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之所以多元化的“文革”研究得以展开,正是因为研究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向人民群众(民众)视角的转向。它关注的与其说是“文革”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在国家层面的、上层政治中人事变动的权力斗争,不如说是以在社会群众层面发生的派系斗争为中心的一系列“运动”过程。这一研究取向重视的是“文革”在社会层面的扩散,而不是它在上层由国家机器所发动本身。它进而发展为“社会中心(social-centered)”倾向,认为“文革”是由下而上的群众“运动”,主张社会对国家的影响比后者对前者的控制或操纵更为重要。[5] 上世纪九十年代问世的林伟然的博士论文《一场夭折的中国文化启蒙运动:阶级斗争理论和文化大革命An Abortive Chinese Enlightenme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Class Theory》(1996)(以下简称为《夭折》)在研究史发展脉络上可以如下定位:它一边吸收社会中心取向研究的成就,并对它进行批判和克服。它超越既有研究视角的创新点是:《夭折》在中国思想史传统的脉络进行“意识形态”分析,进而探讨“文革”对中国历史现实的“国家—社会”关系所留下的遗产。基于这一方法,《夭折》主张“文革”(1966-1969)是群众参与的大规模“思想启蒙运动”,它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它有助于“社会”的成长,为新时期留下了珍贵的思想遗产。
第四个问题是从第三个问题延伸出来的:林伟然没有充分说明文革后期“国家机器”所扮演的角色,而“国家机器”恰恰是从“文革”的发动到其失败所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重要性并不亚于“社会”。他在最后第六章以余论的形式讨论理论问题的时候强调,他所说的“社会“成长并不是以 “公民社会理论(the theory of civil society)”能够解释的。[98] 他认为90年代星期的“公民社会理论”是和专制主义(totalitarianism)理论一样无法完全解释发生在中国(以及共产主义国家)社会的变化。在上文已谈及,林伟然看中国在自身的特殊的历史现实中,国家—社会关系是相互制约的。在这个意义上,“文革”时期的“思想革命”当中虽然“社会”成长而且开始对抗国家,但国家机器对革命的贡献和社会的贡献同样都很高。[99] 他提出的根据是:思想运动的重要动力是官方的“思想意识形态”,官方“思想意识形态”影响强大的地方就造反派的力量也相应地强大。因此,“文革”的失败不仅是因为国家机器对社会不可抗拒的控制,同时也是由于国家机器本身存在的局限性。文化大革命的失败不仅是因为国家机器对社会的渗透,同时还因为这种渗透的分界和不完全。新阶级斗争理论发展的不完全不仅仅是由于旧阶级斗争理论的顽固性,同时还由于新理论在社会上传播的局限性。[100] 这是使得林伟然的“文革”观从别的社会中心取向,例如刘国凯的“人民文革论”或者钱理群的“民间社会”概念区分开来的要点。那么我们可以提问:那么“国家”固有的权限,就是制度建设和改造方面,“文革”时期的国家机器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它给新时期留下了什么样的制度遗产?林伟然主张在新时期国家是在社会的强大压力之下进行广泛的改革的。从这一发言我们可以猜测到林伟然也重视国家的制度改革。只是在此他关注的并不是“社会主义民主”的制度性保障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林伟然看似并不认为国家是进行制度改革的唯一的主体,而他还看“社会”为间接的主体。可惜《夭折》对这一点只有“史论”而没有做出“史实”的分析:它没有解释“社会”究竟通过什么样的程序给国家机器行使制度革命的压力。总之,就“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而言,“文革”作为“制度革命”的层面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也是不能完全被成长起来的“社会”所替代的。如果说“文革”对“社会主义民主”实现方面唯一留下了“社会”和“思想”方面的遗产,那么这是不是在遮蔽当下尚未完成的向往民主的“制度改革”的必要性?更不用说这样的看法全盘否定掉“文革”时期发生的“制度”方面珍贵的经验。
Weiran Lin,An Abortive Chinese Enlightenme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Class Theory,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Ph.D. dissertation,1996。
[1] Weiran Lin,An Abortive Chinese Enlightenme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Class Theory,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Ph.D. dissertation,1996。中文译本由李玉华翻译、刘玉宇和李公明校对,《一场夭折的中国文化启蒙运动:阶级斗争理论和文化大革命》,未正式出版。本文是阅读中文译本后进行整理和评论的。
[25] 有人会表示质疑林伟然和迈斯纳之间是否存在实际的相互参照以及影响关系,因为他们的师生关系并不自动保证对两者的比较或者影响研究,更不用说其比较视野是否会生产有效的结果。一方面,林伟然并没有在“文献回顾”部分定位或者批判过迈斯纳,更没有分析迈斯纳与当时占主流地位的“社会冲突理论”或者自己的研究方法怎么不同。唯有一次《夭折》谈及迈斯纳的部分是有关“文革”时期经济发展的成就,转引一些统计数据自《其后》的第二版(Meisner, Maurice J., Mao's China and after: a histo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New York: Free Press, 1986。),林伟然(1996),127页。但这一次引用明确揭示迈斯纳的“文革”观:指认可它的经济方面的贡献。另一方面,迈斯纳在1999年的第三版简单谈及了林伟然;在注释介绍《夭折》为“关于对文化大革命期间不同阶级理论之间的冲突”的研究。迈斯纳(2005),289页。简言之,两者并未正式进行相互的学术回应并把它包括在著作中。尽管如此,林伟然和迈斯纳在有关“文革”的一些重要话题,例如革命的“思想”和“制度”层面之间的张力,中国的国家—社会关系,文革的遗产等问题形成对比,而这对比是值得研究的。对读两者不仅有助于更有深度地了解《夭折》,而且对韩国目前对“文革”的争论有不少启发。
[26] 迈斯纳(2005),341页。
[27] 迈斯纳(2005),394页。
[28] 迈斯纳(2005),330页。
[29] 迈斯纳(2005),274-275页。
[30] 迈斯纳(2005),274页。
[31] 迈斯纳(2005),391页。
[32] 迈斯纳(2005),384页。
[33] 迈斯纳(2005),327页。
[34] 迈斯纳(2005),342页。
[35] 迈斯纳(2005),361页。
[36] 迈斯纳(2005),320页。
[37] 迈斯纳(2005),342页。
[38] 迈斯纳(2005),391页。
[39] 迈斯纳(2005),391页。
[40] 迈斯纳(2005),344页。
[41] 迈斯纳(2005),392页。
[42] 林伟然(1996),20页。
[43] Brantly Womack,“In Search of Democracy”,Brantly Womack, ed.,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s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57-8页,转引自林伟然(1996),18页。
[109] Kim Do-kyung(2013)指出《特权轮》到《论无产阶级民主革命》发生了两个变化:一个是武装夺权的部分被删除,而它是《特权论》的重要主题之一。另一个是经修正后社会主义社会的结构性特征予以突出。Kim Do-kyung推测这些修正的意图有消极和积极的两面:一方面,陈尔晋拟图不要刺激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另一方面,陈要对当时中国社会的做出解释,以给自己的运动赋予正当性。Kim,Do-kyung(2013),148页。要指出的是,这篇研究只对陈尔晋的前后两篇文本进行比较,而没有在更大的历史脉络做史料调查来支撑其史论,因此留下很多待商榷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