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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时代风流(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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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1 04:35: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清明》2014年第1期·中篇小说·时代风流(作者:青禾)

时代风流

(作者:青禾)


1



  那年他十七岁,上高中。他们学校是本省名校,听说是中国第一批西式学校之一,光绪三十一年创办的中学堂。又听说,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有几位学部委员,还有几位在北京工作,有的还经常出入中南海,甚至陪同毛主席周总理接见过外宾。有一次,一位校友回母校视察,街上还站了岗。他们学校的教学水平是没的说的,老师都是百里挑一的名师。比如他们的语文老师,原来在南京大学,知道吗,南京大学解放前叫中央大学,1957年出了一点事情,下放到一所山区小学,他们校长费了好些周折,才把他弄到学校来。校长是个三八式老干部,知道三八式的意思吗,就是1938年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当过县长,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到学校来,他的爱才在本省教育界出了名。

  他们的语文老师姓陶,就是解放以前很出名的教育家陶行之的那个陶,名一夫,听说还有一个字,但没人知道他的字是什么。同学们知道,古人才有字,比如课文《卖炭翁》的作者白居易,字乐天。陶老师名之外还有个字,同学们私下议论,无端地增加对陶老师的神秘与敬仰。陶老师是个很儒雅的先生,他的课同学们都爱听。特别是女生们,更是如醉如痴。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姚小桃,两眼发亮,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把陶老师吃下去。

  那天课文是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陶老师走出讲台,高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陶老师摇头摆脑,底下的同学们也跟着轻轻地晃动着身子。姚小桃的嘴巴不张了,跟着老师的节奏,小声地朗诵,显然,她是事先把课文背熟了的。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种献媚的蠢样,把头扭到一边去,正好和他的同桌,另一位女生打了一个照面。她正偷偷地看着他。她叫郭明英,和著名歌唱家郭兰英只差一个字,她因此很得意。郭明英是北仔,对于闽南人来说,出了省都叫北仔,北仔就是北方人,叫北仔多少有点轻蔑的味道,还有更难听的,叫“北贡”或“北仔怣”,也就是傻乎乎的北方人的意思。听说她的父亲在部队当大干部,好像是军分区政委什么的。他的突然转脸,把郭明英吓一跳,她的脸红一下,又无声地笑一下。她那个笑有点暧昧,让他很心虚。他把头低下来,认真看课文。

  陶老师朗诵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时,突然停顿下来,请同学们注意这“风骚”二字,“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也是这个“风骚”,主席用字,神。

  可是他的目光却被“风骚”二字咬住了,挪不开。他想起闽南话的“风骚”,心跳了起来,母亲骂邻居那个女人用的就是“风骚”,那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姣查某,臭查某,风流查某,狐狸精,破鞋。

  偏偏,邻居的那个女人他私下里很喜欢,不管母亲怎么在人前人后损她,她看到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和他打招呼,吃过啦,上学?他瞥了她一眼,匆匆点头走开,生怕母亲看见。那女人的眼睛会说话,看你一眼,你就知道她喜欢你。后来,听说她和单位的领导搞腐化,害得那个领导撤了职,老婆还差一点和他离婚。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陶老师激情收尾,对同学们说,“此风流非彼风流也。”他没有听清楚陶老师接下来的话。由“风骚”而“风流”,让他想入非非。班上女生一个个在脑子里过电影,哪一个和“风骚风流”有点沾边?郭明英,姚小桃,林文娟……一个个闪过去,突然,一张白白瘦瘦的脸在他的脑幕定格,特写镜头,她的眼睛正对着他,大得有点忧伤。他闲上眼睛,摇摇头同时把眼睛睁开,转向左边窗下,阳光斜射窗玻璃,反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显得更苍白。她叫刘贞。

  听说刘贞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在内蒙的一个什么地方劳改,她的母亲刚刚去世,有一个哥哥,是她父亲的另一个老婆生的,在省城工作,对她还不错,每个月给她寄15元。那时15元钱可以让一个人生活得有点滋润。他母亲说,8元钱是街政府讨论困难居民补助的标准,以上不补以下补。也就是说,8元钱就能维持一个人一个月的最低生活水平。

  他的心尖跳了一下。他对刘贞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同情,怜悯之外,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他也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他会把她与“风骚风流”联系在一起。难道她的身上有一种类似“风骚风流”的东西?

  这个晚上,他做了个梦,在梦中遗精。他在一阵旋风般的快感中醒过来,对象模糊不清。

  这个梦源于本地的一个传说。一个医生,与一个护士搞腐化,被单位领导发现,双双死在云洞岩的山洞里。那时报纸上没有社会新闻栏目,更没有电视和网络,这类故事的传播却非常神速,几天前发生的事,全市都知道,街头巷尾,生动到细节,母亲听邻居说,又说给另一位邻居听。他放学回家,母亲看了他一眼声音变小。他假装做作业,耳朵却特别尖,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心跳了好久。公安人员发现尸体时,两个人脱得光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是吃安眠药的,当医生什么不懂?”母亲最后说,又看了他一眼。看他低头做作业。放心地笑了一下,邻居也笑了一下,那是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开心一笑。

  晚上,他就做了那个荒唐的梦。短裤里一片粘乎乎的东西,匆匆换了,就着夜光在脸盆里把那东西搓掉。

  他叫李爱国。




2





  李爱国不是个坏学生。他是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读书一般,唯语文值得一提,尤其以作文闻名,常常被陶老师拿出来当范文念,有几次还贴到“三好楼”高三年段教室的走廊上,让即将参加高考的师兄师姐们学习。其他科全在70分上下徘徊,数学最惨,从作业到考试,没一次上过65分。偏偏最看好他的也是数学老师,李爱国之所以能当上团支部书记,全靠班主任、数学老师张养德的提携,先让他当劳动委员,劳动委员最是没人干的,劳动课之前负责到总务处借工具,锄头簸箕之类,劳动之后,同学们一边叫累死了累死了,一边如鸟兽散,转眼不见踪影,他还要负责扫尾收拾工具。但他干得很出色,不着不急,不忙不乱,表现出出色的组织才能和自我牺牲精神。当时叫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有时他还会为同学们弄点小点心什么的。张老师暗地打听,原来他让几个家里经济条件好的同学出钱,事先安排好,不动声色。

  那一天,学校突然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外事任务,要组织一批学生到飞机场迎接外宾。这是这座小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如此重要的外事活动。听说这位外宾不是一般的外宾,是国防部长,这个国家虽然很小,却有“欧洲社会主义明灯”之称。当时这座小城没有民用飞机场,只有军用机场,政治加军事,一切都在严格的保密之中。

  李爱国是他们班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因为他是团支部书记,党最信任的人。他的任务是,帮助老师确定去飞机场的人选,并做好选不上的同学的思想政治工作。

  选上的同学个个兴高采烈,没选上的个个垂头丧气。为了安慰那些没有选上的同学,李爱国选择留下,李爱国对张老师说,我要是去了,就失去了说服别人的力量。班主任十分郑重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说,你要把刘贞作为重点,不要让她有太多的思想负担。她比较脆弱。

  张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李爱国的脸热了一下,仿佛被看出什么内心的秘密。他过后想,他什么秘密也没有。既没做贼,何以心虚?他弄不明白。那时学校不开心理学课,心理学在那个年代被称为资产阶级的伪科学。

  李爱国是在一个傍晚来到刘贞家的,应该说他们是一起来的,放了学,一起从学校走出来,他说,上你家去坐一坐行吗?她仿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天,他一直在和同学说着什么。这几天,班级教室里飘荡着一种神秘气氛,说不清是什么,同学们兴奋着,担心着,企盼着,失落着,她感觉到了,但她的心是平静的,她知道,好事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她的入团申请书已经递交一年多了,考验一个接着一个。她知道为什么,可她心有不甘,不是一视同仁吗?不是重在个人表现吗?当李爱国对她说,上你家坐一坐吧的时候,她的心沉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之所以没拒人以千里之外,是因为她看他顺眼,喜欢他的作文。

  她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片相思树的树林里,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一大片高大的相思树林,谁也说不清。闽南相思树,包括他们学校后面山上的,大都比较矮小,而这一片相思树却是高大挺拔的。林子里有零零星星的几朵落花。黄色的落英在黄昏中显得无辜而安静。相思树的花期好像很长,长年都有花的感觉。过了一条濠沟,濠沟上有一座石板桥。听说濠沟始筑于宋代。这座小城原来是一座水城,水从西边顺濠沟入城,在城内绕一圈,从东边出城。又说,这里曾经来往许多船只,是个不大不小的码头。她家后院紧靠着濠沟,开了后门下了台阶,船就停在台阶下。哥哥曾经对她说过。然而,一切都像是梦。有时,她站在后院长长的青石板上,看着潺潺流水和水草发呆,水那么的少那么的浅,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经走过船。

  在她家门口,刘贞打开门,让李爱国先进去,自己却站在门外。好大的一片院子啊。李爱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龙眼树,树下有石几石凳,围墙边有几层用青石条砌成的台阶,可是这台阶做什么用呢?她还站在门口,他说,怎么不进来?她啊地一声进来了。说,那是花台。一层层地把花盆摆上去。哦。他上前摸了一下。他们走进大厅。

  这厅比他们的教室大得多,显得空荡荡的。古香古色的桌椅安静得让人窒息。她的目光环顾着大厅,但在他的感觉中,她的目光没有在厅里的任何地方停留一秒钟。他好奇地说,这厅不是你们家的?是的,不是,是的。她有些慌乱地说。是还是不是?是,可我很久没有进来了。李爱国更吃惊了,你不住这里?她摇摇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指了指东面的厢房。

  这时他闻到大厅里一种潮湿的气味。他正想跟她退出,却看到墙上一幅老镜框,镶着几首诗。她说,这是以前留下来的,没什么好看的。在当时的语境下,以前就是解放前的意思。他走过去一看,却是郁达夫写的诗,题为《相思树》,想多看一下,刘贞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他们退了出来,她重新把大厅的门关上。

  他们走到东厢,她打开其中的一间。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李爱国不禁吸了一口气。这里才是女孩子居住的地方,明窗静几,淡雅清新,窗台上摆着一盆茉莉花。书桌一本翻开的书,像一只刚刚栖落的白鹭丝。他走过去,顺手翻了一下,是《青春之歌》,扉页上印着学校图书馆的章。桌角还有一叠书,《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西厢记》《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没有学校图书馆的章,不知从哪里来的。

  在他翻书的时候,刘贞走过来,迅速地把桌角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抓在手中。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他说。没什么,她把手张开,是一盒本地产的水仙牌火柴。他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们坐下来,进入主题。他把来意说了,让她不要有思想上的负担。她说,她知道这种事不会让她去的,她已经习惯了。他说,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不是也没去吗?去和不去,都是一样的。她笑了笑。

  他发现她的笑很好看,甚至有点妩媚,但他不敢用这个词。而她的手上还捏着那盒火柴。

  这时,他仿佛闻到一股擦着火柴时的气味。这气味通常随着一道亮光扑进人们的鼻孔,亮光消逝之后,这气味却残留不去。然而除了这股气味之外,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气息。他吸了口气,环视了一下房间。她也跟着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摇了摇头。她把火柴盒放在桌上,想想,又收进抽屉里。说,是张老师让你来的吗?他说,我自己也想来。

  她低着头,不再说什么。他看她的头发很黑,也许是她的脸太白的缘故吧。她的头发上斜打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结,是用白羊毛线打的结。她的头发一定十分柔软,就是小说中说的“秀发”吧,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居然想去摸她的头发。她抬头朝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不安与慌乱掩盖过去。她平时的穿着,以素为主,灰白,浅蓝、淡绿。他记得她穿过一件大红方格的尼大衣,自从她母亲去世之后,那件红尼大衣就从她的身上消逝了。也许,他扫了一下她的房间,收藏在书桌对面的红木立橱里。

  他说,张老师是一个好人,他很关心你。我知道,她说。

  接下来,他们便围绕着张老师说了许多事。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下来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我走了。她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她把他送到门口。

  树林里刮着风,沙沙响。他想,自己一个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害怕吗?




3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郭明英把李爱国堵在校道上说,李爱国,你为什么不去?他说,去哪里?明知故问。她气得直顿脚。他说,我有别的任务。郭明英想说什么,却又不说,哼地一声,转身走人,脚步像给他们上民兵训练课的解放军班长一样有力。仿佛要把她的气全放到脚板上,出在大地上。灰尘从她的脚边扑起,一团团地跟着她远去。李爱国看着那一团团灰白的灰尘不知怎么就想起什么小说里的赤脚大仙。她的脚有那么大吗?他笑了一下。郭明英其实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只是不大讨人喜欢。论长相,她不在刘贞之下,怎么就不让人喜欢呢?他想不出所以然。那时人们没有女人味这个概念,更不用说一个中学生了。

  那个时候,所有“女人味”都被列入“风骚风流”,而成了“地主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专利品。与革命无缘。一个女人要是有什么动作引人注目,人们便指责她,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有天中午,李爱国吃过饭,悄悄地跑到陶老师的宿舍。刚吃过饭还不到午休时间。陶老师总是在这个时候给他“开小炉”,为的是进一步培养他对文学的兴趣。他问陶老师,郁达夫有没有写过相思树的诗。陶老师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接着便摇头摆脑地朗诵起来,“其一,吐雾含烟作意娇,好将疏影拂春潮。为谁栽此相思树,远似愁眉近似腰。其二,江水悠悠日夜流,江干明月照人愁。临行栽取三株树,春色明年绿上楼。其三,我去蓬莱觅枣瓜,君留古渡散天花。他年倘向瑶池见,记取杨枝舞影斜。”如何?陶老师看着李爱国说,李爱国摇头表示不懂。陶老师说,郁达夫是现代作家中古诗词写得最好的。比鲁迅还好吗?陶老师笑而不答。李爱国不敢再问。陶老师转而说,郁达夫不但是“创造社”的翘楚,与鲁迅的关系好也很好。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他是被日本宪兵暗杀的,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认郁达夫为革命烈士。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爱国脸红了一下,在刘贞同学家里看到的,挂在墙上。李爱国对陶老师无所不谈,“文学”把他们连成一体。陶老师沉吟片刻,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窗外。其实这个时候,窗外不可能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偷听。李爱国也习惯性地跟着陶老师看了一下窗外。陶老师自嘲地笑了笑,说,刘贞的父亲刘辉,三十年代在杭州,是一个文学青年,可能与郁达夫有过接触。后来,抗日军兴,他参加国民党军队,奔赴抗日前线。作战勇敢,一路升迁,抗战胜利时,已经是上校团长了。解放战争,他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可惜了,晚节不保。李爱国第一次听说刘贞父亲的情况,有点意外又有点惊喜,他弄不清楚这惊喜从何而来。陶老师笑了笑,这件事情不能对外人说。特别是“可惜了”这几个字,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什么可惜不可惜,懂吗?李爱国郑重地点点头。他与陶老师的所有谈话,都是他心中的秘密,就是陶老师不特别交代,他也不会说。他说,陶老师,刘贞家在一片很大的相思树林里。哦,陶一夫说,我知道这一片相思树林,这片树木在本地地方史上很有名气,明末,曾有一批在官场失意的本地文人结社相思林,“相思诗社”名扬海内。为首的姓刘名显,字云轩,怕是刘辉的祖先了。

  陶老师一时来了兴致,说,你知相思树的来历吗?李爱国摇了摇头。陶一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你看看卷十一的韩凭妻,回去慢慢看。恩格斯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列宁和毛主席都引用过这句名言。一千多年前,康王的压迫和韩凭夫妻特殊形式的反抗,成就了一段惨烈而凄美的爱情,也为我们留下说不完道不尽的树种——相思树。

  这是《搜神记》,中华书局出版的直排本书。回到家里,李爱国找到卷十一,找到“韩凭妻”: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

  李爱国按陶老师的教诲,慢慢地读,读了三遍,终于读明白了,读明白了的李爱国慢慢地有些心酸起来。立即自我检讨,多愁善感,小资产阶级情感在作怪。陶老师说过,哦,不,是恩格思列宁和毛主席说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古代封建社会残酷的阶级斗争的一个表现。可是,在他强迫自己往古代阶级斗争想的时候,脑子里却又无端地冒出云洞岩那对相抱而死的当代风流传说。没出息,他对自己说。




4





  班主任张养德召集团支部委员,汇报最近班级同学思想情况,地点在张老师家。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师母高玉凤老师也在,高老师是东方红小学的老师,教数学,夫妻俩都教数学。张老师曾说,我们是1+1等于3。因为他们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高老师给他们泡了一壶福州的茉莉花茶,微笑地说了声你们慢慢聊,我买菜去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对张老师说,中午让同学们在家里吃吧,我多买一点菜。李爱国、姚小桃、林文娟连忙站起来说,不用不用,我们回家吃。张老师笑了一下。高老师便走了。姚小桃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林文娟是组织委员。林文娟家在郊区农村,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读书晚,比班里的同学大三岁,处处表现出大姐的样子。她先汇报这次到机场迎接友好国家国防部长的情况,同学们个个兴高采烈情绪高昂,表示,这是党对我们的信任,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雷锋同志为光辉榜样,又红又专,有的同学还表示,要学好外语,将来到外交战线,为国争光。张老师笑了笑,问谁说的?林文娟说,我,还有郭明英。姚小桃汇报近期班级墙报的内容和参加学校组织的学雷锋诗歌比赛的组稿情况。接下来是李爱国汇报留下来同学的思想情况。张老师特别关注刘贞,问了许多细节,李爱国一一回答。张老师又说,史南山没发牢骚吧?

  史南山是他们班一位喜欢说怪话的同学,外号“咚咚咚,咚——”,因为他喜欢在突然间把两手一提,做出指挥家的手势,同时唱道,“咚咚咚,咚——”怕同学不理解,说,“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于是同学们省去贝多芬与命运交响曲,直呼他“咚咚咚,咚——”。他父亲解放前当过伪保长,解放后被划为的“四类分子”。听说他有个叔叔在美国,是音乐家。

  没有,李爱国说,我找他,他说书记,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让我去,我想得通,保证不说怪话,不发牢骚。张老师笑了起来,说,这不是牢骚是什么?这个史南山!史南山是班级的数学科代表,张老师特别喜欢他,因为他的数学考试每次都在98分以上。

  张老师说“这个史南山”的时候,李爱国感觉到他对史南山的一种特别的感情,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用什么语言来描述这种感情。在当时的语境之下,这种感情游离于主流情感太远,有点不着边际。

  姚小桃说,其他班的班主任都去了,您怎么没去?

  李爱国意外地看了一下姚小桃。五官还算清秀的姚小桃,此时一脸蠢相。

  我,张养德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便坦然一笑,说,我这不是向李爱国同学学习吗?另有任务。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在他擦火柴的时候,李爱国闪过刘贞有点慌乱而迅速地从桌上收藏火柴的镜头。李爱国摇了摇头,想甩掉那荒唐的联想,摇出来的却是刘贞那张苍白的脸。

  张老师手上的火柴也是水仙牌的。李爱国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们家用的火柴也是水仙牌的,水仙花是本地特产,几乎每家每户用的全是水仙牌火柴。

  而让李爱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张老师擦着火柴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那天傍晚,他在刘贞的房间里依稀感受过。

  在回家的路上,林文娟突然对李爱国说,你知道吗,高老师是印尼归侨,听说她父亲在印尼雅加达开一片很大的商场,还有亲戚在香港。林文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很严肃的表情,这表情和学校团委书记纪雪菲开会时的表情是一样的,只是由于长得秀气,纪老师再严肃看起来也有点温和,你甚至会从她严肃的脸上感受到某种亲切,而林文娟由于她的那近于男性化的国字脸,一严肃便让人不舒服。

  看着远去的林文娟,李爱国回味她的话,突然明白张老师没有到机场的真正原因。

  林文娟在李爱国的心目中大姐多于同学,她会在天转凉的时候突然摸摸他的手,说,衣服穿得太少了。她会在他不经意地皱眉头的时候,悄悄地说,怎么,胃又不舒服?因为有一次他皱眉头的时候,她问他怎么啦?他说,胃的点不舒服。有一次,她还悄悄地对他说,你对人家郭明英态度要好一点,弄得他好一阵子的莫名其妙。她说你讨厌她吗?他摇了摇头。她说那就对她好一点。他有一些困惑,不知说什么好。林文娟说,郭明英是个很好的同学,出身好不用说,学习好身体好,为人朴实,热情大方。李爱国不住地点头,可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同学而已。林文娟笑了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他的脸红了一下,嗫嚅地喃喃道,我们是同桌,自然比别人有更多的接触。林文娟说,我是把你当弟弟看的。

  李爱国笑了笑,去年暑假,林文娟招同学们到她家玩,她的母亲一直盯着他看,看了笑,笑了还看。弄得他很不自在。林文娟对母亲说,像吧,你们还不信。后来,她把他带到她家的一个房间,桌子上摆着一个镜框,一位和他长得很相像的解放军战士在镜框里朝他微笑。林文娟说这是她的哥哥,五好战士,三年前为抢救落水的战友牺牲了,被省军区授予烈士称号。李爱国想,莫非林文娟死了个哥哥想认个弟弟作为补偿。

  那天放学的时候,李爱国在课屉里发现一本精美的笔记本子,以为是郭明英把笔记本放过了界,他们的课屉是连着的,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郭明英总是越界塞东西,他不计较,北存查某就这样,没心没肺。

  李爱国在校道上追上郭明英,递上本子说,你忘了拿。她说,是给你的。你翻开看看。说着便红着脸跑下校道,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爱国看着远去的郭明英,长长的辫子在她腰间一晃一晃的,竟有点心跳起来。校道是一条很长的斜坡道,从新华楼到大门口足足有300米,大门外便是胜利路,胜利路古时叫开元寺路,听说,学校原来是一片寺庙和书院,最著名的是开元寺和紫阳书院,开元寺建于唐朝,紫阳书院建于宋代,因朱熹曾经在本地当过知州而得名,后来被太平开国的军队烧了。他不明白,太平开国不是革命的吗?怎么就把好端端的一片寺庙与书院给烧了?老人们说,这里的风水好,清末办新学堂,洋人办教会医院都选在这里。校道两旁是两排高高的玉兰树,玉兰花开,香气四散,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玉兰花香。玉兰花边开边落,便有女生把落花拾来,放在课屉里,于是,教室里就弥漫着清幽幽的花香。他们班最喜欢拾玉兰花的是刘贞,而最嗤之以鼻的是郭明英,每看到刘贞偷偷地把玉兰花塞进书包里,就哼地一声,小资产阶级。

  李爱国不自觉地摸摸笔记本,这是一本硬皮笔记本,蓝天白云下一面鲜红的党旗,党旗下是雷锋同志的木刻像。他靠在校道旁的一棵玉兰树下,翻开笔记本,只见扉页上写道:“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摘自雷锋同志日记,与李爱国同学共勉。”没有签名。

  李爱国再次心跳不已。他惶然四顾,仿佛这本子是偷来的。

  这个郭明英!

  这个晚上,李爱国第一次有写日记的冲动。那个时候,全国人民响应毛主席号召,掀起轰轰烈烈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热潮,写日记成了时尚。李爱国写日记的想法已不止一日,苦于没有像样的笔记本,而郭明英送的这本本子,是他这一辈子曾经拥有的最精美的笔记本。

  对于精美的笔记本子,李爱国有难忘的记忆。一年多前,还是“困难时期”,中苏友好,他们学的又是俄语,老师鼓励与苏联的同学通信,于是他便写了一封信,无非是我们的生活多美好多幸福,我们的校园多美丽,星期天到公园划船,到森林里采草莓等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苏联学生不可能来看,谎言不会被戳穿。只是他那时没见过草莓是什么样子,老师也没见过,老师说,就不要草莓了,说桃子,摘桃子。李爱国觉得“摘桃子”三个字意思不太好,有点偷的味道,就写了摘香蕉,因此还受到俄语老师的表扬。因为香蕉是本地的特产。过后他想,香蕉一串太沉,不好摘,想改,不好意思开口。

  写完了信,却苦于没有好信纸,“困难时期”的作业纸全都如草纸一般的粗糙,寄到苏联,有损社会主义祖国的光辉形象。正在大家愁眉苦脸的时候,他们班一位默默无闻的女生说,她有一本本子可以贡献出来,这女生是侨生,本子是从印尼带回来的。于是本子化整为零,一人分两页。李爱国公公整整地把俄文信抄下来,寄了出去,不想两个月后,他收到莫斯科101中一位叫娜塔莎的女生的回信。

  李爱国翻开郭明英的笔记本,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之后,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想写的不能写,能写的不想写。苦恼了好一阵子,最后,只好作罢。合上本子,想想,又把娜塔莎的信夹在里面,放进抽屉,锁起来。

  娜塔莎的信是俄语老师帮助翻译的,倒真写了她们如何在森林里采果子,在公园的湖里划船,还写了她们的夏令营生活。她说她喜欢穿浅蓝色的“布拉吉”,老师说。“布拉吉”就是连衣裙。他便无由地想,刘贞穿布拉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不是浅蓝色的,应该是粉红色的,与春天满山遍野的桃花一样灿烂。那么郭明英呢?她应该穿军装,她喜欢毛主席的“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深绿的军装,坚定有力的步伐,这才是郭明英,而刘贞要小资产阶级得多。他对自己喜欢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感到内疚与羞愧。他更为自己无由地想起刘贞而心悸不已。




5





  这个夜晚清风习习,月明星稀。李爱国做完作业,不想睡觉。母亲在厅堂和几个阿婶阿婆聊天,母亲是街道爱国卫生委员会委员兼居民小组组长,人称“街桌布”。“街桌布”纯属义务,不拿工资,却时常有人到家里来“谈工作”,母亲乐在其中。他走过厅堂的时候母亲说,哪里去?他说随便走走。

  李爱国睡不着觉,心里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时代的人们对内心的关注几乎等于零,雷锋同志的光辉掩盖一切。李爱国只是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却神差鬼使地走到刘贞家的那片相思树林,当他被阵阵树涛唤醒的时候,已经站在树林深处,距离刘贞家的房子不远,甚至依稀看到她家院子白色围墙的一角。夜色中,那白不是白是灰,泛着模糊的光,仿佛还会晃动。他站住了。无由地想起《聊斋志异》的某种情境,心里发麻,连忙转向,想离去,却又在转向的一瞬间,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消逝在树林深处。青年学生李爱国出了一身汗。这影子本来是在他背后的。他定了定神,想起课文里一篇不怕鬼的故事,想起陶老师的话,鬼之有无,在于心,心虚则有,心实则无。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话不是陶老师说的,是陶老师引用的毛主席的语录。“谁?”他斗胆地喊了一声。回应他的是一阵穿过树林的清风,和清风带动树叶无声的摇晃。李爱国突然来了勇气,这地方刘贞自己一个人都敢住,我怕什么?转身勇敢地向刘贞家走去。

  很快到了刘贞院子,高声喊,刘贞,刘贞。没人应。从门缝往里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在,还是睡着了?再叫一声刘贞。还是没人应。只好往回走。

  他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是想到刘贞家再看看郁达夫的诗,如果可能的话,把诗抄下来,问一问诗是从哪里来,是不是郁达夫的手迹,刘贞想必是知道的。他想,要是刘贞的父亲当初参加了八路军新四军而不是国民党军队,那么,她也就像郭明英一样,是革命军人子女了。

  然而,还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朦胧的美好的,让人憧憬让人心悸的情丝,像春天的风,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渴望这一缕情丝,却又害怕这一缕情丝。这是小资产阶级情感,要批判要斗争要改造。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地把它扫得一干二净。

  李爱国发现,夜晚的树林其实并不漆黑,眼睛习惯了黑暗,就能看见东西,分辨出树枝与树叶,还依稀分辨出夹在树叶中间的花,那是黄色的。他的脚尖触到一个什么东西,有轻微的响动,以为是落下来的相思花,蹲下身子拾起来,却是一只火柴盒,水仙牌火柴盒。打开,是空的。谁把它扔在这里?是刚才那个影子吗?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气味,凑近鼻子闻,果然是火药味,这是刚刚擦过不久的火柴的味道。似曾相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空火柴盒扔了。

  带着些许失落,李爱国走出相思树林。

  回到家里,“街桌布”们还没走。李爱国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抽屉,拿出郭明英送的笔记本,再翻开《搜神记》,把“韩凭妻”一则抄了下来,想想,又默写下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陶老师在给讲解毛主席这首词说,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丰富的文化传统,批判继承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是我们的光荣使命,毛主席为我们做出榜样,他接下去又把陆游的词给他讲解了一遍。

  写完毛主席的词,李爱国又把陆游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默写下来。

  奇怪的是,李爱国此时再次强烈地感受到陆游的忧郁而没有感受到毛主席伟大的乐观主义精神。他想,这正是自己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的最好证明。这时,他听到门声,母亲的客人走了。

  李爱国躺在床上,想,什么时候到刘贞家里,把郁达夫先生的诗抄下来,也抄到本子上。这样想着,他又不由地心跳起来。他这是在为去刘贞家里找借口吗?

  也许。

  这个夜晚,李爱国又一次梦遗,对象居然是郭明英。这让李爱国羞愧难当。




6





  让李爱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第三节课外活动的时候,学校团委书记纪雪菲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把一个水仙牌空火柴盒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温和地说,爱国同学,你见过这个火柴盒吗?李爱国当时有些晕,难道这就是相思林里的那个火柴盒,怎么会跑到纪老师的手里?他说,好像见过,在相思树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他说着脸就红了。他怕纪老师问他为什么到那片树林?可是纪老师没问他到相思林做什么,而是问,你注意到刘贞同学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他想了想,说,她好像心神不定,上课不专心,学习成绩也下降了。张老师对我说过,让团支部多关心她,所以,我就……纪老师微笑地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你做得对。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他感到刘贞最近穿着有点特别:白上衣,蓝裙子,头发上扎的是蓝色的蝴蝶结;蓝上衣,白裙子,头发上扎的是白色的蝴蝶结。一天一换,轮流着穿。他不知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对自己的发现很吃惊,什么时候关心起女同学的衣着打扮了?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情感是什么?然而他似乎天生与这种情感特别有缘分,一不小心就来,而且美滋滋的,似乎只有这种情感才能让他心跳。心跳的感觉真好。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是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的,你不让它表现是不可能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不了解这种情况,放弃思想斗争,那就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想到这些,李爱国不由得战栗了一下。脸烧得厉害。

  纪老师温和地看着他说,怎么,冷吗?

  李爱国说,不,不冷。

  纪老师说,你们班主任,张养德老师,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李爱国说,对同学很关心。

  你能不能也关心一下张老师。当然,这种关心是不动声色的,不能让他知道。你做得到吗?

  李爱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明白纪老师的意思。

  纪老师微微一笑,说,你关心一下,他下课的时间到哪里,做什么?

  让我跟踪张老师?

  李爱国想到他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我们在地下作战》,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北平一群中学生的地下抗日活动。又激动又困惑,张老师不是日本人,不是汉奸。

  纪雪菲笑了,她的笑很美丽,有如春天的花园。

  你和林文娟同学一起做,不要让人知道,直接向我报告,好吗?她亲切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好,就这样,怎么做,你们自己想,原则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是党交给你们的重要任务,明白吗?

  这是党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李爱国想起《我们在地下作战》也有这么一句话,那是地下党上线领导人李坚对初出茅庐的中学生周小真说的。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在他的体内流淌。

  从纪老师的办公室下来,李爱国一个人坐在新华楼后边的那片夹竹桃树林的石桌上发呆。脑子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新华楼是学校老师的办公楼,二层,听说解放以前这里是本地协和医院,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产物。

  林文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的身边,想什么呢?她说。李爱国吓了一跳,脸都吓白了。她扑吃一笑,说胆小鬼,这是纪老师对我们的信任。显然,纪雪菲是先找了林文娟,再找李爱国的。

  “你知道纪老师的火柴盒是谁拿去的吗?”林文娟说。

  李爱国茫然地摇了摇头。昨天晚上的情境此时竟有点梦幻之感。他的确做了梦,可梦中的女孩子不是刘贞是郭明英。模模糊糊中他把她挤到相思树杆下。接下来是她的一阵浪笑,可是他定睛一看,却不是她了,是那个邻居的风流女人。而在他的下意识中,却是那个从未谋面,与医生裸抱在云洞岩山洞里的女护士。

  李爱国的脸热烘烘的。

  林文娟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爱国的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门。组织上信任你,要不,就不会让我们一起来参与这件事。

  林文娟的语气中有点心疼的意味,她是真把他当弟弟看的。

  李爱国说,火柴盒是谁捡到的?

  高老师。

  高老师,哪个高老师?李爱国一头雾水。

  张老师的爱人,东方红小学的高老师。

  李爱国吓了一大跳,难道昨晚在相思树林看到的那个影子是高老师?太不可思议了。

  高老师跟着张老师到刘贞同学家。她一直隐蔽在门外。后来张老师出来了,后来,你就去了。

  李爱国舒了一口气,庆幸没有在相思树林遇到张老师。

  为什么高老师要跟踪张老师?

  这还不明白?

  不明白。

  林文娟叹了口气,高老师在打一场家庭保卫战。

  李爱国惊得张开嘴。他此时的样子不会比姚小桃好多少。

  然而,他马上明白。他仿佛看到张老师在刘贞房间里擦亮火柴时的微笑。心一阵阵地收紧,是疼痛是妒忌是酸楚是失落是愤恨?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我们的任务是,跟定张老师,不让他往错误的泥坑中越陷越深。

  林文娟说。她的脸上有一种严肃的表情,这表情让他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洪常青。

  李爱国对自己的联想很吃惊。林文娟比纪老师更像老师。

  李爱国林文娟很快就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凡是刘贞头上打白色蝴蝶结的时候,张老师一定会在那天晚上到刘贞家里去家访。

  这么说,刘贞与张老师是早有约定的。李爱国努力回想第一次到她家的情形,那天她的头发上似乎就是打的白色羊毛蝴蝶结子。他原以为,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斜打一只白色的蝴蝶结很好看,却不曾想这是个暧昧而可耻的信号。那天下午,她为什么心神不定,原来她是事先与人有了约会。再想想,那个他叫不开门的夜晚,是的,那天她的头上也是栖着一只风骚十足的白蝴蝶。当他十分失落地离去的时候,她和张老师也许就在屋里偷笑,笑他的幼稚笑他的无知笑他的愚蠢……想到这里,李爱国浑身躁热。

  林文娟说,凡是看到她打白蝴蝶,我们就上她家,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这也是对他们的挽救。林文娟显得沉着老练。

  不向纪老师汇报吗?李爱国说,李爱国是想汇报的,他心底下有一个恶狠狠的想法,让你们好看!

  林文娟说,一汇报刘贞就完了,张老师也完了,都完了。这种事在我们乡下,大都是私了。而在城里,生活作风,搞腐化,处理是很严的。

  严就严,谁让他们这样无耻。

  林文娟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你不是这样的人。

  李爱国的脸又红了。




7





  林文娟与李爱国一起上刘贞家时,刘贞感到很意外。她听到敲门声,很快地应了声,来啦。可是开门的那一刹那,他们都看到她脸上的失望与惊讶。林文娟笑着说,没想到吧。没想到。刘贞苍白的脸霎地变得绯红。李爱国无由地想到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个词,“艳若桃花”。接来便是另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词,“水性杨花”。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很不名誉的词,这个词与风骚、风流、狐狸精等等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坏女人的图像,让人唾弃,让人咒骂。难道刘贞就是这样的女人吗?

  林文娟说,爱国想到你家里来抄郁达夫的诗,我好久没来,就结了伴一起来。

  这是他们在路上想好了的理由。

  刘贞用一种幽怨的目光瞥了一下李爱国。李爱国假装没有看见。

  林文娟看着院子里的龙眼树,说,今年是小年,不过,树上的龙眼还算长得不错,要是大年,怎么处理这些龙眼?刘贞说,放假,我哥哥就回来处理。

  你哥哥?林文娟的眼睛一亮,又看了一下李爱国,李爱国立即明白,她是说,要是她哥哥在,就好了。

  刘贞把他们引到大厅,打开电灯。让李爱国抄郁达夫的诗。林文娟说,不急,慢慢来。李爱国说,抄完了安心。你们到她房间去做作业吧。刘贞说,我的作业下午就做完了。林文娟说,有几道题,我顺便请教一下你。刘贞说,数学吗?你应该去找史南山。林文娟说,史南山啊,他哪有那个耐心。

  天很快就暗了,晚风送来阵阵树涛,使这座院子显得更安静。李爱国想,这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啊。

  灯光下,刘贞家的厅堂显得格外宽敞,屋顶很高,还有雕刻与图画,这让李爱国想起一个词,雕梁画栋。让他最早联想到这个词的是本地一座古老的寺院。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差不多吧,一类。李爱国想。而厅里古香古色的家具和摆设,让他想起连环画《聊斋志异》上大户人家,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明清家具吧,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一只太师椅前摸了摸扶手,又上去坐了一下,奇怪的是,第一次到这里怎么就没有发现,也许太匆忙,也许是光线太暗。茶几上放着一块石头,光滑圆润,石头上好像还画了画,明月,孤帆。李爱国用手摸了摸,不是画,是原来就有的,乖乖。细看,再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甲抠抠月亮,抠抠小船,抠抠远山,果然是原来就有的,长在石头里的,那水,就是石头的纹路,稀罕。但李爱国的脑子里同时冒出来的是一个词,玩物丧志。这就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再加醉心梦死。而心底里,却无限地感叹和向往,感叹什么?向往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想,倒退几十年,刘贞的父亲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怎么到的杭州,认识郁达夫,又是怎么把这幅字挂在墙上的?那时,他们家可能有佣人,不用他亲自挂,他只在那里指挥,高一点,低一点什么的。于是,他的脑子里便有了巴金《家》里觉民的形象。刘贞要是早生十几年,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姐了。难怪。李爱国又想起“风骚”,心跳不已。没出息。李爱国把自己骂了一下,这骂是他们家的家骂,从小就听母亲这么骂人。

  李爱国抄完了诗,喊,刘贞,电灯要关吗?刘贞高声说,不用不用。他于是就到刘贞的房间来。

  他们一直在刘贞家呆到10点多钟才离去。路上,林文娟说,你傻呀。李爱国有些不明白。林文娟说,她几次想到外面,估计是想给人报信,你给了她高声喊叫,通风报信的机会。

  李爱国明白了,说,这样也好,省得大家尴尬。林文娟说,也是。我今天细细把刘贞看了看,她的体态不像个少女。

  什么?李爱国又吃了一惊。

  我们乡里人的眼睛很毒,人厝竈仔和不是人厝竈仔,是看得出来的……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但愿是我想多了。

  林文娟这么一说,李爱国反而多少懂得一点,闽南话“人厝竈仔”就是没有出嫁的处女。李爱国狠狠地把脚下的一朵相思花踢得很远。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看到张老师和他的爱人高老师手牵手地散步。好在林文娟眼尖,避开了。




8





  李爱国把《搜神记》还给陶老师,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还是午后那段安静的时光。陶老师的宿舍是学校教师宿舍最东边的一间,听说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是被太平天国烧毁的那片建筑中的幸存者,原来是紫阳书院的附属建筑,也许也是住舍吧。口字型排列的几十间房子,中间是院子,过了走廊,正北是大厅。大厅两边的厢房里,住的是校长和书记。院子里有几株含笑花。

  李爱国还了书,还交了一篇作文,不是作业,是自己写的,陶老师称之为散文,题目就叫《相思树》,说到韩凭妻的故事,说到郁达夫的诗,说到相思树林、濠沟和刘贞家的大房子,说到自己的感受。

  陶老师把刚吃完的碗筷推到一边,让他随便在书架上翻翻书,自己就把李爱国的文章读下来。

  李爱国的作文写在作文纸上,很工整。

  李爱国没有心思翻书,总是拿眼睛偷偷看老师的表情。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好。陶老师说,这才是真正的文章,真实的文字,真实的感受。只是有点忧伤。你的忧伤从哪里来的?因为刘贞吗?你喜欢她吗?

  李爱国红了脸说,我不知道。

  喜欢并没有什么不好。陶老师说。喜欢一个人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刘贞又不是坏人。

  她能算好人吗?

  怎么不算?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

  可是她……李爱国忍不住,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陶老师神情肃穆地听他倾诉。

  ……我们每天从刘贞家里回到学校,都会遇到张老师和高老师在校道上散步。后来,纪老师就不让我们去了。林文娟说,听说高老师倒打一耙,到教育局告学校指使学生跟踪老师,破坏他们的家庭和睦……

  后来,刘贞就请了假,这几天都没来上课。听林文娟说,她还看到高老师和刘贞一起到过她们村。她们村有个土医生,看妇科病,在民间很有名声。林文娟说,天地就是这么小。

  1964年的这个安静而近于懒散的午后,由于李爱国的诉说显得格外凝重。

  这孩子可怜。

  一阵沉默之后,陶一夫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陶老师的话让李爱国心中掠过一阵凄凉。这种感觉是那样的陌生。那个时代的人们熟悉斗志昂扬,熟悉朝气蓬勃,熟悉无比敬仰,熟悉热血沸腾,熟悉阶级仇恨,熟悉伟大与崇高。

  一阵凄凉过后,李爱国的心中荡过怜悯、飘过同情,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与失落。对刘贞,甚至对那座古老的房子和那片相思树林。

  李爱国想恨张老师,可是恨不起来。他嗫嚅着,陶老师,张老师是那样的人吗?

  什么样?

  我说不清。

  按理,张养德不至于如此下作。

  陶一夫摸了摸李爱国的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亲切,李爱国突然像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抱住陶老师哭起来。

  晚上,李爱国在郭明英送的笔记本上,抄下一段毛主席语录:

  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李爱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抄这句语录。他的内心被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情感折磨得十分难受。他仿佛看到自己在向一个可怕的深渊滑去。也许,他想用伟大领袖的教导来拯救自己。

  一个月后,张养德被免去班主任,调到学校总务处,接替刚刚退休的勤杂工,负责分发报纸和敲钟。

  学校团委书记纪雪菲兼任李爱国班的班主任。




9





  刘贞重新出现在班级的时候,让全班同学惊讶不已,她的脸色不再苍白,而是白里透红。她的头上不再扎一只土里土气的羊毛蝴蝶结,而是夹一枚玫瑰红的金鱼发夹。她的微笑,更让男生们倾倒。史南山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美蝶精(蝴蝶精),这是闽南话外号,意思与“风骚”相近,而更张扬。

  刘贞重新出现在班级的那天晚上,李爱国在郭明英的笔记本上抄下一首《西江月》:

  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希,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他最近不知怎么的,迷上了冯梦龙的《三言》,先是听陶老师提起过,后来就到学校的图书馆去借,看了《喻世明言》忍不住看《警世通言》,看了《警世通言》非看《醒世恒言》不可,要的就是心跳,就是梦遗。

  不不,毛泽东时代的革命青年怎能如此下作,啊,下作,这是从陶老师那里学来的语言。为了消除《三言》的不良影响,他看《青春之歌》看《红岩》看《林海雪原》,可是,他看的是什么呀,专挑其中的爱情描写,完了,完了,完了,李爱国,你完了。

  李爱国觉得自己不可救药。他甚至看一眼刘贞都会心跳,都会在生理上有所反应。

  他唯一能反抗自己的,就是和郭明英表示亲近。

  那天上语文课,作笔记的时候,李爱国的钢笔突然没水,他摇了摇椅子。他们的课桌椅是苏式的,学习苏联老大哥,什么都学。苏式课桌椅,椅是靠背椅,桌是斜面桌,桌与椅相连,李爱国实际上只是用力地靠了一下椅子的靠背,郭明英便整个身子摇晃起来,笔尖滑出去,爱国主义的义字成了一个翘脚的地主老爷。郭明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用笔向她示意,没水了。郭明英喜出望外,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她喜气洋洋地从书包里拿一支红色包头钢笔递给他。他朝她笑了一下,表示感谢。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唱道:“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他一看,果然是英雄牌的,很贵,一支7元多。他曾在文具店里看了几次,没舍得买。这一支钢笔几乎等于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他正想再说一句感谢的话,只听陶老师说,同学们注意了,这是语文课,不是音乐课。郭明英伸了一下舌头,又看了他一眼。李爱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那边窗下的刘贞,刘贞正转过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刚刚接触,她立即把眼光挪开,把那只妖冶的金鱼夹子挑衅似地对着他。仿佛为了报复她,李爱国有意无意地把膝盖靠到郭明英的膝盖上。郭明英没有挪开。过去,他们也有过这样无意间的接触,只是一下子便像触了电一样,同时闪开。

  陶老师说,好了,现在我继续。陆游的这首诗,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情绪,我说的是情绪,不是热情,同学们注意,这是他写给自己儿子的诗,本来并没有让我们知道的意思,不宣传,不张扬,是内在情绪的表露。此时的陆游已是一位86岁的老翁,经历了许多事,爱国的激情在内心发酵成为一种不死的情绪。

  他们的课文是陆游的《示儿》。

  私下里,陶老师给李爱国讲解过陆游的《钗头凤》,说,写《示儿》的陆游和写《钗头凤》陆游是同一个人,爱国和爱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没有爱国主义不是陆游,没有爱情也不是陆游。

  17岁的李爱国把陆游的《示儿》和《钗头凤》一起抄在郭明英的笔记本上。他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是,读《示儿》不会感动,读《钗头凤》却心里酸溜溜的,直想哭。“东风恶,欢情薄,一坏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不知郭明英对林文娟说了什么,那天在校道上,林文娟说,这就对了,郭明英是革命军人子女,哪点不比刘贞强?李爱国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林文娟严肃地看着他,别往歪处想,谁让你谈恋爱了。我说同学之间相处,得分清界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爱国说,你最近不是和刘贞走得很近吗?

  我这是任务。纪老师亲自布置的,让我关心她教育她挽救她。

  林文娟走后,史南山从操场跑上来,说,文曲星,刚才“人精”对你说什么?“人精”是史南山给林文娟起的外号,他这人,喜欢给人起外号。“文曲星”则是史南山送给李爱国的雅号。

  李爱国说,团支部的事你也想知道?史南山笑嘻嘻地说,不会给你做媒吧。小心上当。说着就跑了。跑下操场又回头朝他坏笑。

  李爱国刚走到宿舍楼,就遇到姚小桃,她说纪老师找你哩,学雷锋板报少一篇随感文章,让你写。他说,是你让我写还是纪老师让我写。你是大书记,我是小委员,我指挥得动你吗?李爱国说,我不会写。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又没惹你。姚小桃红着脸说。不写就不写,让它空着,反正评比最后一名就最后一名,我无所谓。李爱国想了想,说,你让林文娟写,她不是关心刘贞吗,题目就叫“春天般的温暖”。

  晚自修时,林文娟对李爱国说,你出来一下,她把他带到操场边的木芙蓉树下说,你搞什么鬼,明知我不会写作文,怎么教唆小桃来害我。李爱国说,不是让你锻炼吗,总不能一辈子不会写吧,以后高考怎么办,谁替你写?林文娟突然神情黯淡地说,我怕是考不了大学了。怎么啦?她说,家里给我找了对象,在部队当指导员,算起来是我表哥。什么!李爱国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林文娟用手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许对别人说,我把你当弟弟看的。说着便走了,走出芙蓉树盖又说,文章你替我写,我请你看电影,《洪湖赤卫队》。李爱国愣愣地站在树下。

  他喜欢木芙蓉,拳头大的花,早上是白的,到了傍晚,就变成粉红色的了。以前有篇课文叫《变色龙》,是契诃夫的小说,人不能当变色龙,但能变色不一定不好,木芙蓉就很可爱。陶老师说得好,世界是丰富的,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一概而论。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史南山看李爱国从操场边走过,特地跑到他的身边,小声说,文曲星,你可日见消瘦了,是不是害相思病了?你的嘴好臭啊。李爱国说着,用手一顶,把他手中的排球打落,史南山笑着,去追排球,抓了球又回来,语重心长地说,保重,我的书记,我们肩负革命重担,任重而道远。李爱国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笑了之。

  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哎呀,爱国怎么瘦了。这些天街道爱国卫生大检查,母亲忙得团团转,早出晚归。母亲是在对父亲讲述上台领奖,受领导接见的激动场景时,突然对着他的脸说的。父亲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孩子时胖时瘦,顺其自然。父亲在一家工厂当车间主任,以厂为家。母亲常常说他把家当旅店,旅店还得交钱,你不交钱白吃白住。父亲便笑,我工资哪里去了?

  尽管父亲不在意,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你有没有哪个地方不舒服?李爱国说,没有,好吃好睡。那就是读书太累了。别太认真,离考大学还远着哩。你老爸硬是让你考大学,要我说,做工也一样,工人阶级哪一点不如那些四蕊仔?四蕊仔是闽南话,专指戴眼镜的读书人。父亲说,大学还是要考的,当干部好。

  晚上,李爱国就着昏黄的灯光,偷偷地照了一下镜子,果然有点瘦。可能跟最近的失眠有关。做完作业,李爱国在郭明英的本子里抄下一首柳永的词《凤栖梧》: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都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

  这首词是从陶老师那里得来的,那天午后,他去他那里,他已经吃过了,正在读一本直排本的古书《乐章集》,读的正是这首《凤栖梧》。陶老师说,柳永柳三变虽《宋史》无传,却是个好词人,他是我们福建老乡,他的词与苏东坡齐名。

  陶老师正了正自己的身子,有这样的一则典故,说,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天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李爱国能背诵《念奴娇·大江东去》,听陶老师如此讲述,他的眼睛就大了,又是老乡,就更不肯放过他了。除《凤栖梧》,陶老师还让他读一读《八声甘州》和《雨霖铃》。

  抄完这首词,李爱国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里漫过些许凄凉。

  晚上,似睡非睡中,他来到那片相思树林,看到一地黄花。




10





  那天早上起风,上学的路上,满地都是树叶,李爱国想,此时相思树林的相思花,会不会飘落到刘贞家的院子里去呢?他真想去看一看。正想着,便看到刘贞在前面的校道上,一边走一边抬头看飘落的玉兰树叶。他的心无端地跳了起来。不曾想此时在他的背后,响起郭明英欢快的声音,又把他吓了一跳,对个人主义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这话说得多么形象,雷锋是个诗人啊。说着,她便大大方方地与他并肩向前走。他放慢脚步。她的英雄笔至今还在他的书包里,他还了几次,她都说,你留着用吧。他也就留下来了。他近日常常把她与刘贞比较,试图用她把她压下去,甚至用她来把她抹去。

  他们来得早,教室里空无一人,想来刘贞没有上楼,她近来似乎一反过去喜欢清静的性格,害怕独处。

  放书包的时候,他发现课屉里有一朵相思花。拿出来。郭明英一手抢过去,给我的?怎么变得小资产阶级起来了。她这一说,他就知道不是她放的。那么是谁放的?难道是刘贞刚才放的?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史南山的恶作剧。他笑了笑,说,不喜欢就批判吧。郭明英说,别小瞧人。是你的我就喜欢。说着,便把花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可惜没有玉兰花的清香。

  李爱国跳到窗边,没有看到史南山。

  课间操没看到史南山,李爱国跑到五爱楼后边的山坡上,果然看到躲在相思树林下的史南山。他冲过去,正想给他一个拳头,却看他手里拈着一朵相思花,口中念念有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放下拳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地主资产阶级那一套。史南山说,没有资产阶级,只有地主阶级,那个时候,资产阶级还没出世,就更不用说小资产阶级了。李爱国说,你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把花放到我的课屉里,让同学们看到,我这书记怎么当?

  史南山作惊讶状,什么?放到你的课屉里?见鬼了吧。这是我今天的第一朵,怎么舍得给你?

  李爱国一下子傻了。

  这么说,那花是刘贞放的。是给郭明英,一时匆忙没放好?也不对。她与她老死不相往来。那她是什么意思?

  李爱国脸上的变化没有逃过史南山的眼睛。

  我看有鬼。史南山说,阶级斗争新动向。李爱国笑起来,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变味道。

  史南山严肃地说,书记,你可别不当回事,这可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对你的猖狂进攻,我报告纪雪菲纪老师去。说着就往相思树林外走。李爱国知道他的德性,不理他。史南山又走回来,说,我可是为你好。这也是糖衣炮弹。“可能有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衣炮弹面前要打败仗。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课文里的段落,毛主席的文章,陶老师要求背诵的。李爱国又笑了起来。这够得上吗?小心我开会批判你,扣你一顶乱扯毛泽东思想的帽子。花真不是你放的?史南山举起右手的拳头,向组织保证,史南山绝无此等无聊之举。如查有实据,愿接受党纪国法处置。史南山态度虽然不严肃,但李爱国相信,花不是他放的。

  史南山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虽然有点夸张,却使李爱国感到心乱如麻。他没有勇气去找刘贞,她不承认怎么办,如果她承认,他更不知道如何面对。

  回教室路上,李爱国他们遇到从收发室拿报纸走向新华楼的张养德。史南山爽爽快快地叫了一声张老师,李爱国尴尬地笑了笑。张老师说,史南山,我听说你这次考砸了。史南山说没有啊,90分。张老师说90分就是砸了。张老师和以往一样,穿戴十分整齐,笑容可掬,没有一点落魄的样子。

  李爱国说,张老师不像犯错误的样子。史南山说,现在的数学老师没张老师教得好。你说呢?李爱国说,反正我都听不大懂,没什么感觉。史南山说,全校数学,就张老师教得最好。

  李爱国吱唔着。有几次,李爱国远远地看到张老师和高老师手挽手地在校道上散步,他都躲开了。不知怎么的,他没有迎面上去的勇气。仿佛做了亏心事。

  有一次,李爱国对陶老师说,张老师现在和高老师好多了,常常一起散步。陶一夫说,他们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爱人高玉凤,很不一般。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和她同在东方红小学,对她有点了解。不过话说回来,不让他教书有点可惜,他的书教得好。




11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李爱国他们高中毕业,进入高考复习阶段。

  专家们写历史,把1966年5月16日的“5·16”通知定为文革的开始时间,而对于李爱国他们,文化革命的真正开始是地委派来一个工作组,宣布高考推迟半年的时候。高考推迟,意味着有更多的复习时间,李爱国们高兴了好一阵子。不久,李爱国作为学生代表,和一部分党员老师到本市人民会场听录音报告。那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的总书记邓小平等人的录音讲话,说,老革命碰到新问题。不知道文化革命怎么搞。李爱国听得一头雾水,却又激动万分。不久,学校的工作组就撤了。

  有一天,郭明英十分兴奋地对李爱国说,我表哥从北京来,教我唱一首语录歌,很带劲,我教你。接着便一句一句地教他唱: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在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毛主席语录歌真是一个天大的发明,毛主席的话谱成歌,好听好记,大大有利于“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听说这是《我们走在大路上》的作者、沈阳音乐学院院长李劫夫的首创。风靡一时。而李爱国最喜欢唱的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李爱国学会这首歌的第二天,郭明英说我们也去造反,也去破四旧,从陶老师那里开始,听说他是老右派分子,一定有许多封资修的书籍。李爱国说,我不去,你也别去。郭明英说,不去不行,造反有理,毛主席的话你不听了?李爱国只好去。一起去的还有林文娟姚小桃史南山。陶一夫听说他们是来破四旧的,说,欢迎啊同学们,书架在那里,你们认为哪些是四旧,就拿走吧。李爱国低着头,不敢看陶老师。郭明英说,李爱国,你看拿哪些?李爱国说不出话,看了一眼陶老师,红了脸。陶老师说,爱国,没关系,拿吧。林文娟说,我看还是先别拿吧,等我们弄清哪些是封资修再说吧。郭明英说,郭沫若先生不是说,他的书都是四旧,都可以烧掉吗?那就找找看,有没有他的书。陶老师就从书架上抽出郭沫若的《洪波曲》和《少年时代》让他们带走。

  晚上,李爱国到陶老师宿舍,意思是想向他道歉,陶老师没等他开口就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也别说,书架上的书,你喜欢的都拿走,怕是保不住了。李爱国说什么也不拿。陶一夫就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用一只袋子装好,说,带回去看,这些都是经典。

  李爱国就匆匆地走了。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从来没有过,李爱国心里酸得直想哭。

  回到家里,他把陶老师的书一一摆在桌上:《红楼梦》《阅微草堂笔记》《蕙风词话人间词话》《契诃夫小说选》《唐诗选》《宋词选》《安娜·卡列尼娜》《高尔基回忆录》《聊斋志异》《童年》《红与黑》《旅顺口》《莫泊桑小说选》《包法利夫人》。

  学校礼堂的大字报很多,大都是学生批判老师的。同学们都不上课了,忙着写大字报。只有高三年的学生还抱着参加高考的一线希望,偷偷地复习着。那时批判本省高等教育厅厅长的一句名言,“考得上大学和考不上大学,是穿皮革和穿草鞋的分水岭。”说是对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修正主义黑纲领。但大部分高三年级的同学们还是想考上大学,将来好穿皮鞋。

  林文娟告诉李爱国,张老师被劳教了你知道吗?李爱国大吃一惊。前不久有人贴大字报,揭发校长忠实执行资产阶级反动的教育路线,包庇重用坏人,其中提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陶一夫和腐化坠落分子张养德。学校党支部重新研究了对张老师的处理意见上报。

  我探听清楚了,张老师关在高安劳改农场,不是劳动改造,是劳动教养。属人民内部矛盾,允许探望。

  于是他们结伴,来到离城30公里的高安劳改农场。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骑单车,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几十公里全是公路,一路过去,上坡多下坡少。李爱国发现他的力气没有林文娟大,耐力也没有林文娟足,短坡还好,长坡就很吃力,劲把脸都鼓红了。林文娟在他身边唱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看他终于上了坡,林文娟又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轻松了,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李爱国就笑了,是这个意思吗?

  农场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坳里。离开公路,就听到水声,空气也更清新了。

  他们在接待室见到张老师。给他送4听本地产的水仙牌猪蹄罐头和一袋炒面粉。全是林文娟私下准备的。罐头是她从家里拿的,听说是她未来的对象孝敬未来泰山大人的,面粉是她炒的,这种炒面粉在当时很流行,有要好的亲戚朋友要出远门,就炒一袋面粉送过去。面粉是用猪油葱花慢火炒成的,加糖,开水一冲就能吃,很香。看别人吃炒面粉,自己会流口水。林文娟把罐头和炒面粉摆在桌上,说,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张老师微笑地说,谢谢同学们。李爱国开头不敢看张老师,低头听林文娟向张老师介绍同学们最近的情况,慢慢地就自然起来,不时地插话。看到张老师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火柴盒,点燃,慢悠悠地吸着。李爱国的心跳了一下,还是那种水仙牌的火柴盒,他仿佛又闻到刘贞房间里的气息。脸热了一下。他想说我们不是有意的,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子。可是他没说,因为林文娟不说,她说的全是班里同学的近况,谁谁谁写了大字报,谁谁谁到老师家里去“破四旧”,就是只字不提刘贞。李爱国此时心里暗暗佩服林文娟,她的成熟与练达简直到了他不能想象的地步,平时,她的功课不好,为人近于庸俗,是班里最被看不起的同学之一。没想到她如此能干。李爱国想,要是她长得漂亮一点,他一定会私下里把她当王熙凤看。

  张老师问,史南山怎么样?

  林文娟说,他没写过一张大字报。他迷上唱歌,唱毛主席的语录歌,一个人在新华楼后面的相思树林唱,可以一口气唱几十首,没想到他的嗓子那么好。他现在见到你,不再“咚咚咚,咚——”,把手一提,像指挥家一样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她还没说完,张老师就笑起来,居然笑得很爽朗,像在学校里而不像在劳改农场。

  李爱国林文娟也跟着笑。林文娟一边笑一边说,他还说,他想谱曲,又说,他不写则已,要写,一定超过李劫夫。张老师不笑了,有点郑重其事地说,他有音乐天分,数学与音乐,有不解之缘。

  看着林文娟与张老师那样言谈自如,李爱国不禁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惜林文娟的作文一塌糊涂。

  张老师突然说,爱国没写陶老师的大字报吧。李爱国摇摇头,林文娟说,一张都没写。不能写。人不能忘恩负义,不是吗?她这是对他说的,李爱国心里一惊,这个词好久没人用了,现在常常用的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没想到林文娟骨子里与时代潮流相去这么远,而且这么大胆。也许这是信任吧,这么想着,他的心里又荡漾着一种说不清的温暖。

  临别的时候,林文娟让李爱国等一会儿,她又回去和张老师说了几句话,很小声,显然是不想让他听见的。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摇摇头,对自己说,别这么小气。他想起课文《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恩格斯的一句话,把它像夏日的游丝一样,轻轻抹去。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有点伟人气质,很了不起。

  走出来,林文娟又回头大声说,张老师,我们是代表全班同学来看你的,你一定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同学们盼望你早日回来。

  这些话好像是说给农场的管教人员听的。




12





  学校里乱轰轰的,李爱国躲在家里看书,把陶老师送的书一本一本地读完,并在郭明英的笔记本里抄下许多精彩的句子。有时,抄着抄着,就来了兴致,就顺手写下一些感想。过后自己读起来,有点意外,我怎么写得这么好。

  那天早上,他正在屋里看书,母亲站在房门边说,爱国,有同学找,女的。爱国头也不抬地说,说我不在。

  他想一定是郭明英,她最近老来,先是和他说她到北京看见毛主席的事,激动得脸颊通红手舞足蹈,再就劝他参加她们的造反团,还偷偷地对他说,北京已经出现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大标语了。对于突如其来的大动荡大变化,他天生一种恐惧与不安。对于她的游说,他也有点烦。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他又重新进入《红楼梦》的境界。这是他的第二遍阅读,他没想到这小说很对他的胃口,越读越有味。他有时会想,我是不是太落后了,沉浸在地主阶级营造的世界而不能自拔,但是又他听说,毛主席也读《红楼梦》,还让许世友将军读,最少读三遍。

  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最少读三遍。李爱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最伟大的理由,读得津津有味: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容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环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读到这里,李爱国就有点心旌摇曳了,心旌摇曳的李爱国突然感到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回过头来,大吃一惊,竟是刘贞。

  你……怎么不出声。

  出了声,你不就要赶人了吗?

  李爱国闹了个大红脸。

  刘贞上前一步,把一堆相思花放到他的桌上。

  李爱国的心狂跳起来。

  这时,母亲端一杯水进来,说,这位女同学,从来没见过,白葱葱,水当当的,叫什么名字啊。白葱葱水当当是本地闽南话,专讲女孩子,意思是又白嫩又漂亮。刘贞说,我叫刘贞。

  母亲说,刘贞,好名字。你们聊。

  母亲不喜欢郭明英,说这个“北仔怣”,说话声太粗,走路像操兵,没有查某囡仔样。所以对郭明英之外的女同学显得格外热情。

  李爱国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也忘了请她坐下,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地站着。刘贞目光灼灼,李爱国躲躲闪闪。

  刘贞笑了一下,这是胜利者的笑。她从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到他内心的渴望。

  看什么书啊?

  她把他的书翻过来,说,《红楼》啊,我家有《风月宝鉴》,看不看?

  李爱国有点茫然。

  不知道吧,《风月宝鉴》就是《红楼梦》,就是《石头记》。说着刘贞调皮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在李爱国的眼里,无比妩媚动人。

  风月宝鉴就是红楼梦!李爱国的心动了一下。红楼,风月,风月不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个吗?李爱国的脸又红了,又红又热。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解放前的,看不看?

  有什么不一样吗?

  看看不就知道了?书呆子。

  你,还好吧?

  到现在才想起来啊,要是不好,早死了。刘贞忧郁地说。林文娟没告诉你吗?

  李爱国摇了摇头。

  刘贞沉吟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没说出口,只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来看他。看得李爱国心慌意乱,意乱情迷。

  我们,我和林文娟,去看过张老师。

  李爱国突然说。他自己并不明白说这话的意思。只有一种类似仇恨的情绪像火苗一样地从心底窜上来,燃烧着他。

  刘贞的脸霎时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慢慢地便浑身战栗起来。

  她颠了几步,落在李爱国的床上。

  刘贞刘贞,你怎么啦?李爱国惊惶失措地喊着。

  母亲闻声而来。

  刘贞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软摊在床上。母亲上前摸一摸她的鼻孔,用大母指重重地摁了一下她的仁中。对李爱国说白糖水,快。李爱国飞快地搅一杯白糖水过来。这时,刘贞已经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母亲让她喝下,她像个乖孩子一样,把白糖水喝了下去。

  一会儿,她的脸便有了血色。汗也出来了。母亲拧一条温毛巾让李爱国递给她。刘贞接过,羞涩地笑了一下,擦了擦脸,又抬左手把头发捋起,右手顺着脖子擦了擦。动作自然而优美,把李爱国看傻了。看傻了的李爱国想到林黛玉,刘贞什么地方与林黛玉相似,到底什么地方,说不清。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刘贞望着李爱国,眼神中有些许怨恨。这又让李爱国心尖跳了一下。他下决心,从此不在她的面前提张老师,让张养德这个人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逝吧,就当这个人从不存在。

  刘贞说,学校不读书了,我哥哥让我到福州去。可是,我不喜欢嫂嫂,我知道,她也不喜欢我。

  那就别去。

  我想去串联,想你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走,到处转,你敢吗?

  李爱国知道,此时红卫兵革命大串联已在大城市展开。李爱国动过这个心思,“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是他的一个理想,可他没有这个胆量。父母亲也不会同意。

  你不敢,是吗?

  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这火把李爱国的勇气烧了起来。

  敢,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我们就走,先到福州,再到北京,然后,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祖国的大好河山,走个遍。

  李爱国想起她的父亲,一个国民党军官,一个走南闯北的上校团长,她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

  你像你父亲。李爱国脱口而出,

  刘贞张开嘴,你怎么知道我的父亲?

  他说陶老师告诉我的。

  他是革命的,是抗日英雄,不是反革命,他是冤枉的。历史一定会还他以清白。

  李爱国十分震惊地看着她。

  你想去报告,去揭发吗?去吧。算我看错人。我愿意死在批判台上,就在你的批判中死去。

  李爱国说不出话来,他的脑子有点乱。这个时候,他最想见的是陶老师,他相信,只有他能帮助他辨明是非,给他指出一条明确的道路。

  你想想吧,想明白了就来找我。

  她走的时候,母亲说,爱国,你去送送她,她的体质太弱。刘贞说,阿婶不用,我能行,我现在全好了。




13





  李爱国父亲的工厂停产了,工人们分成两派,抢着批斗厂长和书记。他们的厂长书记都是“三八式”老干革命,父亲想不明白,也没勇气反对,只好在家里喝闷酒。喝多了就对母亲说,毛主席远在北京,要是他老人家看见下面这样的胡闹,一定不允许。母亲也从街道回来了,本来就是不领工资的“街桌布”,一闹革命,连街道的老太婆都分成两边,到处都乱糟糟的。看来,爱国的书是读不成了。父亲叹道,考不成大学了。父亲一直想让李爱国上大学,他说他们家虽然是工人阶级,可祖上是有过功名的,明朝出过一位三品侍郎,清朝出过一位道台。这是族谱里说得明明白白的。可惜破四旧的时候,父亲把族谱烧了。

  李爱国“躲进小楼成一统”,这是鲁迅说的。他给自己找到了行为依据。郭明英不断地给他送各种版本的《毛主席语录》和《鲁迅斥叛徒》《鲁迅论革命》,鼓励他投身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大风大浪中练就一颗红心,把自己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解放全人类,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不要置身其外,失去千载难逢的造就自己的机会。

  李爱国不为所动。他知道他不是不革命,他天生胆子小,革不了这个命。但他不是没有理想,他在她给的本子上,写下了这样一首旧体诗:“书志,改李清照无题绝句:生当学曹翁,死亦留华章。而今悔前过,不肯误时光。”他要成为当代的曹雪芹。

  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陶老师,可是,陶老师是他们学校的“牛鬼蛇神”之一,被关在“牛棚”里,见不得面。

  然而,他还是时时想着刘贞,想着她的话,我们一起去,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你敢吗?

  刘贞的眼睛里有一团火,那团火燃烧着他的心,使他骚动不安。他的内心有一种隐秘的要求,这种要求让他羞愧,却又让他激动,跃跃欲试。

  他终于忍不住去找她。

  街上很热闹,大红标语,热烈欢呼;大白标语,坚决打倒。如今打倒的是本地最高长官地委书记,一张白报纸写一个字,地委书记的名字倒着写,还在上面用红笔打了一个叉。

  在本市最繁华的延安路百货大楼前,有一排长长的大字报栏,围着一堆人,有人从中挤出来,连叫过瘾过瘾。李爱国不由得上前,挤进人群。那是一张揭露本地公安局长如何利用职权搞腐化的大字报,写得十分露骨,近于黄色小说。李爱国看得脸烧心跳。

  脸烧心跳的李爱国生怕撞见熟人,低头挤出来,加快脚步,离开闹市区。

  这片相思树林近于世外桃源,安静清新充满野趣。相思花已经落尽。几只小鸟在地上无声地跳动。听到他的脚步声,扑地一下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对他的到来表示意外和不解。他独自地开心地笑了起来。听到他的笑声,那些小鸟又扑地一下,飞得更远,消逝在树林深处。李爱国站了站,他居然有种被遗弃的念头,感到无比的寂寞与凄凉。

  这种感觉的无情袭击,加快了他的脚步,他更想见到多日不见的刘贞。

  李爱国在刘贞家的院子门外,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然后敲门。里面没有应声。相思林静得让人心慌。

  难道她到福州去了?

  他喊,刘贞,刘贞。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还是没有回应。他站在那里,心底的失望与凄凉无法形容。孤独与绝望包围着他。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谁是胆小鬼,你才是胆小鬼!

  当他想离开的时候,门却无声地开了。她就站在面前。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他冲了进去,一下子将她抱住。

  她打他,嘴里喊着,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树林里很安静,院子里也很安静。

  刘贞的房间里一阵乱响。他们双双坠入深渊。

  这是一个永远的黄昏。

  李爱国躺在刘贞的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天窗高悬,四周眩乱。屋顶虚化,惚若黑洞,无数方块字麒麟般吞吐、闪烁、跳跃、扑腾:万恶淫为首。男盗女娼。仁义道德。彻底决裂。罪该万死。我们走在大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仿佛传来刘贞的声音,我们明天就走,串联去,革命去,北京,西安,南京,上海,呼和浩特……远走高飞。

  刘贞分明在他身边,声音却幽幽的。飘飘缈缈,似有似无。而李爱国的下意识中,仿佛来到一个十分陌生而华丽的去处,哦,那不是他,那是贾宝玉。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环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环们,好生坐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李爱国张开双臂,刘贞再一次扑进他的怀里。




14





  李爱国和刘贞是在那年冬天离开家乡的,他们汇入革命大串联的洪流之中。

  红旗漫卷,歌声嘹亮。全中国的广播喇叭都是高音的,不停地播送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李爱国和刘贞单独行动,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从此在老师和同学们的视线中消逝,

  他们从此在李爱国父母亲的视线中消逝。

  他们从此在刘贞哥哥的视线中消逝。

  串联的学生一批批地走了,又一批批地回来。春雷滚滚,江山如画。一批批知识青年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农村是一个的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可为的。”

  人们还是得不到李爱国与刘贞的任何消息。

  李爱国的母亲疯了,她总是坐在自家的门坎上,手里拿着郭明英送给李爱国的笔记本,祥林嫂一样地,反反复复地对人们说,我们爱国到北京,见到了毛主席。

  岁月无情地流逝。时间造就传奇。

  有人说,他们从云南去了缅甸,参加缅共游击队。后来,他们成了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大毒枭,他有个外国名字,叫B·芒果,他们有一大群孩子,都是神枪手,个个英俊强悍,心狠手辣。

  有人说,他们从宝安偷渡香港,辗转到台湾。后来,李爱国成了著名的畅销书作家,最畅销的小说叫《速死的爱,不死的情》,听说这部小说是根据他们的爱情经历写成的,扉页上作者写了一行这样的字:“献给苦涩年代的人们。”

  有人说,他们早就死在大渡河。他们是穿着红军军装,戴着八角帽红五星落水的,他们的尸体在大渡河漂了三天三夜,一对好心的老人把他们捞上来,埋葬在河边的山坡上。野草丛生。后来,不知什么人,在他们的坟前立了碑,写道,“数当年英雄,看今朝风流,残阳如血。”

  有人说,他们其实还活着,在一座深山里隐居,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种种传说在他们的家乡传来传去,谁也说不清这些传说是从哪里来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位音乐家从美国归来,他创作的交响乐《时代风流》,在北京引起轰动。

  这位音乐家叫史南山。

  史南山带着“史南山交响乐团”在全国巡回演出。与他同行的有他的夫人姚小桃,据某媒体透露,姚女士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但她乐于当全职太太,跟随丈夫跑世界,享受人生。在一个深秋的季节,史南山和夫人姚小桃回到他们的家乡。

  这是一个闽南美丽的夜晚,本市最豪华的人民会堂高朋满座,安静肃穆。美国交响乐团的精彩演奏,让本市听众大开眼界,为之倾倒。演出结束,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有好事者称,掌声持续了15分钟之久,远远超出本地历届政府工作报告所赢得的掌声时间,史南山大师谢了三次幕,才使掌声平息下来。


  第二天,本市晚报头版头条报道,出席史南山交响团演出晚会的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郭明英,市政协副主席陶一夫,还有回乡考察投资环境的香港著名企业家张养德先生及夫人高玉凤女士。本市第一中学校长林文娟,在演出前致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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