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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5 15: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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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遥的呼唤
迢遥的呼唤
贵州的潜流诗作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初、中期,其中已知最具个案典型性的潜流诗人当属我二兄伍汶宪。
伍汶宪(1935— ), 贵州省普定县人,童年时代进贵阳志道小学,初中赴广州就学。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前夕,回返贵阳,高中就读于贵阳一中,后考入西南俄专。伍在青年时代,热衷于西方文学、音乐、绘画及中国古典诗词,特别对英语独有所好。五十年代中期,其从西南俄专辍学,转而自修专攻英语。远在高中时代,其一伙同学宋子荣、宋子祥、宋香(三兄妹)、朱训祥、朱训谋(兄弟)、周泽先、黄尚伦、邹鹤、何纪贤、褚智萍、袁承业、魏子晃、马小英、曾繁骧等便经常在伍家大宅聚会,或奏小提琴、大提琴,或朗诵诗词、放声高歌,或品赏绘画……而更多的时候则是高谈阔论,自谓文化精英,并宣称必获诺贝尔文学奖云云!所以伍家的孩子们从很小就熟知有个“罗布奖”!伍家收藏有大批古今名字画、书、唱片……这些藏品促成了进出其宅的一代代人的人文熏陶。
由于对英、俄两语种的学习,伍汶宪很早就深受惠特曼、普希金两大诗人的影响,其诗作就有明显的迹像;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反叛情绪、强烈的对自由精神的向往、不羁灵魂的渴仰,在青年伍汶宪的身上深深定性,再加上其倔傲不驯的天性,把对现实压抑的不满与反抗大量倾泻在诗作中。
他曾与好友朱训祥在花溪石头寨租房蛰居,他寄情诗歌,小提琴和英语;朱苦攻数理化。朱系贵阳一中高才生,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在中共建政初的政治运动中双双被镇压,故高考一直“落选”。
伍汶宪曾写下大量诗作,其中含有自由体诗数十首、古典诗词长短句近百首。这些诗作均在亲友间(地下沙龙)朗诵流传。其诗作具强烈的反叛、抗争意识、浓郁的怀故情绪,当时只要有一首或一两句落入当局手中,必是劳动改造、劳动教养无疑!他曾将自由体诗作工整地抄在一个大十六开浅绿色硬封的本子上,古体诗词记在一硬封纪事薄上,收存于家中。由于家庭出身系民族资产阶级,家父伍效高是知名的工商实业家和字画收藏家。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家父被划为“大右派”,伍汶宪流走广州。
伍汶宪急于“与世界接轨”,被多次拘留,送农场劳动,最后在广州被抓捕,被秘密押回贵阳。在秘密关押三年后,才正式判决,送贵州省平坝农场劳改服刑十年,刑满后又被留场几年。直到八十年代初始得平反改正放归贵阳市。
在关监服刑的十几年间,伍汶宪一直坚持学英语、秘密写诗。一九六五年“文化大革命”初,我将其两本诗作和自己的几本日记藏于房檐下的活动板层中。但“破四旧”抄家时,仍被“红卫兵小将”搜出掳走,幸好当时场面太大太混乱,也许当场已毁,未酿成文祸!
时隔几十年后,诗人黄翔在(美)《世界周刊》1998.2.8-14.上发表自述《回顾和思考》,文中涉及潜流文学,其中有几段话:
……贵州地下文学现象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甚至更早。
就我所认识的伍汶宪(我的朋友、诗人哑默的哥哥),他在五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充满自由主义精神的诗歌写作,以宣泄意识形态专制下精神的压抑和苦闷,诅咒黑暗,追求光明。后来他冒险偷越国境,被狼狗咬住一条腿拖了回来,结果被丢进黑牢,一泡十多年,黑发泡成了白发,被迫放弃了文学,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们那一代人中有无数出类拔萃的英才,却是被整体湮灭的一代。这种悲剧早已被人置于遗忘,而他们的后来者也只是重复他们被世界遗忘的悲剧。
……
……回到贵阳后,认识了诗人哑默,他受他哥哥影响执着于文学,六十年代就开始写诗并自印民刊,在小圈子内流传。他家是全省最大的资本家,保留有一座深宅大院,他家有一个沙龙,每周定期聚会,来的都是省城青年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有诗人、画家、演员、音乐工作者,这个沙龙被我取名为“野鸭沙龙”,重点在一个“野”字,不仅野,也带野性的涵义,而其主人在乡下教书的地方也叫“野鸭塘”。
我们在一起谈论政治、文学、哲学、艺术,对法国的启蒙运动和《人权宣言》,以及贯穿人权宣言精神的美国的《独立宣言》,包括美国历届总统的就职演说特感兴趣。我后来向美国总统卡特提出共产主义铁幕后的中国人权问题的思想,就是在这一时期酝酿成熟的。
这种秘密聚会我们持续了十年。到一九七八年粉碎了所谓“四人帮”,大批人去北京上访……
二000年九月,伍汶宪、黄翔两位潜流诗人在美国纽约相逢……
至于当年的那一批文化精英、“裴多菲俱乐部”的成员们,宋子荣、褚智萍、周泽先、邹鹤等相当一部分人被送去劳改、劳教,有的则被分配到极为边远的地区工作,在那些地方度过大半辈子,有的则因政治身份恶劣、生存状态艰难,直到中晚年才结婚成家……只有朱训祥一人于五十年代末就侥幸远走高飞美国,进行深造,后供职于美宇航部门。
我曾多次动员过家兄,劝他尽可能地将原诗作回忆写出。但黑字白纸之祸、牢狱之灾对他们那一轮次的人来说,实在太可怕了!他坚决不干。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钟鸣友的三大卷《旁观者》问世,其中卷二不少内容涉及贵州潜流文学与民刊,有部分资料由我提供。钟鸣寄赠我一套。一日,家中众亲友聚会,我特意抱了卷二进城,给大家看看。同时我亦把黄翔发在《世界周刊》上的《回顾与思考》全文给伍汶宪看了;还提及黄翔的长诗《火炬之歌》等已收入《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等,而且强调黄诗的激进性和反弹程度。目的是建议伍汶宪把自己当年的诗作也吐出来。他仔细读了全文,特别是文中提及他的那一段记述,心中怀感万端。我说:“你那些诗,如还能记得,应该回忆出来,不然太可惜了!而且现在全国正在就潜在写作进行研讨……”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大声咆哮:“那些诗是血肉之作,怎能忘了?”他用手指着脑袋:“全在这儿,全装在这里面,长在这里面,死也不会忘掉!”紧接着,他当众一口气背了十数首诗、词、长短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如此遭磨难、如此久远、如此多的诗作,竟能全背出来!!
当我又重听见他的这些诗句时,无论如何我也不愿相信,四十几年已经过去……而一代人竟已成了白头翁!且居然仍在谈诗!!
我告诉他发掘这批诗作的重要性。
他说;“哎,现在是找钱要紧,这些诗写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黄翔的那些句子,比你的更火爆!现时都承认了。”
他取出小烟杆,塞进半节雪茄烟,点上,猛吸两口,然后懒懒地说:“这些诗是写给委员长看的,委员长死了,写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然后,他蜷缩在沙发里,再也不说话。
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时有从童年时代就与我们在一起的老友谭治平、陈晓陆在场。
第二天,他飞回广州去了。
过了不久,我去信劝他把诗作吐出来,输入存盘,以后有机会时,出一本诗集。他回答我:“忙什么,以后去了美国再说!”
又过了不久,他常来电话谈诗。
我又再次鼓动。
后来,他来长话,让家人记录下他的几首诗;怕不准确,再来长话,要我查对和重笔录——我知道,他仍忌讳黑字白纸。电话上,他背得较快,我匆草地记着。
现他已去往美国,实现了他四十几年前的梦。我可以把这几首诗抄录公诸于下了(由于是电话记录,在字句标点等上有所不准确,只能按我小时候读过的记忆印象,作大至的分行排列。):
第一首
一七八九年的欢呼声把我唤醒,
我何曾到过这封建王朝的巴黎,
人群啊,人群啊,把我涌进,
涌回到那莫名奇妙的十八世纪。
小暴君的威名远扬,
流寇的罪恶昭彰,
贵贱的尊号摆在电子天平上较量,
一丘之貉同一斤两。
刽子手的手上并没有染上鲜血,
别看他慈善面目肥头大耳,
纵然他温文尔雅大腹便便,
谁又知道他作过多少罪孽!
第二首
亲爱的老祖国、妈妈:
让我们去吧!
让我们度过那洪波怒涛的海洋
妈妈,让我们去吧!
让我们流浪到自由的他乡,
妈妈,让我们去吧!
祈主佑你,让我们天涯流浪,
别了,妈妈:听那呼啸的海洋
你为什么要这样悲伤?
我的后代
将会建立起我的青铜塑像,
我将高高地挺着胸脯,
站立在我苦难重重的老祖国的土地上。
用他坚强的意志,不屈的精神
散布着自由和人权的神圣思想。
在这里,战斗得最激烈的阵地上,
谁指令马扎尔人,
裴多菲统率着
各国自由战士英勇的军将。
召回
英国雪莱、德国海涅、
印度泰戈尔、俄国普希金、法国尼莱尔、
美国惠特曼。
继续保卫着
我们诗人自由领域,
最后的边疆!
绝不允许,
小暴君吆咋着他那卵翼下的乌合喽罗
前来侵犯;
绝不让,
狡狯的巫师们到此重作
无耻的宣扬。
只让酷爱自由的人们
向我们走来,
共同走往人类千年来
向往的地方。
在那里,
没有权势与暴力,
在那里,
没有恐怖与屠杀;
在那里,
只有平静和安宁,
在那里,
还有爱情和希望……
1957年
第三首
我是一只小小青蛙哇哇乱叫,
你是一癞头大秃鹰死老鼠也要硬叼。
我是黑暗里的真实,
你是明亮中的狂暴。
我是一只不会飞的小鸟,
无意中去拥抱善良的大炮;
我是一只不会飞的小鸟,
无知中去亲吻钢铁刺刀。
不同目标,瞄准靶子
观察彼方,太小太少,剔刺拔毛。
再见吧,刺刀!大炮!
小生命成了餐桌上的烹调。
第四首
断头台,锄刀,处死路易十六,
羽林军,盾牌,戒备巴士底狱?
伟大的法兰西沉沦共和,
凋零的世界又愚昧原始。
第五首
我慷慨高歌不敢唱,
我努力创造不能放。
若要自由就只得去死,
幻想,生存早变了模样。
视而不见自由、电子,
听而不闻长崎、原子,
原子、电子、瞎子、哑子……
第六首
我的老祖国母亲,
是谁伤透了你破碎的心?
我的老祖国母亲,
异族鬼子不断地把你欺凌蹂躏,
谁又在砍杀掳掠制造哀怜?
谁又在欺诈、鬼诌荒淫。
而今铁蹄消逝,驱散魔影,
可怜的母亲,请别哭泣。
你诅咒吧,我这不屑的败类孽子孽孙!
第七首
我不爱金钱,因为人人都能得到。
我不怜惜生命,只为他没完没了。
我渴望着那个自由,
然而路途遥遥。
我思念过这个善良,
他却对我不好。
http://www.poemlife.com/showart-33230-1405.ht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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