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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应国:高尔泰《寻找家园》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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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1 09:0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高尔泰《寻找家园》读感

作者:杜应国

从书店购得高尔泰先生的新著《草色连云》,此乃先生去国后在国内出版的第二本书。第一本《寻找家园》初版时,距先生去国已是十二年之后。如今“萧瑟秋风”又十年,再见“草色”,可谓二十年间两本书,不由不让人大兴叹谓。犹记初读《寻找家园》时,即感这标题的背后,深蕴着的是某种久蓄于胸而又痛无所言的去国之思,故土之恋。今读《草色连云》,却发现在一篇答问录中,先生对之尚有别解,谓云:“寻找家园,就是寻找意义。”“意义”何为?思忖之中,忽觉在那具象(家园)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抽象的、不可言说的情愫或曰意象?那是什么呢?是生命的意义?存在的意义?抑或追求的意义?思想或曰精神的意义?是焉非焉,唯有先生知道。就我的理解而言,且不论那“意义”何为、何在,既需“寻找”,就意味着其间必存在某种遮蔽与阻隔。于是,脑中不觉就浮现出这熟悉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不管当与不当,且借这诗句权当新读感,遥向先生诚致问候和敬意。

以下两篇小文,都是十年前初读《寻找家园》的感触,写成却无从寄发先生请教。今合为读感二则,一并寄发共识网。唯愿海天一线,奉达先生一哂。


却话巴山夜雨时

听到高尔泰先生的新著《寻找家园》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消息,便赶紧往书店里跑,谁知跑遍了安顺几家有数的书店,却不见该书踪迹,无奈只好托人到贵阳,跑了几家有名的书店,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戴明贤先生帮忙,托人从深圳捎来一本,自是倍感珍惜。

    高尔泰先生是著名的美学家,青年时代即以一本《论美》称引一时,并引出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从此成为美学界独树一帜的人物。未料,先生因《论美》而成名,也因《论美》而罹祸,在随之到来的“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从此饱受磨难(书中有关夹边沟劳改农场的纪事,就是叙此一段经历),直到“四人帮”倒台后方“重出江湖”。初被安排到兰州大学任教,后又借调至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工作。时值思想解放运动时期,先生遂以其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精深研究而介入人道主义问题的大讨论,写了不少广获好评且影响巨大的文章,再度成为思想文化界中的锋锐人物。其后不久,先生调往川师执教,讲授哲学和美学,并因此而跟我的一位朋友有了点师生缘。赖此薄缘,十数年前曾有幸在蜀中拜访过先生一次。一面之缘,本不足道,但先生的垂爱,却不能不令我铭感于心,永志难忘。

  记得那天我们是到先生寓中拜访。先生住校,路途不近,我们饭后动身,午后赶到。行前我已得知,先生因自幼患有耳疾,听力不佳,而他那一口苏皖错杂的乡音(现从书上得知,先生故家是靠近安徽的高淳,属江苏),也颇令听者生畏。没想到,见了面交谈起来,倒也还顺畅。或许是因为语速较慢的缘故罢,先生说话我听之无碍,而他居然也对我的一口贵州土话不觉困难。

那时的先生,刚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高挑的身材,虽略显清瘦、单薄,倒也不失健朗。一头浓密的头发,透出丝丝秋霜,已几近灰色。眼睛炯炯有神,谈话时喜欢盯着对方,专注而真诚。表示赞许时爱说“绝对”,“绝对如此”,“绝对是这样”。那天也许用的“绝对”过多,以致告辞后朋友抱怨说哪能事事都说“绝对”呢?我注意到,先生敞开的那件半新不旧的“上海式”棉衣似不甚整洁,上面星星点点,不知是油污?墨渍?还是水彩的颜色?总之,一副落拓不羁而又有点桀骜不驯的模样,性情亦开朗豪爽,颇与我心中预设的形象暗合。

因为此前已拜读过先生几篇风行一时的文章,所以也不多作客套,直接就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向先生讨教。印象中,除了当时思想文化界的一些热点问题外,好象还有文革问题,以及大家都很关注的体制改革问题等等。一席长谈,获益良多。转眼已是两个多小时过去,我们方起身告辞。先生也不挽留,边走边谈,将我们送出老远方始别去。

此后不久,先生与王若水一起,应邀助王元化先生创办《新启蒙》杂志。他因知我对当代思想史有兴趣,乃向我约了篇关于文革研究的稿子。讵料,稿子刚寄出不久,忽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新启蒙》旋被停刊(合共仅出了四期),稿子未能用上不说,先生却也没了音讯,令人念兹在兹,心怀戚戚。后得知,先生彼时正在南京大学上课,且确曾出了点意外,待先生重返蜀中,知我悬念,乃作钟馗图并题咏一幅相赠,托人便中携来,自令我喜不自胜。却不想此后即再无音问,并从此遁迹学界,不复再见有文字面世矣。数年后获悉,先生已于九十年代初出国,真正成了位萍踪无定,浪迹天涯的“江海客”了。如今见书思人,封面勒口上的作者介绍,已赫然写上“旅美学者”的字样,忆及当年那促膝长谈的一幕,岂不让人百感交集而又浮想联翩呢?正所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期期艾艾,欲说还休,且随稼轩诵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罢……
遥望云天,山迢路远,海天断隔。且借李义山《夜雨寄北》诗,遥向先生致以问候和思念: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原载《安顺晚报》2004年10月25日)

细节中的历史

《寻找家园》是高尔泰先生旅美去国后首度在国内出版面世的新著(花城出版社2004年月5月版),全书分两辑:“梦里家山”、“流沙堕简”,画出的却是作者四大阶段的人生履迹。第一阶段是童年时代及其片断追忆;第二阶段是学生时代,也就是作者在正则艺专攻读艺术的那一段快乐时光;第三阶段是“另册”时代,即作者被打成“右派”后在夹边沟农场出死入生的那一段“劳教”经历;第四阶段是敦煌时代,这本是一段极好的艺术归旅,但无论对那颗不安分的灵魂而言,还是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艺术来说,却已是途将断,路将绝。所以,敦煌时代不幸也是“搅得周天寒彻”的文革时代。整个世界仿佛都调了过个,一切都翻转过来,颠倒,再颠倒,复又颠倒之颠倒……在那烤烙饼一般的连轴转中,人命尚且不保,更遑论艺术。

我知道作者有段“右派”经历,却未闻他那段足可大书特书的敦煌履历,因此,对书中有关这一段生活的叙述,尤更多些注意。其中讲到那些因政治运动沦为“贱民”、“不可接触者”的人们,所受到的种种非人待遇和苦役似的折磨,以及为了活命与自保而轮番上演的相互间的揭发、批判、监视、告密等等,读来固也让人揪心、沉痛,但最让我感到震撼的,却是如下一段关于常书鸿先生的文字:

“先生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给他的任务, 是喂猪。所里有一头约克夏,养在伙房后院里。先生每天爬去,跪着把猪食切碎拌匀煮熟,打到面盆里,端下锅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这样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猪跟着,倒给猪,再往回爬,端第二盆……院里堆着煤,以致身上乌黑,日久他乌黑的形象,成了伙房后院景观的一部分。”(同书253页)

难得先生好笔头,时隔三十多年,犹能以如此简括、凝练的文字,将当年那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实际上是连刍狗都不如!)的历史细节,描述得如此的生动、传神。我读至此,不由心头一颠,有如针刺。一股寒气,直透肌骨,眼前顿晃起那个一端一爬,一跪一送的身影,久久犹不能去。要知道,这可是后来被尊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敦煌研究所最初的创办人、所长,也是敦煌学的一代宗师,套用时下的话,是“国宝级”人物啊!想想在那头被喂得膘肥体壮的“约克夏”面前,整天跪着爬着去侍候它的就是这样一位饮誉海内外的学者兼艺术家——一位年近古稀篷首垢面满身煤污的垂垂老翁!这情状不是很滑稽很荒唐很有点黑色幽默吗?

这是一段足可称之为不朽的文字。对历史而言,它或许只是个惊鸿一瞥的瞬间,但在高尔泰先生的笔下,在我们的苦难记忆中,它却已定格成了文革劫难史永恒的一幕。犹如刀劈斧砍,铜浇铁铸的一道铭文,一句诅咒,永远镌刻在“文革”历史的耻辱柱上,任什么都不能将它摧毁、磨灭。

不错,在有关“文革”的宏大叙事中,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可这细节虽小,却一针见血,锥心入骨,透过它,你一眼就能抵达历史的纵深处,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真实,看到那鲜血淋漓的创伤与隐痛。由此自不难明白,在那个人妖颠倒,人兽错置的年代,通行的是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逻辑和准则。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呜,人性的颓败与坍塌在这惊心动魄的展示中,不是得到了真实而又直观的揭露与鞭挞吗?细节的厉害于此可见。所以,我说细节是历史显微的切片,也是历史真实的活体样本。

看来,历史不能没有细节。历史没有细节就犹如树木没有枝叶。细节不仅是历史真实的细胞,而且是历史记忆的触点、痛点。不能想象,一个民族的苦难史会没有痛点;没有痛点,就没有感触的神经,就没有苦难记忆,因而也就没有从锥心泣血的苦痛中升华出来的醒悟、反思、鞭策、警示乃至奋进。倘真如此,那不是患上了可怕的集体健忘症和精神麻痹症又是什么?

2004·9·29

(原载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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