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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延复 祭徐葆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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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0: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祭徐葆耕(上)
祭徐葆耕

祭徐葆耕(上)


最近葆耕发病和匆匆离去的消息,我都是较早得知的:我从医院一回来,殷望等来探视,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葆耕患胰腺癌已送医院的消息; 3月15日一大早,又是殷望打来电话,说葆耕已于3月14日晚6时05离去了!并说他有遗嘱留在电脑里了:丧事从简,不做遗体告别,有一篇作品尚未来得及写完……。

他走了,——结束了他那充满赞誉、不谓不风光、但又不谓不坎坷的一生,带着他踌躇未竟之志。

我和葆耕基本上属于同一代人,而且总起来说还属于彼此相知者中的一个,虽然我比他整整年长十岁,虽然在情趣、接人待物、人生历程方面都有不少的差别。但从某种角度来讲,我和他又属“隔代”人:熟悉清华上个世纪中后期历史的人都知道,1957年,我所在的老政治课教研组彻底“翻车”,当时的校领导试图从中汲取教训,认为“老政治课”是不可靠的一帮人,基本应该彻底否定,至少须向那里大量输送“新鲜血液”,以便辅同自己“既占领思想阵地,又占领业务阵地”。于是就从各系物色政治上、业务上都“强”(统称“又红又专”)的分子来作中坚和骨干。葆耕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从水利系择选来到政治课的。但事实证明,这些“新鲜血液”们也是“良窳不齐”,时间一久,有的口碑也是相当糟糕。所以我曾在“话聊”时当着他们(基本上都是新老政治课的朋友)的面对“新鲜血液”中一位朋友戏言曰:我们“老一代”当中基本上都是“呆子”,你们“新一代”当中基本上都是“痞子”。这当然是一种玩笑话,但如果顺着这句玩笑话继续说下去,则我在前者当中,是属于“呆气”较少一个,而葆耕在后者当中,是绝少“痞气”的一个;我把他引为“相知”,其基础就在这里了。

据葆耕自己叙述,他是1955年考入清华的,来到政治课后,分配在革命史教研组,于1960年9月“第一次登上讲台”……。

“翻车”后的老政治课原来一帮人,调出的调出,“下放”的“下放”,因我所犯的“错误”严重,处理上属于最后一种——哪儿“需要”就到那里去,是没有固定岗位的。“文革”前夕,我被安排在校报《新清华》作校对,葆耕则由于爱好“文墨”——文革前常代表个人或由组织安排在《新清华》上投稿,于是初步知道了他的文名;再后来,由于很多人都知道的原因,葆耕开始了我前面所说的“坎坷”,被“下放”到《新清华》编辑部来了。这时虽然同属一个部门(党委宣传部),但由于工作上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心情都不是太好,仍很少一起共事。

葆耕是个聪明人,又有超人的才华,以其自身的努力,很快就摆脱了困境。“拨乱反正”以后,学校决定适当地对学生加强文科教育,为此,成立了文史教研组,葆耕被调去独当一面——也是按他自己的记述,从1978年开始教“西方文学”,1982年开始教“基础写作”,此外还有人文学院的入门课“清华人文精神”等,效果斐然。再后来,他就理所当然地襄同另一学校得力中层干部(已故)去创办(也可以说是恢复)中文系了。从此学途与“仕”途都很顺利:1981年晋升文学副教授,1990年晋升教授。1981年创作电影剧本《邻居》 ,1994年因西方文学课程获北京市教学优秀一等奖,后历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委员……等。

我和葆耕共事(或者说在他的“麾下”服务),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80年代初,清华外事部门开始办对外汉语教学业务,我被邀参加教学;稍后,这项事业由中文系接管,系中则先后安排丁夏、彭迎喜等同志具体领导这项工作。我因为参加这项工作较早,“资格”较老,所以各方面颇得教师们的尊重,大家合作得很好。作为系主任,葆耕是这项工作的(系里的)“最高当局”,常亲自下来指导工作;期间,我还较多参与了与系里对外汉语相关联的某些事务,-这才开始了我们真正共事的时期,——换句话说,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了。共事多年,所以彼此算是有了些了解。他给我的印象是:1、为人聪明能干。他不是个“科班出身”的人,在当时,清华中文系虽然刚刚复系,但也“藏龙卧虎”,新聘学者、外调专家(包括一些相当有名望的资深学者)比比皆是,但作为“外行”,他担任起上述各个职务来,却显得从容不迫,乃至绰绰有余,其领导能力(毋宁说是领导艺术)令我叹服。2、能根据当时具体情况(主要是师资和学生状况),因时因地制宜(主要是调整办系方向和多开选修课和讲座等),取得良好效果。3、基本上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使全系上下各层各面人人若有所得。4、他为人平和,群众关系颇好,使得全系上下同德同心,基本上跻身于全国高校同类系科之林。在系务开展方面 他很具眼力和创造性,在顺利完成教学的同时,还积极开展学术研究工作,完成了一系列的成果,如当时在学术界很有分量的关于清华国学院、陈寅恪、吴宓、李济……等研究成果,都是那个时期出现的。他个人在教学和科研中,也取得可观成绩:1998年,台湾暨南大学邀请他去担任客座教授,他开的研究生课程是“中国现代学术史”。给本科生开设的课程是“影视创作论”,因他曾于1981年创作了电影剧本《邻居》(合作),拍成影片后获1982年“金鸡奖”和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后又参与电影《普通人家》《孤帆远影》《峡岭的风》《闷问题,热的星星》等剧本创作……。

(接上)

且不说作为一名学校得力中层骨干(我当然无此资格)我望尘莫及,即在文化修养、个人才智……诸方面,他也高我许多。但他对我一向无此“优越感”,一直平等相待,虽然在“大面上”他也不可能一点界线也不讲.例如有一两件事(远非“细事”),表面看来是他们“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但很显然,那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使然,我一直就未责怪过他们。总起来讲,共事期间,他不论是在精神上、物质上,都给了我必要的支持。精神上的支持,当然莫过于对我的学术活动的支持。例子之一是:我的那本颇得读者好评的《二三十年代的清华校园文化》(2000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是他牵线(把我介绍给主编先生)写成问世的;又例如有一次,我的一部作品出版碰到了荆棘(那些年我的作品在校内出版一直布满荆棘,几乎是不可能被通过,校外朋友谑称之曰“墙外开花墙外香”),我没法,写了个申请给中文系求援,葆耕见后,觉得该作品对校内校外都还有一定价值,立即发给我一份表格,建议我申请一种叫做“清华大学学术专著出版基金”,谁知这个申请连同作品到了出版社,很快就被一位“权威”审委给“否”了。表面理由是“不够学术水准”,实际上却另有文章,时过境迁,这里没有必要多去说它,但葆耕这份心意,我是感激的。在物质(说白了就是“财路”)方面,我在前不久一篇小文里,曾谈到我被一位“上层领导”恃权肆疟给我穿“小鞋”,“事业”上和生活上几乎把我逼到了“绝路,……。这绝不是耸闻之谈。请想,我当时拉家带口,是校内有名的“拮据户”,要不是以徐葆耕、孙殷望他们主持的中文系(让我仍在对外汉语教课)给我一碗饭吃,把我从精神、物质双层夹击下缓解出来,“前途”确是不堪设想的。所以我常半开玩笑地说他们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待到双方都退下来以后,这种人为的界线亦愈来愈不起作用了。据我所知,葆耕退下来最初几年,仍然不甘浪掷光阴,非但“一有时间便关起门来写作”(孙殷望语),而且经常应聘到各地(如深圳)作长期或短期讲座。但最近一两年,可能因为身体关系(他很早便被去掉了一只肾),他不常外出了,因而在校园里(我们一直是“君子之交”,极少过从)常常碰见他骑着电动三轮匆匆来去的身影。他一见到我,总是停下车来,有时站着寒暄几句,有时干脆拉我到一旁坐下来,聊些过去彼此感兴趣但无暇探讨的、多属学术方面的问题,诸如清华的传统精神和学术精神(我们都有这方面的作品)、陈寅恪的志节(如陈寅恪先生是否有”“两难”问题,陈在《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中所说的“俗谛”究竟指什么……),以及校史上某些文人、轶事等等。从最近的谈话里,他常常就我过去和他交流或请教的问题流露出某些“自我检讨”乃至“自责”性的话语……。孔子曰:“过则无殚改”——这就是葆耕!。

葆耕读书特别细致,不但讲起中国文人(特别是清华校史上的文人)、即讲起外国某些主要作家来也是“如数家珍”;他善于概括,往往有很丰富的理解和体会。例如不久前我读到他的一篇题为《漫话中文系的失宠》的文章,就足见其这方面的功力。再如他读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发现:

“比如讲安娜下火车后,发现丈夫的耳朵有些不对劲。你仔细琢磨,夫妻生活8年了,此前从没发现丈夫什么毛病。但是去了一趟莫斯科,就发现他的耳朵不正常了。这就预示着发生了变化。因为她遇到了沃伦斯基。即便她在火车上一再告诫自己忘记沃伦斯基,回到家庭和孩子身边。但是从她下火车第一眼看到丈夫,她就发现自己回不去了。这些细节就是我自己在阅读中的感受。安娜的感觉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学现象。比如某位同学被班主任批评了一顿,他觉得不满,但是只能闷在心里呀。当同学见他闷闷不乐,便问他怎么啦,他不好说或者觉得也不该说,于是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老师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他把对老师不满的情绪转移到对老师容貌的评价上了。所以,阅读讲课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感受,在研究之后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由于“同道”和基本素质“性相近”关系,他应该是我的学友乃至诤友之一,我们之间的切磋和交流是常有的事。譬如,我们曾谈到过我前面提到我们在治学情趣和风格方面的差异。总起来讲,我对自己的评价甞谓“学无精,识有透,……性颇顽,运常谬……鞋常小,衫常旧……”;我对人对事,比较注重志节(或气节)问题,以致常常被指责所谓“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容易惹人不高兴;我读书比较崇尚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换句话说,就是做出自己的“解释”,常常满足自己的某些一得之见,对人对事容易发生“片面性”或“偏激性”(这是好多朋友曾向我指出过的);而葆耕则比较过分热中他们的所谓“艺术性”、“权威性”,往往“抓不着要领”、瑕瑜莫辨,乃至常被某些“事宜”乃至权势蒙住眼睛,看不见某些现象背后所掩饰着的实质。我们各自有过的不同类型的“坎坷”,可能这也是它们的原因之一。

现在他走了,我将永远失去他这样的学友和诤友!只有把他给我的一些重要印象写出来,以资缅怀。

“人生自古谁无死”!对于生命的结束,我想我和你都不会看得太重,但想不到你却走在了我的前头!虽然谈不到是“白发人反送了黑发人”,但总使人产生无限的遗憾与怅惘。你安息吧!待到我也“诸事已万事休”时,我一定去找你,我们换一个更清净的地方再切磋学问,到那时我们将真正,“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使真理得以发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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