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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5 23: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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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参加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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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民盟仍按时过组织生活,开会时有人说,《解放军报》的社论《千万不要放弃阶级斗争》,提得很尖锐,好像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目前局势有似反右前夕光景。反右斗争的惨痛教训使老年知识分子们心有余悸,他们对政治斗争已相当敏感了。也有教授对运动有怨气,说:“现在的大字报是搞逐步升级。先是零碎的,说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资产阶级思想;然后把零散的材料编纂起来使之系统化,就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帽子。这不是逐步升级吗?”
随着运动的进行,老教师们已有很多人被贴了大字报。在民盟过组织生活时,大家互相展开批评,给被揭发的人提了很多意见,打破了以往总是一团和气的作法,大家都感到这样的组织生活过得很好,有收获。以后随着运动深入发展,各系民盟小组重点揭露批判全校揭发出的重点人物,如中文系教授杨欣安,然后各系小组长开会,汇报,将情况汇集起来上报学院领导和工作组。
父亲在1966年7月14日日记中记录了一次全校民盟负责人会,出席者有:耿振华、徐炳旸、杨宗干、张宗禹、刘克兰、黎邦正及父亲。大家把各系民盟成员思想汇报了一通。民盟成员,特别是年岁较大者,在文化大革命中一般说来,不够积极,犹豫徘徊,顾虑重重。有的盟员担任系主任等职务,知道很多内幕,可就是不揭发,噤若寒蝉。有一盟员系主任很少开腔,他说:“给领导上提意见,怕人说是争领导权;不讲话,最多不过说不积极。两者相权,宁可被称为不积极,也不要被人说是争领导权。”他的这种思想有一定的代表性。徐炳旸(外语系教师,民盟秘书)汇报了外语系老教师情况。他说自7月11日李峻岳被青年教师贴大字报后,在老教师中引起震动。老教师吕烈卿说:“李峻岳的材料是凑起来的,没有什么内容。”老教师何其愷说:“做政治工作,真是危险!”老教师闵震东、邹绛等人也很紧张,他们说:“李峻岳比我们强得多,还遭了那么多大字报,我们也不会幸免。”闵震东还说:“看样子,大鱼小鱼都不会漏网。”
父亲认为民盟成员复杂,实在不易搞好,搞民主党派工作,真是“如履薄冰”。新调来外语系主持工作的总支副书记王有德多次对父亲强调:“你在民盟是给党做工作的,念念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是在搞阶级斗争,特别是目前运动中,要掌握盟员教师的情况,不要提供给人家情况。你脑子里旧东西很多,对党的方针政策不要妄加解释,因为有时你解释得不对,一定要按原则办事。”这位新来书记的口头禅是:“党是相信你的。”俨然以党的化身自居。父亲认为领导这样经常提醒,经常敲打着,是有好处的。自己头脑中旧东西多,旧框框多,那些肮脏的“破铜烂铁”,确实有危害,愿意下决心改造。父亲被贴大字报后仍去做老教师工作,了解他们的思想情况。一次父亲访L教授,L谈自己对运动的认识后,还“反将一军”,问父亲对自己错误的看法。给父亲的大字报渐渐多起来,看情况将在父亲身上集中一个阶段。这使父亲在民盟的工作更加困难,但父亲仍不放弃,如果需要,他还要去做工作。
学生给父亲贴的大字报说:直到目前还和牛鬼蛇神赵维藩、吕烈卿之流笑脸相迎。他们不了解情况,父亲是做民主党派工作的,天天必须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也是父亲感到最伤脑筋的事。对于教研组年青教师上纲上线地揭发批判自己,笔下“毫不留情”,有些像是对待阶级敌人,只差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这使父亲反省,是否在长期的教研组主任位置上有压抑新生力量之处。否则,他们何以怨气冲天,连1958年向党交心的东西,甚至解放初期的东西,都一古脑儿地端出来了。
到9月5日,学院的民盟组织生活暂停了,成员们都感到有些遗憾,特别是随着运动深入开展,斗争越来越激烈,大家都感到需要互相交流一下思想,互通信息,希望能有多参加会议的机会。父亲主动邀赵维藩、闵震东、张东晓三位比自己年长的老教师坐在一起漫谈,三位老教师都很欢迎这种漫谈方式,赵维藩认为这是一种“创造”,他提议每周举行一次。在民主党派活动已步履维艰时,父亲仍坚守阵地,尽职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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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8月份,运动转入一个新阶段:批判阶段。9月5日在大操场开全院师生员工大会,斗争两个副院长:王逐萍和方敬。两人分别站在主席台的两端,戴高帽子,弯着腰,两人都被冠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各系都把运动中揪出的“牛鬼蛇神”带到台上台前,一排一排地弯腰站着,作为陪斗。有人数了数有105人,有人说是119人,外语系有谭敏、赵维藩、何其愷等17人,其它系还有吴宓、盛叙功等人。
看着台上被重点批判的方敬,父亲颇有感想。解放前在重庆女子师范学院即和方敬同事,成立西南师范学院后,方任外语系第一任系主任。自己的出身、经历、交游、所受教育,有颇多与方敬相似之处。平时也好夸夸其谈,信口开河,解放后尽处顺境,1956年入党以来,在一群由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中属于左派,自觉“鹤立鸡群”,傲视同辈,有某种程度的优越感。在外语系教师队伍里,多年以来,也还有些威望,……这些条件都助长了自己的自满情绪,沾沾自喜,对自己要求不严格,放松思想改造,这是极端危险的。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是对自己的拯救,自己应把凡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旧习惯,旧意识统统扫除掉。
烟雨苍茫 <wbr> <wbr>第十三章 <wbr> <wbr>参加造反
(打倒“四人帮”之后,父亲与西南师范学院副院长方敬、外语系党总支书记谭敏于1977年4月游览阳朔,泛舟漓江,在游艇船头留影。)
8月29日,外语系青年教师贴出一张大字报,要焚毁圣经,凡有圣经者,限8月30日午夜12点前缴出,准备焚毁。父亲有一本《新約》也交了出来。8月31日,外语系红卫兵给资产阶级“老爷们”下了最后通牒,命令他们把封资修的黑货交出来。接通牒者有:谭敏、张先全、李德才、刘炽亮、蒋良玉、刘元龙、赵维藩、何葭水等人,没有接到通牒者也要清查图书送交红卫兵。父亲清查到午夜二时,共找出50余本书,第二天上交,其中有祖父写的一本《家谱》及回忆录《穷乡琐记》,那是我们家族历史文化资料的一次大损失,我至今感到痛心。(二十多年后,留学归来的七弟李毅在大学课堂讲授《圣经》,受到学生欢迎,听者甚众。《圣经》终于可以作为一种文化进行学习和研究了。社会在进步,虽然跌跌撞撞,仍向前迈了一大步。)
报上发表某工人的讲话:“在旧社会,文化被剥削阶级占有,我们劳动人民被剥夺了读书的机会,那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读书人’,他们书越读得多,越是想尽办法压迫剥削我们,还说他们是‘高尚的人’。我们劳动人民是世界的创造者,反而被他们说成是‘下贱人’,骂我们‘土里土气’,‘笨’,连说句话都被他们讥笑。……”脑力劳动者被排斥在劳动人民之外,知识分子成了剥削阶级,被称为“臭老九”,[注1]甚至被批为是狗屎,比狗屎还要臭,狗屎尚可肥田。正在小学读书的七弟李毅,甚至被几个工人子弟用衣服蒙住头,打了一顿。西南师范学院附中也不接收臭知识分子的子女了,我家前4个子女都就近读的附中,以后六弟读的十三中学,七弟读了朝阳民办中学。把人群分为三六九等,人为的制造矛盾、歧视和仇恨。
[注1]元朝时蒙古民族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对读书人极蔑视,将读书人排行为第九等级。其排序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读书人排在娼妓之后,地位仅高于叫化子。“文革”中知识分子属改造对象,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第九位,加上社会公认知识分子爱摆“臭架子”,所以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在“老九”前面加一个“臭”字,那是一个社会最卑贱的阶层。
10日6日系主任赵维藩被抄家,夫人王桂兰颈上挂一“地主”牌子,在院子里罚站。10月8日上午,有两个红卫兵(大概是西师附中的学生)到外语系将赵维藩押走,到他家的院子里罚站。原因是他的夫人王桂兰把一只金镯(重一两二钱)藏在楼板下面,虽自动坦白交出,夫妇二人仍被罚站。晚9时许,父亲去赵家,屋内无灯,几次敲门,大声高呼赵维藩、王桂兰,不应。父亲心里有些疑猜,怕出事,仍去党总支向王有德书记汇报,又和另一党员同志唐乾义一起去赵家,这次叫开了门。赵维藩这位时年61岁的系主任面如土色,情绪低沉,室内被抄,狼藉不堪,乱七八糟。赵讲述当天的情况后,唐乾义向赵说明政策,赵的情绪神态大有好转。父亲归来又向王有德汇报,已11点半。近两天在家门前罚站的还有陈立经教授全家(其母,其妻和陈本人),熊正伦教授夫妇等。
父亲在日记中开始记每日的“反省”,以检查自己每日的言行。10月8日[反省]:“在赵家谈话时,说了半句不十分准确的话。头脑里浮现出一个不甚正确的念头,是属于从个人主义出发的,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东西,但是只一闪念,立即克服了。我现在越来越发现我的毛病之一是:想得少,说得多;不肯周密思考,一味夸夸其谈。人家是吞吞吐吐,话到唇边留半句;我则是淋漓尽致,如长江大河一泄无余,有时甚至引经据典,不伦不类,本来只有一分,却说成三分、五分。对人如此,对已亦然。差强人意的,聊以自慰的,是不回避自己的错误缺点,一旦发觉,立即改正。但是缺点错误有如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值得注意和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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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开始后,学院里成立了各种群众组织,和全国各地学校一样,也分成两派,一派称为保守派(保皇派),一派称为造反派。前者为“红旗战斗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赤卫队”几个组织,后者为“八.三一”纵队。8月份工作组撤离后,成立了“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简称“筹委会”)来领导文化大革命运动。
运动初期,父亲鉴于1957年的深刻教训,处事谨小慎微,总想以自己的经验和阅历来保护子女,让其走正路,不要犯错误。他最不放心的是刚进大学,完全没有政治斗争经验的我,不断写信给我,反复讲述在1957年,西南师范学院若干年青学生因给组织提意见被划为右派的往事,要我不要参加造反派。我的一位中学女同学给我寄了一本《新阿尔巴尼亚》画报,内附问答题若干,答对可获奖,头等奖可免费去阿尔巴尼亚旅游。该同学认为我爱看书,所以寄给我,让我试一试能否回答书中的问题。父亲知道后马上写信给我,认为哪有这么好的事,一定是一个反革命的政治骗局,让我将画报交给组织,不要去回答问题。知道我的观点是反工作组,反筹委会的,父亲很着急,给我写信,要我不要跟着别人去造反、乱吼、乱闯。后来知道我参加了川大“八.二六”战斗团,父亲很失望,在日记中写道:“此子头脑太热,方向走斜了,这样会犯大错误的。”
对于读高三的四妹,父亲也管得很紧。父亲在10月1日日记中记录:“四宝夜深归来,她在学校参加了所谓‘西南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并随大家进城游行,在重大‘八.一五’战斗团住了一夜。这一行动是错误的,我闻之甚为生气。夜深给她进行教育,讲阶级斗争,讲目前形势,细声细气地,不动肝火地讲道理,好像她还能够听得进去。夜深,全家都入梦乡,她昨夜在沙坪坝没有睡好,我也疲倦了,午夜时就寝,明天再说吧。”第二天,父亲整天给四妹进行思想教育,反反复复;四妹一忽儿想通了,一忽儿又想不通。父亲颇心烦:这个“八.一五”真是害人不浅。第三天,父亲去找四妹的一位同年级同学,想了解一下四妹在学校参加运动的情况。谁知该同学属“中学红卫兵”组织,支持重大“八.一五”,比四妹还走得远,完全谈不拢,遂罢。
烟雨苍茫 <wbr> <wbr>第十三章 <wbr> <wbr>参加造反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四妹秉珏)
10月份我在北京串联,从北京给五弟寄了一本《欧阳海之歌》,内附一信,说父亲给我写的三封信都是错误的,是谭立夫式的,[注2]见不得人,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应该批判。父亲在翻书时见到了该信,在日记中写道:“这真是要造老子的反了。”
[注2]:谭立夫,原中国最高检察院副检查长谭政文之子。1966年,谭立夫在北京工业大学上学期间,因宣扬“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而名噪一时,在“文革”初期的社会影响极大。后改名为谭斌,曾任故宫博物馆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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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中旬,四川省各高等院校学生按国务院的安排,陆续赴北京串联,参加了国庆游行,接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在这期间,党中央提出两条路线斗争,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工作组、各高校筹委会受到批判。10月份,学生由北京返校后,造反派逐渐占据了优势。10月19日晚,“八.三一”纵队包围办公大楼,打烂大门玻璃,破门而入,列队跑步而来,边喊“捉徐方庭(院筹委会主任)”,蜂涌冲入大楼。父亲正在办公大楼看大字报,见此很着急,心想共产党员岂能袖手旁观,党的机密文件都在三楼,一定要保护。乃夺路而走,欲打电话,通知外语系党总支,见保卫科老向同志正在打电话,知他正在设法,心才安定下来。办公大楼被“八.三一”纵队整整包围了两天,最后达成协议,筹委会将整理的“八.三一”纵队材料,包括录音磁带和胶卷交给“八.三一”纵队,“八.三一”于22日晨6时退出办公大楼,大楼解围。10月25日11点多,“八.三一”纵队捣毁院筹委会,冲进办公室,抢走筹委会公章,抬走装有整理大字报材料的箱子,占领印刷所以及第一教学楼,夺了学院的领导权。父亲认为这种行动是越轨的,不知造反派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父亲虽然对造反派的过火作法有看法,但在全国一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浪潮中,立场逐渐站到了造反派一边,也认识到这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和1957年的反右运动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运动。
11月2日,外语系办公室主任池仲文贴出一张大字报,揭露学院筹委会曾召集各系办公室主任和政治辅导员会议,布置瓦解“八.三一”的工作。给参加“八.三一”学生的家长写信,宣传“八.三一”是个坏组织,动员家长拉子女后腿。这是贯彻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产物:挑动学生斗学生,挑动工人斗学生,动员家长逼自己子女退出“八.一五”、“八.三一”等组织。重庆地区的家长非常害怕自己的子女有“八.一五”的观点,视“八.一五”为洪水猛兽,想方设法阻止子女接近“八.一五”。父亲意识到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这篇大字报轰动了整个学院,马上得到很多大字报的支持,并转抄,多处张貼。
11月3日,外语系以池仲文为首的25人写了一张大字报,认为筹委会的产生是非法的,并宣布从即日起不参加筹委会组织的一切活动。父亲和母亲都签了名。父亲终于“造反”了,他感到现在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了,也不畏惧了。父亲的政治学习小组长是由系筹委会任命,当然也就“挂冠”而去。
外语系“八.三一”纵队的学生包围了系筹委会,把王有德等人围在里边,学生要求交出运动中整学生的黑材料。后据揭发,黑材料装在一箱子里,交食堂管理员,要他在灶中焚毁。还有教师揭发,系筹委会也整了部分教师的黑材料,报过三批:第一批有任宝祥教授等人;第二批有李德才教授、吕烈卿副教授等人;第三批中有父亲。闻之不寒而栗,父亲想到系总支要求自己做老教师工作,自己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地去完成,还经常向组织汇报,没想到暗中上报自己的黑材料,不禁感到寒心,有被利用,被愚弄的感觉,更增加了对前一段从上到下执行的错误路线的愤慨。父亲在写给我的信中诚恳地检讨了以前不让我参加造反,拉我后腿的错误作法:“现在我都明白了,我一向不是文过饰非的人,一旦明白真理,就立即向真理低头,改正自己的错误。你和姐姐对我的批评,一点也不过火,我完全接受。希望你今后以革命者视我,以同志看我,不要再以‘保皇派’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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