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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川:文革「闻人」陈伯达的另一种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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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8 01:27: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孫立川:文革「聞人」陳伯達的另一種筆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5月號總第377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孫立川
1968年春夏之交的北京,天氣異常的悶熱。

那時,我還是個初中學生,學校停課鬧革命,我因事在北京滯迹久留,慆慆不歸,住在我叔叔機關的宿舍裡,每日裡百無聊賴,四處閒逛。找一些同一派別的來京朋友,三五成群,或去大學及各機關大院裡看大字報,索取傳單,揀一些「猛料」,紥成一綑,寄回老家去。

某一日有友人突然通知,聽說中央文革領導、福州軍區韓先楚司令員要在京西賓館接見福建造反派。我和吳清時兄早早就去「霸位」,被幾位軍人安排進了房間,我們都坐到了第一排中央,記得我就坐在接見時韓先楚司令員對面,廈門大學馬列教研室的許國棟老師也坐在第一排。一直等到晚上十一、二點了,還不見「中央首長」出來。京西賓館人員(全穿軍裝)拿了一些餅乾分給大家吃,每一人還分發了一套精美的毛澤東像章。

正在大家等得飢腸轆轆,昏昏欲睡時,突然有軍人大聲叫道:中央首長來了,請大家肅靜。果然,陳伯達走在前面,韓先楚跟着進來,二人個子都不高,我們都站起來鼓掌。陳伯達走到中間的位置,揮手叫大家也坐下來。陳伯達一個個地問我們的名字,聽說我是泉州人,他就說泉州別稱是鯉城,有人欲以網捕鯉,所以就起了東西塔來撐破這張網的民間故事。他那一口的「地瓜腔」引得我們哄堂大笑,而其他地方的人恐怕聽得一頭霧水。那時的伯達先生意氣風發,似乎正處於他的政治巔峰時期。後來聽說他是中央當時負責分管福建的主要領導。

這是我與陳伯達的第一次相遇。他生前大概也沒有想到,我這個當時還懵懵懂懂的「少年家」二十多年後竟成為他的「遺著」的責編。人生的緣份有時真的匪夷所思。

1999年,因一位前輩的介紹,我與伯達先生的哲𠻸陳曉農先生結織於北京。當我審讀曉農兄為其父精心整理的《陳伯達遺稿――獄中自述及其他》時,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那麼多的陳伯達的書法作品。不期然想起以前看過的陳伯達題《泉州報》及「惠女水庫」墨迹,但當我親眼目睹這些書法作品時,無論是巨幅大字或小楷,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視覺衝擊波倏然湧出,這個感覺帶來的意外之果,也就是本書的緣起。

陳伯達首先是一位政治人物,書寫只是他的文字生涯中的一種「副業」,他也從不以書法以自詡,看他每每署名之後寫上「學書」二字,就知道他對書道懷着一種敬畏之情。他對書法的熱愛在中央部門那些文人中是較為著名的。譬如「小莽蒼蒼斋主」田家英是毛主席的秘書,他與伯達先生常在陪主席外出時利用空閒時間,跑到文物商店、地攤上去搜羅古版書籍,田家英尤喜清代文人的書法,陳也有同好,可見他經眼的碑拓字帖甚夥。

陳伯達對晚清文化人的書法的重視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那是與他的曾祖父陳金城有關係,陳與林則徐同科中舉。而陳金城為其恩師、經學家孫經世的女婿。清季包世臣,字慎伯,與陳金城交誼甚厚,在其著名書論文集《藝舟雙楫》中收有《清故優貢生孫君墓誌銘》,即應陳金城之請而撰。後文的〈與陳孝廉金城書〉云:「又聞尊師孫君不祿,增人悽惋。」收入這本書法集中有一伯達先生所書「孫經世家書」的小楷的序,就是他將搜集到的孫經世離家赴京的家書三頁及其序裝訂成一薄冊,以為珍藏之用。本書收有陳伯達錄自包慎伯《藝舟雙楫》句有二,其中有「光恐論者不以為知言也。然世臣亦不敢自棄,每至臨文必慎所許,恆慮一字苟下,重誣後世,名山通邑並聽之造物而已。」一段,乃亦引自上引〈與陳孝廉金城書〉。伯達先生又在此段文字下以小楷加了跋語:「包慎翁所著《藝舟雙楫》載有與陳念庭先生(孫按:即陳金城)書,情文並茂。右錄為該信後一部分若干警語,足為文人師法。此段文字之前,尚有:『汙(稍)附固為陋俗而調和亦非真詮』等句,立意精粹,頗有辯證之思。」均見對其先祖陳金城與桐城派文人包世臣的交誼之重視。

陳伯達的書法水準到底如何?我非書學研究專門家,不敢置喙。有趣的是,我在編輯著名出版家、理論家曾彥修的《微覺此生未整人――曾彥修口述歷史》中讀到了一些有關陳伯達書法的佚事。曾老是老延安,曾在陳手下工作,活到九十六歲,去年剛逝世。



陳伯達還喜歡寫毛筆字,他寫毛筆字也是個天才。他不多練字,但寫得非常之好,又豪放,又瀟灑。他的幾本小冊子的封面,都是他自己寫的。那個時候,我們都很佩服。

在他下面的青年,經常看見他的,都說他懶,陳並不刻苦用功,同其他人不大相同,但他確實有天賦。1960年我調到上海辭海編輯所幾年後,晚上有些專家閒扯(聊天),我坐在旁邊聽。他們扯到中國的書法。有人講日本有人評論,中國現當代的書法家有三個半人,第一個是毛澤東,第二個是康生,第三個是陳伯達,還有半個,是當年鼎鼎大名的書法家沈尹默。他們說,毛澤東、康生、陳伯達的字,都有特點,個人創造性都很強。沈尹默雖是書法大家,但個性特點不夠突出,所以只能算半個。這種說法可能是胡扯,可能也不是毫無道理。我是外行,不敢胡說。(見是書第454頁)



姑且不論曾老所說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屬非專業評論的「野狐禪」,但伯達先生的字在當時還是有些名氣的。追隨毛主席左右的文膽或高幹之中,康生與陳伯達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吧?!關於他的書藝,請讀者諸公讀一讀書法家秦嶺雪先生的「跋」。

陳伯達是中國當代史上的一位曾經顯赫一時的重要人物,所以,讀這本書法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解讀中國當代史實細節的另一種註腳。

眾所周知,伯達先生曾位列文革時期中央政治局常委的第四位。他曾任文革伊始的中央文革小組組長,權傾一時。可是,據他的秘書回憶,事實上他自1966年下半年就因受江青等的排擠已變得消極,其權力開始失落。1969年下半年之後就鮮有參加中樞的工作。尤其是中共「九大」之後,他經常藉口出去外地調研,似乎無心於熱火朝天的「文革」風暴。反而常跑古、舊書店,購買古、舊書籍,很多他的工資、稿費大都用在這方面,這也是他過去的一個習慣。購買一些舊字畫,在他的書房裡、卧室裡經常輪換懸掛。(見《「文革」前後時期的陳伯達――秘書的證言》第236頁。)本書中收入唯一一幅伯達先生的一張手寫的便條,即是1966年下半年,有人反映紅衛兵在「破四舊」時焚毀文物古籍時,陳即書寫了三條保護文物的意見。可見他對古代書畫存着一種揮之不去的感情。

九屆二中全會之後,他被打成「林彪、陳伯達反黨集團」,許多人當時都不明白,伯達先生這種文化人怎麼會與一位叱咤戰場的武將結成「反黨集團」,「大有炸平廬山之勢」呢?而林彪、葉群機毀人亡之後,在批判林陳邉又校?ッ?覟沉旨掖笤貉e查抄出一大批林彪「尊孔」而書寫的條幅,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林彪的手書「克己復禮」及「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條幅。引致之後的「批林批孔」邉訉⒅?鳛榉磩友哉摚??h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在伯達先生的兩位秘書王文耀、王保春所撰的這本「證言」之中。就記載了一件與陳伯達書法有關的佚事:



林彪與陳伯達有交往源於林彪的夫人葉群,她是福州人,與伯達先生引為同鄉。文革開始,葉群也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常到釣魚台賓館開會。

去了兩次以後,葉群發現陳伯達以前給別人寫的字畫,被紅衛兵抄出來後送回來堆在陳的辦公室裡,葉群便對陳說:「呀!伯達同志,這麼好的字,送我吧!」陳笑笑說:「這是以前給別人寫的,喜歡你就拿去吧!」就這樣,葉群把收回來的「天馬行空」的橫幅等字畫,去掉原寫的別人的名字,換寫上林彪的名字拿走了。

有次葉群對陳伯達說:「伯達同志呀,林彪同志可喜歡您的字啦,上回拿去的那些字,他一看就讚不絕口,特別是那幅『天馬行空』,掛在他的房間裡天天看幾遍。」經葉群這麼一說,陳伯達的心裡美滋滋的。葉群要陳伯達給她現寫,陳拒絕了,他說,寫字也要有環境和激情、靈感,現在不行。但他把紅衛兵收回來的字,都給葉群看了,葉群也真不客氣,所有收回來的字畫她都要。因此,陳伯達就讓工作人員把題在字畫上別人的名字都去掉了。這樣,葉群常來要陳的字畫。「文化大革命」中收回來的陳伯達在「文革」前給別人寫的字,多數都被葉群拿去了。(參見上書第158~159頁)



葉群後來還拜伯達先生為師,學寫書法。當然,字還沒學好,就葬身大漠荒原中去。這一段逸事卻使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林彪喜寫「天馬行空」是來自伯達先生手書的條幅。本書中收有伯達先生所寫「天馬行空」四字,為此立一個存照而已。

伯達先生的眾多書法大都寫於北京,據上述資料顯示,他當年曾以書作贈許多中央及地方領導,所謂「秀才人情一張紙」。他們那一代老革命家,半生戎馬倥傯,從槍林彈雨中一路走來,但毛澤東、朱德、董必武、周恩來、林伯渠、葉劍英、林彪、康生等的書法都習用毛筆寫稿,批示,俊逸瀟灑,各呈精彩,伯達先生是其中的「秀才」,可惜他被捕入獄之後,所收藏的古玩、字畫、書籍(據秘書所言,大都是自費購買的)都不見歸還,或已化為灰燼也難說。出獄後,他除了化名寫一些論《紅樓夢》、禪宗的「頓悟派」及「漸悟派」的文章之外,亦重拾舊日書法之興趣,每每揮毫以贈身邊之人,但對象已發生變化,聽說所贈之人大都是身邊工作人員或醫院的醫生、護士等,重回「平民」隊伍,所贈亦平民也。從顯要歸於「平淡」。收入本集最後的對聯「松濤在耳;山月照人」似乎也印證了他的清淡之心態。

對於中國書法的癡迷伴隨其一生,這本書法集也是他在人生的高峰及低谷時的書法之大成。能搜集到這麼多的伯達書作,主要是得力於伯達先生的哲𠻸陳曉農先生及其兩位秘書王文耀、王保春先生所提供的書法原作。還有一些是民間徵集來的。尤其是陳曉農先生,或是因為受其父親的影響,他對於書法研究也頗有心得。所以我特地邀請香港著名書法家、《書譜》雜誌的創辦人吳羊璧先生為本書題簽。香港詩人、書法家秦嶺雪先生為本書撰寫跋文,從書法藝術的角度探討伯達先生的書法本源。而著名書法家、國家一級畫師林劍僕先生親自操刀,為本書的版式、裝幀精心設計,厚重樸實,與伯達先生的書法相得益彰,我對他始終心存感謝,銘感無量。我要感謝林英明先生、柯君恆先生、魏時煜博士等對此書的鼎力相助,也感謝各界文友、鄉賢對此書資料的徵集、編輯等提供了許多幫助和建言,一併在此致謝!

佛法說:「一切法因緣生」,而「法不孤起,仗境方生」。此書的出版也因得眾人的幫助之緣而起吧!伯達先生九泉之下有知,當不會怪我這個當年的黃口少年竟敢為他的《書法集》撰寫此篇蕪文?!此書殺青之後,每一次重讀這些書法之作時,我都會想起四十八年前與他初次見面時的情況,信是有緣。究其實,緣生緣滅,都是自然法則,這位生前寫下千百萬言,叱咤風雲一時的人物已逝去多年了,但他的遺墨卻為這大時代留下了一些記錄,字裡行間或留下斑斑歷史的腳印,政治歸政治,書法歸書法,一切功過留待後人去評說罷!



2016年2月



(本文原為即將出版的《陳伯達書法集》的〈緣起〉,今加上新撰標題。在本刊先予發表。)

http://www.hongkongliterary.com/ ... =50638059&na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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