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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复初:忆母亲斯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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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5 23:35: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孙复初教育问题系列谈之144 忆母亲斯霞老师对理想信念的坚定执着和不屈不挠

孙复初教育问题系列谈之144

忆母亲斯霞老师对理想信念的坚定执着和不屈不挠

2004年1月,我敬爱的母亲去世,时年九十四岁。江苏省委员书记李源潮同志批示:“学习斯霞精神,做斯霞式的人民教师。”
母亲身材不高,体重也不到一百斤,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很高大的,她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学习母亲,学什么?除了她创造小学五年制实验班的经验,是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以及她对学生无私的爱(即记者总结的“童心母爱”)之外,还有一点对我印象特别深刻,对我一生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那就是她一生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无论长辈和上级领导说了什么,她都坚持原则,不动摇。这一点是报刊媒体在介绍她时讲得比较少的。下面我讲一下我所知道和我亲自经历的几件事。
1. 1927年,母亲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她立志以杭女师的老师为榜样,做小学教师。暑假回老家斯宅,一位叔公问她:“你毕业以后做什么?”母亲回答:“我当小学老师”,叔公不屑地说:“好好一个女孩子当什么小学老师,去吃粉笔灰,当‘孩子王’,没出息。我的女儿毕业后要去做官,或嫁给大官,做官太太。”母亲回答:“我才不去当官太太,不去做花瓶。”母亲一直坚持自己的诺言,做了七十多年小学教师。她说:“我为一辈子做小学教师感到自豪。”母亲对长辈一向是很尊敬的,但这次没有听叔公的话。
2. 外婆生我母亲时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才把我的母亲生下来。外婆非常喜欢我母亲,母亲也非常疼爱和尊重外婆,非常听外婆的话。外婆送母亲去杭州女师上学,支持母亲当小学教师。外婆对母亲讲,做女人要自立、自信、自尊,不要总依赖自己的丈夫。外婆的这些话,是母亲一生的信条。但我也曾见到母亲也有不听外婆话的时候。那是1948年底,解放军打到长江北岸,我们全家随父亲机关迁到杭州,住在杭州云居山顶一间小房间里。母亲不肯再随父亲机关迁到绍兴。母亲不愿再迁,坚持要回南京继续教课。外婆听了许多当时流传的谣言,如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坚持不同意母亲回南京。外婆说:“你不怕死,你也要替孩子们想想”,外婆当时是流着眼泪对母亲说这番话的,几乎是哭着求母亲不要冒风险回南京去。我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样顶撞外婆。母亲坚持说:“我不信,我一定要回南京。我不相信共产党会杀我这样的小学教师,共产党也是要办学校的。”外婆无奈,我们全家分成三路,母亲带我和二弟光初、大妹妹小平回到南京,父亲带大弟定初去了绍兴,外婆带小妹妹安安回到老家斯宅。
3. 1940年,妈妈随爸爸机关公路工程处,从雅安迁到西康天全。妈妈看到工程处员工的子弟几十个孩子在天全这个偏僻山区失学,心里非常着急,就找到工程处的总务人员。两人租到离住所不远的一个旧祠堂,把三间大房间改成大教室,小房间改为教师宿舍、办公室、活动室和厨房。并请来几个木工,妈妈亲自为小学低年级、中年级和高年级设计不同尺寸的课桌椅和黑板。又从县城邀请到两位从江浙逃难来的中年女教师。到雅安购买到小学1~6年级各门课程的教材,妈妈和两个老师每人带两个年级所有的课程。在逃难这么艰苦的条件下,短短两三个月,一所1~6年级的完全小学就白手起家创办起来。这所学校一直坚持办了三年多,到公路通车,工程处撤出天全的工作为止。
妈妈的一生一直坚持教学,有条件到学校教书,在抗战逃难的艰苦环境下,没有学校条件,也要白手起家办学校,创造条件进行教学,继续当小学教师。
4.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夕,城內局势混乱,母亲和附小老师共同护校,天天晚上手持棍棒在校园內巡逻。4月22日夜晚,传来解放军进城的消息,第二天清早不到五点,母亲就带着我从大石桥唱经楼到大马路去看解放军。我们从整齐地睡在路边的一排排解放军战士身边走过去,母亲挺着胸膛从持枪的哨兵前面走过,脸上丝毫没有一点害怕的表情,一直走到鼓楼才回来,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什么“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谣言。返回附小的路上,母亲对我说:“解放军很好啊!”天明后,母亲和附小老师马上投入欢庆南京解放的活动。
5. 1957年,南师附小一位优秀的美术老师杨鸿仪,因画了一张漫画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杨老师的子女很多,家庭经济很困难,母亲经常给杨老师寄钱、寄衣服接济他们。有人好心地劝母亲,杨老师可是右派啊!母亲说:“右派又怎么啦,右派也是人,右派生活有困难也应该帮助嘛”!母亲不怕被人误解牵连,坚持帮助这些受难的教师。
6. 1958年,母亲接到南师附小五年制教改试验班的任务。班上来了一位六岁的女生,她的母亲是胡风妻子梅志的妹妹,1955年因病去世。这位女孩从三岁就失去了母亲,得不到母爱,进校后她从斯老师身上感受母亲的爱,成天牵着斯老师的衣角。斯老师走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斯老师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时,她都偎依在斯老师身边。人们称她为斯老师的“小尾巴”。斯老师从思想、学习、生活和心理上全面关心这位小女生,使她重新得到母亲的爱和温暖。有人说:这个女生是反革命集团头子胡风的外甥女,可斯老师一点也不顾虑。1955年,胡风家属可是全国大清查的对象,是全国性肃反运动第一个大案,当时肃反刚过去三年,胡风案是20年后才得到平反的。但母亲不怕,母亲说:“胡风问题同这位六岁小同学有什么关系?不能株连九族嘛”。
7. 1962年,母亲因“童心母爱”问题遭到全国性大批判。《人民日报》发表几篇大批判文章,认为斯老师爱学生是反动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母亲被停职检查。母亲认为自己没有错,检查写不出来。上面要江苏省委派人下来对斯老师进行“帮助”,江苏省委宣传部派来三位同志帮助斯老师写检查。斯老师问他们“我爱学生有什么错?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我这个小学老师为什么不能爱学生?” 帮助小组的三位同志回答不出来,三天后撤回去了。母亲当然知道《人民日报》的文章是受什么人的指令写的,《人民日报》当然是代表中央的意思,母亲也知道省委宣传部是代表省委领导文教的部门,他们派人来谈话是代表省委领导人。但母亲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我爱学生没有错”,“不管是谁认为我错,我仍然坚持没有错,不写检讨。”
文化革命黑色风暴席卷全国,母亲因“童心母爱”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被定为反动权威,修正主义黑样板,遭到残酷的批判。戴高帽、坐喷气式,在七八月的酷暑下跪在小学操场上曝晒,墨水从头顶上浇下去。即使如此,母亲仍然坚持认为自己爱学生的信念没有错,一直不检讨,被批斗得几乎活不下去,母亲当然知道文化大革命是谁发动的,顶住不认错、不检讨是在顶什么?母亲是很清楚的。
1968年5月,我从清华武斗据点逃出来,在南大找到妹妹安安。安安约母亲和我,晚九点在南师附小校园西墙外的河边大树下见面。我非常担心母亲一个人在附小遭批斗,担心她的身体顶不住。母亲说:“我不怕,我挺得住,因为我没有错。”
母亲这时已年近六十岁了,两年多批斗的折磨使她更显得憔悴,身材矮小,有点驼背,步伐蹒跚,但思想仍然非常坚强。我这个也遭到红卫兵批斗的儿子,从母亲身上吸取了力量,母亲这老一辈知识分子身上体现出来的威武不能屈,泰山压顶不动摇,没有错就不认错,不能检讨的绝不检讨。这样大无畏的硬骨头精神支持了我,给我很深的教育。母亲不愧是一位感动中国的英雄人物。
8. 1974年,上面下令妈妈可以上讲台恢复上课了。有人向建议:“南师附小把你批斗得那么厉害,你不如趁此机会换一所学校教课。”妈妈没有接受这个意见,坚持继续在附小,和同事们一道教学。妈妈很宽容地和曾经对她进行批斗的老师一道工作,一起切磋教学改革的方案。妈妈认为不能把文革期间批斗教师的责任归咎于这些一线的教师,使得这些老师都非常感动。
文革期间,妈妈常常在校园里看学生写批判自己的大字报。一天妈妈在看大字报时,写大字报的学生正好路过。妈妈把他叫到自己的身边,对他说,你这张大字报有两个错别字,你要把它改过来。文革后,这位学生流着眼泪对我妈妈说:“斯老师,对不起,当年我批斗您,给您贴大字报,您还指出我的错别字。斯老师,我太对不起您了。”妈妈却安慰他说,“你那时不懂事,你还小嘛。”这位小学生现在已经50多岁,在多次纪念斯老师的会上,流着热泪讲这个故事。使得台上台下的听众都为斯老师爱学生的精神热泪盈眶,掌声经久不息。
9.2007年,我陪南师附小前校长杨林国老师(现任南京教育局处长),全国语文特级教师袁浩老师,在斯宅的母校斯民小学,参加斯霞老师塑像揭幕典礼和斯老师教学思想研究会。该小学全体老师和同学许多校友都参加了。这次会上有多位领导同志讲话,会开得比较长,超过一个半小时,这时坐在主席台上的杨老师走到我身边对我讲:“会开得太长,原定我和袁老师也要讲话,我俩决定都不讲了。当年我们和斯老师在一起工作,斯老师有一条原则,只要有小学生参加的会,都不得超过一个半小时,不管台上是什么领导人在讲话,只要超时,斯老师都会走上台去,请这位领导别再讲了,请他走下讲台。我们学校一直按斯老师的意见做,”这样做是对的,这就是斯霞老师。母亲认为,保护小学生的身体比领导人讲话更重要。
10.1978年,南京市委组织部,南京市人民政府下达委任令,任命斯霞老师为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并在教育局布置了一间副局长办公室和一张办公桌。共产党员的原则是下级要服从上级,母亲作为一名普通党员,理应服从上级组织的决定。但母亲一再向上级反映自己连校长、教导主任也没有做过,不会当局长,只会当小学老师,认为这样的任命不合适,即使当挂名的副局长也不合适。有人劝母亲,你不去当局长,挂个名也可以改善一下八平米的住房条件和工资待遇。母亲回答:“我做什么工作,就住什么房子”。她一再向上级反映,坚持一天都没有去局长办公室上班,连这间办公室也没有去看过。许多人说:斯霞真是一位给官也不去当的好教师。那些成天跑官、买官,被权欲、钱欲迷了心窍的贪官们,面对斯老师这样的精神,不知作何感想?
11.1989年,在南京青岛路,母亲和我对当前教育出现的种种问题交谈了很长时间。之后母亲决定,由她口授,让我执笔,写了一篇“减轻学生负担,救救孩子们”的文章,登在报纸上。文章中按母亲的原话写道:“中央一再提出减轻学生负担,现在负担还那么重,作业做到晚上十一、二点还做不完,孩子比我们大人还辛苦,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希望各级党政领导注意,凡加重学生负担的经验,都不是成功的经验……”。母亲心里当然明白,这里各级党政领导指的是谁,当然不是南师附小,不是玄武区乃至南京市教育局。因为在写文章前,母亲和我在讨论当前我国教育领域出现的种种问题时谈到:负担过重,乱收费严重,应试教育泛滥。大河上下,黄河两岸,都是如此。过去的历史经验证明,凡是属于全国性的问题,问题表现在下面,根子都在上面。母亲是一位为了全国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敢于站出来,敢于向全国直至中央的党政领导,提出自己批评意见的普通教师。
12.2001年,我和清华几位老师去常州参加一个大型教学研讨会。动身前,在门外拿到《南方周末》,头版刊登了黄冈高中毕业生反映的情况,记者用“是天堂还是地狱”为通栏标题写的报道。我当即给母亲打电话,征询母亲意见,我想在研讨会宣读并谈谈对这篇报道的感受。母亲肯定地对我说:“你要去讲,要去呼吁”。我在常州的这个教学研讨会上发言的最后,介绍了《南方周末》这篇报道,最后说:“黄冈毕业生认为他在黄冈高中这三年学习,过的是地狱般的集中营生活,目的是要能够进天堂,他们说的天堂当然是北大清华这样的大学。为什么我国的学生为了考上大学,一定要通过像在太上老君炼丹炉,这样残酷的熔炼,把自己烧得皮开肉绽,这难道是我国社会主义教育的优越性吗?老师们啊!救救我们在应试教育下挣扎的孩子们吧。”这时我听到台下有人问左右的老师,这个讲话的孙老师是谁,旁边有认识我的老师大声回答说:“他的母亲是斯霞老师。”回答的声音比较大,听见这位老师的说话后,当即响起热烈的掌声,会后好些老师来到我身边讲,孙老师你最后这段话讲的很好,讲出了我们教师的心里话。我说:“这是我的母亲斯老师要我这样讲的”。几位老师说:斯老师是我们江苏选出的全国人大代表,不愧是斯老师,她现在一直敢讲这样的话。
13.母亲晚年,最担忧是我国当前的教育,她在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我国的教育。她每到一处,每见一位小学生,都要拎一下他们的书包。“小学生的书包怎么那么重,而且越来越重”?母亲拎学生的书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教育问题却越来越严重了。母亲晚年有好些单位邀请她去参加教育研讨会,但她跑不动了,不能去。有很多人给她写信,反映教育的种种问题,但母亲也写不了回信了。直到去世的前一年,她来北京到我家住了几天。《中国教育报》刘堂江和农涛先生来采访她,最后向母亲提出了一个问题,“您对当前应试教育怎样看”,母亲当时老年健忘症已很严重了,说话表达已很困难,她听到问的这个问题,嘴唇嗫嚅了半天,脸憋得很红,但话就是说不出来。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客人走了后,母亲问我,“怎么我刚才心里很明白,有话就是说不出来?”我对她讲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母亲说:“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就是讲不出来,看来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们这些做老师的要去讲啊!要去呼吁啊”!母亲讲这些话时,心情很沉重,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母亲晚年的心情和忧虑,我这个做大儿子的非常理解。母亲晚年的这两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要去讲啊!要去呼吁啊!”这是母亲去世前对我的再三嘱托。因此我这两年,一直写博客,写教育问题系列谈,根据当前教育的情况,自己定题目,平均每个星期写一篇,这是母亲要我做的。
上面我写了母亲的十几段小故事,这是我所知道和亲身经历的真实事情。这些从几个角度反映了母亲斯霞精神的重要方面,这可能是比她创建的五年制实验班和斯霞之“童心母爱”更重要,更值得纪念的品质和性格。这也是像母亲这样一代九十多岁乃至百岁的,老一辈知识分子优秀思想品质的一个代表。这一辈老知识分子为了祖国,艰苦奋斗,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他们在近百年的生涯中,始终保持和维护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泰山压顶也不动摇,直至生命快结束的日子里,还克服许多伤病的折磨和困扰,心系祖国和人民,忧国忧民,冒着各种风险,顶着种种压力,为祖国,为人民,为我们的下一代,为我们的教育事业而不停地进言、呼吁。我在写博客和回忆时,一再被母亲这样一些老知识分子的精神所感动,常常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深深感到同他们在思想上,在意志品质上,在对信念坚定上,在敢于冒险,敢闯禁区的精神上,有很大的差距。这也是我一定要把这些都写下来,用文字记载下来,让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的孙辈们都永远铭记在心,不要成为“历史盲”。过去这近百年,尤其是这六十年的历史,在他们头脑不要成为空白,忘记了他们老一辈经历的苦难岁月,忘记了这些年多少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经验和教训,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有人希望我们下一代忘掉这一切。如果真是这样,这些苦难的历史,在气候、土壤等条件适宜的时候,完全可能重演,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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