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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苏同盟的瓦解与冷战的二次转型——共识网专访李丹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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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6 18: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苏同盟的瓦解与冷战的二次转型——李丹慧专访



作者:      时间:2014-01-16   来源:共识网







  嘉宾简介:李丹慧,华东师范大学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心教授、《冷战国际史研究》杂志主编,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兼职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冷战史,中苏关系,中越关系。其新著《无悔的分手——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60-1973)》将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

  编者按:2013年初,沈志华与李丹慧夫妇合著的《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的上半部《无奈的选择》面世,而本该于年内推出的,该书的下半部《无悔的分手》却迟迟未能面世,作者李丹慧为了利用即将出版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将书稿交付的日期一拖再拖,借此机会,小编联系丹慧老师,希望能就新书内容为她做一个专访,并得到了她爽快的应允。


  然而,在准备本次采访的过程中,除了文革中的中苏关系以外,李丹慧老师的个人经历也引起了小编的关注,媒体活跃度相较于丈夫沈志华为低的李丹慧,她的故事却为很多人所熟知,一方面是因为其在冷战史领域的杰出研究,另一方面则是沈志华老师在外讲座时,总是不经意间要提到,这位被他称为“奇女子”的夫人。所以,本来纯学术的一个采访,被小编拆成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学术八卦,第二部分是关于李老师对于中苏关系的思考。


  在稿件出来以后,丹慧老师回复邮件,言及,第一部分的小标题,使用“奇女子”一词,是否有自我吹嘘的嫌疑,但小编坚持,未作修改,标题的文责自然也应由小编承担。

  一、"我有我的地盘儿":冷战史研究领域的"奇女子"


  "志华不愿意让我和他做节目"

  徐书鸣:关于您的个人经历,在外的传播也很多,但主要是沈老师对外演讲时,零散地提到,而历史考据讲究史料的互证,今天趁沈老师不在,我们先来考证下,他所说的,关于您的故事是否属实。

  在准备采访提纲的过程中,看过您跟沈老师的一起接受的几次访谈,发现您发言不多。

  李丹慧:我跟沈志华一起接受采访的情况很少,我印象中,有一次,当时《锵锵三人行》邀请我跟他一起参加,讨论朝鲜战争,本来我没准备参加,但是必须要有一个人跟他一起上节目,实际就是需要一个托儿,跟他一起参加节目,又不能多说话,这种角色请别人,比如牛军,实在不合适,只能让我去了,加上我也不做朝鲜战争的研究,所以就没多说话。最后我是见缝插针地抢了一下镜头,说了我该说的话。

  节目结束以后,沈志华的家人都说他欺负我,我说,这倒不是欺负我,节目设计就要求这样。窦文涛再做节目时候,就不让我们俩一起接受采访了,分开做。有时候,志华不愿意让我和他做节目,因为我老给他找茬儿,他一讲到60年代的历史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错误,他毕竟不是专门做这段历史的研究的,我说多了,他心里就有点不开心。但是,如果我讲50年代的历史,我也会出现错误。

  徐书鸣:沈老师说过,自己的媳妇儿力气很大,能扛得动大包。

  李丹慧:1969年8月,我下乡到黑龙江的密山兴凯湖农场,被分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43团的加工连,当时我的家庭属于有问题的,父母都被关了起来,所以我没被分到车间。加工连本来是加工米面油的,但是我去的时候,被分在做小工的排,比如清理厕所、砌墙,算是比较苦的活,不仅如此,东北很冷,我们要在冰天雪地里,冒着大风在外面干活。

  后来,我们这个排也和男的一起扛包,当时的大包分两种,一种是小麦的包,另一种是稻谷的包,小麦的包是180-200斤一大袋。我可以上肩,身上披着一块布,另一个人搭肩,共同一使劲就扛到我肩上了,但是扛着这种大包,我上不了囤,上囤就是一大囤的粮食,要走一个跳板上,把小麦就抖到那个囤里去,印象中,小麦的包我扛得不多,但是稻谷的包我扛得挺多的。稻谷的包记得是一百五六十斤一袋,我是一上肩就走,然后上囤,抖到囤里面。

  我的指导员是个来自牡丹江的女知青,她老是扛包,后来她的肩都歪了。之后,我又到面粉车间,扛面粉的包,大约50斤一袋,我一次能扛三袋。

  70年底,我离开了黑龙江兵团,当时,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她帮着一批家里"有问题"的干部子女去当兵,我也在其中,所以70年底,我就去当兵了。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家庭都有问题,所以一开始,我是当炊事员,喂猪、炒菜,全都干过。一开始是在战士食堂,做大锅饭,后来又分到干部食堂,跟着师傅也学了点小灶的饭,转业回到北京以后,就很少做了,只做过一两次,都还不错,我和志华在一起,没给他做过饭,这是非常对不住他的地方。

  徐书鸣:但沈老师提过,您还是给他炒过两次鸡蛋的,只是都炒焦了而已。

  李丹慧:他老是夸大,说我炒黑了,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但是我确实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烧开水忘了,结果壶底被烧漏了。还有,我给他炒菜心时,本来油热了以后,爆炒一下就可以了,但我老觉得要让它熟透才行,等出来以后,菜心都被烧化了,只剩外面的硬皮,嚼也嚼不动。也把菜炒黑过,因为现在的油,跟我当兵时用的油不一样,我们当兵时候的油,只要油冒烟,它就是热了,后来的油不冒烟了,所以很容易炒糊。

  我不做饭,但他也没给我做过饭啊!

  "和造反派打架":文革中的抵抗心理

  徐书鸣:您父亲以前是劳动部的副部长,您也算是高干子弟,下乡之后,干扛大包这种粗活,您受得了吗?

  李丹慧:没什么受不了的,那个时候,我们干活都不惜力,特别卖力气。就算现在,让我干一个活,我也会非常卖力,绝不会偷懒,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徐书鸣:这种"不惜力"的心态,是不是因为受到毛主席号召知青上山下乡的影响?

  李丹慧:文革初期比较狂热,当时的干部子弟,特别是所谓高干子弟,都挺有激情的,但是,革命很快革到自己家了,比如我妈妈是高教部的,她当时就被抓了。那时候,我们对毛主席就没那么狂热了,抵抗的心理特别强,会和造反派打架。当时我住一个大的四合院里,造反派来抓我妈妈的时候,我和我哥哥就跟他们打架。我爸爸他们单位的造反派来抄家,我们就坚决拒绝不准他们抄我们的房间,非常厉害。那时候我们就和他们对着干。

  文革期间,我从来就没有拿着红宝书,喊"毛主席万岁、万寿无疆"等,即使在大的集会中间,无论是在兵团开会还是后来到了部队,我都没有,别人举的时候,我可能就拿着,低低地晃晃,做做样子。

  这种抵抗情绪也是受我表哥、表姐的影响,他们也是高干子弟,是老大学生、老高中生,我的姨父原来是人大的副校长,后来是北大的副校长,59 年反右倾期间,他自杀了;我大姨当时是人大经济系的总支书记,她是"三八式"的老干部,被抓起来了以后,我们两家的孩子都住在一起,所以我受我表哥、表姐的影响很大,他们有很多的思考,那个时候,我姐姐是联动,在其中的16纵干过。

  但是,我当时很愿意下乡,很想离开北京,文革期间,我还很小,就是一个小学生,在北京第一实验小学上五年级,我们是五年一贯制,到66年算是毕业,就去串联,跟着我姐姐她们女六中,还有女八中、育英中学、四十七中"红红红"的一帮"老红卫兵"们一起去上海造反,跟着我表姐他们北大的学生去新疆,四处乱跑,最后就下乡到了黑龙江。

  所谓经风雨、见世面,倒不是真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没那么有激情。但是有一种想法:要锻炼自己。

  "苏联情结"与学术议题的选定

  徐书鸣:包括沈志华老师、杨奎松老师以及牛军老师在内,您这代人都经历了毛时代的政治运动浪潮,也都有源于那个时代的苏联情结,它对几位老师的学术研究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么,您早年的这段经历与您对学术议题的关注有关系吗?

  李丹慧:应该说有一定的影响,我们这一代人,其实都有苏联情结,而我的苏联情结主要源于我的父母,以及我姨一家。我父亲原来在东北局工作,他曾跟我说过,他在东北局的时候,和张闻天一起工作,当时,我父亲在自己的房间里贴了一串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张闻天看到了,就问:"干嘛要贴这些像"?张认为不能搞偶像崇拜,这件事对我父亲的触动很大。

  50年代,我父亲还曾带团去苏联,考察当地的劳动工资等制度。我母亲也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当时她在人民大学读哲学系的研究生班,也是苏联专家授课。我大姨方志西和姨父邹鲁风,他们和苏联专家接触得更多,也经常会在我面前谈起一些关于苏联专家的事情。这使得中苏关系,相对于中国与其它国家的关系,在观念上让我感觉更加亲近。

  再加上文革期间,我很爱看苏联小说,15岁以前,我基本把当时能找到的所有苏联名著,都看过了,从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冈察洛夫到果戈理,我很喜欢俄罗斯文学。另外就是苏联歌曲,它的影响也很大,使得我们不自觉地去关心苏联、中苏关系的变化。

  但是对我们的学术研究影响最大的,还是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具体表现为:第一,研究对象和研究者的距离拉大了,学者可以摆脱冷战环境中所形成的敌对思维框架的束缚,从而重新反思中苏关系的走向;第二,冷战结束之后,不同阵营国家的档案文献陆续、大量地解密和公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俄国,以及其东欧卫星国的档案,中国方面档案的解密及开放虽然比较有限,但毕竟出版了《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等一系列文献,还有一批重要领导人的年谱,等等。当然,比起国际上所谓的"冷战新研究兴起"的时期,各国档案解密的进度来说,中国确实大大地滞后了。

  国际档案的开放,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档案解密程度的不足,比如中苏关系的研究,看不到中国档案,可以去看俄国的档案,也可以从东欧国家的档案中,梳理中苏关系的发展。学术研究的基础是材料,没有材料怎么去研究?选择做中苏关系的问题,正是因为它有足够的材料基础。

  肛肠研究所:与沈志华的初次见面

  徐书鸣:从1987年发表的《乾隆限令广州一口通商口岸政策及英商洪任辉事件述论》到1991年的《赫德的权力错位和矛盾性格》,我发现您早期的研究重点是在晚清史上。

  李丹慧:其实我最早研究的是明朝倭患问题,那是82年,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在《中国古代史论丛》上发表了。

  1978年,我参加了地方高考,上了地方院校,本来在77年的时候就想考,可惜当时正好在东北出差,就错过了高考的机会,78年我去做了领导的工作,让他们允许我参加高考。

  下乡前,我住在厂桥的延年胡同,就近在男十三中上学,可是我一节课都没有认真听过,非常抵制,每次去都夹一本厚厚的小说,人家上着课,我中途进去,坐在那儿就自己看书,以后根本就不去了。我下乡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叫高中正老师,是政治课的老师,他给每个下乡的学生发一张毛主席的照片,在后面都写了一段语录,给我的语录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因为一节数理化的课都没上过,为了高考必须要提高数理化的成绩。

  准备高考期间,我在广州军区后勤十九分部工作,位于湖南衡阳,我找了一个参谋教我数学,从因式分解学起。我做过77年高考的数学题,可以得七十多分,但是78年的数学题又加上了几何题,我根本就没学过,所以只得了十几分,分数就大大地被拉下来了,总分350多分,这个分数在北京的话,上人大肯定没有问题,可惜是在湖南,我岁数也比较大,最后只能去了湖南师院。如果数学是77年那种考题的话,成绩会好得多。

  我当时一门心思要考地方院校,主要是想离开部队,认为部队对个人的自由限制太大,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完全要统一意志,而考上地方院校,等将来毕业的时候分配个工作,我就能脱下军装了。77级那一届的,毕业的时候确实可以不回原部队,但是轮到我的时候,新规定来了,要求在地方院校读书的部队大学生从哪来回哪去,所以毕业以后,我又回到了十九分部。

  1984年转业,因为我父母和当时中华书局的总编李侃关系很好,他帮忙,把我安排进了中华书局。由于李侃是做近代史研究的,我就被分到了近代史编辑室,所以我就转向了清代和近代历史的研究。在这之前,我还考过人大清史所,因为政治不及格,不能录取。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我正在编辑海关档,就用其中一部分档案搞了一些晚清史的研究。
  
徐书鸣:据沈老师说,您在中华书局工作期间,他与您结识,而且是因为您当时在编辑的一套《文化大革命事典》。

  李丹慧:在中华书局的近代史研究室,我跟陈东林的关系很好,他是人大历史系毕业的。我们两个人,加上他在人大的两个朋友:一个是现在中央党史研究室的李向前,还有一个是现在传媒大学的苗棣,组成了一个"四人帮",当时我们合计,想一起做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研究,于是就编了一套《文化大革命事典》。

  编好以后想出版需要找人,恰好的是,我表姐和沈志华的姐姐都是延安保小、东北育才的学生,也是好朋友,我姐姐和他的弟弟是育才学校的同学,我哥哥和他的另外一个弟弟是文革期间的好朋友,他们家人我基本上都认识,就是不认识他。他弟弟沈志耕,现在是个著名的律师,跟我关系很好,他跟我说,想出版那套书可以找他哥哥。沈志华当时在做一套"21世纪文库"的译丛,在羊坊店一个肛肠研究所里住着,在那儿,我第一次见了他。

  开个玩笑,如果说我们俩谁是肛,谁是肠,他产出多,自然他是肛,哈哈哈哈。

  韩钢:"闹了半天,原来是因为你们啊!"

  李丹慧:可惜这套书最后也没能成功出版,当时胡启立住在我们家楼下,学潮以后,阎明复和胡启立都被贬了,但是保留正部级的待遇,他们都住在我家的那个楼里,阎明复住在八层,胡启立住在六层,我们想,如果能找一个领导人给我们批一下,没准《文化大革命事典》就可以出版了,胡启立那时候虽然被贬官了,但也还是个领导人,近水楼台,我们就去找了他。结果,没想到的是,胡启立都这种状况了,还给我们来一个批示,说这类书稿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不适宜出版。本来还没什么,结果这么一个批示一下达,彻底把我们给灭了。

  韩钢是我跟志华的好朋友,他跟李向前,当时都在中央党史研究室工作,韩钢参与了王年一的文革史研究,他也在做《文化大革命辞典》,而且基本完成了,因为这个批示也没法出版了。韩钢特别郁闷,跟人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胡启立会出来这么一个批示?李向前就跑过来跟我说,千万不能让韩钢知道,批示的下发是因为我们,所以我跟李向前也跟着问,胡启立的批示是因为什么原因下发的,装作完全不知道内情。前些年,我跟韩钢一起聊天,才终于揭了这个底,韩刚说:"闹了半天,原来是因为你们啊"!挺逗的。

  文革史材料的局限性终究太大,所以后来我就没做文革史了。

  徐书鸣:沈老师对外一直称您为"奇女子",原因在于,当年您跟沈老师一起编辑白话版的《资治通鉴》,事后赚了几百万,当您得知沈老师准备把自己的收益全部投资作一个研究出版基金,资助年轻学者时,主动放弃您应得的那部分收益,提出把钱投入到这个基金当中。

  李丹慧:这件事,我记不清了,但我是支持他的,他一直说,我对钱没什么概念,可我没觉得这个钱我要自己拿着。既然他要做这个事情,我觉得很好,就支持他去做。

  他有好多做苏联史的朋友,包括一些老先生,他们的苏联史学会在聚会的时候,一说到这个基金,他们就说,丹慧很了不起。我一直都不以为然,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他影响这么大。

  徐书鸣:与沈老师的相识,对您最后选择中苏关系的研究,有没有影响?

  李丹慧:那倒没有,因为有了材料,我俩就不约而同地说,既然咱们要做研究,就来做中苏关系吧。我原来是准备做文革史的,所以我对中苏关系的关注点,就集中在60年代,他本来是做苏联史研究的,且集中在1945年战后的斯大林时期,即45年到50年代,所以他的关注点在50年代。

  "揭发"沈志华

  徐书鸣:还有一个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段子是,一次沈老师要送枚金戒指给您,因为他当时在做黄金生意,可是被您拒绝了。

  李丹慧:那时候,沈志华在海南做首饰加工,他负责在北京这边拿黄金,带回去加工,我当时在做文革史,就认识了,有一次,沈志华住在中组部的翠明庄招待所,我在中华书局,地点都在王府井,他让我过去,我就去了。到了以后,发现他的房间的中间有一个小包,他让我提提这个包,我想,这么小的包能装什么东西,一提,很沉,差点栽到地上,那是我第一次见金砖,真的很漂亮。后来我跟陈东林说了这件事,他乐着说,你应该拿刀刮点粉末下来。

  后来,志华要送金戒指给我,但我对金首饰毫无兴趣,觉得这类东西都特别俗,就没要。但是这个还是我们没结婚的时候,

  我得揭露一个事情,前两年,我姐夫给姐姐买过一些首饰,比如项链,我跟志华说,问他怎么不给我买一个首饰,他说:"买那个干什么"?我特别气愤,我说,我没有真想要,就是想看看你对我有没有这个心意。他说:"不能买"。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这就是我们结婚前和结婚后的巨大差异!呵呵。

  徐书鸣:沈老师还提过,他之所以被您选中,是因为他穿得够破,是这样吗?

  李丹慧:确实,很奇怪,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穿得破破烂烂的人。80年,我转学到福建师大,82年毕业。我姐姐他们特别着急,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而我在这方面启蒙得比较晚,我父母一个老朋友的孩子到福州找我,说曾经想给我介绍朋友,就去问我姐姐我择偶的标准是什么,我姐姐跟他们说是"穿得越破越好"。的确,我不喜欢那种衣冠楚楚的人,可能是受文革期间干部子弟的那股劲头的影响。

  沈志华确实不修边幅,不讲究穿着,而且他也是干部子弟,跟我很谈得来。和沈志华在一起干,我什么车都坐过。我们是从摩托车开始,那时候他在做"21世纪文库",在羊坊店的时候,他骑摩托,弄了一个头盔,后面带着我;后来换成面包车,那是一辆白色的重庆长安,当年,开着这辆面的,我们曾经进中南海给政治局常委和国家领导人们送我们的《文白对照全译<资治通鉴>》;然后又换了一辆奥拓,那是辆两厢的、有鼻子的小车;之后又陆续换过紫红色的两厢桑塔纳、三厢的桑塔纳和桑塔纳2000,我们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

  "我有我的地盘儿"

  徐书鸣:沈老师在很多地方都讲过一个故事:当初,考虑到自己学英语比较晚,在语言上比较弱,于是跟您商量,由他负责做研究,您负责学英语,二位一起出国开会的时候,可以配合着行动。

  李丹慧:确实有过这个事,我坚决不同意,凭什么他做研究,我学英语,我给他做翻译呢?他说,咱们以后一起行动,可以共同署名。我还是不同意,我比较要强,可以自己做研究,也可以自己做出名堂来,干嘛要做他的附属。的确,现在我的研究没有沈志华做得好,但我仍然很有自信,我的研究做得也很好!

  对我而言,能看懂英文就行,所以就没有学。有的时候,我们出国也的确会陷入一种比较尴尬的状态,跟外国学者交流问题的时候,没法聊得太深入,如果要深入沟通,必须有翻译,那就隔着一层了,而且翻译的准确程度也很难说,有时候沈志华说,你看看,我当年让你学英语,可你不学,如果学了,咱们跟人家交流起来,该有多方便。但我不后悔,我们俩一起去参加国际会议,人家是因为我的研究成果,才来邀请我的,而不是因为我是沈志华的附属而被邀请,我有我的地盘儿。

  徐书鸣:关于沈老师与您,以及另外两位先生一起去苏联收集档案的故事,沈老师做过很多回忆,同样作为当事人的您,对这段经历有什么印象吗?

  李丹慧:感受最深刻的是,苏联人的生活太散漫,当时,我们急着搜集档案,恨不得档案馆在早上7点立马开门,结果他们拖到11点才上班,上班以后,还没干多久,他们就开始喝下午茶,然后,早早地关门下班,一天下来,根本干不了多少活。

  另外,我在苏联住过一次医院,发现社会主义制度虽然完结了,但是医疗待遇还是免费的。现在,普京上台,也还是免费医疗,我不知道其间有没有变化,但96年的时候仍延续了免费医疗制度,所以住院根本没花钱,吃得也不错。

  当时我在莫斯科住院,入院以后,医生就给我抽血,我当时特别瘦,才90斤多一点儿,给我抽血的时候,拿一个试管架,起码有10个大管子,而且比中国医院的试管要粗,用很粗的针头扎过来,开始给我抽血,等于是无偿献血了。

  其实我当时是因服抗痨药伤了肝,转氨酶已经180多了,但莫斯科医院给我化验一圈以后,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还是肺的问题,让我让回国后,找国内的大夫再给我检查肺。结果我是抗痨药继续吃着,肝继续伤着。回国后一停药,不到一个星期就好了。

  住进医院的时候,需要换上它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拿去登记。但是我忘记登记自己的腰带了,那是志华去加拿大参加一个世界史学大会的时候,在当地为我买的,很漂亮。所以出院的时候,志华跟闻一来接我,腰带就没了,我又很瘦,最后闻一说,把他们的腰带给我,他们俩的腰都很粗,我根本用不了。出去的时候,他们俩一左一右,搀着我,我在中间提着裤子。这都是我对俄国那次的印象。

  "既有左派批评,又有右派批评,才说明研究做得好"

  徐书鸣:关注的命题都是中苏关系,又是夫妻,您跟沈老师日常有什么学术分工?又有没有争论?

  李丹慧:我们经常会讨论问题,比如说一些看法,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但是我们俩的看法经常比较一致。也会有争论,但是没有吵到不可开交的情况,基本上都会达成共识,达成一致意见。

  徐书鸣:最后,您跟沈老师都强调凭档案说话,这面临两个问题,一是意识形态,不免受到一些左和右的意识形态上的批驳,二是,您如何看待抽象理论与经验研究之间的关系?

  李丹慧:对于第一个问题,我认为这才证明我们是成功的,真正的历史科学,要求学者在研究的时候,站在一个客观立场上,不能掺杂左或者右的观点,更不能代入个人的情绪。当然,我没法完全摆脱个人情绪,但我能尽量站在客观的角度,不是从材料中挑选我想要的内容,如果发现一批材料,与我过去的观点有所差异,我会再查更多的材料,不能用孤证,如果更多的材料证明我的观点错了,那么我就要改,我修正后的观点,即可能是左派认可的观点,也可能是右派认可的观点,我都是根据材料,这就叫科学,这才是真正的学术研究,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不能说我们已经完全做到客观了,但是既有左派批评,又有右派批评,才说明研究做得好。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仍然认为,没有材料搞什么研究?不然一个结论是从哪儿来的?目前的状况是,中国学者没法和国际学者平等地对话,不管他有什么观念,用怎样的理论去套特定的经验。为什么对中国的一些学术理论,很多西方学者认为特没劲,就是因为他觉得我们的学者老是去套理论,没什么意思,人家的学科已经非常成熟了。

  我特别缺乏理论上的训练,但是我仍然认为,如果不拿材料说话,就没法跟人家平等对话,因为说了一大堆分析、理论以后,人家一个材料就可以推翻你。本世纪初吧,沈志华参加一个朝鲜战争研究的会议,人家让他先发言介绍下俄国档案和他的研究,发言完了,大家说,沈老师,你说完了,我们都没法说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喜欢拿一些西方的理论来套中国的经验。参加过一些博士生的论文答辩,文章中常会套用一些概念,我和志华都不太喜欢这种用法。毕竟是年轻学者,大概认为加一些这种东西才时髦。
  
中苏同盟的瓦解因何"无悔"?

  徐书鸣:您与沈老师合著的《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其中上半部《无奈的选择》已经出版一年了,而您所负责的下半部《无悔的分手》一直未出版,今天也希望就您负责写作的专著内容,简单聊一聊,也是为期待这本书的读者提供一个剧透的机会。

  首先,在拟定标题的时候,为什么选择"无悔的分手"?

  李丹慧:其实我并不觉得"无悔的分手"是个很好的标题,可是为了和"无奈的选择"相匹配,就选了它,但这个标题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具体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从中共高层的认识来看,大部分人对于与苏联分手这件事,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1962年王稼祥在一封信里,谈到对苏政策不能老是以斗争、激进的态度为导向,还是要团结苏联。后来邓小平等人在反思中苏关系的时候,也说中国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但是没人认为和苏联决裂这件事是错误的。1993年12月,《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胡绳的文章,其中写到了中苏分裂,他就说,苏联当时企图控制中国,搞社会帝国主义,而中国要摆脱苏联的控制,走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道路,所以中苏分裂是必然的。由此可见,中国领导集团对于苏联决裂一事,基本持"无悔的分手"的态度。

  二是就分手的结果来说,在赫鲁晓夫时期,中苏有很好的机会,共同探索社会主义发展道路,赫鲁晓夫上台之初,调整他的内政外交政策,毛泽东一度提出"十大关系"来配合,如果能够抓住这个机遇,共同探索下去,社会主义阵营不至于那么快瓦解,说不定能为当下的国家发展提供一条新的道路,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

  然而,从分裂的结果来说,它为中国提供了另外一个选择,选择了另外的朋友。在和苏联决裂,成为敌对关系后,毛泽东调整他的对美政策,联美抗苏,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其中包括老百姓的心理基础,以及中国发展经济的政策基础。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中苏分裂也就是无悔的,以刚才提到的胡绳的文章为例,从他的角度,认为如果不和苏联决裂,中国有可能走另一条道路,甚至会跟东欧国家一样,成为苏联的卫星国,苏联解体,中国共产党也就跟着完蛋了,所以毛泽东的决策是非常英明、正确的。虽然我不赞成他的角度,但是结果的确是无悔的。

  徐书鸣:相较于50年代的中苏关系研究,60年代距离现在,在时间上更近,也有很多档案,因为涉敏,无法获取,这是否会影响到您的研究?

  李丹慧:对我的研究,文革前的这一段时间,的确有一些影响的,因为好多决策性的材料都看不到,只能依靠年谱、口述史等材料做分析。至于文革时期的中苏关系,则没有太大影响,因为文革期间,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民反苏的时期,很多材料都摆在那,还可以从这种现象本身,来分析中国领导人的态度,中苏关系的走向等。

  毛时代的外交:"天朝"观念与"世界革命"的理想

  徐书鸣:但中苏分裂还牵涉到中国的边疆领土问题,比如新疆,这让很多档案还是很难获取。

  李丹慧:新疆的确比较敏感,因为确实涉及到民族问题,动不动就和东突有关。我和志华曾去新疆走过一圈,那时候,我在研究"伊塔事件",对新疆而言,这属于被控制的档案,在乌鲁木齐,我们基本看不到,到了伊犁,倒是让我们看了不少,但是还有很多档案看不到。我看档案的时候,中途被人收回了,但是这不是因为档案敏感,而是因为档案馆的馆长和档案局长之间有矛盾,交涉了半天,才又让我们看。

  在《无悔的分手》里,关于伊塔事件,我又有了一些新的分析,比如苏联十月革命至30年代初集体化时期,有几十万苏联少数民族人跑到新疆来,50年代初,这些人中持有苏联护照的成为苏侨,但还有不少人失去苏联护照,又不想成为中国人,这部分人当时就成为在新疆的"无国籍"人。在外交部的解密档案中,关于当时伊犁州的情况,有一个报告,说全州90万人口,"无国籍"的占了60%,差不多54万,如果准许他们成为苏联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整个哈萨克自治州就将不存在了!直到1960年末,中国领导人才指示说,这些人一律视为中国人,他们出境去苏联时,一律发给中国护照。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只是在骨子里,这些人仍然认为自己是苏联人,加上多年的教育中,他们学习的都是苏联课本,年轻人的观念就是"我是苏联人"。所以,不管怎么说,这批人原来都是苏联人,"伊塔事件"的时候,他们往苏联跑,也就很正常了。因此,要重新来分析评估一下"伊塔事件"。

  徐书鸣:在文革中国的外交政策中,所谓的"意识形态"或者"国家利益"实际上与现代民族国家极为不同,它更多地反映中共高层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那么,是否意味着当时的中国外交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或者"国家利益"问题?

  李丹慧:我不同意,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争执,我们已经写得很多了,线索和脉络也看得很清楚。50年代,中苏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以意识形态为主,60年代,特别是60年代中后期,国家利益的成分越来越多,领土争端不是国家利益吗?只不过毛泽东的个人意识确实有很大影响,不能说领土争端不是国家利益,但是在处理涉及国家利益的问题时,领导人采取的方式有所不同,在毛泽东的头脑中,没有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整体意识,他仍然固守着传统的天朝概念,还有外来的世界革命观念。这两种观念在中共高层处理边界、领土问题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边界领土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核心利益,但是中共领导人却把它作为实现某种外交目的的手段,利用边界机制来影响国家关系走向。

  这种观念不仅影响了中苏关系,还影响了它与周边国家的关系,比如中朝、中蒙,62年解决中朝、中蒙边界问题的时候,中国都做了很大的让步。为什么呢?因为中苏分歧在加深,毛泽东要争取朝鲜和蒙古站在自己这边,所以在领土问题上,他放得很开,63年,毛泽东甚至跟金日成说,将来世界大战打起来了,整个东北都是朝鲜的,由你们指挥。后来金正日到东北视察的时候,把毛泽东的许诺说了出来。蒙古也是,他想拉住蒙古,不让蒙古倒向苏联,也是在中蒙领土争端上让步。

  但是这种方式的收效不大,赫鲁晓夫下台之后,苏联调整对朝政策,拉拢朝鲜,毛泽东的外交政策也越来越激进,发动文化大革命,开始骂朝鲜是修正主义,中朝关系开始走向恶化。蒙古夹在苏联和中国两个大国之间,必定要找一个做靠山,它自然要选苏联,为什么?因为中国有一个内蒙,外蒙的独立很容易受到威胁,所以向苏联靠拢,所以不管中国做出了多大的让步,泽登巴尔仍然和苏共站在一起,因而,1963年7月,不论是完全出于自愿,还是根据赫鲁晓夫的指示,泽登巴尔写信给华约组织,要求加入华约。只不过在波兰等国的反对下,没有成功。

  因此,不能说其中没有国家利益的冲突,肯定有,只不过在处理涉及国家利益的问题的时候,比如边界、领土问题,中共领导人没有遵循现代国家的理念,而是天朝观念,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1959年11月,毛泽东跟印共总书记高士(Ghosh),还有在1967年,与印共左派代表谈话的时候,他都说到,现在的印度政权是掌握在封建资产阶级手里,将来你们共产党掌握了政权,麦克马洪线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喜马拉雅山以南,9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都可以给印度。

  还有就是世界革命的观念,反正无产阶级没有祖国,将来世界大同,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何必要争一城一地的得失呢?毛泽东就是这种观念,可是不能说没有国家利益。特别是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苏两国走向了敌对,国家利益的影响更重了。

  争夺第三世界:"毛泽东很聪明,赫鲁晓夫则有些愚蠢"

  徐书鸣:您跟沈老师将中苏关系破裂的原因,归结为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结构性失衡,主张不能把领袖个性视为影响中苏关系的关键,那么您认为领袖,在中苏关系,乃至在中国与其它国家关系的走向中,其位置在哪里?

  李丹慧:可以说,位置相当高,因为中苏关系和赫鲁晓夫、毛泽东的个性有很大关系,如果中国最高领导人不是毛泽东,而是刘少奇或者周恩来,中苏关系都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苏联不是赫鲁晓夫,动不动就撤专家,苏中关系可能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虽然我和沈志华都不太同意,说中苏关系最后走向分裂,谁负主要责任,但是毛泽东的责任确实比较大,因为苏联一个劲地要和中国缓和关系,但是它老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遭到拒绝。

  后来中国开始与苏联争夺第三世界国家,这与毛泽东要和苏联决裂,另起炉灶有很大关联。1965年中共拒绝参加的世界共产党、工人党莫斯科三月会晤之后,毛泽东就决心要另起炉灶,要做第三世界国家的领袖,做世界革命的领袖,不跟苏共领导的国际共运玩儿了。

  他怎么来发展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关系呢?这点上毛泽东很聪明,赫鲁晓夫则有些愚蠢。1963年中苏大论战开始,赫鲁晓夫认为,两次莫斯科会议的宣言和声明都肯定了苏共二十大,这是几十个国家的共产党通过的共同文件,因此苏共二十大的路线纲领自然就是国际共运的总纲领了,所以他给中共写了封信,希望与中共一起确定一个国际共运总路线。这对毛泽东来说是正中下怀,他正好没机会呢!于是,中共中央复信苏共中央,提出了25条建议,接着,1963年7 月份的中苏两党会谈,中共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中共的纲领路线应该是国际共运要遵循的总纲领总路线。在这个过程中,毛泽东、中共中央把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纲领,彻底地与赫鲁晓夫的"世界社会主义体系"的理论分割开来,中共主张,世界民族主义国家的反帝斗争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初级阶段,跟中国当年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差不多,在这个阶段中,民族主义国家的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甚至爱国的王公贵族,他们都可以成为世界反帝运动的领导人,至于无产阶级掌权,那是以后的事情。

  中国的这一提法,争取了很多第三世界国家领导人的支持,他们都接受了毛泽东的理论,形成一股左翼势力。另外,中国革命的道路和背景,和第三世界国家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他们也容易接受,使得毛泽东要争当第三世界国家的领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毛泽东得到了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支持,这和毛泽东的个人作用也是分不开的,与苏联不同,他不是一定要这些国家在无产阶级的领导下发展社会主义,而是从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发展起,也不违背马列主义。

  从苏联档案可以看到,苏共特别后悔,说毛泽东的理论能够得到第三世界国家的青睐,收买他们的人心,而苏联的世界社会主义体系,片面强调只有无产阶级才能领导世界反帝运动走向胜利,这是很不利的,要调整自己的方针。所以,1965年,中国和苏联开始争夺第三世界,首先就是从理论上做文章。
  
毛时代外交的政策遗产

  徐书鸣:您刚才提到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的外交理念,对此内容您在1994年就曾撰文分析过,如今,事隔二十年,面对诸多新的档案材料,以及研究成果,关于"三个世界"提法的出现,有什么新的细节,您的观点有没有变化?

  李丹慧:关于"三个世界"的问题,陈兼教授说,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的提出是为了改革开放,对此,我仍然不太同意。其实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我的观点与过去比没有太大变化,它的实质还是反苏。

  徐书鸣:您跟沈老师认为,社会主义同盟内的外交关系是基于一种党际关系,那么中国对第三世界国家,尤其是非洲民族国家的援助,这种国家关系的形态又该如何界定?

  李丹慧:中共的革命观念可以让第三世界国家,特别是非洲国家的执政党、执政政府接受,但它与对东南亚国家共产党的革命输出,又是两码事。对于非洲一些国家而言,特别是执政的左翼势力,他们接受中共的反帝反殖的革命理念。另外,这些国家在自己的发展道路上都需要选择一种模式,或者依赖美国,或者认可苏联,出现一种分化。和苏联走得比较近的国家,在中国和苏联关系非常僵的时候,它如果要获得苏联的援助,必然会影响到它和中国的关系,这不完全是中国的输出世界革命思想造成的,它为了本国的利益要接受苏联的援助。

  有美国学者专门研究非洲国家,他制作了一个图,接受苏联援助的、接受中国援助的和接受美国援助的国家,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其中,不少国家是这三种颜色或两种颜色的重叠,这就是一个小国玩儿大国的例子,是需要政治智慧的,通过各种手段,它得到苏联、中国和美国的援助。这和文革期间的党际关系不完全一样,我还需要细细想想。

  徐书鸣:这种党际关系的外交模式,在中苏决裂以后是否已经不具有适用性了?它对当下中国又有何影响?

  李丹慧:也不是,党际关系的影响在于意识形态,不正常,这也是它与民族国家政府关系的不同之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实际是一种意识形态,它的影响在哪儿?比如中国为什么一直要援助朝鲜?因为它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而不是把它放置在正常的国家关系中考虑,可见这种党际外交的习性仍然在影响中国。

  另外,中国毕竟还是一个一党专制的社会主义国家,正因为如此,很多国家动不动就拿我们的人权说事儿,中国要是换个政治制度,人家就不会拿这个说事儿了。

  "打土豪,分田地是违法的呀!"

  徐书鸣:您提到国际共运左派的形成,在《中苏关系史纲》中,您也说道,国际共运左派的形成为毛泽东与苏联决裂的决定,提供了"底气",但是一直没有更细致的分析,能否就这一问题作下介绍?

  李丹慧:关于国际左派队伍的形成,《无悔的分手》里还要专门讨论,1964年6月,刘少奇在党内专门做了一个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的报告,分析当时的国际形势,说现在左派党有52个,其中22个是正式的共产党,另外有一些是资本主义国家里分裂出来的左派组织,对此,刘少奇认为,苏联能开国际会议,中国也能,有50多个国家的党组织可能会参加,而且,在未来五年左右的时间里,左派组织还能大发展,甚至在国际共运里,左派势力会占据主导地位的。

  实际情况呢?1957年末,第一次莫斯科会议召开,当时有70多个党组织参加;1960年末,第二次莫斯科会议上,有81国的兄弟党参加;1965年3月的莫斯科会议上,在中共的坚决反对下,新上台的勃列日涅夫没有召开一个大规模的国际会议,只邀请了26个党,它们都是原来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的起草委员会的成员,但是有7个党拒绝参会,来了19个党,但也不少了。1966年苏共二十三大,有86个兄弟党参加,这次会议的规模很大;1969年6月,第三次莫斯科会议上仍然有75个国家的共产党参加,而且还是在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从当时美国的一些档案来看,根据中情局的分析,他们认为这次会议很可能没有多少党参加,就算这些党来了,他们也会集中批判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行为。结果根本没有形成对苏共批判的局面,大多数党还都拥护苏共的入侵决定。

  由上面的这些材料可见,一直到1969年为止,国际共运里都看不出来,刘少奇所估计的,左派主导的局面,中国支持的左派党、左派组织,不少是因为个人利益才分裂出去的,也有一些是因为拥护中共的政策,分裂出来的,还有一些组织,它的规模很小,打出左派旗号,到中国来寻求经济援助。我们有一个军方的朋友,他说现在昌平的国防大学的一个机构,那时候就是培训第三世界国家游击队的基地。

  更可笑的是,有些国家的共产党领导人,来中国寻求物质援助时,中国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给你们,你们可以自己去争取。他们就问,怎么争取?中国说,你们打土豪、分田地啊!他们就说,这个是违法的呀!可见,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观念,他们根本就没有接受,他们接受的是西方国家的那套理念,打土豪、分田地是违法的。所以它要反政府,只能从中国要求经济支持。

  前些年,我跟志华去泰国的勿洞,它地处泰马边境地区,是马共解散前的据点,去那儿我们就是为了采访马来亚共产党的前成员。当时的马共总书记陈平,常年住在中国,另一个领导人阿成(单汝成)在国内领导马共的斗争。去了以后,我们才知道马共当年的实际情况,中国花那么多钱援助他们搞武装斗争,他们则是在泰马边境驻扎下来以后,帮着泰国维持当地的治安,并征收维持秩序费,基本没有回到马来西亚夺取政权的意思。因为泰国需要马共的帮助,维持一方的治安,所以泰国政府和马共有一种默契,如果马来西亚政府联合泰国政府,清剿马共,泰国政府会提前通知马共,让他们在特定地点,扔点枪械之类的,然后躲开,泰国的军队就在那边狂轰乱炸一通,好像打了胜仗似的。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要否定马共。

  马共投降下山以后,泰国在勿洞为他们安排了几个居住点:友谊村、和平村,住的都是当年的马共老党员,他们的一生,都受着中国革命的影响,想要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一些老共产党员跟我们说,他们一生不后悔。到70年代为止,他们的生存主要靠跟中共要钱,毛泽东、中联部给他们的钱非常多,所以当时陈平说,数钱数到手软,后来不敢要那么多,还退回来了,因为怕做不出那么大的成绩。

  中共支持的左翼运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所以毛泽东后来非常丧气。但是,70年代,他调整对美关系,他仍然不松口,马来西亚政府总理拉扎克在 74年访华的时候,问毛泽东能否不支持马来西亚国内的反政府武装,毛泽东说那不行,我是共产党,他也是共产党,我是一定要支持他们的,至于你们内部的问题,我也不管。毛这么说还是开了个口子,就是说,作为共产党,中共在意识形态上是要支持马共的,但我也没有说一定要让他们去武装夺取马来西亚政府的权力,你们怎么对他们,我也不管。只是毛泽东对此也很丧气,说没办法呀!自己想要扶持左派共产党人夺取政权,可是他们一个个都夺不了,怎么办?!这就是一个很矛盾的现象,毛泽东又要和他们的政府搞好关系,同时又要支持其国内的反政府武装,这么一来,又怎么能在实质上搞好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呢?中联部还发文说,要以毛泽东的讲话作为对外解释说服工作的依据,因为都是共产党,所以中共要支持别国的共产党,但是,中国与别国发展外交关系,又得发通知,做解释工作。

  徐书鸣:也就是,所谓的左翼运动本身没有太成气候,只是中共把它看得太重了。

  李丹慧:对,完全不成气候。后来,毛泽东要搞世界革命,越来越激进,60年代,支持各国的反政府武装造反,最后也成不了气候,反而弄得中国在国际上越来越孤立。60年代后期,毛泽东也觉得中国被孤立了,没人理自己,加上他也在考虑调整对美政策了,所以,周恩来和毛泽东在当时要调整中国的极左外交方针,控制这种无序的外交状态。

  不要对周恩来求全责备

  徐书鸣: 刚才您提到周恩来,近年来,对周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认为他也做了很多坏事,至于他在外交方面的功绩,也被一些人定义为只是被毛泽东牵着走,偶然为之,对此您怎么看?

  李丹慧:我仍然认为周恩来就是一个伟人。当然,我没有专门研究过周恩来,但是从中国外交的发展脉络来看,如果没有周恩来,中国的外交走向还真会发生问题。50年代的日内瓦会议上,调整与民族主义国家,特别是周边民族主义国家的关系,打破所谓美国遏制和包围的过程中,周恩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当时,对于周边的民族主义国家来讲,周恩来的形象是不可取代的,他们都认为周恩来非常了不起,很有个人魅力,这是不能抹煞的。

  在中苏关系上,毛泽东是起决策作用的,别人都得跟着他走。比如中苏边界问题,毛泽东要算历史旧账,1964年7月10日,在和日本社会党人士的会谈中,他说苏联占的中国领土很多,从沙皇时期算起,有150多万,这笔领土账中国还没有算呢!毛泽东说完以后,周恩来确实也跟着这么说了,然而,如果按周恩来的本意,他肯定不愿意提这个问题,1960年4月,他去尼泊尔的时候,召开记者招待会,有人问他关于中苏之间的领土问题,周恩来说,没什么问题,很好解决。1960年8月,中苏边界发生第一次较大的冲突事件,但在10月的国务院会议上,他还是强调,领土问题是不能算历史旧账的,如果算旧账就会天下大乱。

  可是,64年的时候,毛泽东提了要算历史旧账,他也只能跟着,对日本社会党人士谈话中也这么提。但是,他还是不断地寻找弥合的可能性,怎么对外解释。如果没有这种人,让毛泽东一路这么说下去,中国在外交上的被动局面就会更严重。

  另外,中美关系的调整,的确是毛泽东定了大框架,但是具体的谈判都是由周恩来操办的,而且周恩来在其中也加入了很多自己的理念,谈完以后,他跟毛泽东汇报,毛泽东也认可了,不是说所有的细节都是毛泽东事先想好的,毛泽东只提供了一个大体的方向,具体的让步和底线,都是周恩来做出来的。美国也非常认可,也认周恩来。为此,1973年还召开了一个"帮周会议",把周恩来批得狗血喷头,这是有人挑事,说周恩来要接受美国的"核保护伞",在中美关系中,人家只认周恩来,不知道毛泽东了。

  徐书鸣:"不认毛泽东"的提法是邓小平说的吧?

  李丹慧:对,"帮周会议"是连着开的,它是政治局召开的分组会议,会上主要是批判周恩来的所谓"右倾投降主义",江青等人都参加了,但是谁都说不到点子上。毛泽东始终不满意,最后把刚恢复工作、还不是政治局委员的邓小平推出来了,他是理解毛泽东心思的,知道毛泽东实际就是认为周恩来的风头太盛了。所以,邓小平在"帮周会议"上说,周恩来同志,你把毛泽东同志摆到什么地方去了?!周恩来一下就明白了,特别紧张,汗流浃背,马上作检讨。

  对此,可以说是邓小平在挑事,也是邓小平在帮周恩来,告诉周恩来这次会议的症结所在,照着这个思路做检讨,这个关就过了。所以周恩来马上检讨,"帮周会议"就结束了。

  不管怎么说,我很喜欢周恩来,特别是在内政、经济问题上,没有周恩来,中国内政、外交的发展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周恩来确实整了不少人,很多人有难,他都不帮忙,但他的能力是有限的,他能够保住一批人就很不错了。比如我和志华,我们也有自己的圈子,可能会喜欢一批人,因为大家性子都很合,如果发生了一场运动,我们可能会首先保护这批人,另外一批人,并不能说他们不好,只是我们实在是顾及不到。

  不能对周恩来求全责备,当然也不应该把他吹得像神一样。
  
中苏同盟的瓦解与冷战的二次转型

  徐书鸣:1969年的珍宝岛事件,是中苏关系决裂的标志性事件,针对这一事件,苏联采取的诸多行动里,有一项是"向西方投诉",当时正值勃涅日列夫执政,而众所周知,他对美政策是以攻势为主,为什么会去向西方投诉社会主义同盟内部的冲突问题?

  李丹慧:第一,勃列日涅夫对美政策的转守为攻,应该是在70年代初,在苏共24大以后;第二,60年代末,就算他已经决定要转守为攻,也不是说要和西方搞僵,在限制战略武器上,两个大国都知道核武器的危害性,所以冷战对峙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要限制战略核武器,防止核大战,这个合作还得继续进行,所以苏联向西方投诉也是很自然的。另外苏联首先是向西德投诉,因为在西德问题上,有一个东德,柏林问题,苏联要拉拢西德。

  第三,不仅如此,勃涅日涅夫也是要让西方社会知道,中国是一个没有进入国际社会、不受国际社会游戏规则约束的国家,充满了攻击性,非常危险,借此给西方社会打一剂预防针。因为从67年开始,美国对华不断释放和解信号,苏联当然不愿意中国和美国走到一起,因为中苏已经进入敌对状态了,如果中美搞到一起的话,对它来讲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要打预防针。潜台词就是,美国跟中国搞到一起的话,很不利,所以苏联要向西方投诉。

  徐书鸣:对外公布的《无悔的分手》的目录中提及,中苏同盟的瓦解导致了冷战的二次转型,能否就这方面内容,提供一些剧透?

  李丹慧: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写得特别成熟。我先从三个方面简单谈一下:一是对国际战略格局的影响,这是决定性的,50年中苏结成同盟,直接影响了美国的远东战略,朝鲜战争把中国推到了冷战的第一线,冷战从欧洲扩展到亚洲,接下来的越南战争,中国还是处于第一线。中苏分裂之后,中美关系解冻,中国开始联美抗苏,中国真正地退出了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抗,不再站在冷战的第一线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完全地退出了冷战,因为它和美国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准军事同盟的关系,它使得冷战对峙的两大阵营,变成了两大集团,因为社会主义阵营瓦解了,两大集团的对峙中,中国站在了美国一边,和苏联的集团对抗。中国还是参与了冷战,只不过不在冷战的第一线了。

  二是对中国的影响,这个影响是非常大的,1972年尼克松来华,周恩来他们已经抓住机会,开始和美国谈发展中美贸易的问题了,当时,美国有 40多个外贸团到中国来,中美贸易迅速发展,中国与西方国家关系的打开,为中国的经济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比如1973年的"四三方案"就是周恩来、李先念确定的一个43亿美金的方案,大规模地引进西方国家的成套设备,这是继50年代,中国从苏联引进156项的项目以后,第二次大规模的外贸引进,陈东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第八卷中,专门谈到了这个问题。这种变化,可以说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所以邓小平为了推进中美关系,不惜和越南一战,就是因为改革开放若要取得实质性的成果,一定要保证与美国的关系,而和苏联是不可能的。

  经济基础之外,中苏的决裂还为改革开放提供了思想基础,1968年,中国把苏联定性为社会帝国主义,而中共的传统策略就是搞统战,联合一方,打击另一方,可以联合西方国家来抵制苏联集团的影响,同时经济改革仍在进行中。所以,1975年,邓小平的整顿,之后虽然又开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是四人帮的倒台,确实有反复,但是思想基础在这儿。

  三是对苏联的影响,社会主义阵营瓦解,中苏关系走向决裂,使得苏联和美国在竞争的时候,它必须顾及远东,因为美国的准盟友--中国在虎视眈眈地对着它,而且中国还是一个国力不断增强的大国,使得它不得不把很多精力放到远东,甚至影响了苏联国内的经济、政治政策,拖垮了苏联。

  中越关系:下一步的研究方向

  徐书鸣:在《无悔的分手》写完以后,您关于中苏关系的研究可以说是,暂时告一段落,那么下一步,您研究方向有何转变?

  李丹慧:我准备转向中越关系,前些时候在《中共党史研究》上,就发过一篇日内瓦会议上解决印支问题的论文。

  徐书鸣:为什么要选择中越关系作为您下一步的研究方向?

  李丹慧:我原来做过这个,但没有继续做下去。东南亚问题是华师大冷战中心的一个大项目,由年轻教师在做,我和翟强是顾问,也要跟着一起做。现在正在收集周边国家--包括东南亚国家--的档案材料。在《中共党史研究》的那篇文章里,我提了一些新的观点,还没人这么写过,所以他们一个字都没有删,只把我引用的,别人谈东南亚条约的文章的具体页码给删了,其实我是不太同意的,但是志华跟我说,算了,别跟人较真儿了,两万多字的文章,他们都发了。

  现在研究中越关系的人,真得很少,而且做得好的不多,很多学生的论文,引用的还是我的老文章,这不就是落后吗?这都多少年了!所以,挖掘新材料、继续进入深入的研究非常重要。前些时候,冷战中心的一个年轻老师和我的越南博士生一起,在云南、广西走了一圈,发现国内的档案都弄不到,控制得非常严;但是到了越南以后,发现,虽然北越的材料也很难弄,但南越的档案还是可以看到的,目录让他们看了,可以查阅具体的档案。南越档案中,包含大量越战期间的材料,很有研究价值。

  徐书鸣:中越关系的研究裹足不前,是不是也与它的政治化程度相对较高有关?毕竟牵扯到美国。

  李丹慧:不一定,还是材料缺乏,现在研究中越关系,国内的材料很缺乏,弄不到,尤其是核心材料更是接触不到,不得不从外转内,先从外面弄,我们现在利用俄国解密档案就是如此。有人说,俄国档案会造假,我仍然不认为其中有多少造假的成分,他也没这个工夫去造假。

  但是,问题在于,他国的档案和中国的档案,有时候经常会有一些记录上的不同。有时候,一点的不同都会影响细节性的研究,某个细节会影响到研究者对全局的看法,这是很不利的,中国应该看到这一点,不能让学者老去单纯利用外国的档案,同时要开放中国的,放宽开放的尺度,这样来做材料比较,才对中国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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