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3-3-1 21:2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收容站的十天
1958年4月19日中午时分,我被一辆吉普车押送到横浜路的劳动教养收
容站。收容站门口有扛枪的大兵看守,进去了当然出不来。我责问押解我
来的复旦人员:
“你们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保证回去见校长吗?”
我对里面的干部说:
“凭什么逮捕我?有逮捕证吗?就凭一张给复旦的通知书就能逮捕我吗?”
所得到的只是“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嚣张!”之类的吼叫。
收容站的房屋是东西方向的长条平房,这些平房又按南北方向排列着。
形成一条条夹弄。西面有另一所南北向的房屋把这些夹弄封死了,东面
则装了门。这些房屋说是房屋却又不是房屋,它们没有外墙,只是用柱子
支起的屋顶罢了。房屋沿中间却砌了墙,各条夹弄就互不相通了。每个夹
弄是一个中队。这房屋原来是一个会馆,即停放棺材的地方。现在放棺材
的地方搭了双层的木架,算是统铺的床。我被派在三中队的第十小组。在
朝南房屋的最西头。
小组共有十几个还是二十个人已记不清了。组长矮个子平顶头,是个
小学教师,好象还是位校长,也自称右派,能说会道。我进去时他们正分
着饭,便马上派值班去加来我的份额。饭是用洗脸盆去盛来的,黄澄澄地?
是和糠煮在一起的。有人热情地借碗筷给我,劝我先吃了饭再说。但我那
有心思吃!
虽说是禁止交谈“案情”,但事实上没人不谈的。小组内有两个比我大二、
三岁的青年人名叫陈文和谢耀胜,性格最是开朗。他们劝我想开些,既来了,
一时是出不去的。但时间也不会太久的。说这话是根据他们的老经验,他们
都是所谓的“二进宫”,即第二次吃官司了。说起其第一次的情形,那已是
几年前了。那时要在福建省修造鹰厦铁路,他们在拘留所关了一阵子,忽地
集合点名,每人被宣布了一个刑期,就送到了福建。他们说一到工地就好了,
就吃得饱了。工作是艰苦的,工伤也多,死了不少人,但年轻有力气不怕,
工程一结束,管你什么刑期不刑期,唰地全放啦!这次他们因为是刑满释放
份子,被户籍警叫来了。说到这儿,他们虽然性格乐观、开朗却也不免露出
一丝忧伤地说:“象我们这号人,犯过事,是永远不得安宁的了。”问到上
一次犯的什么罪?他们也说不清。“反正不是大事吧,你看,只判三年!”
50年代初镇反、肃反等运动中草率判案的情形我是早有所闻的。有的人被
捕后不久,家属接到通知说已被枪决了。而这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连判决书
都没有的曾被“依法判决”的人。
另有一个年岁大些的,约摸三十来岁,脸色阴沉,寡言少语。是个警察
但因作为伪警即解放前已当了警察,所以来了。交谈之下却很喜欢读书,背
得出的古文不少。是解放前读不起书才当的警察,他说他也是右派。
按里面的规矩,整天都得读报学习,只是在休息的间隙才好说说闲话。
说话时那小组长虽也跟着发牢骚,但下午小组长开会时却都汇报了上去。怪
不得傍晚时,麦克风中就大叫:“有这么个右派,自以为是个大学助教,不
得了啦!……”
然而大家都并不把这种警告当回事。我在交谈中了解到原来这几天每天
都有好些人关进来。有单位里送来的,也有户籍警送来的。反正所谓单位报
批一报就批,马上就可把人关起来的。而对于没有单位的人来说,里弄和派出
所就能主宰他的一切。最妙的是有一个户籍警带了几个人进来,报告说来了
几个人,接收的人打开文件一看说:
“不对,还少一个!”
“派出所所长就叫我带来这几个呀。”
那人沉下脸来,说:
“还有一个就是你!”
这警察进来后,几个一起来的嚷着要揍他,还是众人拼命拖开了才停了手。
那天很晚时,复旦的吉普才把我的铺盖送来,我家里在他们去取铺盖时受
了何等样的惊吓是可想而知的了。对我当然这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几天后上海电影制片厂送来了三个人,都说是右派。其中一位叫殷春田,
他原是厂里的放映员,随着摄制组去云南拍电影,和当地的一个姑娘好上了。
领导马上教育他说是违反了民族政策,要他们断绝,他不听。于是被秘密地
骗上了火车,绑架回来。他回上海后仍不服,成了右派。
在那几个月里,抓来的人自称右派的很多。有的的确是右派,而有的则
在单位里也的确是当作右派斗了一番,几年后却又并不属于右派了。殷春田
就是这样,后来说他是坏分子。电影厂的另两位,一位叫尚思顺是位卡通画
画家。后来在涛城时有一段很有意思的逃跑经历,容后再说。平反后我们又
见到过一次,因他后来去了东北,失去联系,不知其情形 N陆ㄊ俏缓芎玫哪
配音演员,又精通德语,好学不倦。他父亲曾任伪职的高官,当然也是他受
累的因素之一,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右派甄别时,却把他排斥在外,硬说他是
坏分子,其实他何坏之有?而78年右派平反时却又算上了他,平反后回了电
影厂。
我关在收容站的那几天里,房子东头靠门的办公室旁的禁闭室里不时地发出
喊叫声。那里也关着一位复旦大学哲学系的余姓助教,他本该上一批就被押
解出去了,因为他不服,并绝食抗议,就被单独关禁闭。强制他吃饭剃头时,
干部并不直接动手打人,但他们很会利用刑事犯去完成其意图,这就发生喊
叫了。余助教后来和我们一批去了白茅岭,仍然坚持绝食,始终被单独囚禁,
故没有见过面。但白茅岭的干部可没有收容站的仁慈,“不吃就不吃”他?
就此饿死了。
余助教其实很冤枉。他出身贫寒,当上助教后,唯一跟他过日子的老母亲
得意极了,以为儿子做了大事业理应有钱尽孝,便提出种种要求,吃人参补品
之类。儿子也的确孝顺,样样满足她,于是欠债累累,便一次次提请补助。
运动中竟以无理取闹为由送来教养,至于是否也带过右派帽子就不得而知了。
又有一天,来了一个老者,许多人欢腾起来,“老宁波来了!”他们叫道。
这个老宁波已不仅是二进宫,而是“三叉口”或“四进士”以上的老改造了
。他一来大家就向他打听消息。他断言我们都将被送到白茅岭农场去。
“白茅岭农场是个好地方”他说“不但吃得饱,而且有工钿。在那里积肥,
也就是铲了草皮堆起来做堆肥,有计工员来量方。第二天你只要将它搬个地
方,又可再量一次。计工员搭得够(2)瞒着队长。做得好时,一个月下
来可赚到六十多块钱。礼拜天还可到附近的镇上去吃老酒。”老宁波说得眉
飞色舞,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
23 上海方言,意为讲交情的。
*******************************************************************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白茅岭农场位于皖南,在宣、郎、广地区,建场之初,
是由一位水产学院的教授选的址,认为适合于围塘养鱼,又可种田,是个好
地方。当时是民政局建的场。最初的场员都是收容的无业人员,被取缔的妓
女之流。后来又将孤儿院,聋哑学校的人也都迁了过去,因为这些组织多半
是教会办的,当然不合政府的意。民政局是有些救济性质的部门,其干部也
态度温和,的确有老宁波所说的情况存在?
但1957年8月劳动教养条例颁布后,农场由公安局接管。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孤儿和聋哑儿,他们原先在教会的慈善机关里,生活还是可以
的,在民政局管理农场时,也还说过得去,如今一夜之间失去了自由,成为专
政对象。他们被称为”安置场员”以别于解除劳动教养后的”改造场员”,但
待遇上几乎没有区别。收入极微,很难请假外出;男女分队,严禁接触。他们
长大成人后竟有一大半又从新由受不了“纪律”约束开始,走上“犯罪”道路,
被再劳教或劳改。
没几天,我对过南面的屋子也几乎关满了。4月29日的上午只听见外面麦克风哇
哇直叫,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一会儿,吹哨子集合,原来是家属接见了。我
们排队出了几道门,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用长凳分隔成一条条的夹弄
,家属们早已带着大包小包等候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婶婶、妻子和赵丽珠同学。
妻为我准备了一只手提箱,装了替换衣服和雨衣套鞋之类。她们告诉我,刚才听
了报告,说你们将要到农场去劳动,农场并不远,有真山真水,风景秀丽比上海
的公园还好。人民政府的政策是以教育改造为主,改造主要是改造思想,劳动不
过是手段。你们要帮助亲人,提高认识,接受政府的教育云云。并说最多三个月,
如果表现好还可提前回来等等。我听说三个月,吓了一跳,要那么久吗?
半小时左右的接见很快就过去了,警笛一声声地催促着,大家都还依依不舍。我
狠了狠心,说了声“你们放心”,掉转身大踏步地往回走。走了几步,赵同学追
了上来,欲言又止,随手将身上的一支金星钢笔给了我。警笛又大鸣特鸣了,我
被人群推挤着往回走,回首看见我的婶母和妻子早已惊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了。我不知道那天她们是怎样挨着脚步回去的,更无法想象,年老有病出不了门
的父母亲,盼到她们回去时有多么的伤心!然而他们毕竟得到了一丝信息:地方
不远,劳动不重,时间不过三个月。
他们受骗了,大家都受骗了,连那位做报告的劳动教养收容站副站长也受骗了。
这位站长是朱鹤飞,三个多月后,他也被判劳动教养,同样地到了白茅岭。60年
代我们集中在一起,才知他也是右派,还是一副老干部派头,口口声声拥护政府
的改造政策。他说,当时他也早是右派了,但还没有撤职。问到当时他是怎么做
报告的,他说是根据文件。一边说一边摇头,说政策变了。问他为何还相信政策,
他也说不清,挑起担子就跑。尽管胃病开过刀,说劳动,他还是最积极的。
另一名较小的公安干部信心就没有这位大官足,57年底把家中管教不好的,偷家
里东西的小弟送去劳动教养,要求政府帮助教育。后来却不可能按劳动教养条例
的规定领回去了,于是弟弟愈来愈坏,一家人后悔不已,未听见他说政府伟大的
话。
接见回去后,监房里的空气沉闷极了,大家都默不作声。连口口声声接受改造的
小组长也眼睛红红的,偷偷地擦眼泪。这顿饭不知是怎么吃的,只有老宁波,才
能吃了一个饱。他是没有人来接见的。
“哈哈,我一个人吃,全家都饱了。”
第二天天未亮,发了干粮。被驱赶上了大卡车。天还未亮透已到了公平路码头,
这才看清了原来我们一路上浩浩荡荡,前有警车开路,后有警车押阵,威风得很
呢。说时迟那时快,警车上跳下了全副武装的军人。码头上细雨迷蒙,军人们摆
开了阵势将我们团团围住,居然一一卧倒在地,依着沙包架起了机关枪。我们鱼
贯地被押上了由小火轮拖着的一长列拖轮,一路奔改造去也。
这里要补叙的是,就在这几天,上海出了一件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整天价锣声、
面盆敲击声、各种各样敲击声不断。人们都飞檐走壁上了屋顶。后来才知道原来
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据说这样一来麻雀无处安身,非死不可。害鸟灭绝,粮食
增产,人民必将无比幸福云
孙大雨先生成为右派的情况和我所知其他人都不同。他解放前原是上海
大学教授联谊会主席,解放后权位大大地不如前了,未免牢骚。以老革命自居,
骂人成性。恐不免是为地位之争吧。
孙大雨,原名铭传。笔名子潜。文学翻译家,诗人。浙江诸暨人。1925年毕业于清华学校高等科。1928年毕业于美国达德穆学院英文系。1930年回国。曾任武汉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大学、青岛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大学教授联谊会干事会主席。194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建国后,历任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译有[意]契利尼《自传》,[英]罗伯脱·勃朗宁《安特利亚·特尔沙多》,弥尔顿《欢愉》,莎士比亚《黎琊王》;中译英有屈原《离骚》等。
孙大雨是新月派诗人的代表,1948年在上海白色恐怖最猖獗的时候,原来的左派教授、地下党及民盟的教授都隐蔽,孙大雨毅然出任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左派“大教联”主席,为教师利益奔走,与国民党政府周旋。反右落网,颇受委屈。但后又大力揭发当时打他右派的同事为反革命,涉及面极宽,导致难以在复旦立足,转到师大。这样的被揭发转到揭发他人,也是当时的常态,不过如此激烈,也是罕见。
王中(1914-1994),著名的新闻学家、新闻教育家,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教授。1957年他撰述的《新闻学原理大纲》为我国新闻学走上系统化、理论化和科学化轨道建立了里程碑式的功绩。
王中———早起的虫儿
往年读柏杨的杂文,有一篇叫做《早起的虫儿》,大意是说:早起的鸟儿好觅食,早起的虫儿就要被鸟儿吃掉。这个比喻很形象,很深刻。世上的确有很多觉醒得早的人遭受厄运,等到大家都哼着与他同调的歌时,他却早已被迫害致死,即使还未死的,也已经没有多少活气了。
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王中教授,就是这样一条早起的虫儿。
1956年,王中闻到了早春的气息,奋起进行新闻改革,提出了一些新的新闻观点,产生了相当大的社会影响。到了1957年,气候骤变,他就成为祭旗的牺牲品,受到全国新闻界的讨伐。当时有一家权威刊物发表评论员文章,标题就叫做:《大家都来批判王中》。王中认为,报纸既有宣传性(或曰工具性),又有商品性。既然有商品性,就要照顾读者的口味,这就是群众观点,如果读者不要看,报纸还有什么宣传性可言呢?这些话,我们听起来觉得蛮有道理的,但批判者说他是反对报纸的党性和阶级性原则,而且,谈商品性,就是资产阶级新闻观点,这在当时都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但王中是根硬骨头,他坚持自己的看法,从来就不承认他的新闻理论是错的,不但在批判会上据理力争,而且还写文章来反驳批判他新闻观点的党报社论。从社论的文风到理论观点,一路驳过去,既有理论的说服力,也相当尖锐辛辣。然而,有理无处讲,经常要挨批挨整,王中就渐渐变得——或者毋宁说装得玩世不恭起来。表演得最精彩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几幕:
工宣队进驻复旦之初,对师生员工全面大抄家,王中自然是新闻系的重点对象,但王中家里实在既无金银财宝,也无书画珍品,工宣队员要他交出银行存折来,王中说:“在皮箱里。”工宣队员要他打开皮箱取出来,王中拍拍肚皮说:“在这只皮箱里,取不出来了。”弄得工宣队员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像王中这种经历的人,“文革”之中上门外调的人自然是少不了的。有一次,北京有人来向他调查谷牧的事,自然是要他提供谷牧的“反革命罪证”。外调人员照例要拍桌子瞪眼睛先把受调查者教训一顿,以为这样可使对方老实一点,会按照他们的要求提供资料。殊不知王中根本不吃这一套。当然他也不能据理力争,于是装得很害怕的样子,说:“我心脏不好,你们一拍台子,我就头昏,脑子糊涂了想不出问题来。你们不要拍台子,让我慢慢地想。”外调者为了要材料,只好收起凶相让他思考。王中一边抽烟,一边作思考状,等到烟抽足了,说道:“我反复想过了,我认为谷牧是好同志,没什么问题。”外调者想再施加压力,王中就不再言语了。
王中虽然自己的处境极其恶劣,但还是尽力在保护别人。在干校里,有一次贾植芳不小心将一只摆在床边的火油炉踢翻了,积极分子说他有意破坏革命群众的东西,意在进行阶级报复,要对他进行批斗。正在危急之际,王中忽然站出来说:“这只火油炉是我的,踢坏了没有关系。我不是革命群众,所以他不是搞阶级报复。”弄得积极分子们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王中的烟瘾很大,宁死不戒。有一次在干校与人谈起吸烟,他说道:“我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吸烟。”不料被一个积极分子汇报上去,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来抓,说他是恶毒地反对毛泽东思想。因为革命群众每天早上的第一件要事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王中这样说就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先是喇叭上广播,接着是开批判会。不料王中的回答却是:“早上起来,没洗脸,没刷牙,嘴巴不干净,不能马上读毛主席著作;如果用不干净的嘴巴来读毛主席著作,这才是对毛主席的不忠。”弄得积极分子们无从反驳。
王中在干校里跌坏了腿,又有关节炎,回校之后,总是拄着一根竹竿走路,竹竿比他的人高,早上再挎一只菜篮,到菜场买菜,活像电影中乞食的祥林嫂.
但是,王中的血并没有冷。他需要人理解,他等待人们理解。“文革”结束后,中国人民大学有一位学生以钦佩的口气说:“别人不管有没有错误,都纷纷检讨,只有复旦的王中,始终不肯检讨。”当别人将此话转告王中时,王中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见,王中的玩世不恭,只不过是“冷眼向洋看世界”而已。
早起的虫儿---王中,本是荒诞故事里的辛酸角儿,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又哽咽失声.
[em103]
第三章 小庙岗和大庙岗
1958年4月30日一清早,我被押上了一艘拖轮,沿着黄浦江溯流而上。
江面上烟波浩淼,两岸风光旖旎,景色秀丽。我还是第一次乘坐这样
低矮的船只,感觉到像是贴着江面在滑行。从窗外拍船的波浪可以感
觉到江水的气息。在收容站的污秽环境里被关了十天以后,突然间又
闻到了水花中的清新空气,自有一番说不尽的舒畅。好象整个身心都
融化在大自然之中,似乎古人所谓“天人合一”就是这种意思。大自
然的博大宽宏正与当政者的心胸狭隘成鲜明对比。侧头向外看见飞鸟
白云不由得想起南北朝诗人的句子“笼鸡有食枪刀近,野鹤无粮天地
宽。”可当前的处境却比笼鸡还不如。前途凶多吉少又有文天祥过零
丁洋的感觉。当江景的变幻消失在夜幕中后,随着单调的轮机声,昏
昏沉沉,似睡似醒,不觉东方开始发白。船到了湖州。我们停泊的地
方并无任何设施,由跳板上了蓠笆围着黄土的岸,马上又被押上卡车。
在车轮滚动中经过了浙江省的泗安,才知道果然是被送往安徽。一出
浙江省,山的颜色就由绿变黄,这就到了界牌镇。
界牌镇位于江、浙、皖三省交界处。由杭州来的汽车经此可去广德、
宣城、芜湖,算是一条国道。我们的车才一到界牌镇就拐弯向北,在
山路上弯弯扭扭,颠颠簸簸。中午时分停了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
光秃秃的山坡,其上是截面呈A字形的长条草棚。下车伊始就有人抬来
了茶水。渴了一上午,见到了水真是一喜,排着队去喝,远远地看见
居然是茶!直到自己喝到第二竹筒,才辨出味道,原来当地的水就是
这颜色,浮悬着黄黄的土。
朝稍远有人住的A字棚一看,只见有一只倾斜的大木桶,这木桶约70公
分直径和高度。不一会儿木桶后露出一个人来。此人又黑又瘦,并且一
头长发,咧着嘴巴也顾不得向我们看,只管舔自己的手掌。后来我们才
明白这叫做“刮粥桶”,是刮那分剩在桶里的糊状粥浆。
集合、点名以后,才小下来的蒙蒙细雨又密了起来,我们被赶进了空的
A字棚,分配了各组的床位,只等着吃饭。这时有人提醒说“今天是五一
节,准有荤吃”。不一会儿,抬桶的人来了,仍然是稀饭!外加一点儿
劣质酱菜。
那几天,雨下个不停,直到了四号,才吃到了一些肉丁。原来我们只是
暂时过境,并不属于这个劳教队。他们的干部舍不得将肉让我们分享;
雨不停,人不走,拖到肉已开始变质,才不得已下了锅。至于雨天喝稀
粥,则以后长期都如此,是根据的伟大领袖教导“天晴多吃,下雨少吃;
农忙多吃,农闲少吃。”大概在彻底唯物主义的伟大思想家看来,人和
机器完全没有区别。所以像机器一样,不开车就不必加油。吃稀粥已经
是很大的浪费了。
又过了几天,雨过天晴,泥泞的山路勉强可以行走了。我们背负行李,
上上下下,过了两个山谷。一路上山溪清澈见底,其味甘甜。不过要过
了好几个月,有机会“出公差”去界牌扛米时才又有机会喝到这样的水,
我们平时吃用的塘水则完全不是如此。最后爬上了一个山岗。山岗上列
着三座空A字棚。
劳改干部一律叫队长,虽然其下属决非队员。根据徐队长的话,我们得
知,这里叫大庙岗,我们曾暂住的地方是小庙岗。两地都因庙得名,但
小庙早已荡然无存,大庙则还有些断墙残瓦在岗下山谷中。
徐队长北方口音,说“我们自己”时最后一个音节拖长了听上去像“我
们尸体”。温健对我说:“我做配音演员,配到纳粹军官对犹太人说话的
腔调时,总要从喉咙里逼出声音来,做得凶神恶煞,恶形恶状。可这位队
长却完全自然而然地有这种本领。”
徐队长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农场干部,也使我第一次听到了改造人们思想
的干部用得最多的一句名言,这就是:“不要忘记这里是来改造的,要是
胆敢不服管教,就让你们去做肥料!”把杀人说成是“虽然是坏事,也可
变成好事,就是可以做肥料”是干部们训话时用得最多的“谆谆教导”。
不过,这话也决非某干部的发明,实在是源出于其最高领袖。他们不过是
鹦鹉学舌而已。
大庙岗和小庙岗都属于独山分场,独山分场是白茅岭农场的一个新建分场。
白茅岭农场共有十几个分场,每个分场设有分场部,下设若干生产队,不驻
在分场部附近的生产队则称为派出队,大、小庙岗都是派出队。
每个生产队有指导员、管教队长、生产队长和事务队长若干人,管理着一、
二百个劳教人员。我们又被分为约十五人左右的小组,组内指派了小组长和
记录员。此外还有一个统计员、一个工具员和医生,他们和炊事员同属一个
小组。是劳动最轻,能有机会偷嘴吃得较饱的一组人。
除了蔬菜组外,第二天起我们就开始在附近的几个山岗上垦荒了。用的工具
是一种叫开山锄的很重的锄头。大家一字排开,每人二公尺宽,挥锄掘土,
拔草挖石。每人的指标逐渐增加到二分地。开好的荒地用四齿钉耙平整、做
成山芋垅。
我曾用装病的办法来拒绝劳动。在劳动时,我装着忽然晕倒,其样子恰如美
尼尔氏症患者。没有人能证明我是假病,然而除了我可以一动不动地闭眼躺
着不起来,从而暂不劳动外,并不能获得重视。即使我看准了地形从三四米
高的坝上直挺挺地倒下去,同伴们惊呼了,但那些干部也冷酷地不加理会。
我躺了一会儿也只好起来。后来在筑路队时,我曾倒在雪地上,也没能有医
生来看过。到了涛城分场时,我见到有一位姓张的技术人员,他用假装下肢
瘫痪的办法拒绝出工。队长虽奈何他不得,但他却受尽了刑事犯的凌辱。我
才知道这方法是感动不了这些毫无同情心的干部的。他们连看病都不让你看,
更不要说由此获得保外就医了。
六月一日上午,我们正在扦插山芋苗时,忽然降下瓢泼大雨。在大家淋得
湿透湿透,更是因为地里也烂得无法行走时,下令收工了。我们都没命似
地奔逃回去。回到营地擦洗换衣已毕,忽地集合点名,原来有一组长报告
少了个人。少了的就是那个老宁波!
老宁波并没有逃跑,他在工地上被找到了。他在干什么呢?原来插山芋要
施基肥,那次用的基肥是羊粪拌和的花生饼即榨过油的花生渣。老宁波被
找到时正在临时用草盖上的一堆肥料中从羊粪里拣花生饼吃。当然,他免
不了要被批斗一番。大家都不无讥讽地说这是老改造碰到了新问题,他在
收容站说
“一到工地就好了,就吃得饱了”现在可不能兑现了。
吃是改造的一个大问题。在我被改造的二十年中,始终处于半饥不饱的状
态下。大庙岗时的粮食标准是三十斤。对于如此的重体力劳动来说,当然
是不够。队长们对此也的确想了办法,开始时是饭中掺糠、掺麸皮。不久,
这两样东西都要配给供养猪之用,就买不到了。有一阵子,设法买到碎米,
则因一斤粮票可买一斤四两(即1.25斤)碎米,就可吃得稍微饱些。但也
同样因为养牲畜更比供应我们人重要而没有能维持多久。于是在做饭方法
上打主意,改煮为蒸,在蒸前将米炒过,在蒸时多次将饭翻动。使饭蓬松
以增体积。这种做饭的方法后来在居然也在全国推广过,还美其名曰科学
的,我想这个“科”字还不如改为“苛”字为确当。
饭一紧张,如何分饭就成了一大问题。开始时有一个队长坚持不容许小组
内用自制的杆秤分,于是就有了种种分法。组内轮到值班的人去伙房将饭
扛来,先要将饭进一步尽量打松,然后一只手用搪瓷碗挖起大半碗饭,抖
动着将饭向另一只手中的三号缸子(24)中洒去,以确保缸子中的饭上下
均匀,再用一片做成像医院中用来检查口腔的压舌板似的竹片将饭从缸子
中的饭刮平,这样每人可分到两缸饭。然而,尽管在众人的严密?
监视之下,仍然常有争吵发生,怀疑分饭的人做了手脚。于是又有进一步
的称为“背靠背”的方法。分饭的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他背后成纵行排好
了众人的洗脸盆,每盛好一缸子饭,就由另一个值班的人将饭从他手上拿
下,倒到一只洗脸盆中去。要到全部分好才可各自拿饭,以免分饭的人有
可能估计到谁的洗脸盆将要倒饭进去。
****************************************************************************
24 搪瓷杯有好几种规格,直径12公分的称为大号缸子,10公分的为二号,
而9公分的则为三号缸子。
****************************************************************************
桶内的饭不可能正好如此分完,剩下来的又有各种分法。有用调羹再一个
个地分的,也有再用茶缸分,分到谁没饭了,就到谁为止。未轮到的下次
再轮。更有一种叫包饭桶的方法。即值班的人保证每人两缸子饭,余下的
全归他俩,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吃一饱,而当饭不够时也不必一调羹
一调羹地从众人处再挖回来,就他们饿一顿了事。
分稀饭也如此,但开始时还有将它搅匀的工作。每人勉强有一大号缸的
稀粥。分到最后的几人则往往不见米粒只是些粘水了。所以分稀饭时虽
不必“背靠背”但分的次序就又要轮流才可。后来在涛城时,有一次轮
到一个外号老广东的包饭桶,早上喝罢稀粥,忽然天气放晴,大伙被驱
赶到了水稻田里,就骂开了那还在收拾饭具的老广东。原来他每盛到一
个大稀饭疙瘩就努力地用竹片将它刮回粥桶,留给自己。可是,不一会
儿传来了消息,原来那个疙瘩却是一只掉在锅里煮死了的老鼠!引得那
些小流氓哈哈大笑地耻笑他。老广东原是永安公司职员,生活优裕,到
了这般田地,殊可叹也。
读者不要埋怨我费那么多篇幅来写这些无聊的,看似屑小们干的事。然而
这也反映了长期半饥不饱的人的状态。后来我在涛城分场时,有所谓的家
属班,即场员被动员全家来“以场为家”落户的,有一时期,一家人也竟
用秤分饭,斤斤计较一如陌路之人,不亦惨乎!
初来大庙岗时,副食品极少。等到蔬菜组作出了成绩,达到每人每天一斤
蔬菜的目标,才多了些。后来在涛城分场过冬时,因冬季菜长得慢,竟想
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把青菜和卷心菜当成了一棵树!轮番地一层层剥菜
边皮吃。
分菜的方法也同样复杂。有人玩笑地报菜单说“今天油爆鱼,青菜细粉汤,
萝卜烧肉”这是指的“今天有暴雨,青菜先分汤,萝卜少肉”,过节日时
则更为复杂,这时会有什么萝卜丝炒肉丝之类,就免不了先将肉丝仔细地
一一挑出单独分,然后再分萝卜丝。这样分了还不算,还得摸采!
有一天,姓雷的生产队长把我叫去,问道
“修一个坝蓄水,多少土方可以蓄多少水?”
我答“那得看地形。”
“那你就去看吧。”
“这谈何容易!要测量的。”雷队长沉下脸来挥手让我出去。
过了个把月,雷队长又叫我去了,说
“我错怪你了,原来建塘坝是要测量的。”
这位队长是个山东人,总算快人快语,说了出来,但我却已穿了一阵子小鞋
了。不过他找我并非为的道歉,而是问“会不会测量?”原来他要建一条土
路,从大庙岗通往独山分场场部。我当然说会,并提出一个人干不了。这样
一来经我提出让两个知识分子和我一起干这活。我很高兴,这样可有磨洋工
(25)的机会了。于是我建议了前文提到过的温健和另一位王北秋。
*********************************************************************
25 偷懒,磨时间做工的意思,据说源出于从前替外国人干活。
*********************************************************************
王北秋是个作家。西北人氏,解放前因写文章揭发马家军阀,在几乎被捕前
得到通风报信逃到了上海,投奔黄炎培先生,先生介绍他在劳动报工作。在
西北时,他因爱好新诗曾写信向胡风讨教,虽与后者既不相识更无来往。却
因此在肃反时成了胡风份子,审查、关押了一阵总算未被判刑,放了出来。
可惜俗话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月半。”反右补课又被关了进来。他不算右
派,而算反革命份子。也一直到79年才平反,后在《萌芽》杂志当编辑。
测量土公路的方法非常简单,用的工具只是步弓(26)和竹签。凭目测选定
了较平坦的路线,钉下竹签。这竹签一排五枚,中间的是中心桩,两边的则
是边桩,每边两枚分别规定了路宽和排沟的宽度。这样一路每隔25公尺钉五
枚桩。当我们走出了队长的视线,工作可就轻松啦。不几天,雷队长训斥了,
说我们太慢。我顶了一句,这可快不起来。他也奈何我们不得。我们私下哈
哈大笑说
“监督劳动嘛,不监督当然就不劳动!”
********************************************************************
26 用竹片做的弓形工具,用来丈量土地距离,每弓一公尺。
********************************************************************
第二天,我们正在休息,远处看见有人来,便装模作样地工作了起来。转眼
那人走到了身前,是个矮小、但看上去有点精干的干部。他朝我们看了一会
儿就装出严厉的样子发话说
“你们为什么磨洋工?”
我们答没有。他说
“还说不磨洋工!那为什么这样慢?这工作还不容易!我做给你们看。”
说着就拿出了一卷皮尺,就着我们已用草绳拉好的中心线横过来拉出了8公尺
,说
“就这样钉上桩不就行了吗?”
我朝他打量了一下说
“队长,你怎么知道这样做,路面就是8公尺宽了呢?”
他怒道“这不是8公尺吗?”边指着皮尺的读数。
“你怎么保证这皮尺是和中心线垂直的呢?”我慢悠悠地答道。
“这,这,”他显然被我问倒了。便口气一转问:
“你是干什么的?”
“劳动教养。”
“我问你以前干什么。”
“教书的。”
“在那儿教书?”
“在江湾。”
“江湾什么学校?”
“复旦。”
“复旦中学?”
“复旦大学。”
“哦,那你学的是什么?”
“物理。”
“那你应该懂得怎样测量。”
“我当然懂。”
“那为什么你们雷队长说你们不会做,磨洋工?”
“我们完全按规矩做,但队长嫌我们慢。”
“这是技术工作嘛,是得好好地干。我会对你们队长说的。”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们很开心。后来得知他是白茅岭农场测量队
的徐队长。经过此事,我们不但可以慢慢地干,而且还领到了一卷皮尺。
轻松活没几天就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大批的人转入筑路工程。这工程虽
说比种田更苦,但毕竟又换了一样活。在几里路内没有人烟的荒山上劳
改了好几个月,除了有一个货郎担外几乎没见过老乡。总希望有机会见
到自由的人,当然,结果还是不能如愿。
说到货郎担,就要插话提一下劳改、劳教人员买东西的制度。当时我们
的钱全是家里带来或寄来的,为了防止逃跑,钱全由队部保管。买东西叫
开大账。每月可开一次,以日用品为限。后来队长体谅到大伙吃不饱,又
开恩准许每星期买一元钱的副食品。这副食品就由那个货郎担供应。一元
钱可买二十个饼,或二十个皮蛋。据说在57年时,一个鸡蛋才卖二分钱,
大批的改造人员来后物价提高了不少。但活羊仍卖一角钱一斤,之所以不
涨价是因为改造人员不可能买来杀了烧肉吃。
劳改已经超过所说的三个月了,荒地已成熟田,大面积种上了山芋。有人
估计我们该释放让农场的场员来接管了。然而却毫无释放的苗头,又要筑
路了。于是又猜测是不是筑好路会放人。这样就到了十月一日,又是一早
集合,说要到分场部去开大会。
分场部果然气派不小,有个足球场般的场地,前面搭了台,四周挂着扩音
喇叭,居然还红旗招展。大家依次排队席地而坐,尽管只要一看邻队人员
的憔悴情形就可估计出他们比我们要来得早几个月,三个月释放的骗局早
已明显,但还是有人翘首以待想听好消息。
一会儿宣布开会,主席台上俨然坐着“场首长”。演戏般一道道程序过后,
场长作了“高水平”的形势报告,从国内谈到国外,似乎天下事无不在其掌
握之中。旁边的队长们频频点首作领悟状。此情此景用古语“沐猴而冠”来
形容是再确当不过的了。报告完了以后免不了全场掌声雷动,表示衷心拥护
之至。然而,就在这时气氛一转,宣布了将某某人揪上来,于是列举罪状,
宣布逮捕法办云云。
会后开小组会,又要领会报告精神,畅谈大好形势,大唱“敌人一天天烂下
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山歌。并必须联系自己如何对不起人民,犯下滔
天大罪,今后要脱胎换骨,从新做人云云。
这样的会以后每逢节日几乎都开,规模也愈来愈大,到了文革时,这种“苦
口婆心”的,反复强调的“教育”已发展到全民的规模。上海市民也免不了
在节假日排队去文化广场听公判,听长长的枪毙名单以接受“教育”。
不久的一天,公路筑了一半,忽地吹哨集合。回到营地开全队大会。宣布说
有新的光荣任务。吩咐明天半夜起床,打好行李。拿不动的可以“打公包”,
即由队部负责运输,轻巧的每人发根扁担,要行军到另一地方去。
大家又免不了各种猜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整个独山分场因为该地发现有煤矿
而撤消了。
这种情形,可能基地分子的监狱有得一比,不过又好象没有听说过拉登有过监狱[em06]
第五章 涛城分场
涛城分场因其南面的小镇涛城铺而得名,往西约十五里即为郎溪县城,此分场以
水稻田为主。我于1959年4月来此,这里虽不是开荒,但劳动的消耗却是极大的。
有人以为农民不也种田吗,其实不然,农民是自己掌握劳动的,而我们是被劳改
的。以插秧为例,一天的定额总在一亩以上,有时甚至二亩三亩。劳动时间就特
别长。农民还有三余读书之时,我们则不然。农闲是不存在的,晚上要端坐“学
习”,冬天则为比种田更苦的修塘筑坝,即使雨天或实在没正经农事可干时,也
想方设法不让你闲着,哪怕是将泥挑来搬去,也要折磨你,做这种无效的劳动却
美其名曰积肥。80年代看了揭露劳改生活的电影如《天云山传奇》等,直觉得可
笑。电影作者或者是缺乏体验,或者也是苦于没法表现,因为劳动消耗是等于劳
动强度乘以劳动时间的。看似辛苦的拉大车,其实出大力气的时间是不多的,更
不要说是有牲畜拉的车了,即使是用人挡车头代牲畜,我们也称之为“洋行生意”
,只有深得队长信任的“积极分子”或说是专打小报告的马屁精才轮得到。更不
要说那些罗曼缔克的故事了,我们过的是完全看不见异性的生活,不然,岂不要
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
此后不久,就经历了“大跃进”的荒谬时期,劳动时间拖得极长,当然人的体力
有限,这对生产并无好处。最妙的是有一阵子竟然分批出工,挑担积肥,维持工
地上号子整天整夜喊个不停,造成个热火朝天的声势。安徽省的土壤向来插秧的
行、株距为六、六寸,为了妄图增产,1960年夏竟提出了改为三、二寸。幸而还
有几个干部是会种田的,这种种植法并未全面推开,才不至于颗粒无收。虽然我
所见之处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天气,但在1960年初,全国的粮食形势就已很严峻了。
对当地来说,收成并不坏,但由于虚报的产量太高,谷子交公粮还不够,农民那
能不挨饿呢。
那年初夏的一天,我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信中有我父亲的一张像片,两年不见,
老人家花白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这对我真是晴天霹雳,使我几晚都难以入睡。那
时候管我们的队长是几个安徽人,这是因为白茅岭农场划给安徽省管了,才调来
的一批安徽干部,他们原是民政局的人员,所以素质要比上海公安局的警察好得
多。在大礼拜时,也允许少量的人领取几块钱请假去涛城铺玩一玩。我利用这一
机会,在插秧将告一段落的一天中午,对队长说:“大家卖力气,这些田下午就
插完了,能不能明天上午让我去一次郎溪,因为我想去书店看看。”他就点头同
意了。
那晚,我整夜兴奋得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盼到凌晨四点许,便轻手轻脚地起床,
叠好被子不留任何异样痕迹地出走了。在穿过晒谷物将要进入通往郎溪的路时,
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地尖叫“抓逃跑唷!抓逃跑…”这时月亮刚从云端露出,
照得晒场一片光亮。幸而我知道这女人是个精神病的女场员,住在晒谷场边的
一所茅屋里,经常夜游。这次,虽然叫喊的是真话,却也无人理睬。我于是快
步走上了逃跑之路。
这条小路原来铺设有两道相距约一公尺的木轨,不知何时曾作运输之用的,
那时却早已废弃,留下了比田间小路好走得多的一条通道。我走了没几步,
月亮就隐没了,周围十分幽暗,我沿着隐隐约约的木轨路正走着时,忽听
得一声断喝“什么人!”同时就有弄枪栓的声响。我马上将手电筒向上一
扬,毫不客气地直照对方的脸面,并说道“农场的。”那巡夜的民兵一面
用手往脸上挡手电光,一面讪笑着说“是出差吗?那么大早。”我嗯了一
声就过了这一关。
天朦朦地又露出了月光,我走到了刚被大雨冲断的一座桥前,只好将裤腿
卷起,涉水而过,幸而虽水深过膝却未将卷到齐大腿根的裤子弄湿。这样
我在东方露白的时候赶到了郎溪县县城边上的车站。
车站的购票窗口还未打开,但已排起了长队,我站了一会儿,在我身后隔
两三个人处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年龄与我相仿。我便对他点点头,问:
“是出差吗?”
“是啊,这鬼地方!”
“昨晚住哪儿?”
“郎川饭店。”
“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就住进门旁那间。”
“哦,我住楼上,怪不得没看见你。”我这样随口说着就显得比他住得高
了一档。说话时,卖票窗口开了,不一会儿,我已排到了窗前。就拿出了
一张三元的钞票往窗里塞,叫道“两张!”谁知里面的人回道“卖完了”
随即关上了窗口。我无可奈何地转身向着那人苦笑了一下。当我们先后走
出候车室时,我说“那我们一起步行吧,反正就17公里路。”
我们的目的地是往南的十字铺,在那里可转乘由芜湖开往杭州的汽车。然
而当我们穿过马路刚踏上向南的公路时,我的同伴回头望着车站广场上还
未开动的汽车,说
“不忙走,我们回去想想办法。”
我就跟着他回到了车站,直奔办公室。他进门便问
“你们站长呢?”于是便到了李站长的桌前。我原以为他要客气地提出困
难,请求帮助的,谁知他眼睛一瞪开口便说:
“我早知道你们郎溪站有问题!这当天卖的票怎么就会没了呢?”
这站长倒也不发火,慢悠悠地回答道:
“我们都是在窗口卖票的。你们来晚了。”
我的同伴并不示弱,反倒发起脾气来囔道:
“这些乡巴老就不能走走吗,还要你开后门把票预先给他们!我早就听
说过你们郎溪站问题不少…”
我几年官司吃下来,这次又是逃跑,未免心虚,被他的无理取闹吓了
一跳。不料这位站长先是一愣,接着却问“你是那里的?”于是他打
开手里的公文包,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扬了一扬,原来此人是公
安便衣人员,此行是执行抓逃犯的任务。站长一看满脸堆笑说
:
“既是这样,那就上车补票吧,”
又回过头来朝我一望问“这位同志?”
这便衣说“当然是一起的。”
我们便在站长的陪同下,喊停了刚要起动的车,上车了。在车上他问我是
那里的,我说是复旦大学的,他便很感兴趣地问我:
“你们大学里出差津贴是多少呢?”
我根据1956年去北京实习时听说的教师出差情形答道:
“在路程上是每8小时一块钱,就是说一天三块。”
他听了,羡慕不已,说还是你们大学好。后来又问:
“那你脱下来的功课怎么办?”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错把我当成职业学生了,便也只好含含糊糊地说:
“这总不成问题的。”
不一会儿,十字铺就到了,我们直奔车站卖票处。他在窗口出示证件
买了一张去广德的票,我一看买票需要证件,便装作忙于和他说话的
样子,将钱递进窗口,说了声
“一张杭州!”
里面问“是一起的吗?证件?”
我便将手往上装口袋上去解钮扣,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并继续和那
便衣警察说着笑话。他要紧听我说话,就头一扬说了声
“当然是一起的。”
这时窗口里已递出了车票,我也将解了一半的钮扣再钮好。过了这一关。
当然事先我是不知道这里买车票要证件的。
他的车还要等一个小时,而我更要到中午才有车来。他便要在马路上闲逛,
我想这可不妙,万一碰上农场干部岂不糟糕!便邀他进路边的饭店,他先是
不肯,我看出他是因为粮票问题,便说我请客。其实那时并无饭卖,只喝到
两碗粥,他已是感激不尽了。我送他上车后,又到理发店去消磨了一会儿,
才上了去杭州的车。
车行经过化古塘,我看着曾在里面淌水摸石的河流,正感到车中坐得舒适无
比,却又马上想起了初来筑路时倒毙在喇叭口的老者,庆幸自己还能活着经
由这里逃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广德站,这时上来一个人,我一看面熟,是农
场干部。赶紧伏在前座的椅背上装打磕睡。幸而此人是短程的,到了泗安就
下车了。我很顺利地于傍晚到达杭州,转乘火车到了上海。
我不敢直接回家,半夜去敲开了婶母家的门。次日打电话回家,知道并无动静,
便约妻子在婶母家见了面。下午,知道家中还无动静,就回家看望了两老和哥
哥。他们虽然不无担心,我还是壮胆在家住了一宿。
次日一早,我就不得不忍痛告别了父母亲,和妻到马路上去,还不敢在热闹的
街上走,后来去北站买了票,又在其附近的照相馆拍了张相片留念,找小饭馆
吃了饭,下午就上火车投案去了。
当我在火车启动声中向着站台上强忍着眼泪的妻默默地挥手告别后,不禁感到
一阵悲哀和愤慨。我犯了什么法竟成了有家难回的人呢?这社会中,就算有胆
量,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具有足够的住房可以避免邻居的监视来收容我,更不
要说缺少粮票来供应我了!愤怒和无奈使我沉闷了好一阵子,直到车靠嘉兴站
时,我才开始和对座的一位乘客答话。他是位比我略长几岁的青年人,谈话中
知道他是个工程师,从北方回温州探亲。我们谈了一些科技的事,当然就很容
易投机。他到杭州后还要换车,我们俩都未玩过杭州,我便约他同游一番。这
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就这样回去太可怜了,不如用妻给的二十元钱玩一下,反
正回去后钱也是要被搜去的。
到达杭州时天已将晚,我们由车站的旅店介绍处介绍到湖滨的一家老式饭店,依
靠他的证件开了一间双人房。那时的物价和现在大不一样,一间双人房才五元钱
一天。落实了住处,我才安下心来,两人又出去饱餐一顿,回旅馆倒头便睡。
次日,我们结伴游玩了西湖、灵隐寺、岳坟等地,那时,说来可笑,我身上带的
一包上海产的香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无论是西湖中的船娘还是楼外楼的服务员,
只要给支烟,就笑容可掬服务周到了。
再次日的一早,我起床梳洗已毕,见那人还未醒,便算了一下两人用钱的账,留
下纸条和我还要付的钱,让他去与旅店结帐。我赶到汽车站买好了去广德的票后,
时间还有多,又去玩了黄龙洞,并摄影留念,嘱照相馆将照片寄往家中。不料她
见我如此自在大吃一惊,后来来信埋怨说她担心得要命,我却逍遥。
汽车一过界牌镇,我的心便沉了下来,到了广德,又是天色将晚,还不知怎样过
夜呢?我先去了一家小饭馆,里面摆着几张方桌,每桌八人。我坐下后先和左边
邻座的一位采购员聊了起来。不一会儿,我们这桌坐满了,便来了一个服务员。
他是来查证件的!我这才知道这里买饭,当地人要凭就餐券,过路旅客要看证件。
幸而我和邻座谈得起劲,当他拿出证件后我又混了过去。服务员查完证件或就餐
券,刚离开几步,我右侧隔座的一个人便叫了起来,指着我对面的一个农民模样
的老者说“他没有就餐券,也不是和他旁边的人一起的!”于是服务员又回来,
将那老者赶走了。这件事令大家都很气愤,但也爱莫能助。
又来了一个有就餐券的顾客后,便收钱、发筹。再等了一阵子,才依次收筹发饭,
下饭的菜是一小碟又苦又咸的不可名状的玩意。我环视了一下后,就从放在膝上
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带鱼罐头。打开一看,那时的罐头食品也够可怜的,装的带
鱼很狭小,块数倒是不少。我于是从左边的推销员起,依次请大家吃,他们虽免
不了客气一番,却都很惊喜,有的人甚至于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等到发到那个
检举人时,他刚欠身举碟,我却虚晃一下,说“哦,你是有就餐券的,就不必了
吧。”马上将伸出的筷缩了回来给了我右侧的邻座。
这人脸涨得通红坐了下去,当然他是奈何我不得的。我们于是谈笑甚欢,我又说
了不少指桑骂槐的笑话,总算那人还能知耻,窘得三二口地划完饭,狼狈而去。
这下子,邻座的推销员和我更投机了。他问我住那家旅馆,我说才下车还顾不得
登记住宿呢。他便邀我同住,说他在广德饭店开的双人房正缺人同住。我架子十
足地回答“再说吧!”心中暗喜,这下有地方过夜了。饭后,留下了那人的房间
号码,我说先要去逛逛街,就分手了,他还嘱我千万要去他处住,不然也得去坐
坐。
我在街上转了一阵,确信没有证件不可能住宿,正想回头去广德饭店,却被人在
肩上拍了一下,惊回头一看,那人问“你不是李梧龄吗?怎么会在这里?”原来
却是在大庙岗的一个熟人。他是个强劳动力,被调往运输队做脚夫的。不期在此
相会。我便撤谎说是家有要事,获准请假回去过,现在正回农场。他虽不一定全
信,但我既是回农场,也就不必多问,说“正好我们卡车要回广德总分场,我和
队长讲一声,你搭便车回去吧。”我这真是求之不得,马上跟他爬上卡车?
?
他向队长,也即是卡车司机,说我是个来农场探亲的家属。到了广德总分场,便
住进了农场招待所,和两位司机同一间房间。一宿无话,次日,他们去买早餐,
回来时,叽哩咕噜地很不愉快。我便拿出背包内还剩的一个土司面包来请客。他
们推辞不受,于是攀谈起来。我说是来农场看望兄弟的。他们看着我小小的背包
说“你怎么能不带些食品给你弟弟呢?”
我故作惊奇地说“为什么?他是来改造思想的,来信总说农场里吃得很好,
为什么还要带东西给他吃呢?”
于是这位队长大摇其头说“你真太不了解情况了,他们哪里吃得饱呢……”
我又再次邀请他们吃面包,说“到涛城还有一段路呢,这面包路上已两天了,
再不吃也不新鲜了,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唉,你真糊涂!说什么新鲜不新鲜,即使是霉的、坏的,对他们也是好东
西啊。”
我看到了平时在被改造人员面前凶神恶煞般的队长,在背后,不影响他们安
全时原来还是有人性的。当然这两位也不是当权的干部司机而已。
离开了招待所,他们又邀我搭上便车,送我回到了涛城分场。
因为正当农忙,头几天并未对我处罚。过了几天,插秧又告一段落,一天晚
上,忽然开大会,宣布对我捆绑禁闭。我于是被五花大绑,送往禁闭室关了
一晚。因为我是自动回来的,更因是为农忙,对我还是客气的,绑我的人平
时和我关系还可以,虽然如此,还是被绑得两手肿胀发麻。安徽干部也还好
一些,不象有些队长将烤烟房当作禁闭室,那里四周无通风窗户,闷热无比,
捆绑起来关在里面喂蚊子,可不是好受的。
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前文提到过的尚思顺也逃跑了,他比我聪明、有胆量,并
没有往上海的家里跑,而是到了南京。他既是位画家,当然很容易就用肥皂刻
图章做了个假证明,以天津某美术学校或美术馆的人员身份住了旅店。然后,
就在街头以为人画象,剪影谋生。居然这样混了好几个月。有一次警察来旅店
查问,他以美术工作者来此体验生活为由混了过去。然而,警察见他久留不去,
仍然动了疑心,去天津一查,露了馅,他就被抓了起来。
尚思顺当然不会一被抓就供出自己的来历,公安人员见他气度不凡,是位知识
分子,不象个江湖画家,便怀疑他是特务,而且是个高级特务。他被关到拘留
所的一间单独牢房里,在生活上相当优待,这时已是60年的冬季,普遍食品匮
乏,但他却每餐有荤!
虽然,他享受着高级犯人的生活待遇,却当然也尝到了莫名其妙的轮番审讯的味
道。这样过了约两个月,他终于说出了是从白茅岭跑出去的。审讯员一听才知上
了自己异想天开的当。他却不怪自己“阶级觉悟”太高,反而迁怒于尚思顺,两
下耳光打过后吼道:
“你小子倒快活,顿顿吃肉,我们还吃不到呢!”
这样他就被关到普通的牢房里去。那里的犯人取笑说
“你吃吃肉不很好吗,何必又到我们这里来呢?”
后来我在上海思南路的拘留所里时,正值台湾声称反攻大陆,有小股人员窜犯沿
海地区。有一批被俘的就关在我所关牢房的楼下。只听见他们大声的嘻嘻哈哈,
也是吃得远较一般犯人优待得多。近来我读到某高级记者右派的回忆录,他在北
大荒监督劳动,后来又升级为劳动教养。他回忆说当特赦战犯时,有过幻想,认
为连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人都赦免了,那么自己人犯了错误总可有希望了吧。当
然,他是失望了。其实,所谓优待战俘,乃是因为还有大批敌人在抵抗。这是分
化瓦解敌人的计策而已。对自己人狠于对敌人还不是司空见惯的事!
秋天以后,粮食就更紧张了。这时候报纸上也大讲其“小秋收”,这是挖野菜的
一个好听的名称。报上居然说得振振有辞,说是欧美国家也有小秋收,其营养如
何如何优于田里的农作物。小秋收并不是自然灾害的临时措施,而将作为一项长
期的生产方法来实施云云。那时候,上海人也苦得很,吃花椰菜及卷心菜的外叶,
称为光荣菜。报上却说由于这些叶子能晒到更多的日光,故营养比菜心要好得多
云云。
队长们带领着我们满山跑,寻找可吃的东西。当地有一种尺许高,成单支带刺的,
圆叶的植物,它的根象压扁的冰糖葫芦,但长着根须,看上去象条蜈蚣,因而被
叫作百脚根。他们吹嘘说这根里含有营养如何如何好的淀粉。于是我们受命大量
地挖掘,运回来堆得比房子还高。
当时的主粮降到每月只有17斤。于是将浮萍草煮在粥里,以山芋藤做菜,这虽都
滑腻腻地难吃,后者还是苦的,然而将百脚根磨成粉和在面里做的馍就更难下咽
了,这简直就是木屑,而且吃后大便极为困难。至于茅草根则要算是美味的了。
象这样满山遍野地觅食的生活时,当然纪律也紧不起来。溜到附近城镇去是很容
易的,但是去干什么呢?无非是搞点吃的,但又能有什么吃的呢?郎溪县城里有
家高级饭馆,卖“高级”点心,一元钱一份,是一杯茶和一个饼。这饼看来还不
错,有烧饼般大还稍厚些;但它不得不厚,因为它只是一团稀饭,在锅里将两面
烤焦,形成硬皮包着这团浆糊!
实惠些是到老百姓家去,老百姓这时比我们还惨,因为连17斤粮食也无供应。有
一个场员偷了农场的一付新水桶,连扁担拿到老百姓家去想换点吃的,说定了换
七斤青菜,那老乡躺在床上起不来,说
“你自己去田里砍吧。”
有一次我看到两个老百姓在田边相遇,一个问:
“你儿子的事怎么了?”
“还关着呢。”另一个回答。
“不要紧,”第一个老乡安慰对方说:“扛劳改快活,肚子管饱。”
可怜!中国的老百姓是把肚子看得比自由还重要的!但在当时他们又能怎样?又
有什么地方可去逃荒呢?
劳改就能肚子饱吗?我亲眼目睹了大量慢性饿死的现象,先是消瘦,然后浮肿,
然后又消瘦,这就完了。那时经常重新编组,理由是很明显的,不是死了好几个,
就是调往另一处的病号队去了。和我同过小组直接去医务室后死去的,算来就有
27人之多。而调往病号队的就无法统计了。有一位睡在我旁边的老者,平时很能
克制。被送往医务室的当天下午就去世了。医务室的人说“他被发现死去时,已
将枕心咬破吃了一嘴的糠”。我还听到病号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小组里
有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俩合盖一条被子过冬,老的有好几天起不了床,便由年轻
的端水送饭。不知哪一天老的死了,为了多得到一份饭,青年人居然隐匿不报,
仍然和尸体同睡了好几天,直到被人检举!
抬尸体出去毕竟影响不好,队的北面有一间单独的小房子,白天总关着门,旁边
的一间里有辆车,再旁边养着头小黄牛。每天东方刚露白时,有两个老场员就来
工作了,他们用牛车把成车的尸体运到另一座山上去,抛在一个大坑里。这就是
传说的白茅岭万人坑。后来,连那头牛也累死了(29).
*************************************************************************
29 这件事记不清是发生在涛城还是在白云山的了。我并未亲眼看到那牛。
***********************************************************************
大家都说牛累死了,是因为人死得太多,感到恐怖;我想牛是又饿又累才会死
的。那时的家畜也得不到饲料,饲养队的猪是用大粪喂的,将粪放在饲料锅里
煮,老远都闻到臭气熏天。这真是当时的一大发明!
干部们的生活也够受,除了在宅旁种菜外,每家还养一头猪,用绳捆在门前,
活象只狗,但瘦得肚下的皮垂了下来几乎拖到了地。
还有一个残老队,那是一个干不动活的老场员的队,平时不出工,干些轻便活。
在这一时期,走过他们队时有一个绝妙的景观:每个门口有人看着一只大木桶
在晒太阳。这桶是装饭用的,他们在早饭后要将它尽量晒干,以减轻重量,想
去分午饭时上算些。每隔几天,伙房要复验一次空桶的重量,有人估计到了,
便在那天拼命将桶浸湿。
还有一个家属队,这是响应“以场为家”的号召,举家来此的场员们。走过该队
时,我也亲眼看到一家人虎视眈眈地围着饭桶用秤分饭吃。
老百姓饿死却不是慢性的,他们完全没有口粮。我曾在去水稻田放水时,在田边
的山坡上看见一具被狼拖出来,并咬去一条手臂的十三四岁的饿死女孩,
“她的家人没有力气把坟掘得深一些。”
我们的队长是这样说的。大伙就把她又埋了一番。她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也听说
过交换了吃尸体的事。
我们队里有几位小青年忍不住饿,从仓库里偷出了一整张干牛皮,用水煮烂成冻
状了吃,在此启发下,有几个人将皮鞋底,皮裤带煮来吃,也都是我曾亲眼目睹
的。
在这困难的年头,我看到了瘾君子的无可救药。当然,我也在改造中学会了抽烟,
这简直是必要的。因为劳动时决不允许你停手休息;但你若说烟瘾来了,就没有
人能阻止你停一停。特别是水稻田作业时,手是湿的,无法抽烟,于是,每当劳
作到田头,便可坐在田埂上慢悠悠地抽完一支烟。我可从未有过“饭后一支烟,
赛过活神仙。”的感受,反倒体验到在饿肚子时抽上一口烟,喉咙里甜滋滋的有
说不出的舒服。但无论如何,我却没有烟瘾。我不理解那些瘾君子为什么竟在任
何情况下都嗜烟如命,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丧失人格地到处拾烟蒂。甚至于将
茶叶、山芋叶卷成喇叭烟来过瘾。那时简直到了有“烟”能使鬼推磨的程度!
因此,每个月我家中应我之请将配给的和向亲友要来的香烟寄给我便帮了我大忙。
1961年开春以后,粮食略有增加,农民拿了菜瓜等物来卖,本来几分钱一斤的瓜
竟卖到一元以上,但靠了香烟都可解决。这种情形维持了许多年,1968年我在分
流四队时一包二角钱或更差的烟竟可调换一斤鸡!哈!我这讨厌烟的人却也许是
靠烟救了命,免于饿死。70年代时,我成了劳改犯,牢门上锁,为防火而绝对禁
止抽烟,但有一批人就是千方百计弄烟抽,这种人将亲人寄来的衣物三钱不值二
钱地与老乡换烟(值五元多的一双弹力袜之类换一包二角钱的劣质烟),成了管
理上最大的问题。于是我更得益了。原来农场的干部没有几个是尊重知识的,反
之却往往仇视读书人。我便总是成了他们的目标,经常无端受欺凌。那时这些干
部疲于奔命地管抽烟,倒无暇找我的茬儿了。这是后话。
那年夏季开始,我们便为了看守庄稼而忙开了。原来水稻长穗不久,农民便晚上
来偷摘。我们受命晚上支一个八人用的大蚊帐睡在田边地头以看守水稻。队长传
达场长的指示说,如果遇到老百姓来偷,只能吓唬吓唬他们,决不能与之发生冲
突。场长总算说了一句老实话:“我们毕竟是黑手起家的啊!”那时,吃饭不要
钱的人民公社运动已经破产,饥民们大白天成群结队地来农场骂街,到养牛的牲
棚里把牛牵走,也有来认出了原属于他的家具而拿走的,干部们都奈何不得。我
们看了自然高兴,也明白了这个公安局管的劳动教养农场原来是如何地从农民手
中霸占田地而来的。
1962初的一天,我忽然被从工地上叫回去,同时被召到队部去的还有一位天主教
的右派梅锡臣老人。管教队长对我们说:
“准备行李,马上调你们到白云山分场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眯眯地说:“反正不是坏事。”
于是就有一个场员拖来一辆手推车给我们装行李。下午,我们被送到了白云山
分场的场部报到。开始了我改造的另一个篇章。
第六章 白云山右派队
白云山分场在涛城以南,西面紧靠着山下铺分场,东面隔着公路有一座山,
即为白云山,山上从前有座白云观,那时则已只剩下一口井了。此地为古战
场,山顶有岳飞抗金兵时的营盘遗迹。从那里往下看,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
敌之势。遥望东北方向,可看到牛头山,相传是当时牛皋落草之地。东北附
近还有个地方叫放马场,是岳飞放马之处,后来白茅岭设了劳改队,那里便
是劳改队的所在。
1962年时有了一个甄别(30)的政策,于是把农场中的右派都集中到白云山来成
立了一个队。这就是所谓的右派队。共有约80多人,其中大约一半是来自安
徽省的右派,那是当有几年农场划归安徽省时调来的。
右派队就设在分场部,紧靠公路,共分三个小组。我在的组几乎都是当年在
校的大学生。在好几年与没知识的人相处后,来到了这里心情特别愉快。我
一到便遇见了当年复旦数学系二年级的李治章同学,他非常热情地帮我安排
了铺位。一问之下,他是因为看了报上新闻系副教授舒宗侨的文章,写了封
致敬信,不料舒将信缴了出去,他也因而被打成右派(31)。他是一位很有才华
并好学的青年,即使在农场里还保留了许多书籍,文学、哲学一应俱有。我们
因而在劳动之余得以讨论切磋。复旦来的还有物理系比我低一年的张亚新同学
和新闻系二年级的姚福申同学。同济大学毕业班的黄建基和钟亮明同学等也都
是高材生。后两位是福建人,只身来上海求学,不料遭此大难,还不敢告诉家
中。钟亮明说起一件事,真令人感叹不已:
60年时他已饿得进了病号队,就得到了保外就医的机会,于是回到老家福建。
但回到家中一看,竟也困苦不堪,便不敢说出自己情况,含糊住了两天,又离
家出走。在路途中又被偷走了全部路费。他比我勇敢,在走投无路时并未选择
回农场的路,而是到了广州想谋生路。但在那个没有身份证件寸步难行的年头,
他又能到哪里去找饭吃呢?不得已他加入了乞丐的行列。然而乞讨也“犯法”!
他被关入收容所,每天两顿稀得面上冒着水泡的粥,饿得瞎说了一个来历,原
想混到广东的一个农场去,心想总可能比安徽好些,谁知那里竟比白茅岭更惨。
最后不得不说出自己真正的来历,于是被押回了农场。
另一位华东纺织工学院的唐焕新同学也早已逃到家中,由于他家在无锡,上海
公安局虽然通令捕他,但无锡公安局却应付而已,到他家去过几次,都被其父
搪塞过去。他因此得以在家住了很久。但是听到了有解决问题的消息了,才自
动回来的。
**********************************************************************
30 1962年1月,在七千人大会上毛承认“干了一些蠢事”,应该“让人家讲话,
天不会塌下来”于是又开始号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证“不抓辫子、不扣
帽子、不打棍子”。除彭德怀等少数外的右倾冤案将被平反,对右派也将甄别。
然而不久就又出尔反尔,推翻自己的话。至于不到一年后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则更将中国推上了绝路。
*************************************************************************
31 平反后,舒对李说他并未能收到那信。
开始时,右派队的气氛比较宽松。大家都认为不久便可以回家了,连农场的干部也
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派来了一个被认为是水平比较高的干部当右派队的指导员。此
人之所以被认为水平高,是因为他本来是当分场长的;后来因为搞腐化被降了级。
右派队规定半天学习半天劳动,经常请农场的一些头目来做报告,大讲所谓的形势
大好。其中农场的吕镇中场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据说是因为包庇他的当地主的哥
哥才从市委的职位上降下来当农场场长的。又传说他是一级报告员,意思是说他口
才好。报告员而有级别真也是十分可笑。此人说话随便,但也许武侠小说看多了,
有些妙语是这个时代不大有人说的。例如有一次讲到越南战争,他说“肯尼迪不过
是个啃烂泥的,他斗法那能斗得过我们的胡老道(指越南的胡志明)呢,更不用说
咱们毛道人了。因为胡老道不过几百年道行而咱们毛道人却有几千年的道行”。后
来他为这句话在文革中吃够了苦,这是后话且不去说它。
头两个月日子过得轻松愉快,劳动不重,晚饭后“学习”前的个把小时乘凉、散步、
谈天说地。大礼拜时溜到白云山上去凭吊古战场,更多的却是溜到西面不远处的小
镇管村去搞吃的。有一次,我也去了管村,走进一家农户向一位中年农妇买吃的,
买好后在煮时随便聊了起来,我见她家没有男人便问:
“你的当家的呢?”
“死了,给共产风刮跑了。”
“哦!”我不禁为她难过起来。
“现在可好了,日子好些了。…”她说。
这就是说在办人民公社的这阵风中,她家的男口给饿死了。她说得相当轻松,一
点不露悲伤,当然她也许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感情。但我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可
怜的老百姓啊,那年头,安徽农村饿死的人不不少少,男的比女的更容易饿死,因
为他们的食量本来就比女的大。有很多村子,几乎都只剩妇女了。但是后来李葆华
当了省长,政策规定允许种自留地,农民的生活又好了一些。于是到处都能听到歌
颂李青天的趣闻轶事,有的根本不可信,例如说他微服私访,拿了粮票排队去买米
,因为拒绝搭配购买山芋叶磨的粉而和粮店人员吵了起来,被关进了拘留所。然后
他说了地址,查出了是大省长;他不肯离开拘留所,弄得公安局长狼狈不堪云云。
但老百姓却仍到处传说。不但对李歌功颂德并且对以前死了这么多人毫无仇意。难
道他们是善良?而不是麻木、无知?
不久,安徽省的右派也的确陆续地回原单位去了。有的回去后还来了信,说是受到
了优待。但是上海的右派除了形式上一批批地解除劳教,成了所谓的场员外却毫无
动静。为此,大家十分焦急。许多人写信上访;一有回信就议论纷纷。后来,半天
学习也取消了。干部的态度一天坏似一天,显然政策有了变化。然而劳动生产的干
劲一时是恢复不起来的。到了收花生的时候,大家边收、边吃、边聊天。这种情况
引得分场助理大为不满,然而王英祥指导员自恃从前当过分场长,哪里买那助理的
账。两人经常为此大吵。一方认为生产上不去,当指导员的责无旁贷;另一方则胡
说什么知识分子最反动、最难管?
然而我们这些人虽同为右派,同为受苦之人,却也各有各的想法。自有几个败类
妄想得些好处而做些小动作,有一个叫丁宝康的当过科长的,另一个叫陈开甲的
大学生,前者竟然会躲在蚊帐里记录人们的谈话去汇报,后者则为避免被发觉会
跳窗、钻洞绕过大家的视线去打小报告。这两个人是因为后来运动中仍免不了事,
自己被逼急了无耻地当众说出这些来向干部求饶、讨好、表示他们的确是“靠拢
政府,要求改造”的,而被大家看到其真面目的。其他这样为虎作伥的人也还有
不少。这种人被大家取外号曰“包龙图”,这可不是那宋朝包青天大人的意思,
而是因为上海话这三个字谐音为“包弄大”,善于制造事端也。有了这种奸细,
所以那怕是反抗情绪的流露都被干部一一记录在案。我当然成了他们的一个重点
目标了。
到了中秋那天,有人发起聚餐。我们大家就将一只竹床搬了出去,聚在一起吃晚
饭。吃吃谈谈,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不觉已有九点多了。那个夏助理已有两次
经过这里,他因为值班而在巡逻;看见我们聚餐很是不满。何况又听见钟亮明当
他走过时故意指桑骂槐的话。但又因大多数聚餐的人是场员,名义上是自由的人。
地点又只不过是在宿舍门口,尽管有些恼羞成怒,但却一时想不出干涉的理由。
后来,我们吃罢,有人提议去散步赏月。大家便三三两两地沿公路走去,殊不知
一场大祸即将降临到我头上了。原来此时夏助理和王指导员正在办公室里为此事
大吵,前者要后者干涉我们的聚餐,而后者认为十点钟未到不必干涉。于是,一
等十点钟响,这两个人便冲了出来,在宿舍门口未发现我们,就也来到公路边。
正好我们往回走,迎面碰个正着,发生了冲突。干部说“你们夜游,违犯纪律”。
场员则强调“我们是公民,难道没有散步的自由”?正僵持时,王指导员一眼看
见了我,马上涨红了脸,大声吼道“你这个劳教份子想干什么?”接着吩咐“把
他关起来”!于是他们带来的两个场员纠察马上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我捆绑
并押解到禁闭室去。就这样,我被关了十天禁闭,后来不了了之地放了出来。
然而,这番不公平的处罚却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不但本队的而且其他队的许
多人都通过种种关系向我表同情、致敬意、甚至于设法送食物给我。后来还不
知怎的,传出了个谣言,说大学生中有一个读书会,李某人是头。这番谣言正
好给那王指导员所称右派队难搞一个证明。从此他就此大做文章。而我也因此
倒霉了。十月前后,王英祥调走,换了个庄指导员,他不象前者那样大大咧咧、
咋咋呼呼,而是表面客气,其实却很阴险。过了不久,右派队就解散,合并到
山下铺分场的饲养队去。那里的干部一上来就把我视为有碍他们管理的危险人
物。对我心怀敌意,无缘无故地和我过不去。有一次我发烧得很利害,请病假
休息,一个张管教队长查房间查到我处,问也不问就说:
“你起来,给我出工!”
“我发寒热,有医生证明。”我答道。
“不行,你是假病。”
“何以见得我是假病?”
“因为你是右派。”
“这里全是右派。”我据理力争道。
“你还没有解除劳动教养。”
“这算什么理由?”我毫不示弱”你还讲理吗?”
“对你这样的人必要时就可以不讲理。”
“必要时不讲理,就是从来也不讲理。”我学着他的苏北腔边讽嘲地又进一步
反驳他。
他理屈辞穷便改用暴力,叫来了两个狗腿子,硬把我拖到工地去,我也硬是拒
绝劳动在工地上坐了半天。
这些且不去说它。到了十一月的一天,下午忽然开大会,会一开始就宣布将我
关到集训队去。
集训队设在山下铺分场五队,又被称为大房间,是用篱笆围起的一所农村房子,
房中共有三间较大的房间。这其实是个大型的禁闭室,专用来关逃跑的人的。
那时农场里逃跑的人比较多,特别是一些谋生有道的小青年。他们逃出农场,
到处流窜。有时被捕了,便被送了回来。这样关在大房间里一则自由比在场员
队小,不易逃跑,二则仍能出工劳动。
我那天被送去时,大房间里只有一个病号,其他人出工还未回来。这个病号名
叫孙涌霖,还不满二十岁。我问他是为什么被劳教的。他说
“因为白相(32)。”
“怎么样白相会被劳动教养呢?”
“在溜冰场门口冒充有钱人吃吃豆腐(33),就被户籍警捉来了。”
“怎么样冒充有钱人呢?”
“我喜欢站在溜冰场门口,脚抖抖,啃啃大头菜。”
这话使我大为诧异,不禁更问道“啃大头菜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可以冒充啃鸭肫肝。”
谈了一会,他帮着我把铺盖打开。在对着门的地方有一个用土坯拦住的范围,
范围内铺有稻草,其上已有了两张铺。我便在旁边将铺盖铺好。不一会儿,大
伙收工回来。有人便和我打招呼。又看到有几个人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商量什
么事。不久,有个人便进来对我说话了,先是寒喧一阵,接着言归正传,说晚
上要和我合被子睡觉。我说这可不行,我不习惯和人合睡一条被子。他马上露
出了凶相和我吵了起来,并且扬起拳头、摆起打架的阵势。我当然也做好应战
的架势。这时,大房间的笼头(34)过来劝架了,他假装听了一番我们的陈述,
然后貌似公正地批评我说
“大家都是苦兄,理应相互帮助嘛。”
我马上回答道“不错,理应相互帮助。但是我今天初来乍到,有这么多人没被子,
我也得看看谁好谁坏,看看谁该帮助,谁不该帮助。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不
去找使你们没被盖的人,却欺负我新来的苦兄,是何道理?”
我一副拳大臂粗的样子,又说得对方无话可答。紧张的空气马上变得沉闷起来。
那笼头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原是个专业足球队员,在体委任职,却挂名在大中华
橡胶厂,算是个工人队的队员。他是因为偷废足球而被劳动教养的,能说会道,
一般说来也通情达理,所以在大房间很有威信。晚饭后,他带头唱起了电影流浪
者里的插曲,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他们说这是集训队队歌。
************************************************************************
32 上海方言,意为玩耍。
33 上海方言,意为与女人调情。
34 笼中之头,指犯人中比较能镇得住大伙的头头。
*********************************************************************
第二天一早,篱笆外就有人偷偷地来看我,他们俩是我在涛城分场时的朋友,
我曾帮过其中一个人一点小忙。他们也曾在大房间关过,由于他们打了招呼,
我的处境才缓和了。后来我才得知,那天这些人既说不过我,又未打成架,原
打算第二天偷盗我的眼镜以给我个下马威的。不过比较起来那天干部给的下马
威却要更有趣得多。
管理集训队的干部是杨队长,人很和气,讲道理,是白茅岭难得的好干部。在
工地上他并不多管。倒是一个外号胖头鱼的看门场员喜欢无事生非,这种情况
到处可见,真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也。我们那天的劳动是补收花生,
工地较分散。我和孙涌霖搭挡,我拿钉耙在前,他则在后蹲着捡。不一会,打
老远跑来一个干部,走到跟前,盯着我们看。半晌不开口,然后忽然冲着我问道
“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我答道。
“你为什么偷吃花生?”
“你凭什么说我吃花生?”他于是转而对孙涌霖问
“你吃了没有?”面对着满地的花生壳,孙无言以对。于是这位张队长又朝着
我喝道:
“他偷花生,你为什么不知道?”。
“我只顾自己劳动,未朝后看。”
张队长想了一想,又问:
“听说你是个大学生,是不是?”
“是的”。
“你在大学里学过哲学吗?”
“学过。”
“都学了些什么?”
面对着这种挑衅,我答道:
“学的都是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
“那是最基本的。”
见我不再回话,他想了一想又发话道:
“那你知不知道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
“我当然知道。”
“那他偷花生你为什么不知道?”
等不及我回答,他显然已经得意起来了,马上又问:
“你是那个大学的?”
“复旦大学。”
“你们复旦大学我去过。”
他显得有些得意洋洋
“你们的党委书记是谁?”。
“那时是杨西光,现在则我不知道。”
“你们的党委书记我认得!是咱们黄浦分局派去的。”
这时他更得意了。怀着压倒了大学生的喜悦,张大队长大踏步地走了。这就
是他给我的下马威。幸而他不直接管大房间,我没吃他多少苦头。然而,象
他这样仇视知识分子的干部我在农场里并没有少见。大凡人们之间有差异就
会有矛盾,知识分子和有钱人轻视愚民和穷人,反之则愚民和穷人仇视知识
分子和有钱人。轻视是错误的,但仇视则更错。一旦象张队长这样的人居然
有权管知识分子了,那知识分子就有了“原罪”非吃苦头不可。
大房间里的人一般为多次逃跑的,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主要是能靠偷窃生活。
用他们的行话来说,扒手叫钳工,溜门撬窃叫搬运工,专事在火车上偷盗叫做
跑二条线,被捕进公安拘留所叫进了庙,如此等等。这些人的品质可想而知。
举一个例来说:有一次我隔壁小组里吃饭时闹了起来,原来那天值班分菜的人
向来分得不公平,总在自己碗里多分。于是有人看准了,在分罢后提出要和他
对调。这原是常有的事,不料前者吃着吃着却忽然大叫起来,原来他在调到手
的碗底竟吃出一条蛔虫。虽然有人帮着骂那分菜的人缺德,但大多数却哈哈大
笑,认为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但在干部眼里却有一种奇怪的看法。他们的逻辑是:这帮人固然是
社会的蛀虫,但不过是挖“社会主义”墙脚而已。而所谓的反革命即思想犯则
是要将“社会主义”大厦推倒的人。由此得出我要比这些人坏得多的结论!这
就毫不奇怪为什么我在被关的二十一年中,始终处在被关人犯的最底层。利用
刑事犯罪分子来管理、欺凌思想犯是他们的一贯方针,这其实恰恰说明了在他
们脑里,维护社会秩序和安定事小,维持他们的统治权是真。 将思想犯看得比
刑事犯更坏却也并不是某些个别干部想得出来的,他们不过是秉承其上级的意
志鹦鹉学舌而已。正好象我一到农场就最熟悉的一句训辞“再不好好改造就送
你们去做肥料。”一样都是源出于他们的最高领导的。
生活在这帮人之中,特别是自己又被当局看得如此危险,他们还受到鼓励来欺
压你,日子本该是难过的。然而从我到大房间里的第一个回合来看,他们也并
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只是没有人和他们讲道理而已。他们本该受到感化和教
化,但并没有人感化和教化他们。大多数干部或至少当权的干部本身就不是有
品德的人,何况劳动教养政策规定的所谓教养本来就是空话。撇开我们这些纯
粹受迫害的人不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并非缺乏为社会服务能力的人。如若他
们有工作做,就不至于危害社会。即使关了进来,如若能吃饱也不至于如此恶
劣。特别是那些孤儿,政府不满于基督教会对他们的收养,然而由民政局而公
安局,忽地被剥夺了做人基本的自由,整天繁重的劳动,满耳粗暴的训斥,他
们安得不跑?跑了以后又怎能不犯法?
所以,我与他们相处时,在生活上大度些,在劳动上卖力些,有事和他们说理。
日子就并不太难过去。有人说为什么劳动要卖力?我认为劳动本身就是对我们
的惩罚,并且用的是连坐式的集体惩罚。我们没有能力逃脱这种惩罚,那么你
少干就加重了别人的负担,你的日子当然就难了。当然这决不等于放弃磨洋工
的机会,对于那种讨好性的卖力气我是坚决反对的,我对他们说:
“强迫劳动嘛,不强迫当然就不劳动。”
春节前不久,右派队的陈咏春也关到大房间来了。陈当过户籍警,后来以调干
生的身份在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时被打为右派。在右派队时他不和我同小
组,为他们组的重点对象。我这才知道我的被关只是我们这些人被迫害的开头。
他们被一个个地批斗,强迫他们相互检举揭发。这时候可谓右派发生了大裂变。
自有一帮小人为虎作伥,吠声齐鸣。队长们以为有我在,会影响他们发动运动
的效果,故先把我关走了。其实他们是太抬举我了,我并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能
耐。这倒反而挑我在大房间里安安稳稳地过了一阵子。陈咏春来此也不吃苦,
他是个用功的人,反到有时间晚上就着自制的油灯练习写作了。
我既被关了起来,当然也就成了右派队动员“揭发批判”的重点对象。然而因
为我平时接触交谈的人并不多,那些伥物也掌握不了我什么言论,所以无非是
些空头批判而已。却说有一个和我比较接近的大学生当时正探亲在沪,他写给
在农场的另一场员的信被干部拆看了,信中有称那张队长为张秃头的语句。他
得知此事,未免担心,假满回农场,正巧在运动高潮。为了逃避被批,他就大
量地检举我的言论。当时他的确逃过了这一关,可是几年以后当我再次被迫害
时,他反而被牵连而付出了代价,这是后话。他自己尝到了苦果,无需我再谴
责。我之所以不提名地写出这事来,是因为这种现象太普遍了。在受到迫害时,
本该团结一致的人们却相互攻讦以求自保。这反映了人性的脆弱,抑或人格的
低下呢?在经历了如此多运动以后,人们对这种事看得实在太多了。实在令人
感慨万千。
集训队的安稳日子过了没多久,春暖时分,忽然一天我又被押回了白云山,单
独关在妇女队队长办公室旁的一间屋里。这房子一平排五间,我关在最东头的
一间,隔壁是管教队长的办公室,再过去是事务长办公室和仓库等。因为我不
听他们的约束,总站在窗口张望,他们先是派了一个人站在门外看着,管不了
我后,又不许人们走我窗前经过,后来不得不用土坯把窗户封了起来。他们将
我秘密地关在那里,似乎象怕人劫狱似的,十分可笑。我这样被关了月余,倒
并不感到单身牢房有什么可怕,只是有一天使我伤心极了。那天,场部的施助
理开门进来,递给我一小包食品,说:
“你爱人来过了,为了有利你的改造,我们考虑不让你们见面。这是她带给你
的东西。”
我默默地收下了东西,心里感到气愤非凡。“有利改造”这是什么屁话!我妻
子在寒、暑假中来农场接济过我多次,不但路途辛苦,有一次在涛城时回去还
因感染而得了肾盂肾炎,成了终生疾病。此次几个月不见我家信,本就着急,
不料还被拒之门外。这些号称改造人思想的恶棍竟然如此。若干年后我才得知,
当她来到山下铺后,虽未能见到我,但我的朋友黄建基和张亚新等还是冒险去
招待所见了她,给她以安慰。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在禁闭室闲得无聊,每天用一点方糖屑放在地上逗蚂蚁玩,又过了几天,用土
坯隔开的后半部房间里有了声响,又有人关进来了。等押送的人一走,我赶紧
敲墙打招呼,原来是陈咏春来了。这墙并不隔音,我们得以交谈。后来我们还
发现那土坯墙的顶上留有缝隙,足以传递书籍、纸条。我的单身牢房生活结束
了。
又过了不久,我被用卡车押解到了分流庙,那是农场内的拘留所,是监牢里的
监牢,则又是一番情形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