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3-1-14 23: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邓嗣源:不识庐山真面目一一我的思想演变历程(二)
发表于 2018 年 05 月 03 日 由 辰思
七,一月夺权
1966年底到1967年初,上海连续发生了几件大事。当时有两个工人组织,一个叫“工总司”,属造反派,另一个即“赤卫队”,属保守派。该两个组织先后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召开全市性大会,都“勒令”市长曹荻秋到会。“赤卫队”逼迫曹签字同意他们提出的“八条”,承认其为革命组织,承认其大方向正确。随后,“工总司”在大会上逼迫曹宣布“八条”作废。“赤卫队”被激怒,动员一、二万人包围了设在康平路的市委书记处。口号是“打倒曹荻秋”,甚至“打倒上海市委”。“工总司”眼看着有人要来抢功、“摘果子”,当然绝不允许。“工总司第二兵团”派了三、四万人,包围了“赤卫队”。那天我也想去看看情况,可是人多得无法插足,一到康平路就再也走不过去。二十九日晚,二兵团司令耿金章下令攻击,造成近百人受伤,“赤卫队”大批人员被押着离开康平路。但是余波未平,“赤卫队”仍然组织工人示威、静坐、派人去北京告状等等。
1966年12月三十日夜,我坐着“华沙”牌小车去复旦大学接副局长回来,他前两天被召去参加批斗会。车开到西藏路刚上“泥人桥”时,忽见几个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拦住我们,其中有一位说话倒也客气:“前面封路了,绕道走吧”。我下车跟他们聊了几句,原来他们是“工总司”的,说“赤卫队”的人在南京路静坐示威,我朝南方瞧去,远远看到南京路上灯火通明,人头攒攒,一片闹哄哄的样子。可另一个脸露凶光的人晃了晃手里的长矛,喝问:“哪单位的?车里是什么人?”我如实回答,他探头往车内望望,回头说:“一条大鱼!”,又说:“要核实一下,跟我走。”于是我只得随他朝附近的煤气公司走去。一上二楼,走进一个仓库似的大通间,地上坐着、躺着一两百号人,很多人手里抱着长矛。我被告知,他们是“二兵团”的,驻扎在这里是为了防备“赤卫队”闹事。给复旦大学“红革会”打电话证实了我的身份,当我回到停车的地方,又见来了一位高个子,他冲我说:“借你车子用用!”,把我和“大鱼”推进一辆破吉普,把我们送到位于永福路的一幢洋房,让人看管“大鱼”后,带我上楼。从楼下的房间、走廊到弯曲的楼梯,到处是拿着长矛的人,他们推我走进一个“亭子间”似的房间。有八九个小伙子靠墙坐着,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押送我们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缓缓地抬头看看我,那眯着的双眼满是疲惫的神情,他有气无力地盘问了几句,叫我随便坐,就双手合在电喇叭上,打起瞌睡来了。此人就是二兵团司令耿金章,自康平路事件以来,接着是阻止“赤卫队”上北京告状,戒备“赤卫队”静坐示威,两三天没沾枕头,可以理解。我就坐上桌子,靠着墙壁闭目养神。过一会,有人叫我下楼,说小车回来了,走吧。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回想所见所闻,不觉联想起电影《列宁在十月》的场景,真有“动荡的革命年代”那样的感觉。
1967年一月四日,《文汇报》造反派宣布夺权接管,一月五日,《解放日报》造反派宣布夺权接管,一月六日,那天一早就雪花纷飞,但整个上海却热火朝天,马路上到处是载人的卡车和举着横幅红旗的队伍,一路上锣鼓喧天、喊声阵阵,他们都奔向人民广场,号称有十多万人,这是由“工总司”、“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等造反组织召开的“打倒上海市委”的批斗会,并通过电视向全市转播实况。会上发出三条通令:罢了市委书记、市长曹荻秋的官、责令其一面检查一面劳动,责令市委书记陈丕显写检查等等。一月十一日,中央(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电报赞扬和支持上海造反派的做法,为全国群众树立了榜样。一月十二日,全市转播由张春桥、姚文元召开的“欢庆中央贺电,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新反扑誓师大会”,所谓“新反扑”,主要是指一月初开始出现的、波及全市的“经济主义歪风”,即抢占住房、争工资待遇、消极怠工等现象(教育系统也同样如此,高教局机关曾在一天内连续接待了五批来自各高校的请愿队伍,都是要求提高工资待遇)。誓师大会宣布成立“上海市抓革命促生产火线指挥部”,并成立由许多造反组织联合的“上海革命造反联络站”,取代市委、市政府机关。这就是所谓的“一月夺权”,毛泽东极为满意,称之为“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大革命”,故又名“一月革命”。
高教局机关内,也在谈论夺权事宜,不少人说造反队应该夺权,我却迟疑不决。我心想,如果夺权,就意味着我不仅是造反队的头头,还要挑起负责全局工作的责任,但是,我既不是工农出身又不是党员,刚来机关工作还不足两年,无论是资历还是工作经验都远远不够,我甚至不清楚一个政府机关对内对外要做哪些事,人们既不会服我,更会看我的好笑。
可当时正在风头上,全市不少单位都在夺权,一月十三日,我们队里正在开会,总结学习“元旦社论”的成果,不料传达室来报告,大门外聚集一大群人,声称是“64届毕业生”革命造反组织,责问“你们造反派夺权了没有?”,声称他们要接管高教局。我赶紧派人出去跟他们对话,说高教局造反派“猛虎纵队”已经接管,谢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那些人究竟是何来头,我们也不清楚,看来只是闹一闹而已,一会儿就散了。不过这一事件促使我们立刻决定采取行动,马上召集全局大会,宣布成立“接管委员会”,设立由三位科级干部组成的接管小组,由他们负责所有“促生产”事宜(即所有日常的行政工作,如接待、财务、文书、生活、后勤等等)。我本来担心有人会唱反调,谁知大家一致拥护,会后不久还贴出了好几张大红喜报,又有六位科级干部要求加入“猛虎”队。第二天,接管小组选了七八个人开会商量如何着手开展工作,我也参加,刚走进会议室,就迎来一阵鼓掌声,我吓了一跳,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从来也没有遇到这等待遇啊!压在心头的一个包袱终于落下了——人们并没有因为资历浅、经验少而看轻我。
虽然我告诫自己,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形势把我推了上去,但总免不了暗自庆幸,甚至有时会想入非非。记得当时还联想起一件事情:大约在那年的春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曾经是我妹妹的奶妈,她从我父亲那里问得我的号码。她想见我,说她现在是在警备区司令员的家中做保姆,还告诉了地址(淮海路上“宋庆龄纪念馆”附近),只说两句话就马上挂了电话,像是怕人发觉。听口气,她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跟我商量,高教局离那里不远,中午我就去找她。沿着淮海路朝西走,过了“宋庆龄纪念馆”,就看到一条很短的小弄,弄内只有一户人家,就是这里。黑色大门中间有个小门,敲门以后,小门上的窗户打开,露出一个戴军帽的脑袋,问明来意后,让我等在门外。过了好一会,小门打开,奶妈出门后又关上。据她说,这一家本来有七个佣人(即勤务兵),警卫、司机、卫生员、厨师、杂务工等,她则是专门雇来为主人家做江南点心的。她说她后悔来这里打工,规矩很多,行动没自由,除了跟出去看电影,不得随便出门,管事的还要派她做杂七杂八的事情,要不就是一顿训斥。她想离开,又怕招祸,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我帮她想想办法。我说别怕,你是雇来的,不是当兵,可以要求离开,只是要找个适当的理由,譬如让家里写信来说老公或孩子患重病,必须得回家照顾等等。我跟她商量了几种做法,她似乎很满意。临走时她关照我说:以后别再来了,他们只准许这一次。
之所以联想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它印证了“当官做老爷”这种说法,而且让我颇为震惊。我们局长住的是高级公寓的一层,也不过大大小小五、六间房,而那个司令却占着整个花园别墅,还有8个佣人为他服务,这跟大资本家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区别?“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这话真的有事实依据。由此,我为“夺权”作出了自己的解释:老一辈革命者有不少人已经变质了,毛泽东寄希望于我们年轻一代,要我们在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考验,成为可靠的接班人,而我,正在朝这个方向走去。可是,一方面,我对自己的前途有着飘飘然的憧憬,另一方面却又缺乏自信,难以克服被工农出身的人拉下来的忧虑。
不久,加入“猛虎”队的人员愈来愈多,最后,除了处以上领导干部,几乎所有人都要求加入,于是就改名为“高教局革命造反纵队”,通过选举设立了由七人组成的“勤务组”,由于我得票数最高,还是被选为队长。我爬上“第一扒手”位置的阶梯又上了一步。
八,内部争斗
造反组织得势以前,内部有着共同的目标,大家关注的是,如何在与外部的竞争中取胜,互相之间就是有点矛盾也不会特别认真;得势以后,内部的矛盾突出起来,头头的位置也逐渐成为某些人觊觎的对象,内部的争论、摩擦甚至对着干的事件,也成为日常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年轻人当中,我跟三位同事的关系及观点较为接近,我家庭出身是职员,他们三人则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另外,则有四、五个出身于工人家庭的青年常常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两个“山头”,尽管并没有公开,但机关内的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当我被告知,有人在发问:“为什么高教局造反派的头头、骨干都是出身不好的人?”,我开始担忧起来。我心里恨清楚,要说到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条件,工人子弟那个“山头”比我们优越得多,他们不但出身好,而且都是党员,而我们几个不但出身不好,而且都不是党员。我想,虽然在思考能力、写作水平等方面,我们明显占着优势,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成为造反队“骨干”的原因,但是,“文革”初期曾有的那种情绪又冒了出来,就是自认为“无法成为革命者,只是被改造的对象”的那种情绪,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们要把我拉下来。常常会听到他们激动的发言:“谁对毛主席最有感情?谁最痛恨资产阶级?是工农子弟”;他们会采用忆苦思甜的方式,热泪盈眶地倾诉自己的阶级感情;每当这种时候,我顿然觉到自己像是矮了半截,还有一种类似于气馁的感觉。他们坚持主张,“猛虎”队的各战斗组有权独立行动,有时他们会跟机关内的其它造反队串联,做出一些不利于我们的动作或舆论。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我整了一下。
1967年一月底,上海出现了“炮打张春桥”的热流,其主力之一是复旦大学的“红革会”。我去复旦打听消息,看到大字报上写到,张春桥是叛徒,而且有铁证。据复旦红卫兵说,昨夜有十八辆军用摩托卡闯进来示威,还说要抓人。这事件激怒了主张炮打的人士,说“张春桥是上海市委的书记之一,市委可以炮打,为什么不许炮打张春桥!”我当时也十分气愤,带着这股情绪回高教局,就召集“猛虎”队员开会,我介绍了复旦的情况,要求大家行动起来支持“炮打张春桥”,还说“我们不能仅仅关注机关内部的运动,也要到社会上去闯一闯”。谁知我的话音未落,就有人急冲冲跑来,手里拿着了“中央文革小组”发来的电报抄件,上面表态要制止“炮打”事件。于是,大家马上要求我“必须相信中央文革小组”,逼得我无话可说。事后,队内进行“整风”,会上,实际上主要是针对我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各种帽子纷纷落在我的头上,“风头主义”、“宗派主义”、“机会主义”,“阶级路线有问题”等等……。我第一次领略到类似于当权派挨斗时的心情,郁闷了好几天,在“大年夜”跟华东师大的红卫兵一起去南昌串联,一走了事。
得势以后的造反派组织内部,互相倾轧、争先抢功、争权夺利的现象到处可见。由徐景贤为首的“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刚成立不久,就冒出了内部争斗的迹象。市委“教育卫生工作部”,是我局的顶头上司,“教卫部”的造反组织串联了很多机关及大学,计划在一月三日召开“捣毁上海市委”大会,市府文教办、高教局、教育局、卫生局以及十几所大学的造反组织都参与了筹备工作,并组成了会议主席团。让曹荻秋、杨希光、常溪萍等到场的事宜,都已经落实,但市委第一书记陈丕显却联系不上。四处打听得知,陈丕显由“工总司二兵团”控制在东湖宾馆,我们去那里面见“二兵团”司令耿金章,他不同意我们的要求,说什么“总理来电话了,陈丕显忙得很!”。后来私下找到陈丕显身边的“俞秘书”,才商定了时间,其实那是敷衍而已,开会那天并没到场。谁料到,一月三日那天,先是复旦大学来人表态:“我们不参加,这是‘老保’召开的会”,后有华东师大派来宣传车,在会场(文化广场)大门外不断广播:“大会不开了,大会取消了”。接着“上海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派人来跟主席团成员们交待:“开会可以,但必须开除市委教卫部和市府文教办这两个单位”,几个主席团成员马上回应:“同意”,“没问题”,似乎他们会前已经得到消息并表示附和,我迟疑地点了头。会议总算开始,但却变了味,发言都是念稿子,好像都想早点结束。可还没等到结束,各高校的红卫兵却已经登上主席台,争着要“揪”市委领导成员,就像争抢宝贝似的。事后才知道,“上海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正在筹备一月六日在人民广场召开“打倒上海市委”大会,当他们得知下属的教卫部造反派要抢先召开同样的大会,非常气恼,这不是要唱对头戏!这不是要“摘桃子”!于是他们叫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派人来搅乱、造舆论,然后亲自出场惩办两个下属部门。
“工总司”内部的争斗,从耿金章的经历可见一斑,他是“工总司”下的“二兵团”司令,当时他手下号称有六十万人马。此人是退伍军人,五十出头,矮短身材,中共党员,我曾见过好几次。第一次就是上文提到的,1966年12月30日晚上,他的手下强行借用小轿车,把我押送到永福路,见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第二次是1967年一月二日,在东湖宾馆,我们找他要求借用陈丕显去开批斗会。当时他正在一间会议室,坐在单人沙发上,身后挺立着那个高大的保镖,就是两天前问我借小轿车的那位;膝边依偎着一个少年,双手搁在老头的膝盖上,以一种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他。见到我们听取要求以后,他懒洋洋地闭起眼睛,右手指轻弹了一下烟灰,低声说了一句“不行,陈丕显忙得很,总理来电话了”,再也不理我们。那天他给我的印象,就好似看到了威虎山的座山雕。第三次见到他,那已经是秋天了,在“上海市革委会”召开的一次扩大会上,耿金章孤零零地坐在大厅最后靠墙的一排椅子上,两手抱胸,低着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曾经号令一方、统领数十万人马的司令,变成了一只卷缩在灶炉旁的老猫。原来,在“一月夺权”那阵子,张春桥、王洪文等正商量成立夺权接管的机构,却把耿金章排除在外,自持屡屡建功、欲与王洪文并起并坐的耿金章,心里憋着一团火,跟他们对着干,抢先派人进驻康平路市委机关,宣布夺权,并向中央、毛主席发电报;张、王等召集几十个造反组织成立“上海市革命造反联路站”,被排除在外的耿金章另外召集几十个组织成立“上海市革命造反派联合委员会”;张、王等准备成立“上海人民公社”,耿金章就准备成立“新上海人民公社”。王洪文对他恨之入骨,设计诱骗耿金章,把他抓捕关押,并解散了“二兵团”。张春桥倒是对他网开一面,给他在“市革会”安了个位置,所以每当“市革会”开会,他总会到场,只是羞于见人。似乎是为了讨得张、王的好感,在1967年8月4日王洪文调动全市各界斗士攻打“上柴联司”的事件中,耿金章十分卖力。
攻打“联司”,是当年上海发生的重大事件,它是以“上海市革委会”为一方,以“上柴联司”及“支联站”为另一方之间的争斗;一方是为了保住已有的权力,另一方是为了与之争夺权力;双方在意识形态、“捍卫毛泽东思想”及“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等方面并没有分歧,却进行了一场卷入双方数十万群众的殊死搏斗。这一现象,出现在中华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它揭示了那场文化大革命的真正实质——各派利益群体之间的争权夺利,什么阶级斗争、什么革命或继续革命、什么复辟反复辟、什么共产主义云云,都不过是些说辞而已。
“联司”是上海柴油机厂“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简称,该厂另有一个组织“东方红兵团”,两派争斗了好几个月。由于王洪文等“市革会”领导支持“东方红兵团”,引起“联司”的强烈不满,于是“联司”在全市到处串联,并成立了支援“联司”的全市性组织,号称有几十万支持者(主要是曾受张春桥、王洪文压制的群众组织),与“市革会”对抗,并提出“上海必须第二次大乱”的口号。8月4日,在王洪文等上海市革会领导成员的指挥下,调动了十几万人和上千辆卡车、25吨大型工程车、消防车、云梯等装备,经过近十小时的强攻,捣毁了“联司”。王承龙(市革会常委)回到市革会大楼以后,在顶层的大通间跟在场的数十人有声有色地描述武斗场面,我和“教育卫生组”组长陈琳瑚也去凑一会热闹,正好听到他讲押送俘虏的情形:“男的都赤膊,双手举过头,走过人群夹道时,有数不清的手向他们指点、敲打……”有人问:“那女的呢?也赤膊?”王承龙斜眼看着他:“那就太壮观了,没有没有”,接着引起一阵放肆的大笑。
我曾经在上海师院食堂里,看到橡胶厂技校的壮汉跟师院体育系的打手对峙,个个脸上一副凶相,都欲置对方于死地;曾经在卫生学校,看到一个学生手持自来水管,狠命追打满脸鲜血的同班同学;就在高教局机关,六、七个“外职”学生慌张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接着,冲进来几十名举着铁棍的打手,把这些学生抓走,我企图阻止,一个女生带着恐怖的表情死死拉住我手……。在那几个月里,我多次遭遇到这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当时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打手们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一个学生把无缘无仇的领导打成残废的呢?是什么,会促使一个青少年对自己的同窗、同桌狠下毒手呢?
也许,人有暴戾的本性,但为什么过去从未出现过这些现象,而在文化大革命里到处泛滥呢?是出于“阶级感情”?是出于“革命热情”?是出于对领袖的“忠情”?可是,这也说不通,因为争斗的双方都声称自己是在“捍卫毛主席”,是“真正的革命左派”。有些人说,是出于“观点不同”,可是,难道为了要维护自己的观点,须要置他人于死地?难道须要用他人的伤亡,才能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非也!说得透一点,在政治竞争中,观点无非就是利益,观点由利益而生、而改变,观点为利益服务,没有所谓不偏不倚的观点,就像不存在客观永恒的真理一样。任何人在自己的观点受到冒犯或否定之时,他定然会奋起反击;如果说,这种侵犯和反击的双方都是为了捍卫自己观点的正确性,那么就必须用事实和逻辑加以论争,暴力强制手段跟“观点的正确性”风马牛不相及,武斗不是为了维护观点的正确性,而是为了维护观点背后的利益。观点就是利益,冒犯或侵犯其观点就是侵犯其利益,奋起反击以致暴力相斗,双方都是出于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是利益?一个人拥有的权力、权利、财产、名声、地位、思想观点等等都属于这个人的利益。只有这样来看待“思想斗争”、“路线斗争”、“理论争论”等等,才能看清其实质。若干年以后,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日益深入,当然那是后话。
文化大革命中持续不断的争斗,其实质就是争权夺利,民间的派别争斗是如此,高层领导之间的争斗亦是如此。对此,常常有人要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或者“这主义跟那主义的斗争”等等来解释,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
九,市革会《教卫组》
1967年春节,我是在庐山度过的,因为在“整风”中,生平第一次遭到人们的责问、批判和围攻,心情懊丧,急切想摆脱当时的环境,而庐山真是最适宜的去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时的情景至今尚历历在目:后山被白雪覆盖的“好汉坡”,在荒草野林中爬了三小时迎来山顶的现代城市,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的“含鄱口”,失足跌落其中差一点冻死我的“人工湖”,茫茫云海边孤寂无奇的“仙人洞”……。
从庐山回到上海以后,前一段时期那种革命热情悄悄退去,好像我的心灵被庐山的云雾、山泉冲刷过似的,代之于一种求稳、消极的情绪,虽然我负有带领大家开展运动的责任,但眼看着同事之间没完没了的纷争,面临着谁都可以对我责问、批评的处境,我常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召集人而已,所以只能顺水推舟,推诿于集体决定,还时不时地冒出“不干了”的念头。我当时也吃不准,导致这种精神状态,是由于我自卑的心理,还是由于我软弱的性格,不过,我已经开始觉察到自身的缺陷。
1967年“一月夺权”以后,根据毛泽东的旨意和部署,要求全国实现“大联合”、“三结合”。所谓“大联合”,是要求众多的革命造反组织消除独立性和派性,联合成更大的组织,所谓“三结合”,是指在大联合的基础上建立权力机构,由革命干部代表、革命造反组织代表、群众代表三方共同掌权。局机关有六十多人,除“猛虎纵队”外还有七八个小组织,他们当然欢迎大联合,那就可以平起平坐,联合的阻力主要来自于“猛虎”队。我在各种场合都竭力呼吁实行大联合,本以为这是中央的要求,大家一定会积极响应,出乎意料的是,队内传出不少议论:韩中岳有历史问题,跟这种人能联合、能结合?党组曾对群众“排队”(譬如区分好、中、坏),贯彻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问题还没有查,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揭开,为什么急着搞联合、结合?我们要革命的大联合,不要跟“老保”搞联合……等等。其实,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议论,但党组成员出面肯定:韩中岳的历史问题早有清白的结论,党组没有做过“排队”的事情。既然,这次又提出来了,就再次加以确认,专门派一个小组去市委有关部门调查,结果是,确认原党组的说法。好不容易克服了以上障碍,却又冒出另一些议论:建立领导班子必须走阶级路线,韩中岳不得作为结合对象,急于搞三结合的人是想当官……等等,我心里很清楚,这种种议论主要是那些工农出身中的某些人传播的,其针对的目标就是我,韩中岳调我来局,跟我关系肯定密切,所以也殃及于他,也正因此,后来他吃了不少苦头。面对这些议论,我实在无法应对,不过令我宽慰的是,很多同事看在眼里,知道传播者的意图,经常给我打气,我只得顺水推舟,推诿于集体决定,最后,花了三个多月时间,终算成立了“高教局革命委员会筹备组”,选举结果,我还是“第一扒手”。
正在这时候,上海市革会设立了《教育卫生组》,组长陈琳瑚要我局派三、四个得力的干部去,并让我作为核心组成员参加会议。派去的人带话来,说陈琳瑚要我去组建“半工半读教育组”,并兼任组长,他们也知道,因为不断有人作对,我常流露出消极情绪,所以竭力劝我答应。于是,5月份,我第二次有机会离开了让我感到压抑的环境。
《教卫组》的工作很不轻松,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处接待教师和学生,说是接待,其实该称之为“围攻”。往往是百十来号人围住我一个人,要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如不答应则不许走,展开“大批判”来教训我,不许我接电话,上厕所要有人跟着,有时还得去坐搁到课桌上的椅子,就这样耗上四、五小时,十个小时,甚至通宵。局外人看到这种场面,还误以为是在批斗“走资派”,让我哭笑不得。这些来访者来自于全市的半工半读学校和业余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他们的要求主要是待遇问题。教师们诉说他们像临时工或代课老师,不能享有“正规学校”同等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受害者。学生们说他们跟中专或大专学生经受同样的课程教学,但拿不到中专或大专的文凭,这是歧视,是刘少奇《双轨制教育》(即全日制和半工半读制)修正主义路线的余毒,以前他们是受害者,如今“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毛泽东语)。他们的诉求,是全国性的,牵涉到教育、劳动、人事等部门,我非常明确地申明,这类问题目前是无法解决的,但我又得小心翼翼地安抚他们,承认他们的“大批判”是革命行动,承诺将他们的诉求向上级各有关部门反映……。
有几次,陈琳瑚被围,脱不了身,我就马上去“救场”,替而代之。我猜想以前陈琳瑚受够了这类事情,为了摆脱,所以把我调去。当然,总得有人为他分担,也是应该的,但随着这种场合愈来愈多,觉得做这种工作既无成绩又耗心力,我开始厌烦起来。于是,想跟陈琳瑚商量,到教育部、北京市革会《文教组》等单位访问一下,他们肯定也遇到同样的问题,看看他们是怎么解决的。陈同意,在临走前的一次会议上,还对我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王力、关锋,我给你写封信。”王、关两人当时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过去曾是陈的部下。我知道陈琳瑚不过是说说而已,所以也不当回事,岂料,这段话居然在四年后引出一段莫名“官司”,容后专述。
到了北京,虽然见到了当时的教育部副部长段洛夫,还拜访了北京市革会《文教组》等单位,但一无所获,他们跟我们的处境一样,办法是一个字--拖。本来我准备第四天回上海,可是接到上海的电话,交给我一个任务:把二十几个幼儿带回上海。
出什么事?原来,上海戏剧学院的几个学生带了一个“小红花”幼儿演出队,避开上海教卫组在火车站的拦阻,乘海轮经天津绕道来到北京。他们的目的,是争取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以捞取政治资本,荣归上海。他们一行人,包括家长、幼儿园老师及小乐队等共四十多人。他们相信能够达到目的,因为那些四、五岁幼儿的表演,早就轰动上海,见过的无不叫好,太可爱了!可是,把这么多的幼儿带往外地,考虑到生病、想家、走失、意外受伤等等因素,安全是个大问题,一旦出事,无法向家长交代,还会招来强烈的社会舆论。所以,教卫组不准他们出走,如今又命我带回上海,这当然是正确的措施。
事也凑巧,上海来电话时,我正在北京市革会大礼堂观看“小红花”演出,等我接好电话回来,只听得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对此我不感奇怪。那个年代,娱乐生活十分枯竭,看到这样一场搅动欢喜钟爱之情的演出,就像“久旱逢甘雨”那样喜出望外。可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难以完成了。演出结束,我跟北京市革会秘书长等一起,到后台看望孩子,并召集大人们传达上海教卫组的意见,要求尽快回沪。往后几天,我三番五次去演出队的住所做说服工作,可他们似乎胸有成竹,居然“策反”我当他们的领队。他们瞒着我转换住所,照样到处演出,展览馆大礼堂,团中央大礼堂,中央直属机关俱乐部,中央党校……等等,约演单位的级别愈来愈高。正在我无计可施要求撤除任务之时,演出队内部闹了起来,小乐队中五位上海音乐学院附属中专的学生,悄悄找我要求带他们回上海。我们一行六人先去红卫兵接待站领取火车票,被告知,火车只能到达浦口,再乘汽车去上海。原来,江苏省境内两派武斗,沪宁线上铁路职工也分成两派,各个车站分别被两派占领,无法统一指挥。我们归心如箭,决定先到浦口再说。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到车站,原以为提前了三个小时,不料各车厢早已挤满了人,没办法,只能从窗口爬进去,我担心四位女生不敢,而她们倒也没顾虑,让我抱着她们的腿举上窗台,艰难地塞进车厢。一路上,我们六个人几乎是胸贴背地站在人群中,直到天津以后,四个女孩总算挤着坐上两个位子,我和男孩一起坐在茶几上。七八个小时过去了,虽然个个都是饥肠漉漉,却苦于事先没做准备,车上又无食品可买,只好忍着。到安徽省符离站时,忽听得有村妇叫喊卖烧鸡,我赶紧跳窗抢到三只烧鸡,每人半只,狼吞虎咽地一撕而光,摊开油亮的双手,大家相视之下,一阵大笑,邻坐乘客看到几个靓男倩女如此痴狂,也被感染而哄笑起来。半夜,火车停了,已达浦口,全体下车,蜂拥赶到渡口,摆渡过江,进入南京。上岸后,又蜂拥赶至一排卡车,爬上去一看,没有座位,四五十人相互作为依靠挤成一团,再过两个小时才开车,那时已经快天亮了。一路上被迫停了三次,都遇到手持长矛、头戴钢盔的汉子拦车检查,有一次说是要抓“逃犯”,把乘客全部赶下车来,一一询问,听辨说话口音。经过十二小时的颠簸,下午五时到达上海,我先跳下卡车,回身去扶女生,可是当她两手搭上我肩膀时,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即刻大笑,几乎同时,我也看到她竟然变成了“白毛女”,随着,旁边的同路人也相对而笑,所有人都被被一路的灰土染白了头脸,如此狼狈还开怀大笑,由此可知在那岁月里人们的心态,不怕吃苦,只求避难,庆幸的是总算到家了。
此后,我还见过他们一次,那是他们找我还给买烧鸡的钱,可惜我正在挨一群业余学校的学生“批斗”,无法脱身,只能点头示意,连话也没说一句。数年以后,我还曾听到他们的名字,看来已经有所成就,有点名声,记得的有唐韵(女,小提琴)、韦国昌(男,钢琴)。这五个学生,尚属年少幼稚之期,个个长得清秀,技艺不凡,不善言笑,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又一次感受到学生对老师的敬重,跟他们在那乱世之夏共度这段又苦又累的历程,至今难消想念之情。
回沪不久,陈琳瑚找我谈话,他想挽留我继续在教卫组工作,可是高教局革委会筹备组的报告已经批复,等我回局担当主任的职务。那年十月,高教局革命委员会成立,我又一次当了“第一扒手”。
十,“清查”运动
回局一上任,我就提出处级以上干部全部“解放”,让他们参与各处室的领导事务,例如成立教育革命组,韩中岳为负责人。局革委会里除一人外(即曾经声称韩有历史问题者)都同意我的意见。从十月到十二月的两个月,不再有批斗大会,运动从“斗”进入“批、改”阶段,人们从“战斗组”或“造反队”返回到各处室,一切似乎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不过,也有一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造反为当官,摆出当局长的架势”,“阶级斗争不搞了,天下太平了”,“右倾机会主义思潮泛滥,敌友不分!”等等。我并没有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因为我早就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拉下来”。
十二月,教卫组召集下属各局革委会主任开会,陈琳瑚传达了中央指示精神,江青重提“公安六条”,号令全国继续深入展开“清查”运动。所谓“公安六条”是指在1967年一月中央发布的条令,即《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要对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等等实行专政,这些人也就是这次“清查”的对象。我一边听,一边心里在打鼓,马上联想起“右倾机会主义泛滥”这句话,料想不久我将面临更大的压力。果然,在向全局人员传达中央精神以后不久,有人连续贴出大字报,说“揭开阶级斗争盖子”,“右倾机会主义的总根子在哪里”,“现在是检验谁是革命左派的时候了”了……等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这些大字报是针对我的,我也不安地观察着同事们的反应,还好,极少有人呼应,大多数人保持沉默。我当时理解,多数人跟我一样,对于“人整人”的政治斗争已经厌烦,也并不认为局内还有什么要清查或专政的对象。可是,中央精神必须贯彻,谁都害怕被人戴上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谁都不想被人指为“阶级立场模糊”的落后分子,所以只能用沉默来表示异议。
局革委会的成员,包括我在内,个个变得“立场坚定”,对“敌情”持有高度警觉,一致作出决定:把“清查”作为今后运动的重点,原有的业务能停的马上停下,不能停下的赶快结束;成立专案组,由副主任(党员处长)负责,挑选几位造反派党员参与工作;宣布六人为审查对象(包括退休人员),相应成立六个审查小组,基本上以处室为单位,各负责一个对象的案情分析、审问、批斗等事宜,在我离开局机关、被遣去“干校”以前,这样的“清查”成为各处室的日常工作。这段时期,我开始“逍遥”起来,我的身份让我可以游离于各个审查小组,以深入各处室了解全面情况为借口,随意选择到某个小组参加活动,却又不必分担某一任务。既然业务工作停止了,革委会开会讨论的大多是专案事宜,我就有意识地让那位党员处长成为主角,并且以不是党员为理由,不过问专案组的一切事宜。那个时代,非党员不能涉足政工、人事等领域,更不要说翻阅档案、外出调查等活动,所以,我的“逍遥”状态似乎很符合同事们的心理:同情我的人理解我,反对我的人认为我很“识相”,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那时候,人们一进机关上班,做些什么事?第一件事,就是全体集合,在毛泽东像前举行“早请示”仪式,每个人拿着小红书即“毛主席语录”,举手过头,先是齐声高呼“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后是有人领读一段语录,有时领头人还要大家合唱革命歌曲(至于“晚汇报”是各自在家睡觉前做的,听说有人做,真假就难说了)。仪式过后,大家回到各自办公室,开始“清查”工作。大部分时间用来“分析敌情”,一是,根据专案组介绍的情况确定审查对象的问题性质,是叛徒?是特务?是坏分子?是反革命?其实,除了我们这几个刚来机关的年青人外,老高教局人员都在心里这么想:这些对象的问题早就有过组织结论,如今又没有新的证据,要靠我们“深挖”,从何挖起?虽然如此,大家还是表现出积极认真的态度。二是,分析审查对象的心理状态?是抗拒?是恐惧?是若无其事?分析其态度,是顽固?是萎糜?是耍赖皮?分析其书面及口头的交待,是可信?不可信?有疑点可乘势追查?分析应该采取的策略,是“抛材料”还是逼其交待?是软的一手还是硬的一手?是直接了当还是迂回进逼?分析“敌情”以后,就跟审查对象面对面接触,审问,批斗。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由于审查对象记忆模糊或者心慌意乱,说话吞吞吐吐,有关时间、地点、情景等交待不清,或者前后矛盾,这就给大家抓住机会,发出一连串追问,吓得他更加慌乱,无法自圆,那狼狈相惹得大家暗暗发笑,甚至当了审查对象的面哈哈大笑。譬如有位处长,解放前曾被捕,关在延安路陕西路交界处一幢童话般的洋房里,审查小组问他(按专案组布置下来的任务),被捕的还有哪些人,他先说他没看见其他人,后又说有人一起被捕,几天内如此反复再三,大家有点光火,于是设计整整他,告诉他“至少有位姓张的大学生一起被捕”,实际上没这回事,只是要看他怎么表演,谁知他马上肯定地说是有个姓张的人,而且解释他不是有意隐瞒,实在记不起来,急切地恳求我们相信他。审查人员看到他居然中计,暗自发笑,有人竟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当然,大家又会马上装出严肃的神情。
如今看来,在上述那种“全民办案”的情景里,每个人都显得很虚假,不再是真实的自己,包括我,包括审查人员及审查对象。大家曾经长年累月地一起工作学习,同局、同室甚至同桌,互相之间虽不能说知根知底,却也熟得连脾气都已摸透,现在一下子变成了敌我关系,内心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可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类似于“你死我活”的争斗姿态。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数月半年地维持着这种虚假的关系、虚假的姿态。这种虚假,扭曲了人性。
人性中最本质的部分就是“自我保存”,为了谋求“自我保存”,必然要参与竞争,由此,人性衍生出两种倾向:一是,倾向于“侵害他人”,以占有更多的生活资源,以确保“自我保存”。二是,倾向于“不侵害他人”,因为,任何人都不想受到侵害而危及“自我保存”。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就表现在发扬第二种倾向以遏制第一种倾向。但是在虚假的政治斗争的环境里,两种倾向的界线已被搅乱,人们已经难以分辨、更是难以坚守应有的界线,或者说对侵害行为已经麻木,只求自我保存,以致使得“侵害他人”的现象到处泛滥,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人类社会这条道德底线——不得侵害他人——已经荡然无存,这就是“文革”十年乱象最突出的表现。不但如此,其遗毒还导致“文革”后出现社会性的道德滑坡。
高教局对比其他机关来说,斗争气氛还比较温和,除了拍打两下脑袋,没发生更严重的武斗现象,但发生两次外人暴打审查对象的事件,都针对韩中岳。韩中岳是怎样一个人?他的故事值得记录下来,我带着深深的怀念写下这个故事。
韩中岳(1920—1999年)出生于上海,1940年参加新四军,42年加入共产党,朝鲜战争中赴朝参战,后在志愿军政治学校任领导职务。我认识他的时候是1963年,当时他已经复员,经局长姚力推荐分配到高教局,任中专处处长。起初,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温和、慈祥的长者,我从未看见他对人发火、训斥,就是犯错了,他也是不紧不慢地谆谆善诱。可是,在听他讲过一个故事以后,这印象开始改变了,那是在1967年的秋冬时节。他说到,当年他所处新四军部队的首长是陶勇,陶勇是粟裕手下的两员大将之一,另一位就是叶飞。陶勇真的很勇!就像拼命三郎。有一次攻打敌人碉堡,陶勇下令喊话促对方投降,敌人也喊,说除非你们的首长不带武器来碉堡面谈,陶勇听到后,二话不说,卸去武装,脱掉外衣,径直向碉堡走去,不一会,就把敌兵带出来了。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眼睛望着窗外,我发现他的眼眶里闪烁发光,泪珠在晃动。他接着说,“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硬汉会自杀!换了我,也决不自杀。”他说话那口气,我从未感受过,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是他内心的刚强和炽热。他告诉我们,他接到几个曾是他部下的来信,说陶勇投井自杀了,来信的都是军长、军区司令级别军官,陶勇去世的消息可靠,但他不能相信陶勇会自杀!
因为韩中岳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参军后没几年就升为营长,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姚力。据有位处长说,姚力曾对他这样介绍韩中岳: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一次我被敌人困在山上,打得浑身是血,没法动弹,韩中岳带他那个营冲上山解围,是他把我背下山来的,他这人外柔内刚。韩中岳跟着姚力渡江攻下杭州,姚力留在杭州任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再到国务院任总理秘书(保卫),后相继调任上海政法学院党委书记、高教局局长、华东师大党委书记。而韩中岳则去朝鲜参战,复员后又回到老首长身边。
也许是有人给华东师大的红卫兵透露过姚和韩的关系,所以在1967年春夏时节,华东师大一批红卫兵到高教局审问韩中岳,目的是要逼出打倒姚力的材料。那天我不在机关,晚上回来听说,韩被打得站不起。我马上赶到韩的家里,他躺在床上始终没说过一句话,紧闭双眼。我问他母亲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回说他坚持不去医院。还好,一个星期以后他能下床,直到我去北京出差回上海,才又见到他,似乎恢复得不错。
在“清查”运动期间,韩中岳又遭受一次暴打,我当时在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事隔多年,还在心底留存着一点愧疚。
局革委会成立以后,我请他出来工作,担任教育革命组组长。他提出建议,办一个教育革命历史展览,我当然很高兴地支持他,拨给经费,告示全局,租借原体育宫场地(人民公园西端)着手筹备。我去看过两次,领略到了他的大手笔,来自上海各大学的资料出人意料地丰富,遍及十七年间甚至四十年代,汇集的各类人手,包括美工、泥工、木工、水电工、摄影师、撰稿人等等,一应俱全。在那样混乱的年月,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调集如此众多的资源,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至少我肯定做不到。
可是就在展览会将要开展之际,“清查”运动开始了,韩中岳被关进“牛棚”,罪名是“特务”。专案组透露出他的档案记载,这时我才大概地了解到他的历史经历。韩中岳十六岁时被父亲送进一所学习无线电的学校,后来知道,该校的幕后主办者是日伪“76号”特务机关。于是,他母亲又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一位大学教授,联络中共地下组织,把他送到丹阳的新四军部队。事也凑巧,有个他以前的同学也在同一部队,向领导汇报了韩中岳跟“76号”的关系,此后,韩就成为内部控制对象。监视韩的侦查员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从他身边的记事本上,发现有关韩的记载,韩曾经化名给上海寄信,寄给母亲,为什么要用化名?有疑点。于是,部队对他隔离审查,关押了一段时间以后,作出没有问题的结论。由于韩的出色表现,那段经历并没有妨碍他的晋升,在他赴朝参战后,还任命为志愿军政治学校的领导。后来军委又对他审查过一次,结论还是没有问题,但在军队将难以晋升,于是让他复员去地方工作,给他的行政级别是13级。而他的部下,却节节高升,甚至当上了军区司令。
这位打过仗受过伤、内心刚强的上海男子,却被人在大庭广众猛抽耳光,而且居然毫无反抗之念,这就是“文化革命”期间到处呈现的“革命文化”。筹备展览会的另一位负责人跟工作人员组织了一次批斗韩中岳大会,要求局机关的人参加,会场就设在体育宫。由于我的身份,被请坐到主席台,尽管我对怎么开会一无所知。发言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从各大学借调来的学生。突然,蹿出一个学生模样的高个子男人,快步走到韩中岳面前,抡起右手用力猛抽耳光,人们惊呆了,长大了眼睛却不出一声。啪、啪、啪,啪,我数着这声音,到第十下,我坐不住了,起身离开主席台,一边走一边觉着好些眼光朝我射来,我原以为那学生马上会停手,可是当我走到墙边,啪、啪、啪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真想上去阻止他,但是另一个念头却让我挪不开脚:这可是对抗“革命行动”的行为,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者”的举动。那时的我,心急如焚,脑袋发胀,一面是强烈的保护他人的冲动,一面是顽固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一面是对暴虐的愤恨,一面是对胆怯的自疚,我来回走动着,就像一头困兽。啪、啪、啪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仍然没有上去阻止,心想,“等等,也许马上停手了”,似乎在为自己的胆怯寻找借口。啪、啪、啪,二十下,二十五下,三十下,三十五下,到我实在无法忍受正要上去的当口,那打人的凶手忽然一转身溜开了。我马上大声宣布,结束了,散会!把韩中岳押下去!接着,我一面喊着:叫三轮车,叫三轮车,一面奔进会场旁边的小房间,只见韩中岳跪倒在地上,我扶他起来,看见他的脸,着实被吓了一跳,那还是人的脸面吗?又圆又大,像个篮球,一块红一块紫,鼻子下塌,看不见眼睛,他嘴里咕噜着:“不要,不要,不要……”。好容易把他安上三轮车,叫道:“华山医院!”,我跟着车子一面跑一面安慰他:“马上到医院了,问题不大,问题不大”。体育宫到华山医院,约有公交车三站多的路程,我曾是中长跑运动员,这点距离不当回事。奔到医院急诊室,正好看到一张带轮子的移动床,让韩躺下,医生过来询问,哪个单位?怎么受伤的?……扔下一句话:“没有生命危险,回去吧”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再想说几句话,他只是摇摇手,不再理我。那年头,碰到送去医院的伤者是“牛鬼蛇神”的,有的医生就能避则避,怕惹麻烦。没有办法,只好送韩回他的家,他的家人见状,铁青着脸,不容多说,把我推出门外。
一个在枪林弹雨中背着战友冲出重围的勇者,一个为打下江山而浴血奋斗的战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到一个素不相识者的暴虐,而且这种事件在“文革”期间普遍发生在中国大地上。那个打手,据说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奇怪的是,当我去展览会查问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我想暗地里探明该事件背后的真相,但遗憾得很,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我还是怀疑这件事尚有没揭开的隐情。
我难以理解那个打手的心理,一般而言,打人者往往出于愤恨,加上性格暴躁,但此人跟韩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哪来什么愤恨?那么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是怎样一种情绪的发泄?因为韩中岳是“敌人”?可这是一个“假想的敌人”啊,就算是敌人,但这个敌人手无寸铁,而且毫无反抗之念,哪来一股狠劲,愈打愈凶?或许,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此人并非出于一时的冲动,是有预谋的,或者说,他把这次批斗会看作是一个机会,做好准备要在会上表现一下,是的,是出于“表现自己”的动机,显示他对敌人“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愤恨,显示他深厚的阶级感情,显示他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打得愈很,就愈能展现这一切,……说真的,我无法得出令自己相信的“施虐动机”。“文革”期间,人们其实都在表现自己,至少表现得要跟上”革命的步伐”,或者表现得像个“革命的积极分子”,或者表现得是个“革命先锋”,我自己也是如此。
韩中岳惨遭暴虐,而姚力运气还好,在韩被打以后不久,姚被“解放”并任命为上海“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第一办公室”(简称工宣队一办)负责人,该办公室进驻“市革会教卫组”,实际上是取而代之,陈琳瑚那时已被张春桥关押在“上海市少年犯管教所”。那年夏天,我还跟姚力同时卷进一起“外职事件”。
姚力任高教局局长期间,因外事工作缺乏外语人才,于1964年创建了“外国语职业学校”,招收高考落榜的高中毕业生,相当于大专,但不发大专文凭,不分配工作。类似的学校还有几所,在“文革”初期,这类学校曾串联起来,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名,屡次到高教局及市革会教卫办“上访”,要求跟正规大专同等待遇,未果。得知姚力当上教卫系统的领导以后,“外职革委会”策动并组织了一次行动,以全校师生要求领导听取意见为名,把姚力和我一起“请”到学校。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穿了短裤正看着书,忽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几个“外职”学生出现在我面前,我认得他们,其中两个是该校有名的打手,我立刻猜想又发生武斗事件,要我去调解,但听说是去开会,稍感心安,不过那架势,似乎有点强迫的意味。走进学校,在办公楼前遇到姚力,原来他们接到市革会的电话,说有外事活动,请姚力马上到场,只得放行。但姚力刚走,他们就对我不客气,有两个人抓住我的两臂,推推搡搡上三楼,我的头上挨了几下,一位女学生叫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但五六个男生还是粗暴地架起我的身体,飞快奔上三楼,关进一间小办公室,里面还有张床。过一会,他们的头头来跟我谈,用强硬的口气说话,要我确认他们应得的大专待遇,否则就别想出这房门!这时我才明白,这不是什么开会,而是不折不扣的绑架!在那个年代,任意绑架他人,不但毫无约束,还美其名曰:革命行动!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饭来,我以绝食抗议。待他们走后,我开始寻思该怎么办,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到窗口,探头往外瞧了瞧,心里一动,原来外面就是一条弄堂,行人还挺多。我即刻想到,要是写个纸条扔下去,说不定有人会帮我去通知局机关。于是,我在纸上写道:我是邓嗣源,高教局革委会主任,被外职绑架关在这里,请你马上通知我局(再写上电话号码)。写毕,把纸条揉成一团,见一中年男子正朝这方向走来,扔下的纸条正好落在他跟前,他抬头看了看我,我指着他的脚下,对他抱拳示意,他迅速拾起打开一看,又抬头使劲点了点头,跑步离去,我庆幸地松了口气。
到下午四点多钟,只听得远远传来吵架声,似乎在学校的大门口,过了一会,声响愈来愈大,好像有很多人参与吵架,如此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忽然,听得办公楼内一阵跑下楼梯的声音,有人叫喊:到门口去,到门口去!我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但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再过一会,吵架声变成了吆喝声,还不断加进金属物件的碰击声,接着是手提电喇叭的高音喊话,不好,像是在打架,不,是武斗!怎么会这样?跟我有关系吗?是局里派人来解救我的?根本不可能,这些机关干部遇到武斗就躲得远远的。那么,难道是有人到学校来寻衅?也不可能,1968年“工宣队”进驻大学以后,校园武斗已不再发生。既然猜不出缘由,我只能静候事态发展。天渐渐黑了,吵闹打架的声音也慢慢消停下来。我等待着,有人上楼了,有许多人,突然,房间门被踢开,涌进一大帮人,还拿着铁棍,为首的大声问:是性邓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请我去二楼会议室,还没站定,只见“外职革委会”的头头被两个人反绑着手押了进来,那个为首的对我说:请邓主任训话。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匆匆吼了两句,就下楼去。楼梯上遇见一个局里的同事,他是复员军人,前不久,上海市“文攻武卫指挥部”指名要借他去工作,那里有他以前部队里的战友。一见到他,我才豁然明白:是他调动了“文攻武卫”的人马。他说,接到局里来的电话后,他向领导汇报,要求派人解救,想不到下午就派出两辆卡车近百号人。先头部队几个人到了校门口,说明来意,还没有说几句,双方就争吵起来,等卡车一到,大队人马冲进学校,不料外职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拼命抵挡。带队的领导为了不让事态变得难以收拾,就跟学校的头头谈判,进行解释,要求放人,谁知对方矢口否认绑架事件,而且气势汹汹地责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谁派你们来的?他们以为外界不可能知道这里的情形,想不到我已经向局里通报消息。于是,双方无法谈拢,“文攻武卫”开始抓人,大多数学生都逃散了,少数人被制服。
走出办公楼,见校园内的灯光全部亮着,还点着几支火炬,通向校门的路旁,排列着一队手持铁棍的工人,有十几个学生两手摸着后脑,低着头鱼贯走出大门,将被送去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办“学习班”。看到这情形,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其实没有必要发生;那些被押走的学生,我都熟悉,外职革委会成立那天我去宣布,他们对我那么亲热,如今却……。
其实,不要说我,就是姚力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大专待遇涉及到劳动、人事、财政、民政等等各个部门,牵连着类似性质的几十所学校,当时根本无法解决。这些学生真是太幼稚了,但也怪不得他们。那时的形势逼得他们产生强烈情绪,采取过激行动,他们听到风声,说上面决定把他们当作高中生一样,遣去上山下乡,或者送去农场。他们心里急,他们心里有火。
这就是1968年,一边在“清理阶级队伍”,一边派“工宣队”占领学校,一边又逼着青少年“上山下乡”,那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啊,每个人的心弦紧绷着,每个人的骨头收缩着,多少学子的命运被强行改变了,多少青年对生活的热望被扑灭了,如果说在他们心中有块地方曾经存着“社会责任”的话,那么此后,那地方被清空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跟社会之间被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他们既感受不到社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对社会负有什么责任,更谈不上作为一个“公民”理应具备的观念和权利。原本,国家由社会而生,可现在社会变成一盘散沙,“国家”却存在着,变成一个巨大的符号,凌驾于一切之上,这是那个年代对于我们祖国造成的最深远的、难以消除的影响!
“文革”期间,绑架、打入、打人至死、自杀等等,是始终普遍存在的现象,比较集中的发生在初期以及“清理”运动期间,上海市高教局亦是如此,有两次自杀事件,一次在1966年10月,局长陈传纲服大量安眠药致死,另一次在1968年5月,一位退休的处长从机关大楼顶层跳下,当场死亡。
十一,五七干校
曾经是上海市高教局革委会“第一扒手”的我,在任职一年以后,被撤职,随即派送去“五七干校”劳动。1968年11月,“工宣队第一办公室”(即教卫组)主任姚力,到我局宣布这一决定。那天上班一进大门,即遇到革委会副主任(一位老处长),他在等我,要跟我谈谈。我俩坐在花园的长椅子上,脸朝大门,背对大楼,恐怕是为了不让我觉察机关内有什么动静,其实没必要,已经有朋友悄悄给我传话,并且知道今天姚力将在会议室召开全局大会,只是没有想到,姚力早已来到高教局(他就住在对面的“逸村”),而且全局大会也已经开始。老处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开头说了这么一句:“姚力来了,他……,他在会议室,他要……”,我接上去说:“没关系,我知道的,你不用多说”。老处长跟我关系一直很好,见他略显同情的脸色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接着说:“我不适合,真的,不适合,这样一来倒是解脱了。”老处长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谈,他懂我的意思,于是我们俩就静默地坐了好一会。我心里想,毕竟我没有犯任何错误,要他解释撤职的理由或说些让我信服口服的话,那是难为他了。我自己是清楚的,我不是党员,也不是工农出身,表现右倾,坐在那位子上,真感到压力好重。
但是,我想错了!三年以后我才知道,进“五七干校”以后,我一直处在“背靠背审查”的境况之中,那是我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并实施隔离审查期间,“工宣队”连长告诉我的,后文再叙。
那年月,毛泽东发一条“指示”,亿万青少年被送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毛泽东又发一条指示,千万机关干部、大学教师被遣往“五七干校”,“备战备荒为人民”。似乎,把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送去劳动,让他们的精力消耗在田地里,他的天下就稳定太平了。
我先是去到位于嘉定县外冈镇的“教育干校”(有教育局、高教局及其附属单位一百多人),后来搬到奉贤县的海边农场,一边的邻居是市委机关干校,相隔较远,几乎不来往,另一边的邻居是文化干校,就在近旁,常来常往。干校的土地都是在海滩上围垦起来的,那条旧有的大堤,挨着我们两个干校,在暖和的日子里,人们都上堤散步。有一次我遇到上海青年话剧团的焦晃,跟他聊了一会,我先作自我介绍,说到“我们都是61年毕业的大学生”,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毕业那年曾看过他和祝希娟的毕业公演,话剧“第十二夜”。后来两校一起开凿河道,我们还拿起泥土搓成一团,试比谁扔得远。印象更深的,是遇到了黄宗英,她是著名演员,也是赵丹的夫人。她遇见我时,停步注视着,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我马上对她说:“湖南路8号!”她笑起来:“对。对,还记得”。
湖南路8号是一幢花园洋房,三层楼,约三百多平方米,带有像篮球场那么大的花园,大门口有一幢小楼,下层是双车库,上层是住房。据说,这是国民党时期上海市长吴某的住宅。那时这地方由高教局和电影局、文化局共用,三楼住着赵丹一家,二楼住着文化局局长孟波一家,底楼归高教局,作为一些单身汉的集体宿舍。赵丹有一双儿女,姐姐上小学,弟弟四、五岁,他与前妻生的儿子赵某有时来看望父亲,收养的周旋儿子周某也来过,黄宗英的妈妈帮忙照顾家务(跟女儿很像,同样是高个子,瘦身材)。“文革”初期,一家人日子过得挺好。赵丹常常喜欢到花园里整理那些花花草草,有一个周末,他还请我帮忙浇粪,花园一角有粪便池,拿个锈迹斑斑的铁杓往上捞即可。但是到了1967年八、九月份,赵丹一家的恶运启动了,先是中小学的红卫兵来抄家、开批斗会,每次来人闹腾一番以后,就会丢失一些物件,黄宗英还求我们这些单身汉去帮忙看着点,以防那些中小学生打人、抢东西。十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黄宗英一早就在低楼走廊等我们,她显得十分紧张,原来半夜有十几个人闯进他们家,都带着红卫兵臂章,但都是成年人,个个如凶神恶煞,不许说话,拿出准备好的几个大麻袋,把家里存放的书信、文件、照片都装走。我们听了很觉奇怪,怎么一点声响都没听到?她说,是翻墙进来的,都穿着软底鞋。她想要跟大家商量这事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要不要报告单位领导?正说着,孟波局长下楼,听说这件事后,严肃地告诫大家,此事不要让外界知道,现在社会上很乱,必须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晚上要提高警惕。黄宗英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可是当时,谁也不可能想到,此事的内幕触目惊心,其指使者竟是江青,她跟赵丹在三十年代就是老相识了,她做贼心虚,怕赵丹那里还藏着对她不利的信件、文件、照片等等,于是派人伪装成红卫兵去抄家。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赵丹被关押起来,黄宗英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在干校遇见她时,头发也白了。
在奉贤农场待了一年,又搬到南汇县的“五四农场”。住房是自己建的,竹子、稻草加芦席,地面是泥土;猪是自己养的,住着跟我们一样搭建的房子;菜是自己种的,青菜、黄瓜、茄子、卷心菜、青椒等等品种很多;自己种的水稻,煮出的饭粒又韧又糯。干校的生活内容主要是两项,劳动和学习。我被分配在蔬菜组,天天浇水浇粪。劳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在大学时,我是校田径队的中长跑运动员,扛得住身体上的磨练,有时甚至把经受磨练视作一种快乐,肉体的苦痛奈我以何!男性往往喜欢自己的身体显得强壮,而劳动的一个好处,就是让你变得更强壮。成年累月地挑担,练得肩膀可以压上150斤,且健步如飞。直径80公分的水泥管,重约200斤,我们两个人扛起来,踏着40公分宽的长条木板,把它搬运到船上。我们喜欢展现力量,哪怕精疲力尽,全身冒汗,大口喘气,歇下来猛抽一口烟,咬上一根黄瓜,那感觉真爽!什么革命豪情,随它消沉下去吧,什么劳动改造,当它是一种生存的磨练。
肉体上不觉得苦,精神上就不是这样了。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刚下干校不久就发生一起自杀事件。“清理”运动中的审查对象都送来干校,进驻的工宣队建立专案组,表现出一副威风凛凛立马破案建功的架势。有天晚上,教育局的学员开会,由工宣队一位领导训话,大谈阶级斗争新动向,最后,厉声喝道:“现在,我要警告,有个阶级敌人正隐藏在这个房间里,给你24小时,否则就不客气!”。第二天清晨,我被一声惊叫吵醒,接着是一阵急切而混乱的脚步声,等我走出房门,已经有一堆人围在走廊的那一头,有间房的门口站着几个工宣队员,不许人进去。听教育局的人说,那人在床上自杀,床架上扎有晾毛巾的铁丝,他的头颈就挂在铁丝上,仅仅靠着半身的重量,断了自己的气。人们带着惊魂未定的口吻小声谈论着:这种死法要使多大的狠劲啊!后来知道,此人不过是参加过国民党的外围组织。工宣队听到群众当中的某些议论,在全体学员的大会上,批判了所谓“右倾的杂音”。这些工人,仗着毛泽东“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最高指示”,气指颐使,高高在上,对我们这些机关干部的态度,就好像对待犯了错误被送来劳动改造的对象,动不动就横加训斥,我心里有气。有件事让我更加反感。为了丰富生活,我们几个爱好文艺的学员打算排练一些节目并演出,工宣队也支持。后来,我们排练了京剧“红灯记”的一个选段,我演李玉和,可是中途被工宣队叫停,有人悄悄告诉我:“工人师傅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演英雄人物?”。老天!我是什么“这样的人”?阶级敌人?阶级异己份子?这件事以后,我开始留意工人师傅们对我的态度,总觉得他们对我怀有敌意,当时我不可能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哪里知道他们正在对我“背靠背审查”呢!
以前下厂劳动时,我曾结识过几个工人师傅,譬如上海化工厂、上海硫酸厂、华通开关厂的工人,都给我留下淳厚的印象。这次遇到的、进驻教育局机关(团部)及干校(连部)的,由公交公司派来,也就是开车的、修车的和卖票的,队员中也有老工人,当团长、连长的大多是年轻人。在我的观念里,工宣队既然是来领导我们的,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那么他们应该做出榜样,但他们的表现却令人失望。学员们下地劳动去了,他们从不参加,有空就聚在一起打扑克牌。有一次放假,我留下值班,在大堤上看到几个工宣队员在拉电线,一直拉到河边,然后往河里一扔,只听得啪啪啪的声响,过一会,一堆堆的鱼儿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我想,那河里的鱼不是我们养的,钓它一两条也就算了,怎么能趁大家休假、周围没人的机会,用通高压电的方法打鱼呢?再譬如,有天工宣队团长来视察,开了小轿车来,那个年轻的连长驾驶着小车,在大堤上开足马力来回狂飞了好一阵,掀起的灰土有好几里长,久久不散。这些眼见的事实,我都在学习会上说起过,当然是带着不满意的口气。不料,有人向上汇报了,于是连长在大会上怒斥:“有人发泄对工宣队的不满,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再不老实,别怪我们不客气”。那个年轻连长,每次面对面走过,他总是一副铁板的脸,似乎跟我有仇。有时我不免要这样猜想:或许他以为我们年龄相仿,“凭什么你当上了市局的领导,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交司机?”。当然,这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想也罢。
每年,都有一些学员被调往新的单位,去到农场、学校、工厂、“小三线”等等,这叫“四个面向”。每一次,我总是很兴奋,以为这下轮到我了,既然他们那么讨厌我,干脆赶走了事,岂不妙哉。另一方面,我急切地想跳出这种是非之地,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到中学去教书,重操旧业,那种当一个教育家、文学家的梦想又一次燃起对新生活的热望。可是,在两年多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员,却总是轮不到我,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在干校的第三年,我被宣布隔离审查的时候,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十二,隔离审查
那是一九七一年五月底的一个清晨,当时的情景至今尚历历在目。我醒了,意识到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已经到一所中学上班,那里的老师似乎都认识,却又说不出是谁,临到上课了,我还不知道讲什么内容,焦急如焚,……。好容易张开双眼,神志刚刚清醒,马上感觉有点不对劲,怎么觉得不象往日那样暖和?而且很静!真的,怎么会这么静?再扫眼一看,更觉奇怪,满屋子就只有我一个人,都到哪儿去了?仔细听听,周围也是一片寂静。“真是怪事!”我一面翻身下床,一面在心里自言自语:“难道有紧急集合,怎么不叫醒我?”我揉着双眼走向房门,那是用竹竿和芦席做成的笨重大门,随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看到了外面的情景,一下子惊呆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忽又掀起一阵一百多人的齐声吼叫:“打倒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邓嗣源!”,“邓嗣源必须老实交代”,“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邓嗣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林副主席!”,“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誓死捍卫革命委员会!”。开始时,口号声既整齐又响亮,着实吓了我一跳,在连续叫喊了约一分钟以后,振幅和频率显然有所降低,一时愕然的我,听到后来反倒开始镇定下来。心想,这些口号,我曾经领着众人喊叫过千百次,也跟着别人叫喊过千百次,无非是不带任何思考的、无需认真对待的习惯性动作。我冷静地扫视着一张张木然的脸,毫无表情的神态透露出他们的无奈,这些人都是日夜相处、一起劳动、相互嘻笑打闹的同事。我的眼光停留在大幅标语上,把我的姓名写得很大,几乎有半人高,生来第一次见到,还打上了红色的叉叉,前面加了“反革命分子”五个字,自“文革”以来始终努力成为革命者的我,居然也成了反革命,岂不象是一场闹剧!我的眼光又停留在一张铁板的脸上,那个年轻的工宣队连长,他的眼里显出得意的表情,两人的的目光对峙着,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心里说:“你终于下手了!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我等着!”。
连长举手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现在,我郑重宣布,经工宣队团部批准,对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邓嗣源进行隔离审查!连部设立专案组,由我兼任组长,同时成立看管组。从现在开始,审查对象你听着,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规规矩矩。不经看管组同意,不准跟任何人说话,不准通信,不准打电话,不准离开干校。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看管人员在场……”。
我那时一直以为,工宣队对我怀恨在心,特别是那个连长,总有一天,他们会找个机会来整我一下,我心里也有准备,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戴上个反革命的帽子,还要隔离审查,难道定要下此重手才能解恨?所以,我表现出十分对抗的情绪,甚至在关押的小屋里引吭高歌,唱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等,就像那个连长说的:十分嚣张。于是他们策划了第一场火药味很重的批斗会,主题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具体说来就是“炮打张春桥”。一个个发言,提高声阶,上纲上线,有事实,有批判,可是我听着却觉得轻松,心想:这一招又奈我以何?在第二天按他们要求交出的书面交待中,我承认,当时曾有过支持“炮打”的想法,也说过一些错话,但没有去刷大字报、喊口号或上街游行,而且事后我在造反队整风时作过检讨。意思就是回应他们:这件事够不上“反革命”的帽子。过两天,他们又召开批斗会,主题是对抗毛主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指示。一个个发言,揭发我这两年里大量“反工宣队言行”,也许发言者自己感到这些言行够不上反革命的帽子,所以他们都提高声贝以弥补其心虚,我听着,在心里冷笑:我从未针对工宣队,我对某些队员提出批评,就是“对抗毛主席”?就是“反工宣队”?料你们自己也不信!不过我还是写了自我批判的书面交代,检讨对工人师傅不够尊敬。他们发觉,开头两把火并没有压下我的“嚣张气焰”,于是,花了大约两个星期作准备,经过一些智囊人士的策划,他们改弦更张,瞄准新的目标,而且适于长期作战,经过好几个星期不停顿的小会、大会批斗,我就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泄了气,低了头,这个目标就是我的日记。
隔离审查后,他们押着我去家里收缴日记,两本生活日记及六本工作日记。此前,住在湖南路8号时,我曾把从大学就开始写的十几本日记付诸一炬,只留下文革时期的两本。当时炒家风兴盛,老唱片、旧画报、发霉的照片、言情风月的书刊以及日记等等,都可以用来作为批判的罪证,所以很多人都担忧,说不定哪天被人抓住把柄,还是趁早销毁了事,尽管心里实在舍不得,但为眼前的安全着想,也顾不得了,这也可见当时人们的恐惧心理是多么普遍。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啊,一方面,风声鹤唳,人人颤颤惊惊,害怕革命之火烧及自身,另一方面,热火朝天,个个努力跟上革命洪流,以保自己;在这样的社会里,论理、道德、法律等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由、尊严、友爱、理想等等都被禁锢在黑暗的角落;社会成员都被当权者当做木偶,披上革命衣装,戴上假面,迫使他们虚情假意,引导他们口是心非,这一切蔚然成为一代“文明”,遗毒数十年。
他们先从生活日记着手,从中挖掘出的炮弹之多,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记下的文字大多记不得了,而且自信日记里没有什么可以用作批判的材料。他们在日记里摘下一句话、一段文字、一首诗、一件事情、一种观点,逐一分析,上纲上线。
譬如,在文革初期,我在日记中检讨自己,对这样那样的大批判,没有革命青年那样的热情和乐趣,只有对向上爬有好处的事情才有热情和乐趣;譬如,“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电影是“大毒草”,而我却甚为欣赞;譬如,我写道,在批判会上看到有些人声嘶力及,涨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是装出来的;譬如,天安门是万众敬仰的革命圣地,我却写道“并没想像中那样雄伟,毛主席站的地方也不过四、五层楼高”。譬如,我说“这些工宣队员不过是开车、修车、卖车票的,不像大工业生产的工人阶级,比较散漫”……等等还有很多,都被他们细心挖掘出来作为炮弹。他们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竭力放大,无限延伸,每次小会都可以批斗我两个小时,有的时候,为了一件事可以批斗一整天。譬如,1967年“炮打”事件以后的春节,我跟几个华东师大学生一起去庐山串联,从后山的石级爬到山顶,其间经过名为“好汉坡”的一段陡坡,于是吟诗一首:“好汉坡上雪泥泞,三步并作两步行,一路风光不屑看,跃上山顶是仙境。”他们从政治形势背景、师大学生是“炮打”急先锋、我私下表达“心有不甘”等等几个方面进行分析批判,就此一首诗,小会批斗了一天,结论是:不甘心“炮打”的失败,等待机会再次显示“好汉”精神,跃上山顶,到达仙境亦即登上“第一扒手”的权位。
他们还派人出差外调,追查我在大学时“同情右派”的问题。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曾有过这类政治问题。多年后,老同学相聚,一位班干部讲到当时工宣队派人到他所在的中学,询问我在大学的表现,特别是“同情右派”之事,我即问他,工宣队怎么知道这事情?他说,“肯定是在你档案中有记录”。我才恍然大悟,当时批判会上为什么有人会这样揭发批判:“你从大学到现在,从同情右派到伪装革命,一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向党进攻”。
最后,把所有材料及其批判整合起来,他们勾画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形象——混进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扒手”。真是无愧于两个星期的精密策划和准备,其中不乏有智慧者的贡献,譬如后来成为教育界权威的吕型伟,就是审查小组的成员之一。应该说,他们揪住了我的心结,瞄准了我的痛处。当他们用“反革命分子”作为靶子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反而壮起胆子起而对抗,但当他们把我描绘成“混进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扒手”时,我马上失去了奋起反抗的勇气,因为我长期以来反反复复曾这样来评价自己:我不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我的气焰消散了,我的心身软塌了,我难以反驳这样一种逻辑:居然能够混上市政机关的“第一把手”,所倚仗的动力不可能出自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而是源于“向上爬的野心”,听他们说我是“混进来的”,或者说我是“扒手”,我竟然无言以对。
回想自调来高教局以后的经历,自问:这几年来我的上进动力是什么?我经常想着的,就是好好表现,争取领导的器重,将来能像处长、局长们那样,住又大又好的房子,有令人尊敬的地位……,当然我也有像愚民们那样的热情,要为革命事业,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贡献,但这是抽象的,选择以何种行动做出贡献,那才是具体的、真实的,而做何种选择,则取决于每个人自身的意愿。文革开始以后,从毛泽东的大量指示中,我嗅出一种味道:老革命、老干部变质了,毛寄希望于年轻人在“斗、批、改”中锻炼成长,准备接班,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努力表现的大好机会。所以,我不否认我的动力源自于个人奋斗,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在那个年代里,我曾看到很多文字记载着这样的故事,说道有些人为国家、为社会、为人民、为事业甘愿受苦受难甚至献出生命,还看到大量文字歌颂着这些人的品质:高尚、神圣、大公无私、恩泽万世……,人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当然,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理应承担社会责任,否则这个社会怎能安全、稳定、进步?可是,“为国为民”就一定要牺牲个人?那些被誉为“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的人就一定大公无私?坚持“个人奋斗”信念,就一定排斥“为国为民”的观念?
以上这类思考,一直延伸到今天,我愈来愈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它也许是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的基本点或出发点,对于个人与国家、个人与社会、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所持的不同观点,导致形成不同的社会科学理论流派。这类思考也是我的心路历程中的重要内容,后文将继续展开。
生活日记的问题搞完了,他们又着手翻阅我的工作日记,主要是在市革会教育卫生组工作期间的日记。一开始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对工作日记感兴趣?那里面写的都是开会、接待、值班、下基层、写报告等事宜,没有个人思想感情的抒发,真摸不清他们有何企图。起先,他们指定一些事情,叫我详细回忆,写出具体经过,并没有说要交待问题,写好材料交给他们后也不追问、不批判,就像聊天一样议论一下就过去了。我很纳闷,这算什么审查、批斗?直到谈及我去北京出差之事,我发觉他们对此特别认真,要求把出差前后经过一天一天地回忆并写下来,我不明所以,草草了事,尽管写了好几天,也满满地写了十几张纸,却都是流水账,他们大为不满,批我不老实。我也有点火气,摊开双手问:你们究竟什么意思?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他们没理睬,只是逼迫我继续回忆,补充材料。如此这般,来了几个回合以后,到了“十、一国庆节”放假前夕,他们反复问我,为什么派你去北京?陈琳瑚是怎么交代的?一听到陈琳瑚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陈琳瑚跟我的“反革命”有什么关系?不可能啊。纠缠了好久,最后他们言正辞严地警告我:陈琳瑚已经关起来了,问题很严重,你要揭发陈的问题,交待跟他的关系。我们假期完了回来,你要交出书面材料,表现好的话,会考虑元旦让你回家。
可以回家?心中暗喜,一个被关押了近半年的年轻人,天天想念着妻子和刚满一岁的儿子,一听说可以回家,怎能不动情?但如何“表现好”?我猜想就是揭发陈的言行,据他们说陈的问题很严重,但想来想去也回忆不出哪些事情够得上“严重问题”,怎么办?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再说,其中有两件事情,如今还记得。1967年七月间,上海柴油机厂“联司”事件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各大学受其影响出现对立的两派,火药味很重。一天晚上,陈琳瑚叫我一起去康平路(原市委办公所在地)见市革会领导,马天水和徐景贤要他去汇报情况。马和徐已经在一间办公室等着,我们一进门,他们就冲着陈琳瑚一顿追问、臭骂。陈一声不响地低头站着,我不明事由,但这样对待一个老干部,让我又惊又气。听到后来我明白了,原来教育卫生组送上的简报只反映表明现象,没抓住实质,“联司”事件不是对一个厂的两派支持还是反对的问题,实质是要扳倒上海市革会,要毁掉“一月革命”的成果,可是简报里却没有半点反映。徐景贤说:“要你们教卫组干什么!”,这话够气人的,气得陈琳瑚两天没来上班。另一件事,有一阵子,陈琳瑚的状态很糟糕,有好几天不回家,睡在办公室,每天叫秘书买两个烧饼,和着咸菜当饭吃。香烟一根接一根,抽到一半就套上另一支继续抽,开会时闷声不响,后来听说是张春桥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他,他很气恼,却又不能发作,于是消极对待。我写“揭发材料”时,尽量着重描绘陈琳瑚对张春桥以及其他市领导的不满,并以消极怠工来对抗。
想不到,休假回来的工宣队连长看了我交出的书面材料,第一句话竟是:“你太不老实!想回家?做梦!”。此前我已经在心存希望,想象着回家的情景,揣摩着儿子的长相,哪料到会挨上这一棒子?他们一面用“让你回家”给以诱惑,一面却用“不让回家”施加威逼,从心理上折磨你,让你乖乖地顺着他们的要求爬。过了几天,他们召集了一个“扩大会”,除了审查小组以外,所有连、排领导都参加,阵势严峻,气氛凝重,令我惶惶不安,心跳快而又重,不知会面临什么,只听得连长带着严肃的口吻问“你究竟想不想老实交待?”,我赶紧连连点头,他接着说“那么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我问你,你去北京前,陈琳瑚给你一封信,有这件事吗?你老实交待”。一封信?即刻我的反应是:没有带什么信啊!但马上,我的脑子里好像射进一道光,我急切地补充:“陈琳瑚谈起过信的事,但我没有带过信”。接着,他们不再追问,却纷纷发言,围绕着一封信的问题开导我,有人来软的一套,要我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家;有人来硬的一套,不交待清楚就别想回家。最后连长命令我,把去北京的前后经过,到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包括那封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详细交待清楚。
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要对我隔离审查,原来他们的目的就落在“这一封信”上。当初我去北京出差前的一次教卫组核心组会议上,陈琳瑚的确讲过一句话:“小邓,你去北京遇到困难的话,我可以写封信给王力、关锋,你去找他们。”与会者都听见这话,陈被关押以后,肯定有人把这件事揭发出来。他们(指陈琳瑚专案组)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有份量的炮弹,因为在我从北京回沪不久,王力、关锋、戚本禹被揪出来成为“小爬虫”、“反革命”。这三人曾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被指为埋在毛主席司身边的炸弹,如若查出陈琳瑚跟他们有任何幕后勾当,岂不是报功领赏的大好机会!于是该专案组假设我充当着“交通员”角色,早就想拿我开刀,先是命令工宣队对我“背靠背审查”,到适当时机,就实施隔离审查。这么一想,我倒是放松了,真的放松了,因为我没有从陈琳瑚那里拿到任何信件,也不可能存在传信的事实,心想,任他们去折腾吧。
他们当然不会死心,在我交出几十张书面材料之后,当然十分不满,但他们似乎料到我不会老实交待,认定我死也不肯透露一点点涉及信件的信息,于是制定了一场战役的计划:把我的日记中记录的北京之行,跟我的书面交待相对照,一天一天,一事一事地对照,从中发现自相矛盾之处,作为我企图掩盖真相的证据,然后进行大会小会批斗,纠正我的态度,逼迫我“交待真相”。
说也奇怪,这场战役没有进行到底,在查问“少儿演出队”事情经过时,他们似乎心不在焉,半途而废,草草了事,后来就很少跟我接触,让我独自一人天天去挑担浇粪。那天,我在菜地浇水,忽听得远处的大饭厅传来阵阵口号声,我猜想一定发生了重大事件,他们接连好几天都在开会,没功夫管我。当时我并不知道林彪事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到,况且,在我住的房间的墙壁上还挂着毛和林的合照,直到撤销隔离才摘下来,并专门对我一人传达关于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
从那以后,对我的监督放松了,我可以在干校随意走动,无须派人跟着,到菜地劳动也无人相陪,小会批斗不再继续,偶尔有一两次“汇报汇报思想”。我猜想,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追查“信件”事宜,既然在我的生活日记、工作日记及书面交待里,找不出一丝一毫可疑的迹象,那么,至此只好放弃,没兴趣继续追查。于是我又冒出可以回家的急切盼望,我估计可能在元旦。可是,1972年来临了,没动静,春节到了,还没动静,……。后来一位曾参与审查事宜的人告诉我:“我们早就写好报告,要求结束对你的审查,但是‘陈琳瑚专案组’不批准,何时可以撤销须等他们通知”。就这样拖到五月,我才被允许回家。再过一个多月,宣布分配我去“上海化工学院”当教师(后改为“华东化工学院”及“华东理工大学”)。
以上经历,让我对文化大革命进行反思,林彪事件则更是彻底否定了已往受到的“革命教育”,对比没有受过隔离审查的人,我将更加容易接受有关人权、自由、民主、法治等观念,并坚信不疑。
(未完待续)
作者投稿
http://hx.cnd.org/2018/05/03/%e9 ... 7%a8%8b%ef%bc%88-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