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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伟:下乡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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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6 02: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九六八年初中未毕业就从上海到黑龙江下乡,七八年回到北京,在《中国青年》杂志当记者、编辑,八三年至九三年,在《人民文学》杂志小说编辑室任编辑\编辑室副主任,九三年创办《爱乐》杂志,九五年起任《三联生活周刊》主编。

我的七十年代开始于一九六八年。

这一年九月十日,我还不满十六岁,就完成了从一个孩子向成年人的过渡。这种过渡,是从去向父亲告别开始的。当时父亲正被隔离审查,而我已经穿上了建设兵团发的一身崭新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在那个年代,穿这样一身军装,自然有一种英气勃发的气派。其实这军装不合身,很肥大,到全家合影时,姐姐只好以一个夹子来固定我瘦瘦的脖领。

我至今记得与父亲告别的那天下午。父亲被隔离的地方,在看守所的东侧,看守所高墙下有一个蓝球场;我在西斜的阳光下穿过球场,父亲则从一个很小的门洞走出来,似乎在躲避阳光。在我至今仍然痛楚的回忆里,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告别,而是儿子在向父亲表达一种父子割裂的决心,一边是一个内疚的父亲,一边则是一个鄙夷父亲历史的儿子。在我心里,父亲和他的历史,就像一根束缚着我飞向光明的绳索,我的建设兵团之行,就险些由于他的问题而通不过政审。最后,是在我的坚决申请下,班主任说了很多好话,领导才额外放行。我由此意识到,只有从这绳索中挣脱出来,才能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和未来。那是一个可以轻易决裂的时代,亲情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可是实际上,父亲所谓的历史污点,只不过是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的财政局里,做过一个比科长还小的管事员——课长。而能当上这课长,只不过是因为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能双手同时在算盘上运算。

母亲躺倒在床上,只有哥哥与姐姐送我到火车站。火车开动前站台上一片凄厉的哭声,千万人之哭,一下子汇为一体。在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了告别的份量——三天三夜火车,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这辈子就再也不能回来。不过火车一开动,更多的却是激动与神往。那种激动与神往,是由《好儿女志在四方》这首歌的歌声所引发的。那是描写新疆建设兵团生活的纪录片《军垦之歌》的主题歌,一片片黑土被犁开,变成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现在回头看,这首歌中豪情已经成为现实:正是由于我们的军垦,今天的黑龙江成了中国最大的粮仓,成为一块在粮食战略储备上让亿万人安心的基地。

也不知怎么,现在越来越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这一段生活弥足珍贵——那么多来自各方的男男女女集聚在一个个知青点,许许多多穷乡僻壤几乎都被来自各大城市最有活力的千千万万青年所占据。这是城市对农村的包围,是另一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关键是,那时候的我们,都是那样年轻,年轻单纯到如一张张白纸。那是一种只有毛泽东的气魄和远见才写出来的历史,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纯净的青年,不再会有千千万万青年经受这样从身体到精神的磨炼,也就不再会有这样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了。

运送我们的火车专列从上海开出,直达嫩江。待下车集结的时候,正是黄昏时节,车站广场上一片生气勃勃的草绿色。形成对比的是,运送我们去农场的崭新的兜棚卡车,不是草绿色,而是天蓝色。上车后开始觉得冷,然后在颠簸的路面上各自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说车正经过小兴安岭,大家争先掀开棚布向后望,可是除了看到一对跟一对爬行着的车灯,黑黝黝的,甚么也看不见。

我分配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师第一团,编号为建字一○一,正处在边境线上,很值得骄傲。卡车到了团部,换成胶轮拖拉机,突突突喷着黑烟,拉我们去连队。这种拖拉机叫「二八」,大约是因为具有二十八匹马力吧。到连队的沙石路还是当年日本关东军所修筑,一路坑坑洼洼,拖拉机就不断剧烈地摇头甩尾。连队在一个山岗下,站在岗上看出去,大约有十来栋砖房、草房,每栋房的屋顶,都有起码有六个烟囱,非常醒目。傍晚时分,每个烟囱冒出的烟都无忧无虑地裊裊上升,与晚霞连接在一起。

土房是拉合辫的墙(将草拧成辫,甩上土),泥地,屋里有两铺炕,中间隔着一堵火墙,连着火炉。宿舍以班为单位,班长副班长都是从部队转业的老兵。班长有家,我记得他请我们第一次到家里,吃的是煨熟的刚出土的土豆,蘸大酱,我第一次感觉到,土豆原来那样好吃。副班长睡在炕头,他喜欢拉二胡,还好喝两口小酒。

到连队的第一件事,是装点宿舍。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三个自然成为核心,他们是上海少体校六八届高中毕业生,两位打网球,一位打篮球,各自带着网球拍、羽毛球拍与篮球。其中打网球的余海星,是核心的核心,他带来了各种广告色,有绘画才能。他用广告色在窗玻璃上画出屯垦戍边的标识,一手拿镐一手拿枪,我们于是都为拥有这样一扇美丽的窗户而自豪。

到连队后没多久就是十一。前一天连队杀了牛,这天是两顿饭,早上开饭结束了连续半个月没有肉的伙食,食堂里香气扑鼻。大家争着每人都买两三个红烧牛肉,狼吞虎咽,结果到晚上,几乎人人都肚子疼得不可开交,随后争先恐后上厕所。那厕所一到晚上就一团漆黑,蹲在里面的人,必须以咳嗽警示,以免被匆匆进来小便的人滋着。

那是一个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第二天食堂就开始被清查,追究有没有阶级敌人投毒。查来查去,不了了之。后来才闹明白,原来是食堂急着让大家吃上肉,肉没有炖烂就出了锅;尽管大家一个个都有朝气蓬勃的胃,但是也无法消化如此之多的没有炖烂的肉,这也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吧。

过了十一就下雪了。我们把有两层窗户的窗缝都用报纸封起来,中间铺上木屑,还插上树枝养鸟,鸟在其中喳喳乱叫。窗户上有了水气,日渐污染着窗玻璃上的画。到十月底,第一次领略了暴风雪,那种凄厉的呼啸持续了一夜,真是惊天动地。第二天醒来,宿舍的门被厚厚的雪封住,推都推不开。

下乡第一年的冬天,我们能干的,只不过是维持生计。所谓生计,一是取暖,二是用水。那时除食堂用煤,我们每个宿舍都是烧柈子取暖,要进山砍树,拉回来先锯成段,再劈开成柈子。而水,一到严冬,营区里的井都枯了水,只有沟底的那口深井还没干。到那井去挑一担水,要爬二十多分钟的漫坡,来回地换肩也还是不堪重负,于是每逢轮上挑水,都成了对我最大的考验。井台上结满了冰,只留一个寒森森的冰窟窿。一担水挑在肩上,因为个子矮,前后两个水桶里的水,都会不断泼洒出来,洒在裤腿上就变成冰。等挑到宿舍,一桶水变成了半桶,棉裤则完全变成铠甲。这样挑水实在困难,后来就换成以牛车或拖拉机拉着水罐去拉水;一个人管摇辘轳把打水,一个人往车上提水,再一个人将水倒进水罐。无论提水还是倒水,一桶水都会洒掉三分之一,洒在身上,棉衣棉裤都是冰,进屋前必须将冰敲掉,才能把衣裤脱下来,至于脚和鞋,肯定就冰冻在了一起。

仅第一年,我们就不知烧掉了多少树。树最多的地方,是当年日本关东军遗留的一个飞机场,那里的白桦树,齐齐整整,都有碗口那么粗,在皑皑白雪中一排排密密地站在那儿,显得十分宁静。从连队到飞机场,马车要走两三个小时,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坐在车上,风像刀割一般,帽耳上很快结成了霜。口罩是不能戴的,一戴上,眼睫毛马上也会结成霜。最要命是冻脚,我们用一晚上在火墙上烤得暖暖的毡垫,很快就变成了冰,于是就必须下车跟着马车跑,以防脚不被冻坏。跑暖和了,上车坐一段,待冷得受不了,再下车跑。那时候,寒冷可以冷到那样的程度——吐口唾沫,到地上马上就变成一个冰珠。

砍树的斧子都磨得飞快。砍树的窍门在于一斧接一斧,顺着刃口,不断形成斜面,再将斜切的木片劈飞,使斜面步步深入,以撼动树心。而我抡起斧子,经常一个斧刃对不准前一个斧刃,还经常把斧子头和斧头把连接的地方砍在树上,自己的虎口震得生疼,斧子把也被折断。

中午吃饭,是自己带来的冻得硬梆梆的馒头,还有咸菜。馒头吃之前,要用树枝点一把小火,把冻馒头在火上烤,但是常常的,谁也不耐烦等到馒头完全烤热就吃上了,往往外面已经焦了,里面还有冰碴,不过也不在乎,反正另外能够就着馒头吃的,也还是雪。那雪看起来雪白,其实里面积存了大量尘土,所以化在嘴里,总有一种白桦树粉的气味。如果把它们放到铁桶里化成水,那水总是黑的。干一天,等到砍够了一车木头,马车上堆得高高的,再上去下来,就变得很困难;坐在这样的柴禾车上,最好的办法是将脚埋在树枝里,马慢慢走着,路变得不再颠簸,高高的柴禾堆随着路面来回摇摆,我们就像睡在了摇篮里。

我当时在班里最小,年纪最小,个子最小,人也最瘦弱,在严寒下每天冻得鼻涕邋遢,狼狈不堪,砍树的业绩也差得毫无自尊可言。于是我被剥夺了砍树资格,留在宿舍里劈柴烧火。在当时,这是一种耻辱,因为这等于你缺少了别人都有,可是唯独你没有的一种重要的劳动能力。

负责劈柴的,其实另有其人,一个被监管的朝鲜族老兵,是所谓「朝鲜特务」。我记得他姓朴,每天只穿一件部队发的军绿色球衣,不停地举着斧子在那里劈柈子,劈下的柈子都堆成了山。我的工作,是把柈子抱回宿舍,码在一进门的地方。白天,大家都出门砍柴、拉水去了,我就成了烧炉工。工作主要是保证晚上的柴禾,打扫卫生,保证炉火不灭,还有一壶壶地烧开水,灌满全部的暖瓶,再就是到偏近黄昏的时候,开始烧炕。每天晚饭后,是宿舍里最热闹的时候,没条件洗澡,大家只能围着火墙擦身。一个个都脱得仅剩一条裤衩,打半盆水,先把脑袋整个埋在水里,呼噜呼噜,水溅得四处都是;那水溅在烧热的火墙上,就冒出带石灰味的水气。然后,一块毛巾,从上擦到下,擦下身时候都是工步,毛巾整齐地在裤衩里来回地掏。擦完了,纷纷展开双臂,靠近火墙热烤,烤到浑身舒展,那是最惬意的时候。擦干净后上炕,下棋打扑克,吹笛子吹口琴,侃山聊天,各不耽误。红灯牌收音机是唯一连接世界的纽带,有时候能听到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这里是红旗广播电台」,于是就赶紧转台。

这样的室内浴,洗完往往一地的潮湿,同时屋里开始瀰漫出各种臭味:火墙上开始挤满各种鞋与鞋垫——都需要靠暖暖的火墙烤上一夜,第二天穿上,再走进严寒之中。烧炉工最美好的时间是在晚上:歇灯号吹过,大家很快就都熟睡了,于是世界就会变得特别的静。这时候你的任务,是保证炉火不断熊熊燃烧,反正门口有的是柴。搬个板凳,面对炉膛,看着那些白桦树的柈子滋滋响着冒水汽,美丽的桦树皮在火中渐渐卷起来,被烈火吞噬,变成熊熊燃烧的一部分。对着炉火看书,在我的记忆中是最美妙的——那火光就在书页上跳动。那时流传的是大家从家里带来的书,五花八门,我最难忘的,是法捷耶夫的《毁灭》。还有一本厚厚的《马克思传》,以及一本厚厚的《朱可夫传》,不过记不大清是不是那一年冬天在炉火前读到的了。

烧炉工最值得炫耀的,是把火炉的炉盖烧成通红透明。这时火膛里,炉火愤怒地轰鸣着,就像奔驰着火车。炉盖透明得像要融化。那时候,屋里温度就会很高,窗玻璃上的冰霜全都融为水,进入梦乡里的人一个个舒服得四仰八叉,全不盖被子。走到寒气凛冽的室外,是宁静的冰天雪地,月亮清寒,就像一个大冰盘,抬头看月色下烟囱里散发的紫色的烟,实在是另一种的美丽。

当然我们的生活也不尽是田园。当时正是中苏关系紧张之时,我们地处中苏边境,清理阶级队伍的主要任务是挖出「苏联特务」。周边晚上的荒野里,经常会升起很多信号弹,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传言最神的是关于七连的。七连驻地是山神庙,那里本是日本关东军面对苏联最近的一个兵营。据说当时关东军有「大大的山神庙,小小的哈尔滨」的说法,所以这里战败后留下了几百栋成片的营房。这些废弃的营房全部只有房架,没有了房顶与门窗,苏联红军驱除关东军后,把可用木料全部拆除运走了。这些废营房里出现的信号弹很密集,据说信号弹是定时自动发射,所以围剿总一无所获。当时最毛骨悚然的传闻是,巡逻人员走到废房子里,不见人,却有还未燃尽的火。关于信号弹问题,至今仍然令我不解:如真有特务,当时的信号弹除了恐吓作用,又有甚么意义呢?是为了证明他的存在,还是为了与清查较量?

因为形势紧张,夜晚增加了轮班巡逻,主要任务是保卫麦场。麦场上有几个大粮囤,积存着秋收的全部果实,拖拉机与各种农机具也都停在那里。农业连队没有枪,值班的两个知青只能空手徒步巡逻,现在想想也觉得荒唐。除了冷,还有在黑黝黝的凛冽寒风中的恐惧。我清楚记得,有一位北京知青在一次夜巡中与我同班,他是中科院地理所的子弟,说话瓮声瓮气。他似乎是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一定不要在明亮的地方走,在暗处,别人就在明处,我们就处处主动。我们于是就专拣暗黑的地方走。他又说,两人一定不要并排,并排危险的概率就太高,我们就彼此拉开距离,可是越拉开距离,就越觉得身前身后都是声音。夜里很静,踩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巡逻时候,最温暖是从麦场走进亮着昏黄色灯光的马厩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时候那些马都把脑袋伸在马槽里,安静地嚼着夜草。到值夜班的马厩的火炉边坐坐,有时能吃到烤得香香的老玉米。

随着一批哈尔滨工读学校的学生到连队,清理阶级队伍升级了。在批斗会现场,他们搬了个窄窄的树墩子,让有嫌疑的所谓「特务分子」摇摇晃晃地站上去,然后一脚将树墩踢翻,看着他们仰面摔倒在地,再上去拳打脚踢。后来,「特务分子」越扩大越多,先是牵连到睡在我们班的开「二八」拖拉机的司机,再牵连到爱拉二胡的副班长。开拖拉机的司机姓齐,因为像狗熊一样长得又黑又壮,被老战士们称为「齐瞎子」。追查他,他嘴硬,不服,就被打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我们全班都对这样打人反感,又没人敢站出来。「齐瞎子」被打后,也不说话,后来我们见他炕头放了一旅行袋的饼干,是在小卖部买的,足有十几斤,就在暗下里嘀咕,怕他想不通,要自杀。大家就开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决心一旦发现就阻止他轻生。后来发觉,他每晚睡觉都是鼾声如雷,才明白他根本就没当回事,「活一天算一天,该吃的吃光,该喝的喝光」。这事后来不了了之,查了一通,甚么也查不出来,就一风吹了。那年冬天,「齐瞎子」问题查清后,他就结婚了,娶了一个漂亮的小媳妇。我记忆中最清晰是我们到他家新房,见他与小媳妇面对面,一块扯被里、缝被子的场景。两人面对面地扯被里的样子,后来一直在我心里成为温馨家庭生活的一种象征。

冬天食堂的菜,只有三种:土豆、白菜、萝卜。这些菜平时贮藏在菜窖里,全都被冻过,吃的时候放在大锅里炖,根本没有油水。所以,那时候能到老战士家里吃一顿狍子肉,是天大的享受。冬天,狍子会成群结队在远处的雪原上跑过,在白雪上留下的脚印,回来时候,它们一定还走这条路线,所以被称为「傻狍子」。老战士们在它们经过的路上设下连环套,就可以套住牠们。狍子肉的做法,在当时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和土豆一起炖,而且肉少土豆多。

还有一个解馋的办法,是到小卖部。小卖部里最吸引我们的,是上海梅林牌的红烧猪肉罐头。铁盒包装的罐头里,其实有一半是油,肉很破碎,一共也没有几块,但是吃起来极香。从食堂打回没有油水的菜汤,掺上罐头里的红烧猪肉,然后在宿舍的炉子上加工,再吃就感到鲜美无比。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加上边境地区的津贴,每个月只有四十九元,但是作为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过的简直是奢侈生活。所以,我们到小卖部并不怜惜花销。最奢侈的一个,大约是少体校打篮球的陈文江。他近一米九的个子,穿四十四码鞋,张开手就能把篮球单手抓起来,大家觉得这一手非常了不起,因此都叫他「大手」。他有每天保持干吃奶粉的习惯,只要回到宿舍,就靠在被褥上一口口干吃奶粉,还说,奶粉的味道比牛奶要好。除奶粉,他还爱吃白糖,也不用水稀释,就那么一勺勺地干吃。

冬天小卖部里的水果,只有冻柿子与冻梨。相比冻柿子,我对冻梨的印象更深,那是一种圆圆的黑色的梨,冻得非常结实,像一个个铁球。把这些铁球买回来,先扔在水里解冻,等一层透明的冰壳褪去之后,里面是半烂半不烂软软的瓤,咬在嘴里,还是冰牙。

当时最吸引人的娱乐,当然是看电影。放映地就在食堂,冬天四面漏风,墙上都结着一层冰霜。最难忘是那一年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轮转到我们连队放映,似乎已经是下半夜的两三点钟,可是大家仍然像是迎接一个节日那么高兴,没有人在意那冬夜的寒冷。

冬天最难受的是上厕所,风从茅坑下钻上来,有如利刃割肤,下面,是宝塔般耸立在那里结成冰砣的粪便。这样蹲坑的滋味实在受不了,我们就选择野外的雪地方便。但是旷野里八面来风,又是另一种滋味,等拉上裤子,屁股冻得完全麻木。一场大雪后,我们在靠宿舍的山墙边上,动手用积雪围成了一个厕所。这厕所垒成一人多高,走进去还有一个拐角,经过这拐角,才是用来如厕的隐秘的空地,周边是洁白的雪墙,头顶是明净夜空中一轮清明之月,风都被挡在外面。这个雪厕又干净又方便,每天的排泄物会迅速冰冻,也没有臭气;清洁的时候,只需把粪便铲去,再铺上新雪,就能每天都保持整洁。

在宿舍门口,另一个必需解决的,是日常的泼水问题。每天洗脸洗脚的水,如果出门就泼,门口就会都是冰,相当危险。我们设计出一个坡度,大家都顺坡倒水,渐渐变成一个顺坡的冰面,于是很快有人用桦树干钉成一个小爬犁,顺着坡面可以滑下去,大家都觉得好玩。

在记忆中,这一年过年,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喝的是六十五度的「北大荒」。过去在家里,只跟着父亲喝过一点甜酒(也就是那时零卖的葡萄酒),所以烈酒下肚,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结果大年三十的夜晚,我吐得一蹋糊涂。不过喝多的好处,是晕晕乎乎忘记了想家。等到酒劲过去,大家动手包的的年夜饺子,都已经包得差不多,等着下锅了。对那个除夕夜,还有一件事很难忘:我们放到室外去冷冻的饺子,最后都给狗吃了,还有我们埋在雪窝里准备过年吃的很多别的东西,也都给狗刨了出来。

从过年到开春,其实还有一个漫长的时间,但在我记忆中,好像只是瞬间。开春时候,开了九大,林彪当了副主席。这时雪化了,道路变成泥泞不堪,山墙边的厕所变成了最丑陋的所在,我们揑着鼻子才将它清理干净,但臭气犹存,久久消散不去。

摘自《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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