了大批天牛一起出动的壮观。
刚下过雨,天牛们集体出来了,爬得遍地都是。我们宿舍的树上,窗户上也都爬满了。我们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数量这么多的天牛,很是惊奇。有两个嘴馋的同学,还抓了很多天牛,装到瓶子里,带回家炒着吃了。回来后听大家的议论,说是这里的天牛这么多,这么肥大,因为是吃死人肉长起来。这两个同学信以为真,立马干呕起来,过后几天吃不下饭,一想起来就恶心。
田班长、老崔和小崔
        五七农场的场部领导,由本院干部和军宣队两部分人组成。本院干部也是要下放的人,只是下放干部中的头头,情绪自然高不起来,大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军宣队的人则显得很活跃。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有田班长、大崔和新兵小崔。
        田班长是个农村兵,长相比较白净,参加过支左,有点文化,大概是读过初中。据说是部队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典型,马上就要提干了,所以特别喜欢表现自己的政治水平。怀里老是揣着一本毛主席哲学著作,张嘴就是如何搞好思想革命化,如何一分为二辩证地看问题,一套一套的。田班长给大人们讲话,多少还有所忌惮。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不同了,经常给我们讲斗私批修,改造思想,正确对待家庭问题什么的,还时不时地找点茬子训斥我们。大家都很烦他。
        有一次,田班长在我们中间抓到了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宿舍周围都是坟茔古墓,草木丛生,獾狐出没,磷火明灭,本来就阴森森的。在晚上熄灯以后,有的同学喜欢讲鬼故事,一讲起来很容易进入故事的恐怖氛围。女生宿舍也讲鬼故事,听说讲得还挺厉害。有的胆小同学吓得睡不着觉,晚上做恶梦。田班长知道了,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一查到底,整整歪风邪气。他要整的人,是我们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加“历史反革命”,在“文革”初期就被整死了。她性格开朗,胆子比其他女同学大,在宿舍熄灯后讲过“鬼故事”,公然吓人。“狗崽子”加“不老实”,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什么?田班长便策划要开这个女同学的斗争会,还给个别同学打过招呼。最后不知何故,这个斗争会没有开成。可能是场部领导认为有点小题大做了。
不久,我们也抓了田班长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田班长喜欢往女同学堆里钻,响应毛主席号召,开展“谈心活动”,但收效不大。田班长对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同学徐某颇有好感,经常借故找她说话。那个时代,男女同学是授受不亲的,彼此之间很少往来。谁给女同学有点亲近,大家心里虽然都是酸溜溜,但表面上都是要起哄的。对田班长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男同学当然警惕性很高。一天晚上,田班长又找这个女同学去开展“谈心活动”,被两个男同学发现了。他俩从玉米地两边分头包抄过去,想要给他们制造个难堪。但过去之后,什么人都没有发现。这两个同学就站在坟头上,对着玉米地高声叫骂起来,把所有会的脏话可着劲儿都骂完了。不管有人没人,听见听不见,反正是出了口恶气。
其实,根本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则是解放军纪律严明;二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紧盯着他们呢。一发现异常情况,人人都能各自为战不是。
        大崔是老兵,与田班长同年入伍,是分在我们排工作的。据田班长介绍说,大崔出身好,贫农成分,阶级立场坚定,思想觉悟很高。到部队后,刻苦学习,进步很快,现在不但能够看报纸,还通读了毛选四卷。
大崔个头很大,平时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对我们老是板着脸,但干活的确是把好手。一次,老崔带我们去平一座坟。平坟头时大家七手八脚,还都很踊跃。待棺材露出来后,我们孩子毕竟还是有点胆怯,不敢向前,嘴上吆喝着,脚下却在退缩。还是老崔上阵,一边嘲笑我们,一边抡着镢头,三下五除二就把棺材板起开了,嘴里还吓唬说:嘿,嘿,看爬出来了。此时我们都已躲很远了。
我从小对解放军很有些崇拜,也想给老崔套套近乎,但老崔对我们老板着脸。后来发现,老崔的板着脸是具有阶级觉悟的表现。一次,我在看一本武松打虎的故事书。老崔过来了,二话没说,一把夺过,噌噌撕掉了。老崔是把这些杂书当作“封资修”的东西处理的,“黑五类”子弟尤其不能看。但我这本书上还专门印有一段毛主席夸赞武松的话,老崔竟然连有圣旨的书也不让看,毁之如破蔽,太过分了!此事让我衔恨良久。
        小崔是刚入伍几个月的新兵,入伍前是济南花岗岩厂的工人。小崔比我们大不几岁,大家很容易亲近起来,熟悉了以后,也拉几句家常话。小崔特别规矩,大伙聊天时,他只是旁听,很少插话。收工回来,他就猫在宿舍。守夜时也从不乱走。让人感到规矩得有些拘谨。因为小崔和我们这些院里孩子接触多,田班长他们没有少训他。一次,见小崔耷拉着头,涨红着脸,一声不吭。问何故,他嚅嗫半天不肯说。后来知道,是那位班首长不让小崔和我们来往。不久,小崔就调回部队了。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了小崔。老熟人不期而遇,分外高兴。小崔告我:老崔早已经退伍,田班长还是班长,看来提干无望。大有不屑之意。但最让我惊奇的是他说话的那付样子,夸夸其谈,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与当年完全判若两人。谈到在孔林劳动的日子,小崔说,到处是坟头和死人骨头,心里可害怕呢。白天还硬挺着,晚上吓的不敢走出宿舍。我恍然大悟,原来规矩人都是恐惧炼成的。
夜生活、“鬼”故事
在孔林里劳动生活,首先需要克服恐惧。孔林里面坟茔比邻,碑石林立,古木参天,杂草丛生,很有些阴森森的感觉。白天一个人单身在林中行走,尚不免会有些提心吊胆,晚上的孔林就更可怕了。
孔林的夜晚是恐怖的。黑夜、雨夜、月夜,情景各异,行路的恐惧大不相同。
黑夜之行,重点在观。孔林的黑夜,虽然没有见到过鬼火高低明灭的景观,但也很有些闪闪烁烁的神秘光源。我曾见到一棵枯树,树干腐朽部分在黑夜里就发出幽幽绿光。这种神秘光源,在黑夜里最能增添气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行走在坟茔之间,磷火幽幽,虫鸣唧唧,不远处时有什么东西窜了过去,头上一只不知名的大鸟突然嘎嘎怪叫起来,谁能不毛骨悚然!其实,这种恐怖,也就是小说写写罢了,真还够不上惊心动魄。漆黑晚上的走夜路,方法比较简单易行。只要盯着手电筒的光柱向前走就行了,不要左右乱照制造混乱,也不要去琢磨光柱以外和身背后的事情,同时大唱革命歌曲把周围的杂音屏蔽掉。一往无前,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走夜道唱革命歌曲的事情,男生不为,毕竟太露怯了。吹口哨的事情倒是经常发生的,但也只限于一个人走夜道的时候。
雨夜之行,重点在听。雨夜行路,所见不远,所听不真,周围一切都笼在雨幕里面,首先要把握住的事情是路线对头。路线错了,一切都错。这话用在哪里都对。但在雨夜,路线错误的问题就更严重了。在雨夜中行走,雨滴打在树叶上,打在草地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远听则是一片沙沙声,声音一杂,方向感就比较差。一旦路线错了,就容易慌神儿。一慌了神儿,自己吓唬自己就会发生了。特别是明晦参半的黄昏时分,烟雨朦胧,亦真亦幻,古树坟墓,似隐似现,最能出恐惧效果。蒲老先生《聊斋志异》书中所言,天阴雨湿声啾啾,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时间段。对此,我是有亲身体验的。有一天,就是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时辰,我和另一同学从场部抄小道赶回宿舍。半路上,只见从雨幕中走出了两个物件,一大一小,没有脑袋,摇摇晃晃地迎面过来了。我马上想到了“无头鬼”一说,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熟悉的叔叔领着他的小孩子,两人都戴着斗笠,难怪是没有头呢。可见,所谓“鬼”者,都是唯心所造,自己吓唬自己呢。
月夜之行,观听并重,最为诡异。皎洁月光从树木高大的枝叶中筛下,遍地都是黑白相间的色块。黑的格外黑,白的格外白。所有白天熟悉的一切,在月夜下都变得奇奇怪怪,仿佛是到了一个变化多端的陌生世界。月光下是一个样子,手电照过去又是另一个样子。现在看是一种样子,过会儿看又成了另一种样子。四周的各种景物都像是活了起来,一会儿安详,一会儿狰狞,不停地做着鬼脸,显得十分诡异。可以说,置身其间,你的想象力能够有多么丰富,周边的情况就会有多么可怕。况且,这本来就是处在林木丛生的墓冢群中,本身就是想象力最容易丰富的地方。
孔林中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树很多,历朝历代都不许随便砍伐。有的老树枯树已没有了树皮,露着白茬茬的树干,月光照在这些树干上,特别诡异。在从场部到宿舍的路上,就有这么几株脱皮的老树。每每月夜路过时,总看着是有个人站在那里。白天是树,晚上是人。月光下是人,拿手电照去还是树。我每每走经此地,虽明知是棵枯树,但心里总还是忐忑的。此事虽不足道,也可以借以感受一下月夜的林墓景色。
正是月夜的孔林,使我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来自诡异。
在孔林的环境中生活,人们是很容易和传说中的“鬼”联系起来的。“鬼”当然是唯心主义。我们从小都是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老师早就讲过,世界上哪有鬼,鬼神都是迷信。我少时读的第一本鬼故事书,就是何其芳编的《不怕鬼的故事》。但这本《不怕鬼的故事》,却让少年的我有点怕鬼,可见是唯物的不够纯粹。以我在孔林的亲身经历证明,人们讲的所谓“鬼”的事情,都是一场虚惊。用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恐怖主义的问题,都是人为之事。
从人为之事而言,在这里最能够让我们感到恐惧的是盗墓贼。孔林在历史上就是盗墓贼的觊觎之地。林里有看林人居住,以防盗墓。在我们简单的头脑中,盗墓贼不啻于杀人灭口的江洋大盗。同学们私下传说,如果碰到盗墓贼在盗墓,他们怕被人发现,就会把你打死填到墓里。这个流言着实有点恐怖。
在我们同学中,只有两个人声称亲身见过盗墓贼。一是同学王某,一是同学李某。但从王同学的叙述来看,他碰到的可能是假贼。他那天从场部回宿舍,不知同学庄某尾随其后。月光之下,突然看到不远处坟茔后面有两人做勾当。中有一女,长辫子清晰可见。此情此景,使王同学立刻想到女鬼之类,大喊一声,撒腿就跑。后面庄同学闻声,撒腿就追。庄同学有点神经质,跑起来格外紧张,毛发竖立,张牙舞爪,与恶鬼抓人无异。王同学不知追者何物,拼命跑。庄同学害怕落单,拼命追。王某一口气跑回宿舍,肝胆俱裂,见追者是庄,大怒,暴打之。至今,王同学还一口咬定遇到的是盗墓贼。据我之愚见,在这条道路的周边上,已没有什么还值得去盗的墓了。而且他们走的时间并不太晚。他所看到的一幕,应是附近村民的男女野合而已。不过,这事倒是应了一句老话:人吓人,吓死人。
李同学遇到的盗墓贼应该是真贼。他在看秋守夜时,看到不远处有一道道光束,晃来晃去。李同学属于唯物比较纯粹的少数勇敢分子,胆大好奇,便想去探探究竟。看到有几个人影打着手电找什么,有铁锨的撞击声。想到盗墓贼之说,心里发毛,就没有敢再往前去。第二天白天,李再到现场察看,见有挖出的新土,有墓葬的碎布之类的东西。如李某所言不虚,此乃真盗墓贼也。
平坟、开荒、种庄稼
在孔林中开荒种地,曲师院五七农场并不是首创。当地驻军早就在这里办起了一个农场。当时给曲师院五七农场分配的地界在孔林东部,部队农场的地界在孔林西部。我们来时,部队农场种的庄稼已经长的很高,小麦已经结穗灌浆了。
经过“文革”造反运动的严重破坏,孔林里面已经是满目疮痍,到处是敞露的墓穴,空空的石椁,倒歪的碑石。想当年,孔林为孔家禁地,搂草拾柴尚不允许,违者严惩不贷。至1950年,孔林才对外开放,允许参观。如今遭此浩劫,毁坏如斯,面目全非,可谓时也,运也。
在孔林里开荒种地,办五七农场,首先就是要收拾那些当年造反活动的遗迹,填墓搬石,平坟造地。平坟的同时还要把坟砖起出来,以充作建盖宿舍的材料。这些都是自力更生的题中应有之义。
孔林中除了当年造反派掘的坟外,还有大量盗墓贼掘的坟。盗墓贼掘的坟和造反“破四旧”掘的坟,形态大不一样。造反派掘坟挖墓,是“破四旧”的政治之举,重声势,讲排场,需要把整个坟头都挖掉,再把整个棺椁都起出来,土方的工程量很大,整个场地搞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外行所为。盗墓贼是专业人士,意在图财。他们挖的墓,只是在墓的一头径直切下,掏出一个洞,能容身子钻下即可,整个坟头是不须动的。就平坟开荒的工作而言,“破四旧”掘的墓最容易平整,主要是回填起来的活。而盗墓贼掘的墓,因为墓形依然完整,往往还需要重新动过。
平坟是一项重活,干活的都是精壮的男劳力。后勤某王科长,勇力为全院师生之冠,为平坟的首领人物。除大人外,我们半大小子中的力壮者,也充作此役。
平填的这些墓穴,有的是砖砌的,有的是石板的。死者生前的贫富差距由此可见。在发掘的过程中,石椁的墓最难起,危险性最大。墓穴上压盖的石板非常沉重,得几个壮汉协力才能起动。一旦众人动作协同失措,石板砸着了人,重则有性命之虞,轻者也是个粉碎性骨折。这种危险性不是没有发生过。一次起墓,有同学颜某参与,几个壮汉一同协力把石盖搬了起来,突然看到墓中间盘着一条花白大蛇,怒目而视,众人在惊叫中都撒了手,整个石盖的重量一下子全落到了我们这位同学肩上。该同学咬牙力挺,坚持到蛇跑人来,大家才重新七手八脚地放落了石盖。这次虽万幸没有造成伤亡,但这位同学从此落下了腰疾。前几年,他腰椎骨质增生严重,行走很困难,在协和医院动了手术。
        推倒墓碑的活,要容易得多。当年造反派的毁墓,要末用油锤把墓碑砸碎,要末套上大绳把墓碑拉倒,都是颇费力气的。有个同学琢磨出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把墓碑前后来回晃。晃过去,在基石的这边垫块石头。再晃过来,在基石的那边又垫块石头。三晃两晃,墓碑的底部就离开了基石。最后轻轻一推,就把偌大的石碑推倒了。这是把杠杆原理用到了生产劳动当中。可作为活学活用的一例。
在平坟的过程中,人们也比较注意地下出土的东西。记有一中年教师,学文史的,每每都是率先下到墓穴探宝,也每每都是空手而归。整个平坟过程中,似乎从没有发现过金银器物,尽是些碗罐之类的东西。那时候毕竟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准备不足,见识短浅。按说这些碗碗罐罐,那个不是几百年前的东西。要是拿到现在,也很有可能会在潘家园市场上卖个好价。
通过平坟劳动,孔林五七农场平整出了一大片土地,还用墓砖盖起了两排新宿舍。新宿舍门口前面摆着两筐墓里出土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头钗饰针珠花铜钱之类的东西。大家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稀罕它们。
这样以革命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平坟造地,实在是大大违背中国几千年的礼教文化传统。老百姓肯定心里是非常反感的。但那正是一个以传统文化为敌,极“左”思潮猖獗的年代,人们纵有再大的不满,也不敢与“革命”的威严对抗。所以,在平坟造地的过程中,一般还没有遇到强烈的反对。只有一次例外。这是一位远乡来的老年农民,到林中家坟上扫墓时,发现坟墓已经给平了,勃然大怒。这让我们着实地领教了一下中国农民的倔犟和厉害。
这老汉孤身一人,站立在我们食堂西边的土堆上,跳着脚,敲着破盆,高声叫骂,逮着我们的祖宗十八代一顿乱×。我们这边虽然是人多势众,但没有一个敢出头答话。毕竟是我们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坟给扒了。理屈!
平坟开荒是为了种地。我们种的是秋粮,有玉米,芝麻,花生等。在场部宿舍前还种了些西红柿、白菜等蔬菜,以供食堂自用。
办五七农场的信条是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没有牛马等畜力,犁地是用人工拉犁。几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扶犁。我们这些大点的男孩子们都是干拉犁的活。因种的是荒地,地里的石块比较多,要不断地拣出石块来,犁拉的比较费劲,好在我们人多,并没有干不了的活。
干农活,就是卖点力气。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嘛咱干嘛”。只是在地里到处可见到一些散落的骨植,以及周围的坟茔,提醒我们是在坟场中种地。
在劳动歇息时,我们或是聊天,下地头棋,或是到周围捉蝎子、逮蚂蚱。有时,几个大人会拿几个骷髅头,放在供桌或田埂上,大加评价一番,说那个是男的,那个是女的,那个生前漂亮,那个生前不漂亮。把我们惊的目瞪口呆。
玉米结穗了,芝麻长高了,花生落果了,怕周围的老百姓来偷,我们晚上还要轮流守夜。也就是老百姓说的看秋。看秋守夜是男同胞的事,一般是安排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守夜的工具是当年两派武斗收缴的长矛。
大人们对守夜的活似乎并不太认真,有时也让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起守夜。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到地里掰几个青玉米烤着吃。第二天早上,只要看到某某嘴角上一抹乌黑,就知道这个家伙昨天晚上又监守自盗了。
要说劳动有多苦多累,还真没有这个感觉。不光我没有,同学们也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至于手上打几个泡,身上晒脱了皮,肩膀压肿了,以及这里那里的磕磕碰碰,这算什么事儿,有什么说头?说这些,要末是无聊,要末是无趣,所以故作矫情状。我们劳动的感觉,只是快乐,就是快乐,一场有趣的劳动游戏,如此而已。
大人和孩子
在孔林五七农场,孩子们和大人们一起劳动生活。大人变成了孩子,孩子变成了大人。
发配到孔林五七农场劳动的干部教师,许多人在政治上多少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也都不严重。有的是因为在运动中“站错了队”,有的是因为历史上有某个小污点,有的是刚解放的“走资派”,有的是刚刚落实政策的干部教师。我们大多数孩子的家长都在这里。
这里所有的大人,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在院里,他们都是大人长辈,仰之弥高。到这里来,他们不得不打破长幼有序的界限,屈尊和我们一起劳动生活。实际上,我们对他们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超过他们对我们的熟悉程度。因为在运动中,我们早都看过那些揭发批判的大字报,后来掌权的造反派们又把许多人的档案材料都公诸于众了,所以对他们的情况我们能够略知一二。大人对孩子们掌握信息的能力总是估计不足。这大概是个通例。或许因为来这里的人,政治上有点问题者居多,反而会有一种人与人的平等。
我们因为和这些大人朝夕相伴,共同劳动生活,自然而然也抬高了自己。大人们因为和我们朝夕相伴,共同劳动生活,也表现得格外可亲可近。劳动创造了平等,平等促进了沟通,沟通加强了理解,理解赢得了尊重。我是这样看的。
这些下放劳动的教职员和干部,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在工作上被体力化,在生活上被军营化,还不知道下一步的命运如何。但是,他们似乎都有一副乐天知命的性格,会很快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在田间歇息的时候,听大人们聊天,是很有味道的。毕竟都是些在大学里工作的人们,东拉西扯中透着学问,听听也长见识。大人时常也和我们一起下下地头棋。我现在会的几种地头棋,就是那时学的。
有更精进者,已经自觉地为下一步与工农相结合进行职业再培训。学些针灸、中医药什么的,培养为人民服务的技能。如教师张某,中国古代思想史专业,自学按摩推拿,而且热情主动,并不满足于有求必应,经常是满世界地追着人送医。未几,不但练的手法娴熟,说的更是头头是道,很有点舍我其谁的味道。
孔林里面,树上地下中药材蕴藏丰富。有心为中医药者,便拿着书本,按图索骥,到处寻找丹参、黄精、木灵芝一类名贵药材。在他们的引导下,一时间,寻找药材成为农场全体五七战士的时尚潮流。劳动之余,大家满地里找寻这些东西。当然,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站在时尚潮流前列的,自然是人人不甘落后。
但是,在采集中药材方面,我们是纯之又纯的唯美主义者。长相丑陋的不要,深藏地下的不要,几轮选拔淘汰下来,只有木灵芝一种了。我们所瞩目的木灵芝,是不能很成熟的。木灵芝一经成熟,就会像枣木疙瘩那样,太丑陋了。要选那种年青的、有活力的木灵芝,叶上带有嫩嫩的鹅黄,艳艳的丹红,晾晒干了,非常地漂亮。
在中药材问题上,持我们这种美学观点的,在大人中也是占到绝大多数。原院总务处长,是下放干部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小老头,看到我们每每都能找到一些漂亮的木灵芝,十分眼热,便对我们实施了拉拢利诱的计谋。公开宣布说,如果我们谁能找到多大尺寸木灵芝的给他,就给谁买一份辣子小鸡作为奖赏。那时,辣子鸡是食堂小炒中最好的菜,一般人不敢问津。不过,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一位同学被利诱了。
大人和孩子也常常一起比力竞技。后勤那位气力最健的王科长,扎好弓步拿条扁担比顶力,两三个男孩子都顶不动他。但也有大人把自己能力估计过大的时候。体育教师虞某,上海人,体操全院第一,在全省运动会拿过名次,单双杠器械一应娴熟,能在吊环上拿十字。劳动中,在拉犁工作上发挥的作用最大,不逊于半头牛。一天饭后,在食堂前的空场,虞老师夸耀力气,声称两三个人拉不动他。有好事者,要他当场表演。虞老师为保险起见,遂选了两个瘦小女孩子,一头把绳子绕在自己身上,另一头让这两个小女孩拉,一对二拔河。结果是,强壮的虞老师让这两个瘦弱的小女孩拉得满场乱转,围观众人捧腹大笑。这虞老师是不自量力了,两条腿哪能拉过四条腿呢!
少年时代,我们都是崇力尚武的,希望自己能够力大如牛,空闲时间就去拉单杠,举哑铃,练肌肉块。对大人中的雄壮者,都非常羡慕和佩服。但真正让我们最佩服的,还不是平日素以力大称雄的人,而是大家平日并不太注意的一位赵老师。在我们心目中,这位面目和善的赵老师是大人中真正有本事的隐者。
在孔林中平坟造地种田,在圣人头上动土,不仅会招致老百姓们心理上的反感,而且实际上也损害了周围村民的现实利益。孔林周围的村民,过去是孔家林户,心里自然很是窝火。虽然村民们并不敢到我们场部滋事,但出门就是他们的地界,寻衅找茬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一些在孔林劳动的教职工由学校返回农场,在孔林门口遇到一群村民的包围。对方似乎是早有准备,人多势众,几句言语,便动起手来。眼看我们的人要吃亏,赵老师三下两下,就把几个村民放倒在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都给镇住了,不敢再上前来。事后得知,赵老师出身武术世家,从小就习武。这件事让赵老师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有几个好武的同学,纠缠赵老师要求学几手。赵老师总是笑而不教,让我们这些同学很是失望。
共同的劳动生活,也给大人和孩子创造了思想情感交流的机会。晚上守夜值班,我与王副院长是一组,经常一起巡夜聊天。王副院长是我们班上一位最漂亮的女同学的父亲,刚被解放出来不久。“文革”中,王副院长是最先被揪出来打倒的院领导,罪名是“三反分子”。我曾看过揭发他的大字报,说他在困难时期高价买副食品,是生活奢侈;带着孩子们到老百姓收完的地里拣未收干净的庄稼,是“与民争食”。还说他态度粗暴,作风蛮横,还经常在家里打老婆孩子。然而,我们相处有日,十分融洽,并无大字报说的印象。可能是这场运动从里到外都教育了干部,使他们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进步。
夜色茫茫中,结伴巡行于林中古墓间,周围一片蟋蟀们的鸣奏,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很是亲近。王副院长身有旧疾,时常岔气疼痛。我们巡夜时,总是要在田边的一个石供桌上歇息一下。此时,我就用半通不通的手法给他按摩,他就给我讲他青年时候的故事。他清楚我们家的“文革”际遇,讲着讲着,往往是叹息地说,你还是得读书啊!话语中透着一份无尽的惆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的什么故事早就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深夜里古墓前那份长辈的关爱。
劳动中会启发人性深处的自觉,带来特殊年代的特殊关爱。我们至今仍觉得,在孔林劳动的这一百多天是我们少年时代最自由快乐的时光。
结束
1969年秋,我们先后离开了孔林,到城关的戴帽小学上初中。我和同学颜某等少数几人,俱被院革委会头头张某斥为“不可再教育”的子女,政策落实的慢些,走得最晚,直到9月份才最后一批离开了孔林。此时,学校里已经开学有日了。
不久,大概是秋粮收了以后的事了吧,大人们也全部撤回来了。曲师院孔林五七农场撤销,创办五七革命大学的事情成了泡影。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们这些在孔林劳动过的同学,考上大学的人比前后几届都多,在学院中一时传为佳话。不过,我倒是一直遗憾我们这些同学中没有学考古的。不然,凭借在孔林练就的童子功,很可能早就成为考古学界数一数二的权威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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