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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音:账单、文学与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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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5 23: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9年柳青的《创业史》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但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基于不同的文学审美理念和偏好,《创业史》不一定在每个人心中都占有重要的位置,今天书写乡村的作家也极少追随柳青的写作,对其褒贬不一是文学阅读公开的事实。作品流传自有命运,在声誉评价之外,有时候作品和读者之间发生的际遇出乎意料,甚至令人啼笑皆非。成长于上个世纪的文学爱好者、研究者可能很难想象到,像《创业史》这样的作品,隔开一点历史时空以后,在今天最年轻的读者(世纪之交出生)手中,在大学的文学课堂,逐渐开始散发陌生的、奇异的光芒。一位清华中文系的本科生告诉他的老师,《创业史》似乎治愈了他的抑郁,读完这部作品,身为宅一代的他感觉人生还是有意义的,广阔天地有待作为。或许这才是经典的意义,无论喜爱与否,卡尔维诺说过,经典作品总能抖落历史的烟尘,在不同时代发出或强或弱频率不同的声音。当然,这样“神奇”的阅读遭遇可能不具有普遍性,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相反,这恰恰反衬出我们的时代和言语严重缺乏着某种东西、某类经验表达——也许是旧事物,但旧事物也会因为疏远稀缺而重新变得新奇。

今天当然不能从《创业史》中再获取对时代及乡村的认知,但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理所当然的遗忘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彻底轻视那种对世界的理解和叙述方式。对大学课堂上那位青年人而言,个体生命如此有力地承担历史,无数人汇合起来改变天地的力量,可以想象那是一种新颖的体验。其实,即便是阅历较丰、更成熟的文学阅读者,不管是否经历过农业合作化运动,只要读过《创业史》,为了省下两角钱在渭河边的车站睡觉,去太白山下买稻种的梁生宝的形象仍然会越出纸面立在人的面前。我们没有亲历过梁生宝的世界,但他对于五分钱、一角钱的精打细算,对于换了稻种以后一亩地变成两亩地,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增产一百万斤这份清清楚楚的账单和梦想,却帮助我们真实可感地触摸到那个时代的肌体,瞥见和度量被组织进现代工业化时间体系中农民思想情感和农村风貌的巨变。春雨刷刷地下着。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风声、雨声、渭河的流水声,是好风景,但梁生宝这个新时代年轻的庄稼汉对风景的欣赏和占有,建立在对世界的务实把握和精确规划上。

半个世纪过去了,世易时移,乡村和风景早已今非昔比。在大数据时代,不仅一切事物都被数码化可视,一切事物也被表述为各种统计和数字。数据无处不在,乡村也不例外。来自社会学的、经济学的、国家发展规划各项指标乃至“精准扶贫”,都在尽可能标注每一寸土地,继而持续铺展着行动。然而,奇诡的是,“账单”或者说某种算账的能力,却从我们的文学书写——尤其是乡村书写中消失了。当下大量以乡村为主题或背景的文学作品,让人强烈感受到现代乡土文学传统的绵延,古老的或消失的乡村的魅力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仍然诱人,作家仍然喜欢把它作为城市或资本无孔不入的当下世界的参照物。无论是感伤地挽歌还是愤怒地批判,这些作品大致仍延用着或隐或显的现代/传统、新/旧、城市/乡村的对立结构,分配着传奇与庸常、生机与毁败、健康与堕落、亮丽与晦暗的修辞。必须尊重和理解作家、诗人的这种文学想象,尤其是那些杰出的创作,他们“把那些过去的好日子当作一种手杖,来敲打现在”,为我们溃败、混乱、危机四伏的现代生活保留着精神田园。但从文学创作的整体格局来看,对乡村抒情也好,痛诉乡村的苦难也罢,表达大同小异、语法重复,充满了对乡村的成见、对其过去和当下一厢情愿的想象。我们对大地上发生的巨变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因为固化的乡村书写模式和语法无力表述,遮蔽了真实。当下的乡村已经卷入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经历着复杂的社会结构性变迁,任何一个村落现在都无法独立封闭的看待,都和世界其他地方有着或隐或显的联系,其苦难和活力都需要放在这种结构性巨变中来重现审视、辨认及表述。然而我们所习惯的乡土抒情无法捕捉“运动”中的乡村——小到一个家庭大至一个地区,其社会组织模式,生产方式、经济网络以及情感观念的变迁中的乡村。这种文学书写的固化滞后状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我们对“账单”的忽视和无能所造成的——账单是我们基础而坚硬的生计问题,是政治经济常识,在隐喻和文本书写的意义上,它是构造和绘制大地的沟壑、肌理类的事物。在做各种各种的文化理想主义者之前,我们都应该补上经济、算账这一门硬课——尤其是在今天。

今天的乡村,或者应该说整个世界的经济运转的复杂以及虚拟化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直觉判断能力范围,亦非一目了然可以理解。因此,要想理解今天的乡村,决不能指望列一份传统的小农经济账即可,而是需要文学家有意识地补充经济学知识,锻炼社会学的想象力、人类学的观察力,运用各种信息,尽可能清晰地绘制出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今天的乡村是一部虚实相交、高下不等、盘根错节的经济大帐,既有传统的农业生产,非常具体的一家一户脱贫的经济问题,也有像“拼多多”这样的由互联网经济带动乡镇活力造就的商业奇迹,还有各种出其不意的自媒体流量经济——如今谁还能忽视为新乡村生活代言的“李子柒”,其风靡海内外的经济价值和文化传播能量?今日乡村在世界经济文化结构性变化中的命运——其爆发出的新的历史活力,面临的新的困境,都是是我们从未描述过的、有待理解的经验。这需要作家有总体性视野,有捕捉历史动力透视社会运转的能力,又能具体而微地深入到乡村日常生活和生命个体。我们应该重新珍视《创业史》这类作品的写作道路和建构世界的方式,进行类似于梁生宝成长为新人所经历的思考和锻炼,但绝不是再塑造一个梁生宝能解决的问题。今日乡村的现实及其和世界复杂的关系需要我们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焦距、不同的叙述来看,来思考,来命名。

据说李子柒所属的微念科技公司辟谣否认其年收入1.68亿人民币,但是对于超过4000万粉丝,“已经形成了一套从0开始、依靠内容和全网流量采买分发的能力,低成本、快速地培养巨型红人的体系”大IP来说,收入之不菲是可以想象的。“从大城市回归美丽的乡间,穿着汉服拍摄自己手工做食物的高颜值短视频博主”——李子柒的人设看上去平淡无奇,却引爆了时代。豆瓣上的文章《李子柒走红背后,是中国年轻人“城市梦”的破灭》(现已更名为《李子柒的人设,集中了这个流量时代的全部痛点 》)分析得十分透彻。2010年始爆出的热词“逃离北上广”,宣告了城市生活诗意的破灭。持续上涨的房价、长时密集的通勤和清理流动人口碾压着无数年轻人的梦想。只要人们还因为城市里的肉搏生活而感到痛苦,李子柒的田园诗意就可以作为城市生活的反面,无限地拍下去。不过,上山爬树、砍柴捕鱼,绣出蜀地山河,围炉载歌载舞这些田园风诗意背后仍旧是资本的注入,目前中国MCN(Multi-Channel Network,即有能力和资源帮助内容生产者进行持续产出和推广变现的公司)行业的整体规模、业态及呈现形式等早已远超海外,整体市场规模已达百亿级。将来会有更多的“李子柒”或类似的流量经济出现。文化经济一体化的时代趋势,是理解李子柒这样的乡村新主体的核心之一。同时,资本的变现选择又是无比理性和挑剔的。李子柒团队的新乡村生活视频并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传统呈现,而是不断改进、精心叙事——如豆瓣上那篇犀利通透的文章所归纳的,成为这个时代年轻人审美的集大成者:她的花草美物写实是小清新镜头;她切菜的案板类似于城市的茶道馆置景;她一身国风服装在林中纵马荷塘逡巡,基本是仙侠剧的场景;她最近的2019年的视频,每一张定格都是静态大片,光线审美已经向维米尔的油画靠拢……同时也不能忽视,李子柒干活麻利,善于通过网络吸收知识和技能,充满创造力和生机,她展现了典型的90后形象。李子柒视频拍摄的进化史,也是乡村青年的进化史,田园叙事的进化史。文学家可能(也应该)看不上这种风格混搭拼贴,但问题的重要性在于,她先文学一步更新了乡村叙事。

李子柒如今几近于温和静穆,散发着天地大美,但我们不应该忘了她的前史——本名为李佳佳的故事。她14岁迫于生计到城市打工,漂泊八年,在公园的椅子上睡过,啃过两个月的馒头,当服务员的时候,一个月300元工资。因生活变故返回农村,最初的想法也很简单——回家种地。这个故事一点也不诗意,充满艰辛。但这个故事不特殊,“李子柒”是稀缺的,很多人永远只能是“李佳佳”。但在“李子柒”和“李佳佳”并存、且有可能千折百回产生联系的时代,怎么讲述无数个李佳佳的故事?在我们的时代,奇迹是新的,苦难也需要得到新的审视和表述。米歇尔·法柏有一个短篇小说《明细》,是有关一名不幸的生活在澳大利亚农场的13岁小姑娘的故事。这篇小说的名字也有被翻译为《账单》,作家在小说中不断地详细列出小姑娘玛戈的日常开支。她的生活遭遇很不幸,几乎凑齐了最糟糕残忍的不良家庭元素,由于靠政府福利支撑生活,玛戈必须时时刻刻化为本能地盘算日常生活的每一项开支。但小说名为《明细》最重要的原因是玛戈为了避免死亡计划逃离家庭,她为出逃行程详细制定了一个费用明细。该明细总额最高需要2400澳元,最低需要2376澳元。那么钱从哪里来筹备呢?她在报纸上看到美国宇航局NASA因为太空厕所设计花费巨额而遭批评,于是玛戈穷尽她从《怎样及为什么知识小百科》中自学到的知识,自认为想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能节省几百万的解决方案。她写信给NASA,并诚恳的附上了她的费用明细,小心翼翼开价2376澳元(1661.92美元)——避免因为表现得太过贪婪而触犯天命。米歇尔·法柏的小说没有结尾,他只附上了玛戈所看到的那则新闻:“新式太空厕所造价高达2300万美元,NASA官员遭受猛烈批评”。奇迹当然不会降临在悲惨的玛戈身上,一如苦难亘古长存。但法柏改变了我们衡量苦难的尺度,唤醒我们麻木的感受力,他在最卑微的蝼蚁般的个体生命和最宏伟壮丽的人类宇宙梦想——如此遥远的事物之间奇迹般建立了联系,同时“明细”我们时代的辉煌和黯淡。从此,宇宙之大只为了回荡玛戈的苦难,再伟大的事业也需要处理人类排泄问题。一张清晰的账单,就这样改变了世界观——终究有一天,会从文学抵达现实。

布罗茨基说,每一天,人们的心理都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人们的表达方式却往往一如既往。表达能力落后于体验,这对心理会有不好的影响。那些无名无姓的感情、感受、思想和印象没有被表达出来,没有获得大致满足,它们在某一个体的内部不断被压抑,最终会导致心理爆炸或心理崩溃。对今天的中国而言,如果语言不能更新,充满无可名状的活力和问题的乡村就会成为我们不可理解的怪诞之物,对它不能准确描述是文学的失败和失职。我们对乡村那些陈旧失效的表达和语法亟需更新和校正,很不文学的“算账”能力也许会对此大有裨益——最低发挥社会学功能,最高则有望创造新的美学。时代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个骑手,我认为,他需要有很多特长,但能读懂我们时代的账单,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一项能力。■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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