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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欧:处在国家、阶级、历史三重流放中的葛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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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2 22: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让我们回到帕索里尼的《葛兰西的骨灰》。葛兰西(Gramsci)是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始人与领导者之一。他一生相当长的时间都在法西斯的监狱中度过。他是一位守护欧洲共产主义的人物,也是一位有创见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因此,“葛兰西的骨灰”这一标题已经宣称:我们知道,葛兰西为之行动或努力见证的真实只剩下灰烬。

这首诗以墓园为背景。如果我们追寻如政治形式化中前人形象的分裂或死亡一般的真实,墓园则是一处可以看清状况的好地方。另外,以墓园为出发点思索真实也已有历史。诸位都还记得《哈姆雷特》(Hamlet)中掘墓人的场景:如果我们将头颅握在手中,以“生存还是毁灭”(être ou ne pas être)为形式的真实问题必然会获得其最大的力量。

帕索里尼同我们谈到的这个墓园十分特殊——如果你们去罗马,我强烈建议你们去参观。葬于这个墓园的人,即葬于罗马教廷土地上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信奉天主教。因此,这个墓园是事关死者的宗教选择的结果:梵蒂冈命令并说服人们,不得在被认定为神圣的土地上安葬那些不信仰本地正统宗教的人。然而,在一种非凡的死后团结中,这个地点聚集了新教徒、穆斯林、犹太人,还有无神论者。葛兰西正是被安葬于这处非信徒的区域。

对帕索里尼来说,这里已经有一个关于真实的问题,即墓园所秉持的差别(écart)。这个差别像是流放的象征,这是一次如此根深蒂固的流放,以至于它延及死者。然而,可以肯定,真实总处在流放的形式中,因为,真实作为必须揭开伪装才会显露的不可能或外表,要进入它,就意味着我们要远离寻常的生活,远离普通的生活。真实远不是构建当前的生活,恰恰相反,就像弗洛伊德(Freud)所作出的出色解释,真实是遥远的秘密(lointain secret)。为了发现这个秘密,要从寻常的生活中走出来,从洞穴中走出来,柏拉图一劳永逸地揭露了其中秘辛。但在这个墓园下葬的所有亡魂都已走了出来,都已在正常死亡之外。人们许给了他们一隅未经圣地教皇降福的流放之地。

这里,真实的构成参与了一场国家的流放:葛兰西并非真正在意大利下葬,他被安葬在一处流放之地,那里主要是异乡人,比如英国诗人雪莱(Shelley)的墓就在葛兰西的墓不远处。正是在这类异乡人中间,人们将非信徒葛兰西下葬。帕索里尼在这名共产党员的墓碑——一座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大墓碑——前诵读诗篇,就像对一位可敬的兄弟讲话,他说:“你要知道,除了安息于这片异土,你别无选择,始终流亡。”(Il ne t’est aujourd’hui permis que de dormir en terre étrangère, toujours banni. / Non puoi, lo vedi?, che riposare in questo sito estraneo, ancora con-nato.)这就是国家的流放。

还有社会的流放、阶级的流放。因为墓园所在的街区到处都是有钱人家的别墅。因此,伟大的共产党员葛兰西不仅安息于异乡的国土,还处在特征明显的富人区中间,正如帕索里尼对他说的那样:“贵族的空虚包围着你。”(un ennui patricien t’entoure. / Noia patrizia ti è intorno.)

最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有历史的流放。葛兰西一生的追求就是历史之真实得以实现。他终其一生都是共产主义的战士和领导者,因为他认为实现这个真实的时候到来了,也就是说,让不可能成为可能,在意大利,继而在整个世界成功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正因为如此,就在他流放的墓园中,人们拜谒并颂扬他。看到葛兰西墓前总是布满鲜花,这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且感人至深。我自己也有亲身经历,像帕索里尼一样,在葛兰西的墓前沉思,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感受强烈的时刻。

但接下来便是诗的转折点:所有这一切,包括鲜花,都只强调了葛兰西不得不处在历史的流放中。为什么?因为他为之付出生命的真实、无产阶级革命的真实已然消失不见。葛兰西想令其如历史之真实一样发生的真实,我们已不知其所是。它以自身的消失作为最终形式。

帕索里尼便向葛兰西提问:最终化为三重流放的骨灰是否意味着他必须放弃所有进入真实的途径?我引用帕索里尼的诗:“你是否会要求我,陨落的死者,摒弃这存活于世的无望激情?”(Me demanderas-tu, mort décharné, de renoncer à cette passion désespérée d’être au monde? / Mi chiederai tu, morto disadorno, d’abbandonare questa disperata passione di essere nel mondo?)

我曾将20世纪描述为真实的激情(la passion du réel)[1]的世纪。我们就在其中!这正是帕索里尼在20世纪中叶,于1954年以诗的形式质疑的激情,他怀疑这激情已毫无价值,也不再令我们备受鼓舞,也是在这番质疑中,化作骨灰并始终流亡的葛兰西对我们说:“我曾竭力追求它,但我要求你们放弃这追求,我要求你们摒弃这存活于世的无望激情。”

这首诗因此以一种描述当代世界的方式展开——这是最令我们感兴趣的一点,即便这首诗写于半个世纪前。为什么?因为对帕索里尼来说,我们的世界,或者说“西方”世界的特点是成为、表现为所有真实的庇护所。在这个世界中,外表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人人都能存活于世,并且乐于存活于世,好似他们能够免遭所有真实的影响之侵害。因而在这样的世界里,如若真实偶然在外表中造成一个缺口,我们会立即得到一种完全的主体混乱(un désarroi subjectif total)。

帕索里尼向我们描述的世界像是葛兰西的遗孤,这个世界背弃了使历史之真实发生的所有使命。这是一个帕斯卡尔曾一劳永逸地命名为被消遣(divertissement)所支配的世界。然而我们今天更应称其为娱乐(entertainment):“娱乐世界”(entertainment world)。


注释:
[1]巴迪欧在《世纪》一书中将真实的激情看作理解20世纪的关键:“我认为,应该将真实的激情作为理解这个世纪的关键。”(Alain Badiou,Le Siècle [Paris:Seuil,2005],p.54)

本文摘选自《追寻消失的真实》,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拜德雅Paide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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