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接近历史的真相：毛档案与蒋日记

yangharrylg

《文艺报》，2013年08月21日  


当高头大马的档案管理员熟练地从一个分类中，根据我的“1926年3月”的查阅要求，将一个月的“蒋介石日记”夹子递给我的一刻，我手上的感觉，恰如同十九天之前，捧起“毛泽东档案”之时，历史年轮的沉重与细腻，刹间传遍全身。


无非，今天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胡佛研究院，十九天之前，是在俄罗斯的国家政治历史档案馆。


两者不同的是，今天借阅的蒋日记，只是复印件，每日一页的蒋介石日记手迹都复印在厚实的蓝色纸上，一个月整整三十一页日记，未及装订，所以，拿到阅览桌上之后，还有一位上年纪的女管理员特地走来叮嘱，要求翻阅时先后次序不要弄乱，因为他们不懂中文，无法按先后次序整理成原样；而在莫斯科看的档案，则是原件，厚厚的夹子里是各式散装的文件纸张，一无目录，也无页码，实有被蓄意或无意污损、抽取、毁坏之虞，大概俄罗斯方面对这些 “共产国际” 、“前苏联”的文字遗产不再“诚惶诚恐”，顾不上讲究了。


然而，都是历史风云的凝聚，一句句读来，皆闻呼啸之声。


虽然，阅览室里所有的阅者皆寂静无声。


规定是不准拍照的，进阅览室之前，随身的包都寄存了，但是我偶尔抬头，看见别桌的阅者竟然公开使用硕大的相机咔嚓咔嚓工作，还随便把相机搁在桌面上，管理人员也熟视无睹的样子，这我让我产生“法不责众”的侥幸之感了，况且我用智能手机来拍摄还不会发出声音呢，但领我进门的张博士及时告知我，其他文件是允许拍照的，偏是蒋日记规定不准拍照。我犹豫半天，实在是连抄十几张纸累得右手酸痛，最后，不敌诱惑，还是从裤袋里悄悄抽出智能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把蒋介石在“中山舰事件” 前后的几页日记给偷照了下来，一副贼头贼脑模样，中国人的劣根性很是难改。三十二岁的张博士一旁看着我也没办法，只是悄悄为我着急，他是哈佛硕士、耶鲁博士，在美多年，思维很有点法治化。


观蒋日记本不在规划日程内，只因一周前去观看了闻名遐迩的斯坦福大学校园，向导之一是斯坦福商学院的毓琳，毓琳指着高高的胡佛塔说，这是斯坦福的标志性建筑，然后又介绍位于胡佛塔下方的一座建筑物便是胡佛研究中心，里面保存着完整的“两蒋日记”，蒋经国的日记尚在整理中，未及开放，而蒋介石的日记则已是开放了，可以联系观看。我一听便来了兴趣，因为不久前还在莫斯科寻访有关资料，力图找寻1926年的蒋经国踪迹，这次到美国，能有机会看看蒋介石在1926年3月的心路历程，自然是幸事。


六天前，言而有信的毓琳便来了一则电子邮件：“我是斯坦福商学院的毓琳，很高兴上周末在斯坦福接待了您。上次我们聊到了蒋介石日记，这周我和胡佛研究中心联系，已经沟通好了阅读日记事宜。您如果有兴趣，我下周可以陪您来看蒋介石日记，看您比较方便的时间（周一到周五下午4点45前）。交通方面，我可以来接您，刚好我爱人也回到斯坦福，他可以当司机，同时他对金融史感兴趣，也会一块去看档案。您通过邮件或者电话都可以随时联系我。其他几个小的方面：需要您携带护照。阅读过程不能影印和拍照，但是他们会提供铅笔和纸做记录用。祝好！毓琳”！


她的爱人就是张博士，这位英俊的博士亲眼目睹了我违反规定偷偷拍摄蒋日记的动作，真是对不住这位清华与耶鲁的双博士。


蒋介石日记的有多重版本，既有手稿本，也有仿抄本、类抄本和引录本各类，均系蒋介石本人审定，内容大同小异，胡佛研究中心保存的手抄本，应是权威的一种。


我观蒋介石在中山舰事件前后的日记，字句皆是焦虑，其夜夜失眠，每有“疑虑、忧患、愧悔、妒忌诸遇未改”之类记载，可见一个政治家的繁复心机，他发动事变六天后，在3月26日的日记中则吐露心声：“政治生活全是权谋，至于道义则不可复问矣。”这句话倒是可爱了，通用一切政治。


学术比政治开明得多，胡佛研究中心向社会提供研究资料，就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而且不收费，只登记护照，办一张卡，凭卡一个月内均可以前往阅读，一次可借阅一个月的蒋日记，只消报上年份和月份就行。还准备了各种用于记录的纸张，有划线的，有空白的，有方格的，任凭取用、记录、带走，整个一个贴本买卖。


人家图的是什么啊，想来想去，图的无非就是学术研究的发展、思想财富的增值，人类智慧的提升。


想到十九天前，在莫斯科的国家档案馆看见毛档案，也有点激动人心。当然，莫斯科是收费的，但人家收的也只是“资料复印费”，有明码标价的复印价格表，这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不贵。


说实话，我们去莫斯科国家档案馆，想看的是邓小平与蒋经国的1926年，他们两位那时候都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学生，当然他们的学生档案我们后来也看见了，复印了，至于毛泽东档案，我们是并没有提出要求的，俄方事先在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早早就准备好了毛泽东档案、张闻天档案、王稼祥档案，他们认为中国人造访档案馆，肯定是对这些领袖人物感兴趣。


所以，将“毛泽东档案”捧在手里，这份感觉也是独特得要命的。世间有几人能看到毛泽东档案？首先是毛泽东档案只有“共产国际”和“前苏联”才能建，在本国谁敢建一个卷宗式的档案？专门研究毛泽东思想和生平的机构是有的，但是卷宗式档案谁有资格建？共产国际可以，他们是各国共产党组织的上级党委，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下级党支部的支部书记建立档案。所以，当我看到卷宗的封皮上用俄文标注的“中国”、“1号”“毛泽东”字样时，历史的波涛便一下子稀里哗啦地撞上我心头的礁石了。


不管怎么样，也要对俄罗斯人表示敬意，至少他们把这样的档案都拿出来给中国人传阅了，而且是原件，也不要求你戴上白手套，随你翻，也不禁止你边翻边沾口水，你如果不想复印他们就一分钱不收，很硬气。


当然，他们也禁止拍照，然而我趁着那位档案馆的副馆长跑离的间隙，也赶紧取出智能手机拍下了毛泽东档案的封皮，一种得寸进尺的卑劣，真是改不了。


什么时候，我能走进自己国家的档案机构，以学术的名义，看看自己民族的历史真相呢，哪怕是五十年前的东西，也好啊，渴望解密啊，因为我们自己的脚印，也踩过这些历史啊，我们的立法机构，能不能为学术解套，颁布那么几条呢？


如果历史是混沌的，前途也必定混沌。


2013.7.24于美国斯坦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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